第 221 章
阮瑎坐在许昌刺史府二堂等豫州刺史, 隔着衣袖摸了摸袖笼里的信,深呼吸了两下,平复前途未卜的忐忑。
有骆乔的亲笔信, 自己应该能在豫州谋个安稳的差事。
阮瑎年轻的时候有济世安民、遇得明主结束这个乱世的远大抱负, 举孝廉到邺京时意气风发,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干成一些大事, 可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接二连三的暴击。
他被打倒了。
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剧痛, 蹉跎了十几年的光阴,阮瑎现在只想安稳度过往后余生,等骆乔为他报仇的消息传来, 他可以痛快大醉一场。
阮瑎等了近半个时辰, 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他循声转头,只见一名神清骨秀的年轻男子迈步进来, 他穿着宋国五品以上官员常穿的绛色锦袍,身形秀颀, 容貌俊美,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这就是豫州刺史,出身襄阳席氏的席瞮!
阮瑎从小被赞“美姿仪”到大, 他也自知自己容颜俊秀, 可在面对进来的青年时, 他不觉生出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感觉。
光说容貌身量,二人是不相上下的, 只是一个生机勃勃, 一个暮气沉沉,两相比较之下, 自然是有生机的那个更光彩照人。
“阮郡丞。”
阮瑎起身,奉手行礼:“不敢再称‘郡丞’,在下姓阮,名瑎,字晳彦。使君唤在下姓名便可。”
“阮先生,不必多礼,请坐。”席瞮朝坐席的位置引了引手,率先在主位上坐下。
阮瑎却没有先坐,而是将妥帖放在袖笼里的信拿出来,递给席瞮。
席瞮垂眸,认出信上是骆乔的笔迹,展开来仔细看。
护送阮瑎来许昌的士兵也带着一封信,是骆意写的,请席瞮安顿阮瑎,最好叫他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世上再无阮瑎此人。目的自然是要向世人瞒下多去魏郡的实情,把他姐姐往神话方面打造。
席瞮在看到骆意的信之前,也对骆乔神速夺取魏郡感到不解,这会儿是全明白了。
他带上信立刻去找了豫州都督骆衡,后者也接到了骆意的信,二人商议了一番,同意了骆意的计划。
随后,骆衡请谌希得即刻出发去魏郡,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收尾之处。
席瞮则要稳住即将到许昌的两位监军,拖住他们一段时间,让魏郡那边更从容些。
至于阮瑎……
按照骆意的计划,世上将再无阮瑎此人。
“骆校尉在信中言与阮先生是旧相识,托我关照一二。阮先生相助骆校尉拿下魏郡,于豫州来说便是大功臣,便是骆校尉不说,我也会安顿好阮先生。只是我尚有一问,还想请阮先生为我解答。”
阮瑎微微欠身,请席瞮问。
席瞮道:“请问,阮先生与骆校尉是如何相识的?”
阮瑎有美名传遍四国,十多年前,他的诗词丹青皆极受士族郎君女郎追捧,只是后来忽然就没有他的传闻了。
今日见之,姿容不负其盛名。
席瞮垂眸再看骆乔的信。
信很简介,只道阮瑎是她的旧识,两次相助与她,阮瑎呢,人命苦,还请席瞮关照几分,让他在许昌安顿下来。
若一次相助是夺取魏郡,那还有一次是在哪里在何时?
阮瑎听席瞮问,也不隐瞒,将与骆乔的渊源娓娓道来。
“阮先生一路辛苦,今到了许昌,便是到了自己家,东城十里巷有座宅子我已叫人去收拾了,阮先生先在此安顿下来,再做日后打算,如何?”席瞮听完了前因后果,将骆乔的信折了两折收进袖笼中,对阮瑎举了举茶盏。
阮瑎明白:“一切听凭使君安排。”
席瞮便叫了人进来,送阮瑎去十里巷的宅子。
他目送阮瑎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二门外,心想:此人风度不错,不过年纪大了,甚是沧桑。
太沧桑了。
席瞮离了二堂去书房,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磨墨铺纸,提笔写信:“高羽妆安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信差人送去魏郡,席瞮准备去城外转转,看看治下百姓过冬准备得如何。
这时,一名府吏匆匆进来,道:“监军派了人先行,已到城外。”
席瞮长眉微挑:“他们倒是急性子。”对府吏道:“既然到了,验过节符无误便安置去城西罢。”
萧本荣原本很从容,可走到半路接到信,不去安阳了,改去魏郡,一下将他的计划打乱,他只能先派一队人来许昌打探打探。
朝廷派下监军,自然也得送来军需,先到许昌的一队人马为赶路皆是轻装简行,军需跟着大部分在后头慢悠悠走。
什么都没带,光来人,还都是些八、九品小吏,别说是豫州刺史了,许昌的主簿都不见他们。
几次求见豫州刺史、豫州都督不得后,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先到许昌城里转悠转悠,试看能不能转悠出点儿东西来。
许昌城在战时破坏不大,席瞮迁州治所于此时,城墙、沟渠、道路都修整了一番,城中道路宽敞干净,屋舍俨然,一切都井然有序,来往百姓面上多是轻松少见愁容。
一行人在城中各处逛了逛,临近晌午便找了家食肆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跑堂过来倒水报菜名,他们点了几样跑堂说的招牌菜。
“亭长,这许昌城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被唤作亭长的男子点了点头,北边在打仗,这里的百姓却没什么忧虑模样,总部能给是豫州征兵独不征许昌吧。
等跑堂来上菜,几人叫住跑堂说话:“我们兄弟几个走南闯北,看你们这许昌,硬是与别处不同啊。”
“那是当然,”跑堂很骄傲地说:“我们许昌自然好,就是建康京都比不了我们许昌。”
亭长等人一阵笑,说:“你这话说得着实夸张了。”
“不夸张,”跑堂说:“咱们豫州有席使君,那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官,你们出去问问,谁不夸咱们席使君。”
“那是,听说席刺史给你们豫州人人都划了土地,你们当然说席刺史好。”一人说道。
“咱们的使君好,那可不仅仅是土地,”跑堂说:“有地就有根,咱们百姓不都指着土地刨食么。难道你们不想要土地?你们没有地,是因为不想要吗?”
嘿,这跑堂,看着浓眉大眼一脸憨厚,嘴怎么这么利呢!
“北边在打仗,我看你们许昌人都不担心的样子。”亭长换了个话题。
“打仗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豫州有骆校尉,”跑堂顿了一下,不确定问:“你们知道骆校尉是谁吧?”
一行人:“……”
跑堂以为他们的沉默是无知:“咱们骆校尉就是……”
“刚好知道,不用解释了。”亭长连忙打断。
跑堂说:“你们知道,那你说我们担心什么,再说,打也没在咱们豫州地界儿上打。”
“万一东魏打过来……”
“呸呸呸!”跑堂怒了:“你竟然看不起骆校尉,你是不是东魏的细作?!”
一行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打成东魏细作,跑堂的叫来掌柜,掌柜唤来了左邻右舍,呼啦啦来了二十几个壮汉把他们二话不说给押了,扭送府衙。
颍川郡郡守南文豹处理完上午的公事正要去吃饭,就听下面的人来报说百姓抓到了一伙东魏细作,请他快去大堂。
嘿,咱们许昌的百姓厉害了,抓到细作。
南文豹到了大堂,里面已经挤了不少人,百姓们真实在,把细作从脖子捆到脚踝,那叫一个严实,嘴也用布团给堵住,谅细作插翅也难飞。
亭长一行人看到南文豹,激动地呜呜直叫,一个劲儿地蛄蛹想说话。
南文豹端详了地上这群人一会儿,问道:“是谁发现的细作?”
食肆的掌柜和跑堂站出来,大声说:“回郡守,是我们。”
南文豹道:“你们且说说是怎么发现的细作。”
跑堂立刻仔仔细细地描述这群人进来食肆后都说了什么话,连神态和语气都模仿了,虽然略有些夸张和一点点添油加醋,但大差不差。
跑堂在讲,亭长一行人呜呜直叫。
南文豹没听完跑堂的讲述就知道地上捆着的一群人并非细作,细作要真这么容易暴露,他做梦都会笑醒。
想想这两日城中多了什么人,地上的蛄蛹者是何身份就清楚明白了。
但是吧……
南文豹心思转了转,瞬间有了计较。
“你们做得很好,”南文豹夸奖抓人的热心百姓,“北边的东魏屡屡挑衅我们,骆校尉带领咱们豫州军把东魏人打回去,如今正是战事紧张时刻,东魏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派了不少细作潜入咱们城中,你们见到形迹可疑之人能如此警觉,甚好,甚好。”
热心百姓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可骄傲了。
南文豹再道:“待我禀报刺史,给予尔等嘉奖。”
热心百姓们一听还有嘉奖,更开心了:“谢南郡守,谢席刺史。”
南文豹叫衙役把蛄蛹得厉害的一行人带下去关押,送走热心百姓后,去了刺史府。
他们要把监军拖住一阵子,好让魏郡从容布置。
这不,办法就送上门来了。
第 222 章
有一个奇怪的传说从魏郡开始蔓延。
传说, 某位力大无穷之人是上天派下惩罚暴戾昏聩的煞星,她手里有一支神秘莫测的鬼神之军,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攻城拔寨易如反掌, 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一旦煞星和鬼神军盯上你了, 你就把脖子洗干净等死吧。
这传说很是离谱, 可魏郡的百姓信了。
如果煞星没有鬼神军在手,那怎么解释一觉睡醒魏郡就易主了呢?
这……是有些神秘。
等两位监军萧本荣、祝睢终于赶到了魏郡,这传说早就已经从魏郡往周围辐射开, 传得神乎其神。
萧本荣叫人暗中去查这传说的源头, 查了几日毫无成果,就好像忽然之间就冒出来这么个说法, 关键是全城百姓都深以为然,对骆乔拥护至极。
不是, 你们东魏不说她是杀人如麻的煞星么,对她敬畏拥护又是闹什么鬼?!
魏郡这上下一派和谐的景象,让萧本荣与太子商定好的计划根本无从实施, 正烦着, 又听说骆乔似乎在准备与楼容和谈。
这么多年太子一直撼不动国内各士族的势力, 无论是拉拢、挑拨还是反间,使多少力都像是泥牛入海。
分明士族之间的各种矛盾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想要利用却毫无作用, 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 席瞮在豫州的种种举动给了太子灵感。
他不能从内部分化瓦解士族,但可以从外部攻入。
如果天下不止豫州没有士族生存的土壤, 越来越多这样的地方出现,就绝对能形成极大的势力与顽固士族抗衡。
如果天下百姓都知皇族尽心为民,都憎恶只会抢夺他们土地的士族,届时士族还能如何。
思及此,太子不由得感谢豫州那一帮人的好战,若非他们忽然出兵神速接连占领了相州繁阳、阴安、内黄,太子也不会灵光一闪,有了这个主意。
太子一力促成萧本荣来此监军,正是要萧本荣以太子的名义收缴士族施恩百姓。
与太子商定此事后,萧本荣集家中力量
铱驊
配合太子争取监军一职,那时他是准备去繁阳。
等监军之事好不容易定下,多了一个彭城王手底下的祝睢也不算太影响计划,这时他的目的地变成了安阳。
安阳是个比繁阳要大了一倍有余的大县,且安阳是北上魏郡的重地,安阳自然比繁阳好,对太子的计划跟有利。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萧本荣走到半路得知骆乔神不知鬼不觉拿下了相州州治所魏郡。
萧本荣:“……”
行吧,魏郡比起安阳来更是战略要地。
计划是可行的,前景是美好的,到了魏郡,可行性呢?
魏郡竟没有兵荒马乱,竟是一派祥和。
这不合理!
萧本荣对魏郡无从下手,又担心动作太大引来骆乔等人的警觉。
骆乔身边的军师,据说是她的亲弟,在姐姐的巨大光环笼罩下毫无存在感,萧本荣一开始也不将此人放在心上,可在多见了几次后他愈发觉得此人不简单,便愈发警惕起来,轻易不敢有动作。
此地不是建康京,他势单力孤,要是有个“意外”,怕是最后只有“意外”来盖棺定论了。
“难怪席瞮要把我拖在许昌好些天。”萧本荣同一道来的明德宫属官们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魏郡恐怕不好下手,或许安阳还能有机会。”
“下官以为舍魏郡就安阳不妥。”明德宫司议郎反对。魏郡是州治所在,安阳不过是郡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魏郡这情形,咱们能怎么办?”明德宫司直赞成先避开魏郡,只是:“安阳也不是好选择。”
“这也不行,哪也不行,咱们在此半月有余,太子交待的事是一件都没办好,敢问各位,要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众人沉默并非全为魏郡,而是这些年他们太子一党愈发艰难,许多事想做做不了、做了做不成,他们在魏郡的寸步难行只是这些年他们的境况的缩影罢了。
日子太过艰难,不少太子的拥趸坚持不下去,改投他人门下。
他们这些苦苦支撑的无不是深受太子恩德,或是怀着维护正统的信念。
可这样处处掣肘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明日,我去见骆校尉。”萧本荣说。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这能行?”
萧本荣说:“往大处说,太子为君,她为臣,君有令,臣不得违。往小了说,我是五品太子洗马,她是七品校尉,就在官阶上她也得听我的。暗的不行,咱们就摆明车马,就看她敢不敢公然忤逆。”
她要敢忤逆,他就敢上报朝廷临阵换帅!
“萧洗马,我们一起去。”司议郎说。
“对,我们一起去。”
“我就不信,她一个小小校尉敢忤逆太子殿下。”
一行人商定后,第二日便一齐去了府衙。
祝睢听人来报萧本荣的行踪,知他去找骆乔,笑了一声便罢。
“仆射,咱们……不管?”随从问道。
祝睢轻嗤:“太……”顿了一下,再嗤:“萧本荣能成什么气候,他要真有本事,怎会十来年了还是个太子洗马。”
“仆射说得是,那萧洗马有什么真才实学,倒是把太子哄得十分信任他,”随从委婉提醒:“这点儿上还是有些本事的。”
祝睢听明白随从的劝谏,但不以为意:“我虽不知萧本荣如何哄得太子十数年如一日信任他,可我知道那骆高羽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告诉所有人,在此地谨言慎行,别得罪了骆高羽和豫州,其他的,且看着就行。”
席瞮在豫州大刀阔斧搞变法,多少士族恨得他牙痒痒又拿他无可奈何,除了席司徒在朝中力排众议,还有就是豫州军无条件地支持他。
不是没人调拨过豫州都督骆衡,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先被骆乔暴揍一顿再被关入黑牢审讯。
进了豫州军黑牢那就是九死一生,活着从黑牢里出来的人都废了,身体上的伤尚可以养回来,精神废了这么人可就全废了。
无人知他们在黑牢里遭受过什么,给豫州军黑牢附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萧本荣,不行。他主子……”祝睢摇头,“做大事就得沉得住气。”
随从谄笑道:“他们越沉不住气,不就对咱们越有利么。”
“你说得对。”祝睢大笑,“我打赌,萧本荣今日压根儿见不到骆高羽,你信不信。”
随从说:“您的话,怎么能不信呢。”
萧本荣一行人去了魏郡州治府衙,却听府吏说五皇子、骆校尉和骆军师都在军营中;
他们又去了中军大帐,帐中卫兵言几人去了南郊大营;
他们连忙赶去南郊大营,又得知五皇子和骆军师一起去查看周围村落百姓过冬的情况,骆校尉则去了城楼。
萧本荣一行人:“……”
从上晌奔波到下晌,气势雄雄到一肚子火,他们想骂人。
“她还不会故意躲着咱们吧?”司直很不爽地说了句。
甘彭听见这话,露出和善的微笑问:“敢问这位上官,我们校尉是否欠了你银子没还?”
司直愣愣摇头:“没有啊。”
“既然不是欠钱不还,那我们校尉有什么理由躲着你呢?”甘彭还是那副和善微笑的模样,问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
司直脸一黑,就想呛声,被萧本荣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今日是我们来得不巧,”萧本荣朝甘彭拱了拱手,“烦请见到骆校尉后转告一声,我等明日在府衙恭候,与骆校尉有要事相商。”
“萧洗马是明白人,楼容的十万大军就在邯郸,咱们校尉实在没空理会无关紧要之事,还请萧洗马见谅。”甘彭抱拳回了礼。
司直哪能听不出对面这个小小的队长在含沙射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忍着。
萧本荣客气了两句,随后告辞离开。
没事先派人去告知骆乔算是他们的疏忽,他们也没想到骆乔是真能躲,害他们白跑了一天。
等萧本荣一行人走远了,杨津才进来帐里问甘彭:“他们是来干嘛的。”
“没说,”甘彭一转折:“应该是来找咱们校尉麻烦的。”
“我就知道。”杨津不爽地啧了一声:“朝廷派下的监军哪一次不是变着花儿得找麻烦。打仗没他们,抢功跑最快。”
“你这话可别叫人听了去,那些建康京来的要找一个队长的麻烦可太容易了。”甘彭提醒杨津。
杨津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两句,我又不傻。”
甘彭无奈地摇了摇头,动手把萧洗马一行人用过的茶盏收拾好,杨津见状立刻过去帮忙。
“老甘,咱们校尉这次拿下魏郡,怎么也得升个都尉吧。”杨津把茶盏里的水倒了,茶盏放竹篮里,叫来士兵送去洗干净收好。
有杨津代劳收拾,甘彭乐得轻松,等士兵把茶盏提走,他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到下晌巡营的时候,便招呼杨津,两人一块儿去巡营。
“魏郡咱们拿下得太容易了,恐怕建康京那边很多人有话说。”甘彭边巡营边接着杨津之前的话说:“若是把邯郸拿下了,建康肯定会闭嘴。”
杨津说:“邯郸,不好打啊。”
甘彭点头,叹气。
魏郡北城门城楼上,骆乔迎风而立,眺望北面漳水。
漳水过了堤防弯曲的武城县一带,到魏郡变得河道顺直、水流不急,水面宽七百丈有余,现在天气渐冷,河面上夜里清晨已经能看见冰棱了,再过段时间就该结冰了。
河上结冰,行船困难,楼容想在结冰期渡河偷袭魏郡难度极大,除非他不计较战损,宁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同样的,骆乔想攻打河对面也很困难。
邯郸与魏郡一样,是相州的重镇要地,甚至邯郸因更近邺京防御更强。
邯郸可没有一个能里应外合的郡丞帮忙。
“校尉。”亲兵跑上城楼,将萧本荣一行又找去南郊大营,且请骆乔明日在府衙面谈一事禀告。
骆乔颔首,并让亲兵传信五皇子闻敬,邀请他明日去府衙。
第 223 章
元节将近, 建康京里各处弥漫这喜庆气氛,听说宫里的皇帝会在除夕夜的傩仪上派五辛盘和铜钱与民同乐,建康京的百姓可期待了。
彭城王府主院里, 骆鸣雁装扮停当,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口如含朱,锦衣华饰将她原本七八分的美貌衬托得艳极。
簪上一支金钗, 骆鸣雁满意地看铜镜里的自己, 起身理了理衣襟, 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手持书卷坐在软榻等她的闻绍,对上后者的目光,她转过头微微笑了一下。
随着年纪渐长, 闻绍这几年不再走飞扬跋扈的路线, 而是改走文化人路线了,常常手不释卷作敏而好学状, 还做过千金市马骨之举。
他礼贤下士的模样还真叫不少人忘了他曾经残暴的名声,投在他门下的门客文士据说已有近千。
当然, “近千”只是夸张的说法,就骆鸣雁所知道的只有百余人,或许还有她不知道的, 再如何也不会超过三百。
闻绍形象的转变还是比较成功的, 这几年新入朝的人大多相信彭城王是个温和儒雅平易近人的人。
而闻绍为了维持这个形象, 在家中也都尽量收敛脾气,不会动辄再打死仆役,实在怒极也是暗中施虐, 完事后处理得一干二净。
这份温和骗过了许多人, 还真叫世人以为彭城王年岁渐长变得稳重,往年那些凶残暴戾都只是年少轻狂, 皇帝也多次对形象转变后的闻绍大加夸赞,甚至几次在群臣面前说出“此子肖朕,又有武帝遗风”。
朝中逐渐有了个信号——皇帝打算易储。
但骆鸣雁没被闻绍的假象骗过,或者说,她时时刻刻保持警醒,不叫自己被所谓的温情蒙蔽了心智,真信闻绍年纪大了修身养性不杀生了。
这份警醒叫骆鸣雁看透被温和掩盖的残酷、稳重背后的血腥。
去年新进府一位美人不知彭城王的温和都是假的,倚仗着宠爱在府里作天作地,都不需要骆鸣雁出手,府里其他姬妾略施小计叫那美人惹怒了闻绍,后来那美人再没在彭城王府出现过。
“前几日妾听人来报,太子妃有恙在身,想来,今日恐不能入宫挂桃符。”骆鸣雁想起此事,同闻绍说一声。
太子妃这么多年来一到年节大祭就生病,谁都知道她什么意思,建康京的人一开始还觉得这个齐国公主不把他们宋国放在眼里,声讨了一段时间,后见太子妃依旧我行我素,也就不爱说了,都习以为常。
闻绍对齐国女人在否毫不在意,不过他很乐意看太子的笑话。
皇帝欲易储君的话是他叫人传出去的,可传了两年,传言还是传言,不免叫闻绍心急。
父皇既然不喜闻端,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废太子呢?
太子那么废物,萧本荣在魏郡栽了个大跟头,连累太子被朝臣质问被皇帝当廷训斥。
就这样了,父皇还是没有要废太子的举动,甚至显阳殿传出来的消息,委婉提了一嘴“朝中多有传言要易储”的赵永都被皇帝打了板子。
赵永可是显阳殿大监,皇帝的心腹。
他都被打。
闻绍想不通。
骆鸣雁见闻绍似在走神,也不介意他没有回应自己的话,问左右道:“世子起身了没有?”
正说着,小家伙就连跑带跳跑进来,到了近前,站定,举起两只小短手奉在身前,弯腰拜下,称:“给父亲、母亲请安。”
礼行得标准,完全不因穿太厚而做不到位。
模样太可爱,叫人见之实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
“阿菟,过来。”闻绍朝儿子招了招手。
他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嫡子,早早就给孩子请封了世子,他的平易近人形象能成功营造出来,他对儿子的一派慈父模样在其中居功至伟。
小家伙听到父亲召唤,先是看了眼母亲才欢快地朝父亲跑去,跑到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就身子微蹲,起跳,发射——
“爹爹……”
闻绍精准抱住扑过来的儿子,父子俩笑闹成一团。
骆鸣雁在一旁瞧着,投在儿子身上的目光柔和慈爱。
“娘亲……”小家伙朝母亲一个劲儿地招手,想要母亲也一起参与幼稚游戏。
“好了,时辰不早,咱们该进宫了。”骆鸣雁才不去,她梳了半个多时辰妆可不能弄乱了。
元正前三天,宫中惯例召宗亲进宫挂桃符祈福灭祸,能进宫的可不是是个宗亲就行,还得看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姻亲都有谁家、手上有没有握着实职等等,最后能进宫挂桃符的人也就十之一二,不过加上各自的家眷人就不少了。
彭城王府的马车快到宫门前时,侍卫在外头报太子仪仗在前方,骆鸣雁朝闻绍看去,果不其然他眉间皱了起来。
“下去吧,也不差这几步路。”骆鸣雁劝道。
双方身份摆在这儿,太子是君,他们是臣,哪怕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只要他一天还是太子,臣子见到他就得下车行礼。
别忘了你辛苦营造的假象,叫人挑理你不敬太子,你前面的辛苦可就白费了。骆鸣雁把这话在脑中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
闻绍啧了一声,拿了大毛衣裳先把儿子裹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才下了马车,在车下把妻儿扶下来。
彭城王府一行人往宫门走,到了近前闻绍看到太子竟在宫门前站着,看太监撑的伞上落的积雪,闻绍有理由怀疑太子是故意站在这里等着他来行礼。
闻绍一股火就从心头燃起,被骆鸣雁拉了一下衣袖,他看了眼妻子,才勉强压下火气,朝太子拜下。
他拜下的姿态并不敷衍,闻端垂眸看着,并不像往常那样立刻叫起。
看着闻绍不得不向自己弯腰,为了伪装出来的模样还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他就想笑,想大笑,想说一句“你也有今天”。
看到现在的闻绍,叫闻端犹如看到曾经的自己。
为了稳固储君之位,他也这般伪装约束过。
不能喜怒不定,不能肆意妄为,要礼贤下士,要中庸稳重。
上不能引得父皇猜忌,下不能叫朝臣看轻,其中的分寸他拿捏了几十年。
他为了这个太子之位委屈了几十年。
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就叫他委屈求全,无论是对父皇、对兄弟宗亲、对朝臣士族,他都得委屈求全。
他的人生,他的婚姻,他的儿女,都受尽别人的摆布,他分明是天之骄子,却活得还不如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
是因为他站在还不够高么?
如果式乾殿里的那张椅子由他来坐……
闻端想到这儿,心绪顿时翻涌难静。
如果他是皇帝,闻绍定不敢对他不恭敬,朝臣也不敢不听他说话,乃至萧本荣也不会在魏郡吃大亏。
全都因为他不是皇帝!
闻绍等了好几息的功夫还不见太子叫起,脾气一上来也不装什么温良人了,直起身负手,对太子说:“大哥在门前站了许久了吧,在这儿站着作甚?”
骆鸣雁听见闻绍说话,便也收了礼牵着儿子安静地站在闻绍身后。
小家伙紧紧挨着母亲,一只小手偷偷揪住父亲的衣摆,怯怯探出一点儿来仰头看父亲对面那位极少见过的大伯父。
大伯父好老哦。小家伙在心里嘀咕。
闻端的目光也被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吸引住。
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想起了江氏肚里那个与他缘薄的孩子,如果那个孩子活着,现在该长成半大小子了。
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他也不会至今膝下尤虚,成为他被人攻讦储位不稳的理由之一。
闻绍察觉到闻端看的是自己的儿子,立刻上前一步将儿子遮挡住,与闻端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请闻端先行。
闻端瞅着闻绍,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的,看起来像是在嘲讽,细看其中又带着一丝悲悯。
悲悯?
闻绍看清楚那眼神,登时就怒了。
可现还在宫门前,他不能肆意发脾气,否则传出去他努力经营的名声就要回到五年前了。
闻绍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觉得自己已经心平气和了,才说:“弟弟听我家王妃说,高羽把萧洗马给打了一顿,大哥萧洗马没什么大碍吧?”
闻端略微翘起的嘴角猛然拉平,他自然能听出闻绍谈及骆乔时的语气,那是谈及自家人的亲近。
他自然将目光移到闻绍身后的彭城王妃骆氏身上,在心里哼了句:老三倒是结了门好亲。
不免就想起当初自己也动过娶骆氏的心思,后来被人劝住。
幕僚们给他分析了娶骆氏的利弊,道若是骆乔的亲姐妹尚可娶,隔了几层的堂姐妹实在没有太大好处还会叫皇帝更加忌惮。
倘若当初在江氏去后,他立刻就进宫去向父皇表明心迹求娶骆氏……不,不一定非要骆氏,随便哪家的贵女都可,是不是他就不用被逼着娶齐国女人了?
“要我说,高羽有错,打人实是不该,可若有人一而再胡作非为、从中作梗,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呢,太子您说是吧……”
“有的人没能力又没自知之明,还事事想染指……”
闻端听着闻绍含沙射影,心思却飘远了。
他这个人有个说不上好话的习惯——自省。
做过的事,每一个决定,事后他总是回想,想当初究竟对不对,能不能做得更好、
这样自省多了,就很容易产生不好的情绪——后悔。
后悔不该这样做,后悔不该冲动,后悔没有冲动。
后悔自己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没有血性!
闻绍还在絮叨,闻端忽然就迈步跨过宫门,招呼没打,径直往里走。
闻绍:“!!!……”
这什么人啊!
有没有礼貌啊!!
太子了不起啊!!!
骆鸣雁一看闻绍阴着个脸,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知道他又要控制不住脾气,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王爷,咱们也快进宫罢,别误了时辰。”
闻绍压下火气,对骆鸣雁笑笑:“还好你提醒了我,也不知太子站这儿这么久是为什么。”
这是要把迟到的锅甩给太子。
骆鸣雁觉得好笑,她也没勉强自己忍着,无声地笑了下,与闻绍一左一右牵着儿子的手跨进宫门。
第 224 章
这日, 明德宫也在挂桃符。
周祈站在廊下看宫人把旧的取下换上新符,边说着祛病消邪的吉祥话。
中原人的礼节真够多的,在成都京这日子可不会如此隆重的挂桃符。
这时候的成都宫里, 母后在做什么呢?
周祈看着新换上的桃符不禁出神。
自打母后掌权就一直推行效法中原汉人, 学汉人穿衣打扮、文字书籍、宗族礼法,各种她认为好的都学来。
朝臣的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母后却毫不动摇, 甚至借此大肆排除异己, 杀的人多了,反对的声音就少了。
十几年,他们齐国学中原汉人学得不算很好, 汉人的各种繁文缛节他们学了个一知半解, 汉人的文化太深广博大了。
年幼的周禧还是个喜欢跟在她身后跑的问题有点多有一点烦人的弟弟,那时候他问:“太傅说, 我们大齐有一天要入主中原的,中原是什么样子的?”
中原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的周祈回答不上来, 她自打出生起就没出过成都京,她怎么知道中原是什么样的,所以答不上来的她冲弟弟发了脾气。
姐弟俩的关系恶劣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后来, 她被她的好弟弟算计送到建康京, 这个以前她听不少人提及过的江左繁华之地。
建康京比成都京的确繁华太多,可她还是想回成都京。
“殿下,魏郡送来的消息。”
女官的声音召回了周祈飘远的思绪, 她接过信, 没一会儿眉心就蹙了起来。
女官看她神色不对,忙问:“殿下, 是魏郡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那个宋国五皇子最好仔细些,就算出了问题也别连累到他们公主,否则……
“明德宫有人暗中往徐州传递消息,这事儿你们没有察觉到吗?”周祈问道。
女官一脸惊讶,他们在明德宫各处安插的眼线都没有察觉到太子还能与徐州搭上线。
“这……明德宫毫无异动,怎么会……会不会是那边搞错了?”
周祈反问:“千里迢迢送来一个假消息,你觉得他图什么,误导我们在明德宫查探宋国太子与徐州暗通款曲,对他有什么好处?”
女官思来想去,最后语塞。
自家公主殿下与宋国的五皇子比起来,也不知谁的处境更惨,在这样的境况下,没几个盟友,五皇子的确没必要坑公主。
不仅不能坑,还得精诚合作。
“那徐州投向了太子,我们竟毫无察觉,宋国这个太子也不完全是草包。”女官忿忿道。
周祈哂道:“他要是个十足草包,又如何在内忧外患的情形下坐稳三十年的太子。”
可惜,她不能叫他登上式乾殿,否则她不仅回家无望,甚至他登基之日就是她的殒命之时。
闻端不会要一个他国公主做他的皇后,更何况在闻端看来她周祈是他的耻辱。
周祈叫女官拿火折子来,把闻敬送来的信点燃,看着燃烧的火苗越烧越大,火舌已经添上她的手指才松了开来。
“去把这消息传给彭城王。”周祈吩咐女官,强调:“不用藏着,就叫彭城王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那他会不会转头就把您给卖了?”女官不信彭城王。
“无妨。”周祈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缓缓走过洒扫一新的明德宫宫廊,最终站定在明德殿阶下望向明德门外,笑着说:“建康京,越乱越好。”
闻绍当天从宫里回来等候许久的门客立刻请见,将听来的大消息禀告。
徐州州治所彭城郡是彭城王的封地,徐州有一支军队是当年武帝以护卫龙兴之地安排驻扎,直隶皇帝,武帝之后不是没有士族打过这支军队的主意,但都没有成功。
闻绍被封彭城王后就视这支军队为囊中之物,现在太子居然伸手往他口袋里拿东西,这他能忍?!
“混账东西!”闻绍勃然大怒,进来送茶点的仆役动静大了点儿,登时成了他的出气筒,被一脚踢出门外。
门客惊恐,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唯恐被闻绍迁怒。
外书房抬走一个奄奄一息的仆役动静并不大,但瞒不过骆鸣雁。
正与儿子一道作画的骆鸣雁示意神色不动的侍女在外头等着,片刻后她出来,听侍女禀报了这么个有些糟心的事,也想发脾气了。
眼瞅着就到元正,闻绍又发什么疯非要在这时候弄出人命。
“给他家里拿五十两银子去,厚葬了吧。”骆鸣雁一天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侍女退下后,骆鸣雁还在门外站着,她一肚子火,怕这样进去叫儿子看见吓到他。
这时候,她就很想像骆乔那样,力大无穷,想打谁就打谁。
她真的很想暴揍闻绍一顿,以纾解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郁气。
要不……
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闻绍落单了,套他麻袋,把他暴打一顿?
套着麻袋,反正他也看不见是谁打了他,事后收好尾就行。
骆鸣雁越想越觉得可行,就在她蠢蠢欲动的时候,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唤她:“娘亲,快来。”
骆鸣雁瞬间泄气。
算了,看在儿子的份上,暂时放过那狗男人。
“去打听看看,王爷又是因为什么事打打杀杀的。”骆鸣雁吩咐身边的心腹侍女后,转身回屋继续与儿子一同作画。
闻绍不知自己逃过了一顿打,他正叫上幕僚们商议,怎么对太子“礼尚往来”-
魏郡州治衙署里也都挂上了新桃符,城中虽还是戒严,却也有新年将近的喜庆气氛。
萧本荣感受不到半点儿喜气,他快要气死了。
没想到骆乔竟然这么不讲究,竟然动手打人,把他的腿打骨折了,两条!
他写了弹劾的折子送去建康,一个多月了,建康毫无动静,连个口头批评都没有。
在魏郡到处碰壁就罢了,腿被打折两条也罢了,偏这时候徐州那边还派人来暗中联络他,问他魏郡这边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他腿折了,两条,的情况!
施象观,又想要功劳,又不想出力,成天就想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算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他那种懒鬼!
之前太子传信与他,让他与豫州联合出兵,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把太子气得够呛。
现在被豫州兖州联手摆了一道,不得不出兵,就想夺帅,想让他萧本荣去帮忙打前哨,想什么好事呢!
施象观倒是想捡个软柿子捏,不敢捏元城的周访、清河的顾缙,想捏魏郡的骆乔,究竟是什么给他的错觉,让他以为骆乔会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骆乔一拳打爆一颗人头,是跟你传这玩儿的?
如果是他萧本荣,他绝对选周……不,顾缙。
顾缙可能还会估计面上的好看,背地里下黑手,周访这个暴脾气,还有骆乔这个怪力女,那都是当场就开打的。
不过徐州与冀州之间隔着兖州,施象观想借道去顾缙那儿还得看席豫答不答应。
萧本荣躺在床上养伤,无事可做,人就容易多想。
他严重怀疑士族至今没动徐州军,就是看施象观是个眼高手低的。
不能说施象观没有领军才能,他打仗还算是一把好手,可为人就……一言难尽了。
太子殿下花了数年,耗费无数心血,许诺下无数好处,才终于叫黄进和施象观递上投名状,有时看太子给出的好处,他都免不了嫉妒。
收服二人,是为了让他们效力,助太子平稳登基,希望他们搞清楚这一点,别给太子惹麻烦。
“洗马,衙门那边派了人过来,给洗马送了五辛盘和几头羊。”侍从在门外禀报。
东西送过来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骆校尉可是把他们洗马的腿给打断了,现在送年菜,难道是示好道歉的意思?
“有说是谁送的吗?”萧本荣问。
如果是骆乔叫人送的,他得考虑要不要收。
侍从回道:“没有说,只道是衙署给各位老爷送的。”
“人人都有?”
“看样子是的,送年菜的衙吏说还要去其他家,叫我们快些收下,小的们拿不定主意,还请洗马示下。”
萧本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收下罢,送去后厨。”
反正又不是送他独一份,收就收了。
骆乔要是不携礼登门道歉,他是不会原谅的!
萧本荣已经想好要提哪些条件了,被他惦记来道歉的骆乔却早悄不眯地离开了魏郡,回许昌去了。
黄进、施象观偷偷摸摸投靠了太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得及时叫自家老父亲和小席使君尽快知道,别人传信她不放心,还是自己回去一趟比较保险。
对,没错,就是不放心。
骆意围着狐裘抱着暖手炉长吁短叹,看着英姿飒爽的姐姐去了里间,出来就变成一个威猛糙汉,整个人胖了一圈,联手涂得黝黑,还画了一道惟妙惟肖的疤痕斜贯左脸。
就这形象走出去,还真有那么点儿吓哭小儿的凶恶。
“辛苦咱们骄骄看着魏郡了,我最多元节前就会回来。”
骆乔叮嘱弟弟,整理好行囊,把一张姓名写着“薛猛”的节符收妥帖,拿上惯用的古刀,还带了一把匕首一把可以拆装的小弩,长枪和长弓就算了,带着走太显眼。
“女大不中留哇……”
骆意一声长叹,被姐姐轻敲了脑门。
骆意捂着脑门装委屈:“我难道不是你最疼爱的弟弟了吗?”
“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但也不代表你不欠揍。”骆乔笑骂了一句,想起一事,又道:“五皇子那边你自己看着办,但骄骄,我不希望你卷入夺嫡之中。”
“我有分寸的,姐姐放心。”骆意保证。
骆乔点点头,随后跟着一队斥候出了营地,到了城里,在斥候的掩护下几个闪身汇入人群之中。
半个时辰后,薛猛把节符和过所交给城门卒勘验。
“去哪里?”
“前往许昌。”
“去许昌做什么?”
“帮我家姑娘给情郎送信。”
拿出一封香气四溢的花笺,城门卒将信将疑地看了两眼,顿时被其上的少女情思给肉麻到了。
薛猛一脸正直:干嘛,少女情怀总是诗,难道你小子就没思过好女?!
确认此人体貌特征与节符上一致,过所是郡中衙署签发无误,城门卒便将薛猛放行。
第 225 章
许昌都督府。
骆衡巡视完城内外各处营地, 赶风冒雪地回来,把大氅交给仆从,再抖落了身上残余的雪花, 才进了屋子。
屋里, 妻子还在看账本,算今年的各项收成, 不过手边原本厚厚一沓的账册现在只剩五六本了。
从魏郡悄咪咪回来的女儿手里拿着把小刀在刻桃符, 身侧的箩筐里已有刻好的大半筐。
桃符巴掌大小, 周围复杂的福纹,中间有“神荼”或“郁垒”二字,很是精巧。
他出门那会儿骆乔才叫仆役送桃木来, 现在就刻了这么多, 速度之快叫骆衡有些惊讶。
看来女儿对她那身神力的掌控已炉火纯青了。
骆乔听到门有动静,抬头见是父亲, 忙放下小刀起身问安。
林楚鸿放下账本迎上前去,见骆衡额角、衣摆都是湿的, 往外看了看,嚯了声:“今日雪下得这般大。”
她忙叫骆衡去里间,又让仆役送来热水和姜汤, 且又吩咐厨下给跟着骆衡的亲兵随从也送姜汤过去, 还有吃食、炭火一类的, 别落下什么。
骆乔很知情识趣,抱着她的箩筐就移到了左边暖阁里。
把手边所剩不多的桃木刻完,骆乔叫人拿个锦盒来, 把一半的桃符装进锦盒里, 剩下的待明日挂在府里各处。
才分好,墨琴过来叫她:“都督让你过去说话。”
骆乔拍拍身上的木屑回到正屋, 骆衡已坐着喝热汤,林楚鸿继续看账本。
“阿爹。”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骆都督可真够开门见山,张口就是赶人。
“不着急,过两日再走。”骆乔顺势向父母禀道:“我待会儿出门访友,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骆衡问:“你是访哪位友啊?”
骆乔笑:“嘿嘿嘿嘿……”
“去吧,去吧,”骆衡赶苍蝇一样挥手,“访了友就赶快回魏郡,主将不在营中像什么话。”
“主将不在营中,才好让有些人搞小动作。”骆乔道:“阿爹且安心,那边都安排好了,有骄骄坐镇,小鱼小虾翻不起浪的。”
“邺京的老皇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驾崩,他一旦驾崩邺京必然大乱,我就等着这机会攻打邯郸,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攻到邺京去。这么重要一场仗,可不能叫小鱼小虾们给我使绊子。”
她在,那些人总有顾忌,行事不敢放肆。
她悄无声息走了,再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就看谁忍不住跳出来谁搞小动作了。
骆衡颔首:“你心里有数就成。”
“放心放心,可有数了。”骆乔拍着胸脯保证,“那我就出门啦。”
“去去去,看给你急得。”骆衡笑骂一句。
骆乔跑飞快。
夫妻俩对视一眼,骆衡长叹息:“真是女大不中留哇。”
林楚鸿轻笑:“你前头不还担心女儿孤独终老,现在不用担心了。”
“也是。”骆衡的思维相当跳跃,看到一立刻就想到五六七,“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准备去提亲?”
“……”林楚鸿吐槽:“你该不会已经看好日子了吧?”
骆衡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得先卜个吉日,我明日就叫军中的巫师给卜筮个好日子。”
林楚鸿:“……”
骆衡又想到:“你觉得是不是等铁牛攻下邯郸,凭功升官了,再去提亲比较好。她现在不过七品校尉,官职实在太低。”
林楚鸿温柔道:“要不等铁牛攻下邺京,升到幢主或将军?”
骆衡思考过后慎重点头:“也可以,铁牛升了将军,席家肯定不好不答应咱们的提亲。”
林楚鸿:“……”
你还真认真思考哈。
老父亲已经从提亲想到了订亲再想到成亲去了,要不是管家来报吴林那边送的年礼到了,他恐怕都能畅想到解甲归田含饴弄孙那儿去-
骆乔是秘密回许昌,因此但凡外出就得伪装。
回来第一天,她的“薛猛”形象就把阿爹阿娘和小席使君都给吓到了。
她身量本就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不少,身材劲瘦,身形修长,一举一动充满了力与美。
可她这么大了一圈的扮上,一头乱发加脸上一条可怕的疤痕,就真的“人如其名”,超猛。
现在,骆乔来刺史府是为访友,当然不能用“薛猛”的模样。
她着一身酡颜红饰霜色镶毛锦缎襦裙,长发梳成垂挂髻,从马车下来时戴着长幕篱把脸连半身都遮住。
席瞮早已等在大门外,见马车到了,下了台阶迎上前。
“小席使君安好。”骆乔慢步下来马车,朝席瞮福身行礼,举手投足很是文静娴雅。
骆校尉能文能武,能耍得了大刀,当然也可以仪静体闲。
反倒是席瞮,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骆乔,一时愣怔。
也几乎没见过她穿着襦裙的模样。
平日里骆乔多是一身利落的骑装或者是短打,都是能够随时随地让她打拳拉弓上马的好活动的衣裳。
襦裙不是没有,林楚鸿挺喜欢给家人置办衣裳行头,骆乔的襦裙就有好几大箱子,只是她甚少穿。
衣裳一换,步态一敛,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我家铁牛也是十足十的美人。
“小席使君不请我进去吗?”骆乔福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席瞮的声音,干脆直起身来催促。
席瞮忙引手,与她并肩往刺史府里走,且问:“你现在是‘薛猛’还是‘薛娘子’?”
骆乔偏头,微讶:“你知道‘薛娘子’?”
那是她当年去元城县救杜晓时的化名,假冒齐国薛太后的族人,不过假冒失败了就是。
就她那一拳把人打飞八丈远的蛮力,她假冒谁的族人都不会成功,一动手就露馅。
“听阮皙彦说起过他在元城县的往事。”席瞮语气平淡地说。他不会说是他特意问阮瑎的。
“我不是‘薛猛’也不是‘薛娘子’,”进了刺史府,骆乔察觉席瞮已把府中仆役都打发了,庭中没人,她便摘下幕篱,一笑:“我是骆姑娘。”
骆乔出门前请琴姨精心为自己装扮过,眼如点漆,口如含住,誓要把前几日吓到小席使君的“薛猛”形象洗刷干净。
席瞮被结结实实惊艳到了。
旁人见到骆乔时常被她凶煞之气震慑,别说注意到她的相貌,胆子小的都不敢与她对视。
那是骆乔在战场上、在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气质,她还年轻,不懂得收敛,或者说她根本不想收敛。
但席瞮一直知道骆乔长得美,鹅蛋脸,葡萄眼,鼻梁挺拔,唇如花瓣。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骆乔的脸,等反应过来时那张就印在了脑海里。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骆乔不是在练兵就是在打仗,席瞮司牧一州也有仿佛处理不完的政务。
两人也没有正式地表明心迹,就是自然而然发现,我心悦你,你也钟情于我。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骆姑娘今日琳琅珠玉,光彩照人。”席瞮赞道。
骆乔逗他:“比起‘薛猛’呢?”
席瞮道:“‘薛猛’威猛,骆姑娘俏丽。”
“我们小席使君说话就是中听。”骆乔比了个大拇指。
席瞮抬手握住她的大拇指,修长手指缓缓插.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往主院走。
“我已叫人备好你爱吃的菜,温了一壶桑落酒。”
“我们小席使君就是贴心。”
主院里,炭火把屋子烧得很暖,骆乔脱下斗篷挂好,落座后把一直提在手上都不交给仆从的锦盒放桌上,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两枚桃符给席瞮看。
“我刻的桃符,明日你把这些挂在府里,叫魑魅魍魉不敢近你的身。”骆乔把桃符放在席瞮手里,又问:“现在刺杀你的人还那么多吗?”
席瞮把玩着桃符,他以前就听祖父说过,骆乔幼时力气太大控制不住,就被押着学雕刻,从石头雕到木头,后来还雕米糍雕豆腐,专练巧劲儿,为此吃过不少苦。
她这雕工是从小练到大的,就是现在能自如控制巨力也不曾放下,雕的桃符甚是精美,一般的工匠都比不上她。
世人皆道骆乔天生神力,武艺超群,却少有人知她因这一身神力吃过多少苦。
席瞮放下桃符,握住骆乔的手,她的手白皙修长却满是老茧,盖因常年习武。
席瞮很心疼。
“还好,现在来刺杀我的比以前少了许多,知道我不好杀,可能就放弃了。”
骆乔冷笑:“那些狗东西岂会轻易放弃。肯定在酝酿要干点儿不是人的事。咱们不能总是被动挨打,得回敬那些狗东西一二。”
“放心,我也不是被动挨打的人。”席瞮把这几个月他在朝中做的事略说了说,无论是反对他土改的士族们,还是从中搅浑水的他国势力,都别太想在他手里讨到好。
这几个月的刺杀少了,便是因为某些人如今自顾不暇。
“咱们豫州还是太单薄了,让狗东西们以为咱们豫州好欺负,”骆乔沉吟:“还是得尽快拿下邯郸,扩大地盘。”
席瞮劝道:“不必着急,战机很重要。”
“我知道,放心,我不会冒进的。”骆乔嗐了声:“邺京的老皇帝命够硬的,还撑着呢。”
席瞮轻笑,眼底仿佛落有星辰。
第 226 章
被骆乔记挂着“命硬”的东魏皇帝霍协, 在元日大祭这一天,昏倒在了祭台上。
他的身体已经相当差了,可为了稳定东魏如今的乱局, 安抚百姓惶惶不安之心, 他只能叫国师再下猛药,强撑着前往南郊祭天。
祀礼复杂冗长, 霍协还是没有撑到祭天完毕, 一口血喷在祭台上, 倒地不起,面如金纸。
祭坛上下顿时大乱,皇子们都往上冲, 想第一时间看到他们父皇的情形, 拦都拦不住。
太尉楼钦不得已,命皇帝亲卫拔刀拦住皇子们, 让内侍立刻将皇帝送到东偏殿去,太医署所有人都去给皇帝诊治, 国师也被他派人用刀架着脖子“请”过去。
楼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还把所有的皇子“请”去了西偏殿,皇帝没醒之前任何皇子都不得出西偏殿一步, 皇帝亲卫带刀将西偏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群臣也暂时不能离开祭坛, 封锁了消息, 皇帝的诊断没出来前不能让一丝一毫的消息外泄。
楼钦很快稳定了乱局,被关在西偏殿犹如困兽一般暴躁的皇子们这才惊觉,平日里总是一张笑脸, 说什么都“好好好”、“对对对”的太尉才是不显山露水扮猪吃老虎的野心家。
他甚至都能喊动皇帝亲卫, 那支军队可是使劲浑身解数都没办法成功拉拢的。
西偏殿的大门已经紧闭了一天一夜,有沉不住气的皇子早就骂骂咧咧, 可就是没人来给他们开门。
东偏殿里,楼钦守在外间,等待太医署的结论,一整夜都没合过眼。
自从上次皇帝在朝上吐血昏迷,邺宫就全面封锁了,皇帝大开杀戒,把几乎一半的宫人内侍只要有一点儿不对的就杀了,楼钦就再没得到过宫里的消息。
皇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不能熬过这一次,继位者却一直未定。倘若皇帝这一次没挺过去,皇子们争夺皇位就能叫邺京大乱。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宋国的骆乔陈兵魏郡、周访在元城、顾缙在清河郡外,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出兵。
无论是邯郸、馆陶还是清河郡都不容有失。
西边嵇充带兵号称十万陈兵汾州一线,楼钦倒不觉得他的威胁有多大。
说是十万雄兵,其中水分有多大,大家都心知肚明。
主将嵇充在宋国潜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西魏军中有多少人服他还未可知。
齐国明面上没有动手,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楼钦得到消息,齐国皇帝暗中派了使臣联络了宋国太子,两人达成何种协议还不得而知,但齐国肯定是想趁机在他们东魏身上咬下一块肉的。
还有北边的蛮部铁勒,不时南下扰边。
东魏现在是内忧外患,若是皇帝没撑过这道坎……
不!
楼钦摇头。
皇帝就算撑过了这一次,可他的身体已然不行了,而皇子那么多,二十多个,在楼钦看来没有一个能挽大厦之将倾。
东魏……危矣。
这一天一夜里,楼钦思考了许多该如何挽救他们东魏如今的危局,联合西魏,与齐国合作,跟宋国谈判种种,却都无法解燃眉之急。
豫州对繁阳用兵可是没有经过建康同意的,从建康传来的消息看,建康那些人想借此弹劾打压席瞮和骆衡,最好是能把此二人调离豫州,哪怕调走一个都好。
却没料到骆乔有如神助一般,从繁阳一路占领到了魏郡,直逼邯郸。
建康那些人的小心思在实打实的战功和地盘面前,都被摁死了。不仅熄了打豫州主意的小心思,还得捏着鼻子认下拨粮饷军资送到前线。
相州的戍防废物且先不提,骆乔敢在宋国朝廷没有下令没有调拨钱粮兵力的情况下就突然发难,说明她有发难的底气。
她的底气是什么?
自然是豫州。
楼钦不想承认也没办法,席家那小儿将豫州经营得很好,不过两三年时间,就比高凤岐司牧豫州时强太多。
别国人才辈出,再对比己国……不能比,越比越糟糕。
当年夺杜晓兵权再到追杀杜晓把杜晓逼得出走宋国,皇帝就大错特错。
楼钦不是没有劝过,可皇帝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他自己就是以臣子身起家掌兵权杀魏国皇帝裂土为王,他一直都在担心他手下的臣子也效仿他,因此对兵权看得十分要紧。
杜晓被逼走之后,军中将领物伤其类,人人自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相州戍防空虚就是恶因结出的恶果。
可事已至此,后悔是世上最无用之举,得想办法挽救才是。
该怎么办呢?
“太尉,太尉,楼太尉!”
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把楼钦的思绪唤回,他抬头,见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心腹太监侯秋鸣,遂急问:“陛下醒了吗?”
侯秋鸣摇摇头。
楼钦泄气地坐回褥席上,眉头紧锁。
“太尉,以咱家看,陛下此次甚是凶险。”侯秋鸣弯腰小声与楼钦说。
楼钦警觉地四处看了看,外间里就只有他们二人,想必是侯秋鸣事先支走的众人,这是有话与他说。
“侯大监见多识广,觉得陛下此番能挺过去吗?”楼钦请侯秋鸣坐下说话。
侯秋鸣轻轻摇了下头,在楼钦右侧褥席坐下,再凑近一些,轻声说:“咱家观太医们的神情,陛下恐怕是醒不过来了,现在只是吊着一口气。”
楼钦苦笑:“这样的话,咱们大魏怕是要大乱了。”
侯秋鸣没多少时间,他还得去霍协跟前候着,也就不跟楼钦绕弯子了,单刀直入:“楼太尉看好哪位皇子继承大统?要是问咱家的话,咱家是一个都不看好。”
楼钦猛地盯着侯秋鸣瞧,目光犀利,仿佛要剖开侯秋鸣的皮看他的心,是否说的是真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侯秋鸣忽然来这么一出,他是想要干嘛?
“每位皇子自有他们的优缺点,人无完人,总有一个是最适合如今的大魏的。”楼钦态度模棱两可。
侯秋鸣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回怼了一句:“那楼太尉是属意大皇子喽。”
“我可没有这样说。”楼钦不认,又反问:“难道侯大监属意大皇子?”
侯秋鸣当即就翻了个白眼,操着尖细的嗓子阴阳怪气地说:“楼太尉乃贵人,竟如此健忘,咱家才说过不久的话楼太尉就给忘了。”
楼钦:“……”
侯秋鸣才说了一个皇子都不看好,楼钦当然没忘,他只是想让侯秋鸣主动说出来找自己的目的,把底牌摊出来。
不过,侯秋鸣脾气是真的差,一言不合就阴阳怪气,楼钦很不喜他这般作态。
侯秋鸣阴阳了一句就收敛了态度,他是来找楼钦合作的,不是来吵架的。
皇帝眼瞅着就不行了,他这些年身为皇帝的心腹,为表忠心,面对诸皇子的拉拢向来的不假颜色的,几乎把皇子们都得罪光了。
而今,皇帝要驾崩,他还活着呢,他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不至于晚年凄惨或者生不如死。
楼钦就是他想找的退路。
原本他没想过这件事,可在祭坛上皇帝昏倒后,楼钦主持大局,连皇帝亲卫都能如臂指使,侯秋鸣立刻就意识到,能在疑心甚重的皇帝手下坐稳太尉之位多年的楼钦比他以为的还要不简单。
在皇帝将军权全都死死抓在手里的情况下,他竟能指挥得了皇帝亲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肯定有办法掌兵。
别说皇子们了,就是其他七大姓的贵族也没一个能做到。
“楼太尉,您就没想过更进一步吗?”
楼钦状似没听懂地问:“侯大监说这话时什么意思?”
侯秋鸣轻声说:“陛下当年是怎么裂土为王的,您忘记了吗?”
楼钦面上还是平静的,可他的呼吸轻了一瞬,侯秋鸣靠得近,立刻觉察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停顿,他笑了。
“如今邺京都在楼太尉的掌控之中,楼太尉何不自己登基,而非要屈居于一个不知所谓的霍姓人手底下呢?”侯秋鸣鼓动道:“霍姓,连八大姓都不是,是低劣的贱民血统,却压在八大姓之上作威作福,楼太尉难道没有过憋屈的感觉吗?”
侯秋鸣的蛊惑算不得多动听,可句句戳在楼钦的痒点上。
先头楼钦一人沉思往后的安排,其实不是没有动过某种心思,霍协能做的事,他楼钦为什么不能做,霍协不是一直担心臣子篡位么,他马上就死了,也不用担这个心了。
侯秋鸣跟在霍协身边伺候了二十年,最会察言观色,他见楼钦意动,趁热打铁:“若楼太尉有需要,咱家可以给你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楼钦问。
“陛下的几枚印都收在何处,咱家是知道的。”侯秋鸣直白地说:“禅位诏书总不能没有皇帝之宝吧。”
楼钦思索片刻,问:“我如何信你?”
侯秋鸣说:“我可以为楼太尉办一件事,对楼太尉大大有益之事,就当做是我的投名状。”
“你要做什么?”
“您看着就成。”
楼钦将信将疑,目送侯秋鸣进去皇帝所在的里间。
当天下午,他就知道侯秋鸣的投名状是什么了。
侯秋鸣竟下毒,把西偏殿的所有皇子都毒杀了。
而给西偏殿送去吃食,是他楼钦下的令,送饭的是皇帝亲卫,现在只有他楼钦能指挥得了。
楼钦:!!!
好歹毒的投名状,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呐!
他小巧了侯秋鸣这个死太监!
第 227 章
楼钦被侯秋鸣的大手笔惊骇, 他赶到西偏殿,看到的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庞青黑的二十几具尸体。
那场面,太惨, 太怵。
哪怕是见识过尸山血海的楼钦, 见到这样一幕也免不了心底发寒。
那些人不是乌央乌央填壕沟的士兵,不是倒在路边无人问津的平民百姓, 那是东魏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一群人。
现在他们横死在这里, 形状可怖。
还有在东偏殿里苟延残喘的皇帝, 曾经多让人害怕的存在,如今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
楼钦突然觉得很可笑。
汲汲营营一辈子,谁又知道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面对满屋的尸体, 楼钦忽然打起了退堂鼓。
他就算登上了皇位, 握在手里的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不知哪天就会亡国, 看起来没有任何好处,还要承受诸多骂名。
“楼太尉, 你竟然毒杀皇子,你这是要造反?!”
闻讯赶来的众臣看到殿中的地狱景象,指着楼钦破口大骂。
来不及了。
楼钦转身看向激愤的群臣, 在远处, 他看到朝他拱手的侯秋鸣。
群臣是侯秋鸣想办法叫来的, 楼钦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退路被侯秋鸣几乎斩断。
事已至此。
楼钦一一看过对面的同僚,举起了屠刀……-
直到开春,才有家将或谍者冒死从封锁的邺京送出惊变的消息, 此时楼钦已经伪造了禅位诏书入主邺宫, 拿到了所有皇帝印玺和虎符。
霍协在正月初五咽下最后一口气,入殓后一直停在南郊祭坛东偏殿里, 为了争取时间,楼钦秘不发丧。
东魏的贵族朝臣们也不是人人都臣服楼钦,尽管楼钦杀了不少人,还是有不少奋起反抗的。
幽州军就是其一。
这支五万多人的军队常年与北方蛮部作战,其中的将领多为贺、刘二姓,同为八大姓,贺氏与刘氏比其他家低调得多。
在霍协手底下从军,只有低调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贺刘二家的家将牺牲了无数人才突出重围,将楼钦矫诏篡位的消息送到御夷镇幽州军大营,幽州军上下哗然。
“陛下驾崩了?皇子全都被毒杀了?”贺将军不敢置信。
家将道:“除了身在邯郸的十六皇子,无一幸存。”
贺将军怒道:“楼钦,老贼安敢!”
刘将军拉了他一把,说:“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邯郸的主将是楼容,咱们得尽快去营救十六皇子。”
“对!”贺将军冷静下来,“咱们得赶在楼钦反应过来前把十六皇子接来,拥他登基。”
东魏十六皇子霍涣,现在人在邯郸,美人环绕,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别提多快活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前途未卜。
楼钦封锁邺京,不准任何人往外传递消息,为万无一失,他自己也没有往外递消息,因此楼容还不知道他的从伯杀了人篡了位。
楼容看不上十六皇子那种干啥啥不行的色胚,在邯郸从不许霍涣插手军务。
而霍涣也根本不想插手,他乐得清闲,寻了城外山林中的一处庄子,也不管庄子的主人乐意不乐意就住下,找了许多美人陪他逍遥取乐,日子好不快活。
相反,驻扎邯郸大军的主帅楼容则是愁坏了。
大军驻扎在此,吃穿用度每天都是大笔大笔的钱粮往里砸,朝廷拨军饷粮草磨磨唧唧,三催四请才拨了一千多石,再要就哭穷。
哭天喊地说国库都能跑马了,不是你邯郸一处要钱,馆陶不要钱吗,清河郡不要钱吗,幽州军不要钱吗,你们也要体谅朝廷,自己想办法嘛。
楼容只能从地方上调粮,可邯郸周围的郡县也跟朝廷一个样儿,就跟他哭穷,送来的粮草还够塞牙缝的,气得他只能用非常手段——你不给,我就带兵去抢。
搞得邯郸及周边之地是怨声载道。
楼容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去打仗吧,敌人来了,打都不用打,一群饿殍拿得起武器个鬼。
如今春开,冰消雪融,谁知道对面的骆乔会不会在这时候打过来。
他愁眉苦脸,与帐下商议了一整日,最后也只能再给邺京上一道奏折。
殊不知这时邺京已经易主,乱局更甚,不服楼钦的朝臣拒绝上朝办公,楼钦便一不做二不休,提拔下层官吏顶替,然而下层官吏猝然接触机要大事,多数人根本无从下手,朝政是一片混乱,政令都不能叫朝令夕改了,常有一件事半个时辰内变个七八次的。
邺京的乱局楼钦也再封不住,消息慢慢地扩散开来。
骆乔算是最早一批知道的人,骆意手下的谍者费尽千辛万苦把消息送出来,为此损失了不少安插在邺京的暗桩。
拿到情报,骆乔第一时间安排人送信,叫潜伏在邯郸的察子想办法把东魏十六皇子“偷”出来。
“所有皇子都死了,只有十六皇子身在邯郸逃过一劫,他还挺幸运。”骆乔摇头啧啧两声,一看就知她所言“幸运”并非真心。
骆意手里拿着察子们探听到的幽州军的动向看,头也不抬地说道:“楼钦会把皇子都杀了,那么急着篡位,不像是他平时的做派。”
“怎么说?”甘彭问道。
骆意道:“以我的了解,他做人做事都很有耐心,擅长水磨工夫,并非是个冲动之人。我原以为老皇帝驾崩后,他会扶持一个好控制的皇子上位,然后摄政。”
甘彭撇了撇嘴:“摄政哪有自己当皇帝爽,如果他扶持的皇子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把他反咬一口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骆意放下手里的情报,对甘彭说:“你不了解魏国的八姓贵族之间的关系。”
甘彭虚心求教。
魏国的先祖发迹于西域,一度在西域很猖狂,被前汉打败后归附前汉,因帮前汉打北边蛮族立了功,被汉皇赐了汉姓。
所赐的汉姓就是现在的八姓贵族,分别是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其中以穆姓最贵。
穆,原姓丘穆陵,是魏国皇族的姓氏,现在的西魏皇帝就姓穆——穆泰,也可叫丘穆陵泰。
汉皇为何赐这八姓,自然是为了让他们内部互相制衡。
“这八姓里没有霍氏。”甘彭发现重点。
骆意点头:“东魏老皇帝霍协是草莽出身,霍姓在魏国是下等姓氏,他们称呼为贱姓。”
甘彭感慨:“那这个老皇帝年轻的时候挺厉害的。”草莽出身能裂土为王称霸一方。
“他年轻时,称一句枭雄不为过。”骆意摇摇头,“可惜……人得服老。”
甘彭缓缓点头:“年老昏聩啊。”
骆意再把话说回八姓贵族上。
当初赐姓的汉皇巧妙地让八个手握军队的部落互相牵制,又多次下诏嘉奖丘穆陵氏,才叫丘穆陵在八姓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握着最多军队的贵族。
其他七姓也愿意以丘穆陵氏为尊。
后来汉末天下大乱,魏国先祖也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不过被当时的各方诸侯打得人脑都快成狗脑了,很惨,只能先找地方躲起来休养生息。
也是后来的丘穆陵氏族长钻到了空子,灭了两个小诸侯,渐渐发展壮大才往中原侵占,到后来称皇立国,国号为魏。
其他七姓服气丘穆陵氏,哪怕后来丘穆陵氏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疯癫,他们也没想过要反了他。
但这放在楼氏身上就不行了。
楼氏不能叫其他贵族服气,哪怕楼钦是东魏的太尉位至一品。
其他的贵族肯定是要掀了楼氏的。
“不说别的,幽州军基本上是掌握的贺、刘二氏手中,他们定然不会坐视。”骆意说:“他们很有可能会用十六皇子为皇,与楼钦对抗。”
“那十六皇子岂不就危险了,他可是在楼容手里。”甘彭瞪大了眼,甚觉可惜。
骆乔说:“所以,我们要敢在楼容动手之前把霍涣给‘偷’出来。帮东魏维护‘正统’,我可真是个好人。”
甘彭戳穿:“难道咱们不是想让东魏更乱,好从中浑水摸鱼么。”
“嗯,摸条大鱼。”比如邯郸城。
骆乔已经去信许昌,将情况告知,并已经下令整军,就等霍涣的结果。
究竟是被他们“偷”来,还是被幽州军或其他反楼人士救走,还是被楼容或楼氏人杀了。
战局就系霍涣之身。
骆乔等在商定好接下来的动作,杨津忽然想到:“咱们是不是要通知一下马幢主?”
杨津口中的马幢主,姓马名湖,徐州军轻甲军幢主。
徐州军此番出兵两万,其中一万随将军施象观在元城县,另外一万由幢主马湖带领来了魏郡。
马湖的官阶比豫州军魏郡主帅骆乔高了好几阶,自然不会甘心被个小女娃领导,一来魏郡就要给骆乔下马威,被骆乔一拳干翻。
通常,骆乔是个很讲理的人,但有人不想讲理,她也就不客气,直接上拳头。
她的上拳头可不是形容词,她是真打人啊。
萧本荣就被她打折了两条腿,马湖被她一拳打得脸肿了半个月。
下马威没威起来,马湖被骆乔打出了心里阴影,现在见到骆乔就躲。
“可以告诉他,但不直接告诉他。”骆意说。
“什么意思?”帐中将士们皆一脸懵地看着军师。
骆意笑:“咱们给五皇子卖个好吧。”
让五皇子闻敬去告诉马湖?
骆乔长眉一挑,觉得弟弟是故意的吧。
五皇子有心夺嫡,徐州军却已经暗中投在太子麾下。
弟弟肯定是故意的。
第 228 章
霍涣从记事起就没想过要当皇帝。
这不是假话。
他序齿十六, 不上不下,既不如上头兄长受父皇重视,也不如下面幼弟受宠爱, 母妃是朝臣献给皇帝的舞姬, 孤女出身。
天时,地利, 人和, 他都没有, 他拿什么和那一大堆的兄弟争呢。
还不如直接躺平了做个逍遥王爷,像他这样毫无威胁的,将来无论哪个兄弟登基应该都不至于太为难他。
他都这么胸无大志废物点心了, 他的兄弟们还不放过他, 非要他站队。
他也看不出最后谁能登基,只好在开出不错条件的几个兄弟之间抓阄, 抓到谁就是谁,没想到抓到个老六。
被老六强推到邯郸来时, 霍涣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谁都知道他被骆乔抓过,居然叫他来监军打骆乔,老六是真不怕第一个逃跑的就是他。
等到了邯郸, 他发现楼容不让他插手任何军务, 邯郸的大小官吏呢也防着他伸手, 为此他们还给他送了不少美人分散他的精力。
他本就不想管事,便愉快地笑纳了他们的孝敬,在邯郸城外的山庄里整日美人美酒寻欢作乐。
可命运就是如此无常, 为皇位打破头的被一包毒药一锅端, 不想当皇帝的突然就被皇位砸到头。
霍涣晕头晕脑的听来人跟他说邺京之变,本来就不太灵敏的脑袋瓜被宿醉搞得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你是说, 我父皇死了,我的所有兄弟都死了,现在皇子只剩下我一个,然后楼钦谋朝篡位,他现在要杀我。”
“对!”来人急得不行,想快点儿把这位主带走,急得都想直接上手拉了。
“嘁,听你胡说。”霍涣根本不信,倒头就要睡。
“殿下!”来人要急疯了,“您再不跟我们走,等楼容知道消息他就会来杀你。”
霍涣睁开一只眼,懒洋洋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
来人:“我不是给您看了贺将军的印信!!!”
霍涣闭上眼:“我怎么知道你的印信是不是伪造的。”事实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贺将军的印信什么样儿。
来人快气死了,就想不管不顾直接上手把人打晕了抗走,却忽闻破风之声,他急忙回身抵挡。
锵——
兵器相接迸出了一丝火花。
也震醒了霍涣。
自己的床边有两人在打架,他嗷一声满地乱爬想躲开。
随着他这一嗓子,门、窗处又破进来几人,双方打了起来,且一边打一边想去抓霍涣,明显就是打算抓到人就跑。
贺将军属下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该跟十六皇子废话,套了麻袋带走多省事。
先来的一批人是幽州贺将军派来的,后来的一批是骆意手底下的察子。
潜伏在邯郸的察子接到命令,因人手不够等了几日,没想到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双方打起来又不敢打得太激烈惊动山庄里其他人,霍涣又躲来躲去嗷嗷叫,特别碍事。
就在此时,突然又来了一批人。
打斗的两方齐停,三拨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霍涣。
“你们究竟是谁?到底要干嘛?!”霍涣崩溃大喊。
他这一喊,居然没有把外头守夜的仆役喊醒,这才惊觉他这里动静这么大居然没一个人过来问一句。
“下人呢?我的下人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不会都杀了吧?!
“放心,只是迷晕了而已。”
霍涣听了更不放心,也更崩溃:“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十六皇子莫慌,是好事。”不知道是那一方的人,三拨人都穿着夜行衣,房里又没有点灯,打了一架都分不清谁是谁,“咱们这是接您去登基当皇帝。”
霍涣都要哭了:“别搞我好不好,我不想当皇帝,我那么多兄弟,你们去找他们啊!”
夜行衣:“他们都死了。”
霍涣:“都死了就……啥?”
夜行衣:“我说,你的兄弟们都死了,你父皇也死了,现在东魏就只剩你能当皇帝了。”
霍涣摇摇欲坠:“怎……怎么会都死了?”
夜行衣:“楼钦杀的。”
霍涣抬头看,一屋子的夜行衣,已经找不出之前把他叫醒跟他说了一大堆话的人了,只好问所有人:“刚才有人说,楼钦矫诏篡位,在邺京称王了,对吗?”
夜行衣们:“对。”
霍涣:“……”
啪嗒一声,霍涣栽倒在地,昏过去了。
天下不会掉馅饼,但是天下掉了个皇位,同时打包了一个杀身之祸-
“请军师责罚,属下没能把十六皇子带来。”
中军大帐里,去邯郸“偷”霍涣的察子们无功而返,还因此暴露了,被迫撤离邯郸,十几人跪成两排,羞愧低头。
骆意没提责罚,语气平淡地说:“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为首的说起了那晚山庄里发生的事。
他们集合后去往霍涣下榻的山庄,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先在山庄的吃食里下了迷.药,然后埋伏起来。
那天晚上霍涣照例与美人们一起寻欢作乐,然而霍涣只饮酒没吃菜,竟然逃过了迷.药,他醉得厉害连跟美人共赴云雨的力气都没有,独自一人睡下,察子们算着时间,迷.药差不多该发作了,他们就摸黑摸去了霍涣的卧室。
到了卧室外,却惊觉竟有人先他们一步到了,未免打草惊蛇,他们先躲了起来,探听到来人是幽州军的。
眼看幽州军就要被霍涣带走,察子们看自己比他们人多,不想前功尽弃就破门而入,与幽州军打起来了。
打着打着,又有第三批人马冲进来,三方混战。
一名察子在混战中扯下了一块腰牌,当时没空看,事后才发现是东魏定州军,就是不知道是从长乐郡来的还是驻守在馆陶与周将军对峙的那一支里的。
三方正胶着,山庄外忽然有马蹄声和火把的光,守在山庄外接应的人进来说楼容带人来了。
楼容明火执仗,带了不少人,显然是得到了邺京的消息,想帮从伯铲除最后的绊脚石。
眼下情势再容不得拖延,察子们慢了一步,霍涣被不知是幽州军还是定州军的给抢走了,楼容也带人围了上来,三方只能合作,找准一处薄弱,一起突围。
“知道了,辛苦你们了,先下去休息吧。”骆意听完察子的讲述,点了下头。
察子们面面相觑,领头之人道:“属下把事情办砸了……”
“运气差了点儿,这怪不得你们。”骆意道:“罚就不罚了,但事没办成,奖也没有。”
“谢军师。”察子们感激道。
等察子们都离开了,骆乔抱臂看着弟弟,说:“运气差了点儿?”
骆意笑了一下:“我们比馆陶要更近邯郸,更何况是定州的长乐郡和幽州的燕郡,为什么我们的察子会撞上幽州军和定州军呢。”
“看来别人给的太多了。”骆乔啧了声:“你这是打算引蛇出洞?”
“不。”骆意摇头,“我已经知道是谁背叛了,留着他,有用。”
“行,你自己决定。”骆乔不多过问弟弟的处事,隔空点了点一旁挂着的舆图,说:“你觉得霍涣去了幽州还是定州?”
骆意看向舆图,说:“无论幽州还是定州,都是想借霍涣打勤王之名讨伐楼钦,差别不大。不过,我个人希望霍涣去了定州。”
骆乔唔了一声,也是这样想。
东魏定州军号称八万人,去掉其中的水分,大概是三万人左右。先头老皇帝霍协从长乐郡调兵守馆陶,从周将军送来的军情来看,馆陶驻军大概两万,也就是说长乐郡派兵一万余。
定州军要想勤王,目前有两个选择:
一,打邺京,直攻楼钦,一步到位。
二,打邯郸,攻下楼容,徐徐图之。
打邺京,他们就必须把馆陶的兵力调走,馆陶兵力一空,周将军正好捡漏。
打邯郸,嗯,他们豫州可以帮帮忙。
“帮谁的忙?”骆意笑问。
“你觉得呢?”骆乔反问。
骆意笑,骆乔也笑,姐弟俩笑得就像组队去偷鸡的狐狸一样。
如果霍涣去了幽州,对磨刀霍霍的骆乔来说自然是没有去定州好,不过也不坏。
“楼钦矫诏篡位,屠杀东魏皇室,其行之恶,令人发指。东魏乃我们邻国,听闻他们发生如此惨剧,实在叫吾唏嘘不已,怜之怒之。今接到东魏皇室硕果仅存的皇子霍涣求助,我大宋一向友爱邻邦,必不能忍邻邦有妖孽祸国。今豫、兖、冀、徐等州发兵,助东魏皇子霍涣邺京登基,望天下有识之士相助一臂之力。”
建康京一道不伦不类的檄文告布天下,要帮霍涣打楼钦夺回皇位。
檄文传到邺京,楼钦差点儿没气吐血。
你宋国要不要脸啊,还敢说自己友爱邻邦,你宋国骆乔还占着我们东魏相州的魏郡,你们就是这样友爱邻邦的?!
檄文传到幽州燕郡,霍涣呆愣愣地问贺将军:“我没有求助宋国啊,宋国这是不是在趁火打劫。”
贺将军脸色难看至极,都不想回答霍涣这个弱智问题。
刘将军叹了一口气:“老贺,有什么好气的,宋国的野……不,应该说是席荣的野心不早昭然若揭了么,他这是想一统天下吧。”
“一统天下?凭他?呸!”贺将军气气地啐了一口。
刘将军说:“不凭他,凭那骆氏女。”
贺将军顿时沉默了,脸色更难看,许久后大骂一声:“楼钦老贼,误国!”
贺将军发脾气,霍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缩在角落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做什么皇帝哇!
第 229 章
魏郡大营里, 骆乔正在看文书誊抄的檄文,越看每间褶皱越深,表情也越来越奇怪。
马湖也在帐中, 大声骂道:“这是谁写的檄文, 脑子里长包了吗,不伦不类, 把咱们大宋写得也太无耻了!”
他骂了一阵, 尤不解气, 歇了会儿再继续:“建康是没人了吗,这种东西也敢发出来,这是想叫全天下都嗤笑我们, 还是想遗臭万年, 一帮子蠢货!”
“马幢主稍安勿躁,”骆意劝道:“据我所知, 此檄文出自中书舍人之手。”
马湖拉长了个马脸,没好气说:“哪个中书舍人, 怎么选上的,谁给选的,给大中正塞了多少银子啊!”
骆意道:“兖州刺史席豫第三子, 席臻, 席舍人。”
马湖拉长的马脸一僵, 缓缓收回表情。
既然是席豫之子拟的檄文,那肯定是经过了席司徒的同意的。
闻敬瞟了一眼马湖,徐州军怎么从将军到幢主到校尉都一个样儿, 凶不过就立马认怂, 这能屈能伸的样子真挺讨厌的。
“既然朝廷已发檄文,咱们是该准备点兵了吧。”闻敬看向骆乔。
骆乔放下檄文, 说:“不着急。”
马湖瞪大牛眼:“不着急?檄文都发出了,你说不着急,你想阳奉阴违?!”
“马幢主,如果不是非要说的话,可以不用说。”甘彭说。
马湖的副将指着甘彭:“你什么意思,敢对我们幢主不敬。”
“叫你们闭嘴的意思。”杨津帮腔,语气很不客气,听得出来,他对徐州来的很不满。
副将大怒:“你们最好搞清楚,我们马幢主是这里官阶最高的,你们说话客气点儿。”
杨津嗤笑:“那你们也最好搞清楚,魏郡大军的主帅是我们骆校尉,你们最好听主帅的指挥。”
副将不爽:“我们要是不听呢!”
“那你们就哪来回哪去。”骆乔看向马湖,“马幢主要是想走,骆某人绝不拦着。”
马湖黑着脸,心说:我走可以,我的士兵留下,是吧!想得美!
他不是一个很能遮掩自己情绪的人,再努力,心里想什么脸上就会表现出什么。
帐中除了徐州的将士们看他这种表情,就很想大声嘲笑一番,但记起头前军师的叮嘱,叫他们尽量友爱徐州的士兵,便都忍住了。
只是他们忍,是忍住没有出声嘲讽,不代表能忍住脸上表情。
观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其状之丰富,简直能把人气得心梗。
徐州军的将士都很生气。
长官受辱,他们同辱,岂能置身事外。
就在马湖的副将忍不住要跟其他人吵架时,骆乔站起来走到马湖面前,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略弯腰低头,对他说:“马幢主对施将军三表忠心才别施将军委以带兵赴魏郡的重任,无论是马幢主还是施将军想必都不是来玩耍,而是有所图……”
马湖打断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图什么?!”
“想要赚得军功,难道不是有所图?”骆乔轻笑一声:“难道马幢主是来魏郡做慈善的,不求回报?”
帐中将士哈哈一阵哄笑。
马湖连一阵青一阵红,羞恼不已,又骆乔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被个女人压制,叫他更觉颜面大失,他愤而起身……
愤而起身……
愤而……起身……
愤而……
愤……
起!
起!!
起……
笑死,根本起不来。
骆乔看似随意轻飘搭在他肩上的手,似有千斤重,摁得他一动不能动。
“马幢主难道真是来做慈善的?”骆意故作一脸惊讶,旋即变成一脸感动,“难得啊,难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来来来,咱们为马幢主的不求回报鼓个掌。”带头啪啦啪啦。
除了徐州的将士们立刻跟上啪啦啪啦,还起哄架秧子。
“马幢主高义。”
“世间果然还是好人多,我们之前都误会马幢主了。”
“马幢主果非一般人,难怪我第一眼看到马幢主时就觉得他骨骼清奇。”
“什么骨骼清奇,明明是一身清正,自带圣光。”
马湖脸色更不好了,想叫豫州这些混账东西闭嘴,可人在别人手底下,不敢动。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生命危险,可骆乔那般残暴,把他的胳膊腿打断叫他只能躺着养伤,他想说理也没处说去。
他费了多大劲儿才作为主帅带兵来魏郡,自然是图军功,图再往上走一走。
幢主之上还有将军,将军之上还有都督,看兖、豫、洛、襄等州的架势,分明是冲着拿下东魏全境做准备的,没看见冀州常式都摆明车马倒向了兖州,他可是内史令谢禹珪的连襟,倒向姓席的,还不能说明什么。
倘若真能拿下东魏……不,哪怕只拿下东魏一半国土,他们大宋的地盘可就扩大了不少,有了土地自然得要有人治理,届时能分得一州当个都督,岂不美哉。
想那骆衡,最开始不也是大头兵,一步一步靠军功升校尉升幢主升将军,现在是掌着豫州几万将士的都督,还不都是因为把豫州夺回来了。
骆衡和豫州的崛起,叫宋国不少将帅看到了更往上一步的可能性,国内就那么点儿地盘,各士族瓜分都不够更别提他们这些寒门军户出身之人了。
所以,马湖的目标是司牧一州之都督。
要达成这个目标,第一步就是协同骆乔拿下邯郸。
马湖不是不懂,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要他听命个比自己官阶低好几阶的、年龄比自己小十好几岁的、还是个女人的校尉行事,他心里不舒服,所以总想找事。
之前骆乔的人没有把东魏硕果仅存的皇子“偷”过来,马湖就明嘲暗讽了好几天,后是闻敬提醒了两句让他别真把骆校尉惹毛了,才收敛。
魏郡现在驻扎有八万大军,豫州调兵三万,洛州调兵两万,襄州调兵两万,徐州调兵一万,号称二十万。
洛、襄二州领兵的将领最高也是校尉,只有徐州派了个幢主过来,在一水的年轻人当中,马湖这个中年人实在很显眼。
显眼便显眼,问题是马湖还挺喜欢倚老卖老,这就叫人很不爽了。
一众校尉虽然官阶不算高,可也是实打实地凭军功升上来的,谁不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他们能被上官点了派来魏郡领兵,也全都是被看好的未来将星,谁受得了隔三差五被教训几句。
他们服骆乔和骆意,因为他们够强,马湖表现出来的能力可并不能让他们信服。
能力一般,喜欢说教,年龄还大,这群校尉各有各的傲气,自然不会买马湖的账,还逮着机会就要嘲笑两声。
马湖被摁在座位上,耳边听着一群年轻人的奚落,羞愤欲死。
骆乔要为其出头,却见骆乔微一抬手,帐中瞬间安静,年轻的校尉们注视着主帅。
“马幢主,你我都知道,我们军人想要升官就得靠军功,你主动请缨带兵来魏郡不正是为此。无论你是想升将军,还是想将来司牧一州,到了魏郡就老老实实听我调遣,我保你军功用箩筐装。”
“听明白了吗?”
骆乔搭在马湖肩上的手微微施力,马湖顿感身上仿佛被压了一座山般,沉重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马幢主?”
“你最好说、到、做、到!”马湖咬牙切齿。
这便是答应了,哪怕再不情愿。
骆乔移开了手,马湖瞬间松垮下来,努力平复了一下略急促的呼吸,随后站起身狠瞪了骆乔一眼,摔门出去。
副将立刻起身去追他,然而徐州军的两个校尉却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上官一起离开。
如果之后主帅要讨论攻打邯郸的战术和事宜,他们却不在,岂不是错失战机。
可他们留在这里,上官会不会觉得他们这么做是失了脸面?
“好了,马幢主既不合群便随他去,”骆乔坐回去,对众人道:“檄文大家也都看过了,邯郸是一定要打,怎么打,各位说说自己的看法。”
两位徐州军校尉见状,心思瞬间不摇摆了,攻打邯郸可比面子重要得多,哪怕是上官的面子也不那么重要了。
骆乔把所有的将领召到大帐中,本就不是来跟马湖吵架的,朝廷檄文既下,邯郸之战迫在眉睫,怎么打能赢,能最大限度的降低战损,才是他们现在的重中之重。
怎么攻打邯郸,骆乔心中有了一些计较,也与骆意商议了一番,不过,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集思广益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众校尉于军事上都有长才,有人就道,东魏现在只有定州、幽州二军反楼钦,应该再煽动其他人,东魏越乱对咱们大宋越有利。
“邯郸的主帅是楼容,虽然失手叫霍涣跑了,可看楼钦没有换帅的意思,或许我们可以来个远交近攻。”
“你是说联合定州军一起攻打楼容?”
“我觉得这样不妥,邯郸打下来了,那是算咱们的还是算定州姓于的。总不能打完邯郸,咱们再跟于坚打一场吧。”
“也不是说要跟于坚联军打楼容,让他牵制住楼钦就行。”
“他能乐意?他可是东魏人,他这样做,算不算是把自己的地盘拱手让人?”
“就是,要是我,我肯定不乐意。”
众人一阵热烈讨论,各种奇思妙想甚至胡思乱想都冒出来,骆意时不时点两句,控制着节奏不叫他们越说越偏离话题,骆乔没有参与其中,他把目光投向一直很安静的闻敬。
这位皇子近来动作频频,显然对徐州暗中倒向太子有了想法。
第 230 章
闻敬承认, 在知晓徐州暗中倒向太子之后,他对此事极度在意,甚至有些乱了章法。
他之所以一直敢不回建康, 一方面是形势所迫, 一方面则是他相信太子与老三之间能抗衡成一个平稳微妙的局面,只要皇帝还没有病危, 这个局面就不会被打破。
闻敬注意到一个问题, 或许不止是他一个人注意到了, 但他认为注意到的人绝对不超过两个手。
一直以来,皇帝表现得都非常不喜欢太子,很喜爱老三, 朝中也多次以为皇帝要易储, 可太子一直是太子,老三被封为彭城王却一直留在建康没有去国就藩。
世人皆以为这是皇帝对爱子的优待, 待在自己眼皮底下时时看见常常垂问,难道不比远离京城常年不得见逐渐被皇帝遗忘要好?
至少在闻敬看来, 他更愿意去封地。
到了封地,其上所有资源都可由他随意调动,比在束手束脚的建康要好太多。
倘若老三封王后去了封地彭城郡, 就地盯着黄进施象观等人, 太子还能与他们暗通款曲么。
所以, 皇帝是真的宠爱老三,还是在混淆世人耳目,真的很值得怀疑。
如果是后者……
闻敬想, 自己恐怕要重新评估那个叫闻燮的老头了。
在魏郡的种种动作, 闻敬没想过能全部瞒过骆家姐弟俩,骆乔且不说, 她弟弟骆意,那分明是个人精,任何敢轻视他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何况,闻敬隐隐探到,骆意手上有一支探子,人数多少不知,虽不知探事能力如何,却叫闻敬有一种如芒在背之感。
这个隐在姐姐光环之下的智计无双的病弱少年,闻敬觉得,恐怕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军师。”
从大帐出来,闻敬追上骆意。
“殿下。”骆意奉手行礼。
“军师若无事,去我帐中坐一坐,如何?”闻敬邀请道。
骆意道:“在下正有此意。”
闻敬立刻引手邀请,骆意同他一道走了。
骆乔后一脚出来大帐,看见自家弟弟和五皇子并肩离开的背影,长眉一挑。
骄骄似乎一直对五皇子有种奇怪兴趣在,怎么说呢,就像是想把五皇子里里外外都拆开研究一样。
骄骄啊骄骄,你可得悠着点儿啊。骆乔在心里摇摇头,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闻敬住的帐子不算大,内里的摆设还蛮精致,当初闻敬表示要住在军营,骆乔便下令让辎重好生布置一番,无论如何都是为皇子,不能磕碜皇子。
煮水的小炉和长颈瓶上雕刻着精美的夔龙纹,茶盏是整块白玉琢磨而成的一套六件,触手温润。
魏郡大营里最好最精致的物件几乎都在闻敬的帐中。
骆意捧着茶盏轻啜了一口,赞了声:“好茶。”
茶也是最好的,江州产的浮梁茶里放有桔梗、大姜、胡椒等七八种香料,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
大营里都把这位皇子供着,但骆意觉得也不必如此敬而远之,夺嫡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开局条件这么差的五皇子能逆袭登基,难道不是很有趣么。
整个魏郡大营里恐怕也只有骆意会觉得这事有趣了。
骆乔对皇子们的夺嫡不敢兴趣,她只对横扫三国一统天下感兴趣。
洛、襄二州的校尉暂时还够不上建康的皇权之争,徐州马湖其实是反对上官暗中倒向太子的。
他们徐州军直属于皇帝,谁当皇帝他们就是谁手里的刀,是在没必要掺和夺嫡,也不知黄使君和施将军怎么想的,反正他在魏郡是对五皇子敬而远之。
“军师若喜爱此茶,我让人装上一盒给军师送去。”闻敬品了口茶,随后话锋一转:“此茶是我自己配的,我甚喜爱这味,前头马幢主来我帐中品茶,可惜不欣赏此茶。”
“人各有所好罢了,”骆意再啜了一口,放下茶盏,说:“殿下爱茶,马幢主嗜酒,而我和姐姐一样,喜好甜汤。可惜,军营之中可以有茶有甜汤,却不能叫马幢主喝上一盅。”
骆乔治军甚严,胆敢犯禁喝酒者一律军法处置,军中除了庆功酒可没有其他的酒。
骆意知道,马湖有时酒虫犯了,会去城中酒肆喝上几杯。
他倒是还有理智,不敢喝醉,回营也是等酒气散了才敢回——因为第一次去城里喝酒就被骆乔抓了个正着,骆校尉可不管马湖是不是高自己几阶的上官,说军法处置就是军法处置,她亲自枷住马湖叫人打了二十军棍。
马湖品不来茶的香,只喜欢酒的烈,五皇子不能投其所好,他又怎会领情。
“也是,”闻敬点了点头,“我只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赠人,却不了解对方究竟喜爱与否,是否也觉得好。”
“殿下礼贤下士,真诚待人,叫某钦佩,只是某以为,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乱了阵脚就得不偿失了。”
骆意点了两句,闻敬似有所悟,不禁深想。
难道是在叫我不要拉拢徐州军?
徐州军既然能倒向太子,就说明他们并不是像他们表现得不能拉拢。
他已经将此事辗转告诉了老三,老三必然会有动作,鹬蚌相争,他在后头做个渔夫岂不妙哉。
还是说,拉拢徐州军是祸不是福?
骆意没有再多说什么,跟闻敬聊了会儿茶后,拿着一盒闻敬赠的浮梁茶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闻敬立刻唤来心腹,令其盯着明德宫的一举一动。
骆意提溜着一盒子茶在马厩找到正在刷马的姐姐,骆乔看到,说了句:“你这算是连吃带拿吗?”
“怎么能算连吃带拿呢,我好歹给五皇子提点了两句,这应该算报酬。”
“五皇子钻牛角尖了?”骆乔认真刷马,不怎么认真地跟弟弟搭话。
“姐姐不是明知故问么,他都快没有章法了,连……”骆意还是不指名道姓了,“都请去喝茶了。”
骆乔换上湿布给玄青清理眼角口鼻和耳朵,玄青舒服地咕噜了几声。
骆意放下装茶的盒子,拿起长毛刷过来给玄青梳鬃毛,边梳边外头看着姐姐,“姐姐你不看好五皇子么?”
“你看好?”骆乔反问。
“倒不是看好,只是觉得五皇子若能逆袭,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骆意顿了一下,又说:“再者说,其他皇子我更不看好。”
“南康王呢?”骆乔好奇。
“我不了解南康王,无从评判。”骆意耸了耸肩,“南康王藏得太深了,要不是偶然得到了个消息,我都不敢信当初太子大婚遇刺这件事上还有南康王暗中的推波助澜呢。”
骆乔却是不知:“还有这事?”
骆意点了点头,他是从建康的察子传来的几则消息推断出来的,南康王妃身边几个侍女无故身死,察子觉得很蹊跷就去查探了一番,却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思来想去还是将此事传回给军师。
骆意记忆惊人,把围绕着南康王的不多的情报归纳串联起来,得出了这个推论。
“那南康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嘛。”骆乔怂恿弟弟,“你不觉得南康王逆袭更有趣吗?”
“嗯?”骆意歪头。
骆乔细数:“原本是天之骄子,因为他的出生让姚大父身边围拢了许多寒门人士,共同拥戴他。可惜被人所害,不良于行,失了宠爱,昔日拥戴他的全部鸟兽散,就连姚大父他们都放弃他了。”
“如果南康王能逆袭成功,岂不是把那些口中喊着打到门阀实际想自己成为新的门阀的人的脸打得啪啪响。这难道不有趣?”
宋国的寒门说的可不是贫苦百姓们,这个“寒”只是相对门阀豪门而言的“寒”,门第势力都不太行的小世家,也被唤作“庶族”。
族中没有掌握实权的高官,在朝堂上没有话语权,品评评不了上品,升官升不到三品。
举个例子,成国公府就可以算是“寒门”。
不过呢,先代成国公泥腿子出身,发迹后家族谈不上有底蕴,就是寒门都不爱带成国公玩儿,他们给了成国公这样的一个新词——新贵。
藐视之意,昭然若揭。
骆乔对门阀的感官无所谓好坏,对被门阀压迫的寒门也并不同情。
是好是坏,是看人的行事作风,不是看出身。
如果当权者不好,那就换个好的。
如果这世道不好,那就造个好的。
骆乔有这个自信。
“你想想,南康王是因为什么被放弃,因为他的腿。如果他坐上了皇位,当初那些放弃他的人不得肠子都悔青。”
骆意点头:“的确很有趣。”
骆乔收拾好水桶毛刷布巾,把刷得油光水滑的玄青牵出马厩,准备带它出去溜达溜达,“骄骄,你要找乐子我不拦你,我知你有成算,但你要注意,别玩过了。你姐姐我呢,虽然可以手起刀落,却也麻烦不是。”
骆意笑眯眯说:“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而且,现在也不着急。”
骆乔:“怎么说?”
骆意望着南方的天空,说:“建康京估计要乱了。”
骆乔了然。
太子好不容易收服了徐州,手上终于握住了有用的筹码,有了底气。
彭城王得知封地被“偷”了,岂不生气,肯定要搞事情。
有了徐州军在手的太子应该不会再愿意被动挨打了,就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第 231 章
皇帝召见太子进宫, 闻端身着半旧常服在显阳殿外候着有近半个时辰,渐渐有些不耐烦。
叫他过来,又叫他在外头等着, 还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这几天倒春寒,他可是一点儿都不顾及别人在外面会不会冻着。
闻端对这个父皇的怨怼越来越深。
于公, 他被权臣挟制, 毫无作为, 根本就不配当一个皇帝!
于私,他偏心自私,不慈不仁, 算什么父亲!
他沉迷养鸟, 玩物丧志,性喜渔色, 荤素不忌。
这样一个人,于国于家都有害无益, 为什么还不……
……死!
闻端终于还是在心里说出了这个字。
这个想法埋藏在闻端心里不知多久了,在闻知东魏的老皇帝死在祭坛上,他闻端心里的草就开始疯长。
他是太子, 皇帝驾崩, 理所当然是他登基。
一旦登基, 他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也不用终日提心吊胆自己储位不稳。
先是老三和老四,再是老五, 都要处理掉。
如果老二听话不碍事也不是不可以留着他。
还有那些目中无人的士族, 襄阳席、陈郡谢、河东柳……
“王爷,小心门槛, 待奴将门槛摘下来。”
显阳殿大门打开的吱呀声和内侍尖细的嗓音打断了闻端对未来的畅想,他转眸,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情绪。
里面的怎么会是老二?!
闻震由赵永推着出来,看见门外的闻端便坐在轮椅上奉手行礼。
“二弟往常少进宫,今日来找父皇是有什么事吗?”闻端受着礼,说着戳心窝子的话。
闻震还是温温吞吞的模样,逆来顺受地解释道:“是父皇召我进宫说话。”
闻端诧异,父皇找老二说话,他们能说什么?
而且老二出来,还是父皇心中的大监赵永推轮椅。
“太子殿下,陛下等着您进去。”通传的内侍提醒一句。
闻端只能按捺下翻涌的心思,先专心应对皇帝。
在进显阳殿大门时,闻端莫名转头,看到闻震朝他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笑容十分怪异。
皇帝叫闻端来是为说籍田礼之事。
仲春亥日,皇帝率百官祭祀神农并亲持耒耜耕种农田,以示重视农耕,训导天下百姓不要贻误农时。
闻端十六之后,在籍田礼的祭祀上就一直是他这个太子来读祭文,以示正统。
而今次,皇帝叫闻端来,是告知,他准备让二皇子南康王闻震来读祭文。
“你二弟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般终日无所事事,朕欲让他入朝办事,你也好多个帮手,此次籍田礼上便由你二弟来读祭文,你意下如何?”
说是问他“意下如何”,可是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么,他不同意,是不是要说他为君着没有宽广的胸襟。
闻端脸上笑着:“父皇慈爱,二弟虽然腿脚不便,可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自暴自弃,才练得如今的才华横溢,如能入朝办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心里则在骂骂咧咧。
“如此甚好。”皇帝满意颔首,正事说完,便叫闻端退下。
闻端离开显阳殿,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泄,只觉自己头重脚轻。
他都已经为他的爱子退让到如此地步了,现在还要为个瘸子退让,凭什么!
他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凭什么退让的都是他!
如果……
如果……
我不是太子,是皇帝就好了。
这念头从诞生开始就在滋长,越来越大,啃噬着闻端的心。
我要是皇帝,谁还敢叫我退,谁还敢勉强我无视我!
我要是皇帝……
“殿下。刚刚传来的消息,东魏幽州贺放与刘行谨告布天下,拥东魏十六皇子登基称帝,讨伐窃国者楼钦。”
等在明德殿前的太子詹事见到闻端,立刻将此等大事禀告。
邺京局势也关乎建康,此事还没有在建康京大范围传播开,太子詹事得知后立刻就来禀告太子了,明德宫需早做准备才好。
“东魏十六皇子?”闻端问:“就是那个被我们大宋俘虏过的废物?”
太子詹事愣了一下才点头:“正是。”
“他都能当皇帝,这世道可真是怪诞。”闻端嘲讽地笑。
太子詹事亦感慨:“可不是么,东魏一夜之间皇帝和二十几个皇子都死了,反倒是十六皇子不在邺京逃过一劫,时也命也。”
“时也命也……时也命也……”闻端不知想到了什么,惨笑着喃喃,那失神的模样把太子詹事给吓到了。
太子詹事还没来得及关心一句,就见太子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殿下!”
太子詹事连忙叫人帮忙,扶太子的扶太子,传御医的传御医。
等御医来诊断,闻端已经发起高热。
“殿下这是受了凉,染了风寒。”御医说着,忙开了方子叫药童去熬药。
太子詹事愁眉不展:“再过几日就是籍田礼,殿下这时候病倒,恐是不能去了。”
御医只能说:“殿下贵体要紧,缺一次籍田礼,陛下能体谅的。”
也只能这样了,太子詹事命人去宫中向皇帝告禀。
皇帝闻燮听过后,冷嗤了一声:“小家子气。”
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显阳殿里的这句话很快就传出宫外,闻绍听说后哈哈大笑,然后又听来人说籍田礼上宣读祭文的是南康王,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那死瘸子,凭什么!”闻绍暴躁一脚踢翻矮几,其上汤汤水水半数都洒他自己鞋面上,他更加暴怒,迁怒到屋子伺候的人身上。
“王爷!”
骆鸣雁真的很不想总是撞在闻绍发怒的档口,闻绍长得不差,可发怒是狰狞扭曲的脸实在丑陋,骆鸣雁每次撞见闻绍发怒总担心他失去理智迁怒到她身上来,
可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躲过了这次也躲不过下次,骆鸣雁是来同闻绍说籍田礼的安排的。
闻瑾已有五岁,闻绍想在这次籍田礼上带着儿子一块儿去。
作为皇族下一代仅有的男丁,闻瑾的关注度还是挺高的,尤其闻绍喜爱在人前展示他们父子情深,籍田礼可不就是展示他慈父一面的好机会。
再有就是,闻绍想培养闻瑾与皇帝的祖孙请。
在明德宫多年无所出的情况下,皇帝怎能不考虑国祚延绵。
但骆鸣雁对此事持反对意见。
“正因为阿菟是下一辈仅有的男丁,如果明……东边那位受了刺激对阿菟下手怎么办?”骆鸣雁高声问:“阿菟还是个孩子,哪有什么自保之力!”
闻绍嗤:“本王难道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但你并非时时刻刻都待在阿菟身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对阿菟下手,你怎么办?”成婚多载,骆鸣雁面对闻绍多数时候都是软和的,极少与他硬碰硬,除了在儿子的问题上,“届时阿菟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悔都来不及!”
闻绍铁青着一张脸,明显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火,他还有理智,知道骆鸣雁不是他可以随意发泄的对象。
“王爷,我知你爱重阿菟,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东边那位的行事越来越荒诞,你自己也说过,都不知他下一步往哪打,敌暗我明,我们就该更谨慎才对。”骆鸣雁放缓了语气安抚闻绍。
闻绍面色虽还是不好看,到底是把骆鸣雁的话听进去了。
“你既紧张阿菟,那便罢了。”闻绍松了口,骆鸣雁还来不及庆幸他这次没有固执己见,就又听他语气一转,有些严厉地说:“阿菟到底是男孩儿,你别想左了,把他养成个扛不起事的样子。”
“妾身知道了。”
骆鸣雁少在闻绍面前自称“妾身”,一般她这样自称就是不想再与闻绍就一件事纠缠不休了,放软身段给闻绍一个台阶下。
多年的夫妻,闻绍与她也有了默契,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到了仲春亥日,闻绍寅时起身,骆鸣雁跟着也一道起了身,叫来侍女伺候他穿上祭服,目送他出了主院。
“王妃,时辰还早,您再歇息一下吧。”侍女轻声道。
骆鸣雁应了一声,再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可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世子呢?”她问。
侍女答道:“世子还睡着呢,有奶娘看着。”
骆鸣雁却忽然起身,叫侍女拿件外衫过来,“我去瞧瞧世子。”
侍女微讶,但手脚麻利地拿了大氅给骆鸣雁披上,点上风灯在前头照路。
骆鸣雁快走走到儿子住的院子,摆手叫仆役不用请安,进去看儿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没来由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这么折腾一下,她也就彻底睡不着了,干脆洗漱梳妆,沐着微熹的晨光在府中四处溜达。
彭城王府面积很大,前院后寝的格局,主院在正北,东北是彭城王子女住的院子,除了闻瑾还有两个庶出的女孩儿住这儿。
西北是彭城王的姬妾住的院落,东南住着彭城王的门客们,西南则是府里侍卫仆役的居所,府里的大厨房也在这一块。
西南有一处角门,是专供仆役进出的,骆鸣雁不知怎的竟溜达到这里来了。
她才一到,就听到角门处有人在聊天。
“今天街上不知怎么回事儿,多了好多兵丁。”
“籍田礼嘛,皇帝出行,全城戒严,正常。”
“可皇帝已经出城了,但街上还是许多兵丁。”
“那这样,是有点儿奇怪。”
“不止如此呢,我去南市采买时,还看到许多兵丁查封了廛市里的米行盐行。”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犯事了?”
“犯事也不至于所有的米行盐行都犯事了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得告诉王妃一声才是。”
“对对对。”
骆鸣雁上前几步,对采买的仆役道:“街上具体什么情况,你跟我细说。”
仆役先是被吓了一跳,见是王妃,赶忙把街上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
骆鸣雁眉头紧锁,直觉不对,快步去了正堂,把王府长史朱年唤来,又道:“去请严先生来。”
朱年来得很快,听王妃命调集府中所有侍卫,紧闭门户,任何人不得进出,不由吃惊。
严夙这时也到了,问道:“王妃,怎要锁府?”
骆鸣雁便把采买仆役所言简单同二人说了,忧心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可这实在不对劲儿,京兆府绝不可能突然查封所有米行盐行,这势必会引得建康京动荡。”
“正是。”严夙沉吟:“恐怕,来者不善。”
骆鸣雁说:“严先生足智多谋,我一妇道人家也没有好主意,只能先锁府,还望严先生赐教,接下来咱们该如何?”
“王妃性敏聪慧,不可妄自菲薄。”
严夙捧了骆鸣雁一句,再问过朱年府中有多少侍卫,多少防御工事,一条一条布置下去,朱年立刻下去安排。
“王妃,您守着世子便可,前院有在下看着。”严夙说道。
骆鸣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安顿好世子,就来正堂坐着。”看严先生要反对,她说:“我是彭城王妃,彭城王不在府中,我理当出面,守住这个家。否则,主子们都不露面,其他人该心生惶然了。”
严夙是闻绍最信重的幕僚,平日只在前院活动,寥寥见过彭城王妃几次也只是行礼问安,话都没多一句的,他对彭城王妃的印象只有一个粗浅的“骆乔堂姐”。
今日他才发觉,王妃担得上这王府的女主人,遇事冷静不慌。
严夙站起身,奉手朝骆鸣雁深深拜下:“在下辅助王妃稳定王府。”
骆鸣雁勉强笑了一下:“但愿是我想多了。”可心止不住地慌。
现在谁也不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两眼一抹黑才最叫人心慌。
第 232 章
仲春亥日, 冰消雪融,皇帝携宗室朝臣耕种于郊,以劝农桑。
除了京城, 在各处州县也会举行典礼祭祀神农, 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相州,漳水魏郡段南北两岸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南岸魏郡的百姓们喜气洋洋地前往南郊参加官府举办的祭祀, 听说祭祀后官府还会发放粮种。
“听闻是豫州刺史送来的粮种, 发给我们种, 不收钱的。”
“太好了,我正愁家里种子不太够,骆校尉让户曹分了地给我, 那么多地都种上, 丰收了的话,明年我家的粮食就不用愁了。”
“咦, 你们说,咱们魏郡现在是不是算豫州辖下啊?”
“诶嘿, 我觉得是诶。”
“那往后的税赋徭役咱们是不是比照豫州?”
“我们是豫州辖下,当然是比照豫州。”
这个说法很快就在围观祭祀的百姓中传开,随后传到魏郡官吏耳中, 众人面面相觑。
这……
他们现在还真不算豫州辖下。
魏郡的官府班子只是临时搭的, 有原先魏郡官吏, 也有从冀、兖二州调来的,目前魏郡的军政二权都在骆校尉手中,政务汇报到骆军师。
看骆校尉行事, 是做着把将相州都拿下来的打算的, 届时建康应该会另派牧官过来。
不过,骆校尉真把相州都拿下来, 无论最后的牧官是谁,相州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县,机会可是真不少,在魏郡做出点儿成绩来,在骆校尉面前刷些存在感,将来就算不在州治所,也能去个富庶县城当个父母官。
对了,祭祀怎么不见骆校尉?!
祭台上主持祭祀的是骆军师,一干将领都不在。
魏郡大军的将领都在哪儿?
答案是——在强攻临水镇。
寅时整军,天还没亮先锋军已经开赴漳水岸,岸边停了一眼难以计数的艨艟和楼船,士兵们有序登船。
甘彭登上一艘艨艟,下令进发。
夜色里,千余艨艟和楼船载着士兵和辎重驶向河对岸。
这次作为先锋军强攻临水县的机会可是他磨了校尉许多天才得来的,杨津与他竞争失败还一肚子怨念哩。
“大宋的儿郎们,随我冲——”甘彭持枪向前,勇猛无匹。
骆乔毫无预警地对邯郸之南临水县发起进攻。
在建康京南郊圜丘,皇帝闻燮敬祭神农之时,一支军队毫无预警地将圜丘围了起来。
“怎么回事?!”有人惊慌发问。
话音才落,就见源源不断的全副武装的士兵进来,迅速朝祭坛四方控制,与皇帝冗从打起来。
赵永拦在皇帝身前,百官慌乱像没头苍蝇。
士兵们以绝对的人数优势把皇帝冗从尽数斩于刀下,不过他们自己的损失已不可谓不惨重。
但是无妨,对于长官来说,要的就是他们控制住圜丘。
这些士兵控制住圜丘后,将刀架在了宗亲和重臣的肩膀上,有官员高喊:“你们是谁的人?这是要造反吗?!”
下一刻问话的官员就被士兵一脚踢倒,然后手起刀落,地上又多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此人的惨状叫其他官员噤若寒蝉。
闻燮拨开挡在身前的赵永,往前走了两步,隐在冕旒后面的双眼紧盯着圜丘入口。
不一会儿,入口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齐整的脚步声,众人看去,一列士兵簇拥着一名骑在马上的玄黑铠甲武将走进来。
闻燮看到那武将后,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总之很怪。
“江之柴,你这是干什么?造反吗?!”闻绍看到进来的是明德宫卫率江之柴,瞬间就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了。
江之柴勒马停在祭坛的台阶之前,微倾上身呵呵笑道:“造反?不,我是报仇!”
“报仇?”闻绍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说就能帮你那主子脱罪不成?!闻端人呢,叫他出来!”
“彭城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劝你还是少说两句,惹得我不高兴了,你性命堪忧呐!”江之柴甩了一下马鞭,恐吓地说。
闻绍厉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闻端这个缩头乌龟呢,怎么就叫你一个人出来造反?”
江之柴笑:“我有兵马八千,怎么回事一个人。彭城王,我说了,我是来报仇的。”
他说着,将马鞭指向祭坛上的闻燮。
“狗皇帝,你还记得江澄吗?!”他高声质问。
闻燮不言不动,只定定地看着台阶下的江之柴。
大臣们当中却起了些私语。
“江澄是谁?”
“你不记得了?济阳江氏你还记得不,江氏太子妃的母族。”
“哦,我想起来了,济阳江的族长,元嘉十九年被斩首了。”
“江澄被斩首后,济阳江族地走水,全族三百多人几乎都烧死了。”
“嘶……这可是够惨的!”
虽然没有明说,听的人却立刻懂了济阳江氏因为什么灭族,还有江氏太子妃难产而亡,小公子也没有保住,很难讲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差错。
朝臣们看向皇帝的目光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了。
“想起来了吧,”江之柴没有等到皇帝的话,径直接下说下去:“就是被你利用殆尽,又在邹山暗铸兵器的事情曝光后,被你杀了干净的济阳江氏江澄!”
“你狠!够狠!三百多条人命,你是说杀就杀,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放过!”
“可惜,你没有杀干净!我今天就是来给我义父江澄报仇来的!!!”
众人都很惊讶,江澄竟然还有一个藏得很深的义子。
嘶,不对呀,明德宫卫率江之柴不是说是荆州都督江公武的亲族么,怎么又成了江澄的义子?
江公武也不是济阳江氏族人,他不是江夏郡人士么。
江之柴不管众人越来越大声的私语,紧接着又爆出一个惊天秘闻:“狗皇帝,你暗铸兵器的地方被端了,藏在那里的传国玉玺你事先拿走了没有啊!”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有朝臣惊喊出声。
江之柴转头朝那人看去,笑说:“对呀,传国玉玺,就是世上唯一的一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众臣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那可是传国玉玺啊!
皇帝手上居然有传国玉玺!
等等,不对!
江之柴说“藏在那里的传国玉玺你事先拿走了没有”,也就是说,皇帝以前得到了传国玉玺,不知为何他不昭告天下而是选择把它藏起来。
藏的地方就是曾经他命济阳江氏暗中布置的邹山木堡,后来邹山木堡被兖州派兵端了,却从未有传国玉玺的消息流出一星半点儿。
那么,问题来了,传国玉玺现在在谁手上?
众人的目光一会儿看向皇帝,一会儿看向席司徒,觉得他们都有藏传国玉玺的嫌疑。
江之柴就顺便帮众人问问:“席司徒,你难道没有得到传国玉玺?”
席荣懒得理他,即使刀架在脖子上,席司徒依旧背脊笔直,气势盛极。
江之柴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席荣,皇帝反倒没人关注,那
忆樺
样子,分明都在怀疑席荣把传国玉玺藏起来了。
这时,五品官班列里传出一个声音,吊儿郎当的:“你想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你问我啊。”
江之柴朝那方向看去,就见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抱臂而笑,姿态很不正经严肃。
“席舍人,你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江之柴问。
吊儿郎当的青年正是席臻,他说:“当初在木堡,找到藏宝密室的人里就有我一份,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江之柴这才想起,当年随兖州军一同攻山的还有个骆乔,听说席臻与骆乔青梅竹马,幼时焦不离孟,席臻当时说不定真在场。
“那请问席舍人,传国玉玺呢?”
“碎了。”
“什么?!”江之柴和一众朝臣齐刷刷喊出一句,声音汇聚在一起还挺大。
闻燮的冕旒轻轻动了几下。
闻旭高喊:“碎了是什么意思?那是传国玉玺,开不得玩笑!”
众朝臣点头,就连正在造反的江之柴也认同。
那可是传国玉玺啊!
“在它碎之前我们又不知道那是传国玉玺。”席臻很不在意,甚至在笑:“那密室藏得深,我们能找到全靠骆高羽的蛮力。进去后,里面简直就是金山银山,数不清的金银珠宝,那我们得看看不。怪只怪你们不把传国玉玺放好,就随意放在一个盒子里还不上锁,那盒子不小心掉下来,骆高羽去接,你们也知道她力气有多大,盒子是接住了,但也被她捏碎了。”
众人:“……”
真的还是假的?
传国玉玺真的就这么被一把捏碎了?
闻燮宽大衮服袖子下的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冕旒微微颤动,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江之柴亦是对这个说法惊怒交加。
“你……”他指着席臻。
席臻无所谓地一摊手,好心提醒他:“你先别管传国玉玺了,你不管是来报仇的还是来造反的,你不觉得你跑偏了吗?”
江之柴:“……”我谢谢你的提醒哦!
紧接着,席臻又出口一个震撼祭坛所有人的话:“你如果非要传国玉玺的话,那些碎片当初被骆高羽拿走想试试看能不能粘起来,如果她没有因为粘不起来发脾气扔掉的话,或许还在她那里。”
正在强攻临水县的骆乔还不知道自己被挚友丢了口大锅在身上,她羽箭所到之处,魏郡大军勇猛无匹所向披靡,将猝不及防无甚战意的临水县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天还未黑,已胜负分明。
第 233 章
“砸开。”
随着骆乔一声令下, 二十几个士兵一齐推动檑木,撞向厚重的粮仓大门。
嘭——嘭——
咔……
粮仓大门被撞开一个豁口,士兵们见状更加提起劲儿, 来个一鼓作气。
哗嘭!
粮仓大门被撞倒在地, 扬起一阵灰尘,襄州军校尉带着一队人马进去四下查看, 一刻多钟后, 他出来, 朝骆乔亮出大白牙。
“临水县的存粮出乎我意料的多。”校尉大声笑道。
骆乔高喝一声:“好!”
士兵们顿时都举起手中兵器高呼“威武”。
入夜十分,战场打扫完毕,战损报到中军大帐, 比骆乔与骆意战前推演预计的数字要少不少。
临水县的守军能怯战至此也是叫骆乔有些意外, 仔细思量过,便觉得也不算是怪事。
东魏如今政局纷乱, 楼钦在邺京称帝,贺放和刘行谨在幽州拥立霍涣为正统, 定州的于坚不甘示弱打着“诛反贼,效王事”的口号起兵了,还有不少小股势力也想在浑水里摸条大鱼。
驻扎在邯郸的东魏大军, 主帅是楼容, 然大军却不是楼容麾下, 而是相州军。
相州军这么多年可用一句命运多舛来概括。
他们本在杜晓麾下,不说战无不胜,多年来与兖州打得也是有来有回, 军容士气都盛, 任何人都不敢小觑他们。
谁料老皇帝霍协疑心日重,猜忌杜晓拥兵自重, 果断下手夺了杜晓的兵权,这其中也不乏诸皇子和八姓贵族的手笔。
这之后相州军几度换帅,各有各的私心,却少有再认真练兵,战斗力直线下滑。
等到楼钦窃国的消息传来,又闻楼容追杀十六皇子霍涣,相州军更加军心涣散,一盘散沙的军队可不就被砍瓜切菜般被收拾了。
骆乔带兵占领了临水县,刀锋直指邯郸城,斥候们领命将战报送去许昌、元城县、贝丘县,分别给骆衡、周访和顾缙。
她是要一鼓作气拿下邯郸的。
“骆校尉,战报不送建康吗?”马湖问。
骆乔道:“不着急,待咱们拿下邯郸,再将捷报送去建康。”
战场上的众人并不知道,此时的建康京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一些百姓透过窗户缝往外望,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手持钢刀跑过,吓得他们赶紧退回屋里去。
这城里闹得是哪一出啊?
城中四处巡视警戒的士兵接到命令,半数以上都往东城移动,围在一座占地宽广红砖绿瓦的府邸外。
“给孤把门砸开!”
围困彭城王府的士兵们听着此命令,皆愣了一下。
这……真的要砸门吗?
彭城王也不在府里,强攻彭城王府还砸门的意义在哪里?
这一整日,从早上强关城门,到强占城中所有米、盐铺子,再占据各衙署,现在围困彭城王府要砸门,上到领兵的郎将下至大头兵们是越来越看不懂太子的操作了。
既然要逼宫,难道不应该是攻入皇宫吗?
关城门不让去祭祀的皇帝回城,这个能理解。
占据城中米盐行控制物资,这个也能理解。
攻入各衙署,他们就不太理解了。
重臣们都不在城中,衙署里都是些□□品没有资格去籍田礼的小官和没有品阶的小吏,攻下有什么用?
如果是下晌接到的进攻各衙署的命令还只是让士兵们稍微疑惑,入夜后忽然被下令去围困彭城王府就让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抓个彭城王妃和彭城王世子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皇帝会为了区区妇孺就退位吗?
“殿下……已近二更,圜丘还没消息传来,此时强攻彭城王府用处不大啊。”领兵的郎将小心翼翼地劝道。
原计划江之柴在圜丘控制住皇帝等人后就给京里发信,他们突然发难攻其不备,以为会比较顺利,却在入夜后还没有消息,郎将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
逼宫就要速战速决,时间一拖得长,各地勤王军队涌向建康京,他们就被动了。
可太子现在不去式乾殿不去显阳殿,在这里围困彭城王府,究竟是在搞什么啊!
闻端明白郎将的劝谏,只是……
“把门撞开!!!”他加重了语气,显示了他的决心。
江之柴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发来讯息,闻端猜测他恐怕不顺,皇帝……不,很可能是席荣早就有了准备,来了个将计就计。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逼宫就失败了,他已经能想象得到失败后的凄惨下场。
可闻端不甘心,只能出此下策,挟持了老三的妻儿让父皇饶他一命。
哪怕后半生去守皇陵都行,他不想死。
老三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显露出聪慧之相,很得皇帝好感,皇帝总要顾虑他喜爱的唯一的孙子吧。
在嘭嘭的撞门声中,闻端仰头眨去眼角的湿润。
厚重的木门被撞了有两刻多钟渐渐有撞开的迹象,这期间彭城王府的墙上不断投下火油石块,给闻端的军队造成不小的损失。
终于,彭城王府的大门被砸得轰然大开,士兵们一拥而入,前方石板猛然坍塌成一个大洞,数十人掉下去被洞底尖锐的木桩刺死,后头的人有的刹不及有的猝停,刹不及的掉进洞里,猝停的被后面没搞清楚状告的同袍不小心推到,有摔在洞里的有摔在地上的。
眨眼功夫,丈许宽深的洞竟有被填满的趋势。
门前乱成一团,守在正堂前的两排彭城王府侍卫手持弓.弩,轮番朝门前射击。
又有两队侍卫从两侧包抄,手起刀落。
没过多久,前庭已是尸山血海了。
骆鸣雁站在门边透过保护在自己身前的侍卫们的缝隙朝外望去,满地的鲜红刺着她的眼睛,她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却毫无所觉,强撑着不叫自己倒下去。
她原以为亲眼目睹闻绍把抓住的细作活活虐死就已经是最可怕的场景了,现在惊觉,一个人的死不可怕,成片成片的鲜血和尸体才是人间地狱。
为什么要打仗呢?
这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究竟垫高了谁的青云梯?
看着侍卫一个个在自己眼前倒下,骆鸣雁大恸,敌众我寡,被困孤城,打不赢的。
“太子殿下——”骆鸣雁嘶吼:“这屋里只有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您何必躲在人后——不如进来——我们谈谈——”
护在骆鸣雁身前的侍卫典军听到这番喊话,立刻明白王妃的用意,不由得急道:“王妃,您快躲起来!”
骆鸣雁摇头,继续嘶吼喊话,一声一声,仿佛在泣血。
彭城王府的侍卫们听在耳中,心底被激起巨大的悲愤和不甘,杀敌更加勇猛。
此长彼消,太子军面对如嗜血恶鬼一样的王府侍卫,竟心底发憷,越战越退。
郎将看士兵们越攻越退出来,气得不行,就要大骂,却被闻端阻了一下。
“听到里面的声音没?”
郎将心说里面不就是喊杀声,不过太子说这话,肯定不是指喊杀声,他竖起耳朵细细听,从喊杀声中辨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郎将看向太子,“彭城王妃?”
“除了她还能有谁,”闻端嗤笑:“竟然敢说要跟孤谈谈,倒是有几分胆色。”
郎将想了想,劝道:“彭城王妃已经是瓮中之鳖,殿下不如听一听她要说什么。”
闻端沉吟片刻,点头答应。
郎将就派几个嗓门大的士兵朝府里喊话,骆鸣雁要求太子进府相谈,闻端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双方停手,兵刃未收,王府侍卫戒备地盯着慢慢走进来的太子,太子亲兵围在闻端身边警惕对面暴起。
短短百来步路,走了近两刻钟。
骆鸣雁在正堂里等着,见到了闻端,压下惊惧,朝他行礼。
“太子殿下,请上座。”她让出主位,在离主位最近的左下首坐下。
闻端稳稳坐下,问:“你要说什么?”
骆鸣雁喊话让闻端进来谈,只是想拖延时间,哪怕知道不可能她也还是希望能拖延到救援到来。
等闻端真答应进来谈,她其实脑中空白一片,她能有什么筹码好叫太子放过他们母子呢?
闻端等了一会儿见骆鸣雁始终不开口,略有不耐,四下张望了一下,问:“对了,我那大侄子呢?”
骆鸣雁一个激灵,警惕地看着闻端。
“太子殿下如此关心我家世子,叔侄情深,感人至深。”
从大门处守着的一群侍卫里传出一道声音来,闻端发现,听到这人说话,骆鸣雁明显没有刚才紧张了。
“你是?”
侍卫中走出一人,奉手道:“在下严夙,忝为彭城王门客。”
“是你啊……”闻端听说过严夙,此人头脑不错,老三很多针对自己的主意都是此人出的。
闻端冷哼:“你胆子倒是大,不知道孤早就想杀你了么。”
“太子殿下真正想杀的是您的兄弟吧!”骆鸣雁镇定下来,出言把话引开,“只是我不明白,您逼宫逼到彭城王府来是怎么回事儿!”
闻端冷声道:“谁说孤是逼宫。”
骆鸣雁一脸诧异,那瞪大的眼睛分明就是在说“你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闻端霎时羞恼不已。
“太子殿下是不是逼宫,咱们说了不算,待陛下回宫自有决断。”严夙说道:“只是在下以为太子殿下此举实在不算高明,您已是太子,何必兵行险着呢。”
骆鸣雁福至心灵,说:“莫非太子殿下是从东魏楼钦那儿得的灵感?”
“你们少胡说八道,太子殿下是为维护正统!”郎将大声说。
严夙淡淡对郎将说:“太子殿下已是正统。”
郎将语塞。
逼宫就是逼宫,要找好听的借口也要等成功之后,而现在……
严夙早在太子不遗余力都要攻破彭城王府时就猜到,太子的逼宫之举很有可能失败了,现在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想绑了彭城王妃和世子,逼迫皇帝对他从轻处罚。
严夙觉得太子的种种举动挺可笑的,做事顾头不顾尾,临了又后悔,毫无气魄可言。
太子这样的,若是在太平年间也是能做个仁君,可现在是乱世,北边还跟东魏打着仗呢。
“太子殿下,您根本就不必走这一步死棋,只要陛下还在,你的太子之位就会稳稳当当的。”严夙道。
闻端嗤了一声。
“世人都说陛下偏爱第三子,可若真的偏爱,为什么太子不是我们王爷呢?”严夙问他。
你在太子之位上三十多年,于国有何建树?行事真的完美?
皇帝真心要易储,以席司徒为首的朝臣们不会反对,因为对他们来说谁是太子无所谓,为什么皇帝从未提及要易储哪怕一句呢?
这个想法并不是严夙突然冒出来的,他投在彭城王门下十余年,一开始也认为皇帝偏爱彭城王,只要不被皇帝厌弃,彭城王很大可能就是下一任皇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为彭城王办事总有不顺的地方,多方查探又不觉有异常之处,这个想法才在他心里滋生。
他没有对彭城王说,是担心彭城王的暴脾气忍不住,届时还不知道谁要倒霉。
在此情此景下,对着太子闻端,严夙说出自己的猜测,并且举例说明,一桩桩一件件,多是他的主观臆测,却叫闻端乱了心绪。
骆鸣雁也想起一件事,在严先生停顿的间隙补充道:“江氏太子妃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不正是陛下爱护你的证明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闻端大怒,这件事是他的隐痛,谁都不准在他面前说。
严夙飞快说:“济阳江氏在邹山为陛下私铸兵器,此事被掀出来,必然要有一个人来顶罪,光一个江澄不够,那就只有……”
闻端看着严夙,在心里补全他的未尽之语。
——那就只有太子,太子妃出身济阳江氏,朝中要不依不饶的话,自己这个太子就危险了。
我的妻儿是为我而死!
闻端心中大恸,神情都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名太子亲兵跑过来,大声禀道:“启禀殿下,已经找到彭城王世子了。”
骆鸣雁惊怒交加,耳边好像听到了儿子的哭声。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位愤怒的母亲能爆发出多可怕的能量。
闻端还处在恍惚当中,骆鸣雁猛地暴起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朝闻端的心口处狠狠刺去。
闻端闪躲不及,被刺了个正着。
听到一声惨叫,骆鸣雁用事后自己回想起来都佩服自己的速度挟制住闻端。
“太子!”
“王妃!”
严夙最先反应过来,踢了身边侍卫一脚,随后猛扑过去帮骆鸣雁制住闻端,侍卫们拦住郎将与太子亲兵。
“都给我住手!!!”
骆鸣雁大吼一声,用力拔出匕首,再度狠狠刺下。
她手里的这把匕首是骆乔赠的,开了血槽的,很适合杀人。
“你放了太子殿下!”郎将喊。
“做梦!”骆鸣雁啐了一口。
“你……你竟然刺……刺杀……孤……你不要……不要命了……”闻端说话断断续续,他感觉得到自己是被刺到要害了。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
因为太痛了,闻端反而感到茫然。
下晌没有得到江之柴的信号时,他想过自己的下场。
围攻彭城王府下令把门砸开时,他想过自己的下场。
他想,他可能会得到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或者,他可能会被圈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辈子。
但他没想到,他会死在一个柔弱妇人手中。
“呸!乱臣贼子,闭嘴!”他眼中的柔弱妇人前所未有的凶悍,满是鲜血的手稳稳握着匕首。
“嗬……嗬……”
闻端渐渐喘不上气,目光逐渐涣散,定定地透过人群看着外面的夜色。
夜色,泼墨般浓黑。
他,闻端,死不瞑目。
第 234 章
显阳殿里满地狼藉, 摔散踩坏的鸟笼,被残忍撕扯致死的鸟儿,斑驳的鲜血, 散落的羽毛, 组成了一幅地狱景象。
闻燮就席地坐在这中央,手边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挣扎着想飞起来的雀。
他看见, 缓缓伸出手轻轻拢住雀儿, 雀儿发出一声虚弱细微的鸣叫。
忽然, 这细细鸣叫变成凄厉惨叫,又戛然而止。
雀儿被闻燮生生扯下了翅膀拧下了头。
闻燮将鸟尸扔开,满脸无趣地拍了拍手。
殿外候着的宫人内侍们个个瑟瑟发抖, 唯恐皇帝杀了鸟不解恨变成杀人泄愤。
赵永盯着明德宫布置太子梓宫, 这边还没好,那边又有人来报彭城王恐怕是不行了, 他匆匆赶来禀报皇帝,站在殿门前看着里面满地的鸟尸, 他这脚是怎么都不敢迈进去了。
“又怎么了?”闻燮看到赵永在殿外踌躇,不想搭理,但又想到他不是被自己派去明德宫盯着治丧, 这时候根本不该在这儿。
赵永边觑皇帝表情边小心翼翼说:“陛下, 圜丘那边传话过来, 言彭城王……恐怕不行……”
“不行?”闻燮撩起眼皮,“意思是老三救不活?”
赵永咽了口口水:“……钱御医是这个意思。”
闻燮又问:“老四呢?”
赵永答:“东海王伤得不重。”
“他当然伤得不重,”闻燮嗤笑了一声:“他把亲兄弟推到屠刀之下, 他还能受伤, 可见是真蠢。”
赵永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骆氏呢?”闻燮问。
“彭城王妃还在府里。”
彭城王府被皇帝武卫围了起来, 彭城王妃被关在府中正院,由武卫看守,等候皇帝发落。
“把骆氏送去圜丘,叫老三一家团聚。”闻燮淡淡下令。
赵永不意外皇帝会下此命令,彭城王妃杀了太子,皇帝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若是彭城王活着自然没有人去动他的王妃,可彭城王这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为了皇家的颜面,皇帝不能明旨赐死彭城王妃,所以才叫“让彭城王一家团聚”。
“那世子呢?”赵永轻声问道。
闻燮沉默片刻,说:“送去贵妃那儿,叫贵妃好生照顾着。”
“喏。”赵永领命离开。
显阳殿又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闻燮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踏着血迹走到御座,端正坐好,命人进来打扫。
江之柴说是来报仇的,半点儿没掺假。
怕是连闻端都不知道江之柴的投诚只是为利用他这个太子为养父一族报仇,闻端还以为是自己利用了对方。
闻燮想到圜丘的一幕幕,江之柴的叫嚣辱骂,众臣因传国玉玺而露出的怀疑目光,席荣淡定下令瞬间反转局面,江之柴功败垂成的疯狂,以及……
闻旭把闻绍推去挡刀。
江之柴原本打算在闻燮面前将他的儿子一个个虐杀,先叫他尝尝家破人亡的痛苦,再虐杀他,让他体会死亡的恐惧。
没想到席荣早就安排好五营禁兵埋伏在圜丘四周,就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江之柴垂死挣扎,猛往月台上扑去,抽刀对着列班最后的东海王砍去。
谁也没料到东海王会把彭城王推过去挡刀,江之柴一刀捅进彭城王腹中时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杀了?
我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杀了!
他被禁兵拿下时畅快大笑:“我也不算完全失败!”
闻绍当场没死,可伤得太重,御医们止血都止不住,城里还有个逼宫的太子,皇帝没法等,闻震、闻绍、闻旭都留在圜丘。
闻燮没想到回宫后还有份“大礼”在等着他。
太子逼宫到半途不知为何改道去围攻彭城王府,然后被彭城王妃这一介弱质女流反杀了。
闻燮听完,差点儿就昏过去,匆匆转道彭城王府,踏进前堂,映入眼帘的就是面色青白睁着双眼无声无息的儿子,和表情凶狠满手鲜血勒着太子不放与众人对峙的三儿媳。
闻燮当场就控制不住暴虐,想抽刀杀了骆氏。
他的确最宠爱三儿,但对长子他是寄予厚望的,他被士族控制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傀儡皇帝,他不想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傀儡。
他从来没有想过易储之事,种种安排都是对太子的磨砺,老三也只是太子的磨刀石。
在圜丘,得知太子逼宫,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
若太子能逼宫成功,能趁机削弱士族,他当个太上皇也不是不行。
看到五营禁军冲进来,闻燮知道太子已然失败,回銮路上他想了一路该如何保住闻端的性命,却没想到闻端早就没命了。
夕阳的余晖照进显阳殿里,投在凌乱破碎的鸟笼和无声打扫的宫人身上,变成斑驳且诡谲的光影,刺着闻燮的眼,叫他烦躁不已-
圜丘西为斋宫,天子、宗亲等寝殿所在,骆鸣雁到这里是已经过了三更天,只有一名内侍打着灯笼为她引路,幽幽烛光照不亮三步之外。
“王妃,到了。”
内侍在门楣上挂着丰登的寝殿前停下,推开殿门,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吱呀一声,随后浓重的血腥味扑出来。
“有劳。”骆鸣雁客气了一句,随她一道来的侍女立刻上前给内侍塞了个荷包。
内侍掂了掂,分量不算轻,心中稍满意,但对彭城王妃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模样。
所有人都知道,彭城王活不了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的事。
“什么态度!”等那内侍走远了,侍女小声地忿忿啐了句。
骆鸣雁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涌入鼻腔的夹杂了药味的血腥气儿叫她一下想起王府前堂的一幕幕,瞬间就觉得也没什么好恐惧的了。
她迈步走进丰登殿,进入里间,挥手让御医不必行礼,侍女搬来一个绣墩,她就在离床三步远不打扰御医施救的地方坐下,盯着床上躺着的面如金纸的男人看。
多年夫妻,不可能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对闻绍,骆鸣雁感动过、惧怕过、憎恨过,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死。
且死得……如此憋屈。
无论成婚前有多不愿意,拜过堂喝了合卺酒,他们就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在面对太子威逼时,之所以敢拔刀刺杀,除了要保护儿子豁出去了,还有就是知道她身后有闻绍会为她撑着。
可闻绍要死了。
他居然要死了。
真是造化弄人哪。
赵永来传皇帝口谕,让她去圜丘为彭城王侍疾,且把阿菟带进宫中交由贵妃看顾,骆鸣雁就知道自己此行恐怕是活不成了。
她杀了太子。
闻绍活,她才能活。
闻绍死,她也得死。
她没有挣扎,收拾好东西把儿子送上马车,就来了圜丘,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
但是,她真的不想死。
凭什么!
太子要杀她们母子,难道她就要引颈就戮吗?
是太子造反,是太子逼宫,她只是被迫反击!
天色渐渐亮起来,骆鸣雁就这么盯着昏迷的闻绍看了一夜,忽见闻绍眉宇之间轻微动了动,她连忙呼喊御医。
闻绍的精神看上去似乎还不错,可御医们的表情却更凝重了。
闻绍看到床边的骆鸣雁,吃力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骆鸣雁握住闻绍的手,说道:“前日太子逼宫,围困了咱们家,我不得已,把太子杀了。”
“什……什么?”闻绍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太子死了?
骆鸣雁提高了些许声音重复一遍:“我把太子杀了。”所以你快点儿好起来,等你痊愈了就是新的太子了。
御医们一直在圜丘守着彭城王,根本不知道城里的事,听彭城王妃说她把太子杀了,有一个算一个都面如土色。
“你……你再说……说一遍,你把谁……谁杀了?”闻绍攒足了力气一把握住骆鸣雁的手,脸色猛然红润了起来。
在御医们呼喊着别激动的声音里,骆鸣雁第三次说:“我把太子杀了,亲手杀了。”
“杀……杀……好!不愧……不愧是我的王妃,好哈哈哈……”
闻绍大笑,越笑越大声。
闻端死了,他居然死了,死了好,死得好,好,好……
笑着笑着,忽然就没声了。
御医们大惊,忙请彭城王妃离开,给彭城王施救。
骆鸣雁失神地退出里间,不知过了多久,御医们出来朝她摇头。
所以……
闻绍还是死了?
“王爷伤得太重了,就是神仙也难救。”御医如此是,到不是为自己开脱,是真的无能为力。
骆鸣雁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让他们去休息。
她回头看着里间,已经有内侍在为闻绍收殓,去宫中告丧的人也已经出发。
等棺椁从里面抬出来,她猛地站起来,眼泪不自觉就涌出了眼眶。
闻绍真的死了。
继明德宫后,彭城王府也挂上了白幡。
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一个是继承人,一个是最喜爱的,这叫皇帝大受打击,短短两日,花白的头发近乎全白了。
成国公一家子人来彭城王府吊唁,骆广之看了胡元玉一眼,后者瞪了他。
“雁儿,”胡元玉请骆鸣雁屏退左右,委婉地告知:“昨日陛下召你祖父进宫,没说什么,就闲话几句家常。”
“所以,祖父祖母今天就来了。”骆鸣雁讽刺地说。
不需要胡元玉说得多明白,她们都知道,皇帝想要她死,皇帝在逼她自裁。
“本来也该是今天来的。”意外的,胡元玉并没有不悦,她劝道:“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世子着想,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已经没了父亲看顾,再没有祖父照应他日子该多艰难。”
骆鸣雁没再说,只引手向外,请胡元玉出去。
“你好好想想罢。”胡元玉站起身。
骆鸣雁偏过头。
胡元玉叹了口气,离开了。
片刻后,骆鸣雁叫来侍女问:“世子呢?”
“世子在灵堂。”
“你们好生看着世子,别让世子熬坏了。”
“王妃放心,奴婢省得。”
骆鸣雁遣退了侍女,独自在屋中枯坐。
皇帝逼她死,祖父不会为她忤逆皇帝,否则也不会叫祖母来劝她,皇帝奈何不了门阀,动一个成国公府还是没有压力的。
可她不想死,凭什么她就要死,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他已然没有了父亲如何能让他再失去母亲。
建康京里处处险恶,没有父母的孩子日子会有多艰难,别人不知道,骆鸣雁却是有体会的。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骆鸣雁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自裁的。
第 235 章
姚莹在看到胡元玉要单独与骆鸣雁说话时就觉得很奇怪, 成国公等人吊唁后离开,她却没有走,找到骆鸣雁询问了一番, 骆鸣雁也没有瞒着母亲, 将皇帝的意思说了。
“这不是混账么,凭什么叫你殉葬。”姚莹又惊又怒, 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你别人他们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就当听不懂,娘来想办法。对了, 娘去找你外祖父。”
她说着就风风火火往平国公府赶去。
骆鸣雁想唤住她都没来得及。
她不觉得外祖父能在此事上帮上什么忙, 更有甚者,她不觉得外祖父会帮忙。
再是傀儡那也是皇帝, 平国公不会为了她这么个可有可无的人公然忤逆皇帝,若他能, 在南康王摔断腿后就不会迅速放弃他了。
如今她骆鸣雁也不过是另一个南康王,甚至还不如。
太子和闻绍都死了,皇帝只剩下南康王、东海王和五皇子三个儿子, 东海王摆明就是个又蠢又坏的东西, 五皇子不受皇帝待见, 那这个皇位最终就只能落在南康王头上了。
骆鸣雁想到这儿,忽然觉得好笑,然后她就笑出声来了。
不知道外祖父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不知道南康王还能不能接受当初背弃他的人。
如骆鸣雁所料, 平国公甚至没有见女儿,叫妻子去应对, 伏乐也没法面对女儿,只能抱恙,让儿媳出面。
柯怀玉对姚莹摇头:“不是家中不肯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
姚莹看着一脸为难的长嫂,还有旁边伺候的侍女们躲闪的神色,什么都明白了。
“当年……”她喃喃。
“什么?”柯怀玉没听清。
姚莹挺直了腰杆,微扬着下巴,铿锵道:“烦请嫂嫂转告父亲,当年南康王摔断腿,他是不是也这般无能为力。”
说完,她不再看惊怒交加的柯怀玉,大步离开了平国公府。
可连至亲都不愿意帮忙,那些关系不远不近的姻亲转折亲更不会在此时伸出援手,躲都来不及。
姚莹奔波在建康京的街上,四处吃着闭门羹,人情冷暖甚至比骆文刚逝去那几年更叫她心凉。
在她为女儿奔走时,胡元玉和姜云梦接连上门劝说骆鸣雁认命。
“与其让别人动手,不如自我了断。大姑娘,你也别觉得婶婶说话难听,你一生荣辱都系于彭城王,如今他人没了,你还有什么指望。索性你也杀了太子,也算是为彭城王报仇了,不如殉了葬,与彭城王到地下团聚,也叫咱们这些无辜之人可以松快过日子。”
骆鸣雁道:“倘若二叔死了,二婶会给二叔陪葬吗?”
姜云梦正想斥她胡言乱语,就见骆鸣雁举起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一脸恶意地说:“二婶,我杀太子就是用这只手。握着匕首,捅进太子身上,怕他死得不够快,又抽出来再捅。太子的血是红的热的,流得我满手都是。二婶你说,二叔的血是什么样的?”
“你……你……”姜云梦双腿打着颤后退。
“二婶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我连太子都敢杀,杀个二叔二婶又有何难。”
姜云梦惊叫一声,啐了句“疯子”,逃命似地跑了。
骆鸣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吩咐:“以后不准姓胡和姓姜的上门,来了就给我打出去。”
侍女大声应喏,气势汹汹去找长史朱年传达。
才出了正院就看到朱年急匆匆快步走来。
“朱长史,怎么了?”
朱年没空回答侍女,让她快进去通报:“骆校尉大败楼容,拿下邯郸了。不仅如此,她还俘虏了楼容。”
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骆鸣雁一直着紧北边的战事,如今有了大胜,侍女喜不自胜得都顾不上这满府的白幡,连忙转身回去,还差点儿摔了。
骆鸣雁听了侍女的禀告,忙唤朱年进来说话。
邯郸大捷的消息通过驿丞八百里加急的呼唤传遍了建康京,让建康京一扫逼宫和两场丧事的阴霾,躲在家中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好些日子的百姓都振奋了起来,酒楼食肆重新变得热闹,廛市瓦子接踵摩肩。
骆乔从战场下来,身上的硝烟和血腥还未散去,骆意迎上前就是几件大事砸过来。
骆乔的思绪还在战场之上,在心中复盘邯郸这一战的种种细节,心不在焉听弟弟说话,随口答应几句表示自己在听。
“哦,太子逼宫。”
“哦,太子死了。”
“哦,彭城王也死了。”
“哦,是大姐姐杀了太子,那太子也太弱了。”
“骆校尉,”骆意无奈:“你能认真听我说话吗?”
“我听着呢。”骆乔很无辜:“太子抽风搞逼宫,莫名其妙去围攻彭城王府,最后被大姐姐反杀,弱爆了。彭城王是个倒霉蛋,被好弟弟东海王推去挡刀,死得很冤。席蛮奴是个大混蛋,居然说我把传国玉玺给捏碎了,找机会我要揍他一顿。还有其他的吗?”
骆意:“……”
骆乔评价:“没想到建康京的人日子过得很精彩嘛。”
“太子之死,皇帝恐会迁怒大姐姐。”骆意说出自己的猜测。
骆乔这才正色起来:“你这么说,那就是必然了。”
太子之死怪罪在骆鸣雁身上在骆乔看来实在是牵强,屠刀都砍下来了,不奋起反抗难不成坐以待毙?
至于太子就这么死了,只能说明他太弱了,或者用一些人最喜欢的说法“福薄”。
可上位者想要迁怒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权力实在是个好东西。
“阿娘已经派人去建康,以你的名义请大姐姐来许昌散心。”骆意笑着说:“好在姐姐你拿下了邯郸,且还俘虏了楼容,如此大功,建康京想必也不好驳你面子。”
骆乔面上却没有轻松的颜色,她望向北边,轻声说:“还不够。”
骆意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上前一步,与姐姐并肩而立,也望向北方,说:“不着急,咱们一步一步地来。”
闻敬就是在这时候找过来的,建康京剧变,他得回去了。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闻敬语气遗憾却不沉重,他对骆家姐弟俩说:“回到建康,我会照看三嫂,你们且放心。”
骆家姐弟俩奉手称谢,情真意切。
待送走了闻敬,骆乔问骆意:“你怎么看?”
骆意沉吟:“南康王的城府出乎所有人意料得深,五皇子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却是南康王无法比拟的。一个布局建康京多年,一个深耕军队,也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吧。”
“你看好谁?”骆乔问。
“大姐姐的儿子是叫闻瑾对吧,”骆意回答得很狡猾,“小孩儿也是正经的王子皇孙。”
骆乔长眉一挑,笑了。
骆意也露出同款笑容。
两张相似的脸笑得一模一样。
邯郸大捷的喜讯送到建康京三日后,林楚鸿派来接骆鸣雁去许昌的护卫镖师也到了,领头的是墨琴,在代表骆都督和夫人给已故彭城王上了香送上奠仪后,便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林楚鸿叮嘱的话。
姚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中狂喜,上前去握住墨琴的手,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来做哀戚状,边感动骆乔的姐妹情深,接着问骆乔在邯郸可有受伤,又夸赞骆乔有勇有谋,把骆乔夸得是武神在世天下无敌,有稍微夸张一点点。
来吊唁的人暗中交换着眼神,没想到远在邯郸的骆校尉消息如此灵通,这彭城王妃看样子是保住命了,只是从此孀居,也不知这算好还算不好。
说起来,彭城王妃的亲娘也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母女俩可真是亲母女呐。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压制不下去了,没几日甚至隐隐有姚氏、骆氏克夫的流言出来,成国公府和平国公府的女眷都被牵连了进来。
流言传到姚莹的耳朵中,她气得不行,喊着要去撕了那些胡说八道的嘴。
“母亲,”骆鸣雁拉住她,劝道:“嘴长在别人身上。”
“那也不能胡说八道!”姚莹气道。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骆鸣雁听了也生气,可人家又没当着你面说,你跑去计较,不仅没理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落人口实。
这样恶毒的流言就已经够让人生气了,现在婆家娘家都对姚莹有埋怨,认为是她四处上门求人才惹来这等是非,姚莹人前竖起全身的刺,背过身不知抹过多少眼泪。
然后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徽音殿内侍毛彬柄到了彭城王府,传张贵妃的话,让彭城王妃安心在府中为彭城王服丧。
姚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等毛彬柄走远了,她才拉着骆鸣雁的手,凄惶问:“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让你去许昌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恐怕不是贵妃的意思。”墨琴到建康后一直在彭城王府照应骆鸣雁,毛内侍来传话她也在。
骆鸣雁惨笑了一声:“皇帝这是一定要我死!”
姚莹抱住女儿嚎啕大哭:“我的雁儿啊,咱们娘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骆鸣雁面色虽苍白,却没有流半滴泪,眼底反而是以前的她没有过的坚毅。
皇帝要我死,我偏不死。
要不你皇帝下旨啊,否则我就熬着,反正我比你皇帝年轻,一定可以熬死你!
墨琴退出院子,把空间留给母女俩,她去前院找到带来的镖师,让他们安排人送信回许昌,将此变故告知林楚鸿,越快越好。
大姑娘得尽快离开建康才行,时间一长,就怕皇帝没了耐心派人暗中下手,由来只有做贼千日,哪有防贼千日。
墨琴也是没想到皇帝是如此偏执之人,自家姑娘攻下邯郸这样的大功都不能叫他高抬贵手,她计划是等彭城王的梓宫入了地宫就立刻启程呢。
第 236 章
邯郸城外宋军大营, 被俘的楼钦从侄楼容就关押在中军大帐旁边,骆乔亲自看守。
“能让我亲自看守的人可不多,你的待遇很不错了。”
同为俘虏, 楼容可没有当年的杜鸿渐识时务, 打仗不行,搞事方面却是花样层出不穷, 看管的士兵被他搞得一个比一个暴躁。
从这一方面来说, 也是个人才了。
楼容对骆乔的威胁并不以为意, 他知道骆乔是要拿他去交换利益,无论他会被交给谁,他都是有价值的, 有利用价值他就不会死, 既然如此他可不得让自己过得舒坦一些。
还有就是,他想试探出骆乔乃至宋国的底线。
“我的待遇要是不错的话, 你现在应该奉我为座上宾。”楼容倨傲道。
旁边看守的士兵气不过,甘彭更是指着楼容切齿骂詈:“羌奴安敢狺狺狂吠, 尔阶下之囚,便该当场打杀了,扔去乱葬岗了事。”
楼容冷嗤:“你们校尉都没说话, 轮得到你一个尖头奴!”
骆乔摆了摆手, 示意士兵不必争吵, 她打了个唿哨,没一会儿,一颗毛茸茸黄灿灿的脑袋探进帐中。
毛茸茸看到骆乔, 慢慢悠悠走到她身边站定。
如果是骆意在这儿, 那颗毛脑袋此时就已经蹭他身上去了,骆乔可没这等待遇。
楼容瞠大了眼, 指着面前黄黑相间的毛茸茸,抖得话都说不圆了。
骆乔捏了捏手边的毛耳朵,毛茸茸冲着楼容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声虎啸:“嗷——”
楼容腿一软,咚一声坐在地上。
“你既不想叫我看守你,那便叫我家找找看守。”骆乔撸着骆找找的脑袋,嘱咐:“你把这个人看牢了,他要是不对劲儿,你就把他吃了。”
也不知骆找找听没听懂,反正它应了一句:“嗷!”
白着脸的楼容:“……”
骆乔笑眯眯,搓着虎头说:“我家找找不愧是百兽之王,一看就有王者之风。”
发着抖的楼容下意识去看面前的老虎。
这老虎长得实在好,体形健硕,花纹对称,额上的花纹是个端端正正的“王”字,把它百兽之王的尊贵身份就这么明明白白顶在脑门上,可吓人了。
澄黄的虎眼看过来,楼容怀疑这虎是不是在想从哪里下嘴比较好吃。
竟然叫个老虎守着自己,骆乔简直不是人。楼容在心里狂骂,手撑着地往后蹭了蹭,尽可能地离老虎远一点儿。
骆乔离开前还特意说明:“我家找找今天只吃了半头羊,可是没吃饱,你自己掂量。”
楼容在心里狂吼:骆乔,你个魔鬼!!!
有了百兽之王的看守,楼姓俘虏终于老实不作妖了,看守他的士兵们也轻松……不,也算不得轻松。
楼姓俘虏怕老虎,他们也怕啊。
骆找找像是知道对面的人很怕自己,先送上一份威风凛凛的虎啸,把人吓得够呛才在门口趴下打盹。
差点儿吓尿的楼容在心里狂骂,魔鬼养魔鬼虎。
旋即又戚戚,从叔什么时候才来赎我?
这一刻,他想到了多年前同样被姓骆的人俘虏的杜鸿渐,他父亲杜晓为了赎他在邺京四处奔走,那时候他还嘲笑杜晓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
风水轮流转,如今俘虏的变成了自己,就不知邺京的人有没有像杜晓那样不辞劳苦为他奔走的。
说真的,从叔好端端为什么要篡位啊,他手上也没多少军队,他这是篡个什么鬼啊!
骂完了骆乔,楼容又在心里骂起了楼钦。
身在邺京的楼钦在接到邯郸失守的战报第一时间就大骂过从侄楼容了。
叫他抓个废物皇子抓不到,叫他守住邯郸不仅没守住自己还被俘,这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废物,出征前是怎么说的,合着说的都是大话!
邯郸一失,邺京就危险了。
兖州的周访还在打馆陶,清河郡也有被冀州顾缙攻破之势。
西边汾州还有个嵇充在浑水摸鱼。
幽州拥立霍涣那个废物为皇,定州打着勤王的旗号,皆威逼着邺京。
楼钦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四面楚歌,守着一个邺京,手上满打满算八万人,这八万人还是算上邺京所有十六以上男丁的。
夜深人静之时,楼钦常常会冒出后悔的情绪,当初就不该听信侯秋鸣的怂恿,那阉竖不安好心。
现在楼钦只能先借楼容被俘与宋国谈判,先稳住宋国,南边空出手来他才能集中精力收拾幽、定二州和一些不安分的东西。
楼钦的底线是让骆乔退出邯郸和魏郡,他可以把安阳以南割让给宋国。
但他准备好,派遣使者前往邯郸,却得知骆乔不在邯郸,邯郸这里的守将换成了豫州军将军喻沣。
还有,他的从侄楼容,也不在这儿了,他被骆乔押送往建康京。
楼钦傻眼了。
不是,等等,之前是你自己释出信号可以谈判的吧,现在我来了,你人却走了,还把俘虏带走,是几个意思啊?!
关注着邯郸和骆乔动向的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
定州的于坚问幕僚:“姓骆的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咱们的人不是说,姓骆的有意将楼容交给咱们吗?”
幕僚猜测:“是不是不满意将军您开出的条件?”
于坚不觉得:“不满意可以再谈,她这一招是个什么意思?”
幕僚们都是一头雾水。
骆乔俘虏了楼容后就向各处释出信号,把楼容待价而沽,甚至还有隐隐暗示,如果价格满意,邯郸城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什么样的价格才能叫骆乔放弃辛苦打下来的邯郸,幽州、定州和邺京都有猜测,就连在汾州摸鱼的嵇充也表现出对邯郸的兴趣。
然而谈判还没有过一轮,卖家就把商品带走,不卖了。
搞什么鬼啊!
商品……不是,楼容坐在囚车里瞅了一眼走在囚车旁的老虎,继续呆滞望天。
他也想知道骆魔鬼怎么突然把他往建康京送。
她要献俘表功,也该献他从叔那种级别的吧,他就是一条小鱼,就比虾米大一点儿,真够不上送去建康京。
“喂,我渴了,要喝水。”楼容喊车边的士兵。
士兵瞅了他一眼没应,倒是旁边的老虎应了:“嗷……”
楼容:“……”
楼容看着囚车,忽然高兴,对车外的老虎挑衅:“你叫什么叫,你有本事进来啊!”
士兵看着他,相当无语。
“前面十里就是钟离郡,到了驿站就给你喝水。”士兵说了句。
楼容惊讶,他知道这一路几乎都在急行,可没想到骆魔鬼这么着急,这才几天功夫就到钟离郡了,这要不了三四日可就到建康京了。
“喂,问你,你们骆魔……校尉这么急着邀功吗?”
士兵瞥他:“对啊,你怕了没。”
楼容:“……”
他……他还真有点儿怕,毕竟前途未卜不是。
抵达钟离郡驿站,队伍停下休整,甘彭找到驿丞递过去一封折子让驿丞尽快送去建康。
这一路上,一到驿站就上一封折子,送到皇帝案头的应该有个四五封了。
献俘之事自然不是建康京要求的,楼容没那个分量,墨琴把彭城王府的消息送回来后,骆乔与许昌几番通信定下此次建康献俘之事。
照理说邯郸才拿下,主将不该在此时离开,哪怕是战后,临时换帅也对军心稳定不利。
但知道皇帝不放骆鸣雁离开,用她骆乔的旗号不好使,骆乔便决定亲自去建康京接骆鸣雁。
她倒要看看,是不是她本人在建康京也寸步难行。
喻沣、谌希得等人一到邯郸,交接后,骆乔和骆意就点了两千先锋军押着楼容启程。
启程前她就上了一道献俘的折子,建康那边没有答复,但无妨,骆乔原也不是要征得建康的同意,只是通知他们一声。
未免建康装傻,她一路走一路通知,停一个驿站就送一封。
“校尉,军师,驿站的人说,五皇子昨日才离开,咱们估计能在前面遇上。”甘彭从驿丞那儿听了这事,立刻过来告诉骆乔骆意。
骆意沉吟道:“遇到了也好,到了建康也许需要五皇子搭把手。”
“五皇子的手岂是好搭的,你可想好了。”骆乔道。
“姐姐不也想好了么,”骆意笑着说:“否则咱们又怎么会跑这一趟。”
“嗯。”骆乔点了下头,靠着凭几,语气淡淡地说:“所谓一力降十会,首先得要有绝对的实力。”
这些年闻敬多次示好,骆乔不为所动,她不想搅合进建康的皇位之争,没意思得很。
可这次的事给她一个当头棒喝,有些事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根本避免不了。
式乾殿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人是谁说重要也很重要,至少得是一个不会在她在前线打生打死的时候背后使阴招的。
要征战天下横扫三国,不仅要有横扫三国的实力,还得有横扫三国的权力。
“姐姐觉得南康王如何?”骆意问。
骆乔摇头:“没相处过,不能定论,待到建康再看罢。”
“其实,无论是南康王还是五皇子,哪怕是东海王,谁都一样,姐姐觉得像席司徒那样的,会在乎皇位上坐着的人是谁吗?”骆意撸着骆找找搁在他膝上的虎头,语气漫不经心。
骆乔诧异挑眉:“那你为什么看准五皇子?”
骆意揉着骆找找额头上的“王”字,笑着说:“姐姐不觉得以五皇子的开局条件,拱他上位,是一件很具挑战性的是么。”
骆乔无语了片刻,弟弟这性子是长歪了吧,小时候明明很乖巧可爱。
肯定是谌夫子教的。
第 237 章
“王妃, 王妃,骆校尉已经到城北的十里亭了,至多还有半日就能进城。”侍女顾不上规矩, 一路小跑到了正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骆鸣雁。
“真的?!”骆鸣雁猛地站起来, 往外走:“快,随我去前堂。对了, 世子呢, 还在前堂跪着吗?”
“乳娘已经劝世子去休憩片刻了, ”侍女心疼地说:“可怜见的,世子还那么小,整日整日跪灵, 奴婢真怕他的腿受不住。”
骆鸣雁面上的喜悦之色略淡了些, 轻声道:“这都是他为人子应该做的。更别说王爷在时最是宠爱他,还亲自为他启蒙。”
侍女自觉说错话, 忙跪下请罪。
“罢了,”骆鸣雁叹口气, “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也是担惊受怕的,只是你们需记着祸从口出,王爷不在了, 可没人再给你们撑腰了。”
闻绍纵然有千百个不好, 但被他护在羽翼下的人腰杆都比别人硬, 府里的仆役都比别家的要嚣张。
而骆鸣雁现在自身难保,下人们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主仆沉默着到了前堂的偏厅,才坐下, 乳娘牵着闻瑾过来。
小家伙看到母亲端端正正行了礼, 才挨着母亲坐下。
遭逢大变,斩衰在身, 不到一月小家伙原本胖嘟嘟的小脸瘦都有些凹陷了,性子也不似以往活泼。
“阿菟,娘常跟你说的姨母就要来咱们家了,见到要叫人哦。”骆鸣雁轻声细语叮嘱儿子。
小家伙没睡够本有些呆呆,这会儿圆溜溜的双眼一下亮起来,仰头问母亲:“是那个好厉害好厉害的乔乔姨母吗?”
他两岁的时候骆乔来过建康,他是见过乔乔姨母的,但那会儿他实在太小了,一点儿印象也无,这几年听骆鸣雁常说起乔乔姨母如何勇猛厉害,他好奇极了。
“娘亲,我会乖。”闻瑾拍拍小胸脯跟母亲保证,然后亮晶晶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门外。
骆乔等人此刻还在十里亭等待入城的旨意。
她这一套威逼朝堂、无诏入京自然不会让皇帝高兴,不止是皇帝,朝中不少大臣对此亦颇有意见,认为她这是恃功骄蹇,此风断不可长。
他们说着,目光隐晦地投向席荣,意思不言而喻。
“诸位若也能开疆拓土,恃功骄蹇我也给你鼓掌。”席臻讽道。
他这几年被拘在建康京,其他长没长进不知道,嘴皮子是越来越利索,是吵架……不是,是朝堂辩论的一把好手。
“将士在外浴血奋战,咱们在建康坐享太平的,拖了前线将士的军饷军备就算了,别叫将士们寒了心呐。”席臻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阴阳怪气,特别讨打。
御座之上的皇帝如何听不出,席臻这是故意点他,席臻缘何如此大胆,还不就是……
闻燮把目光投向列班最前的席荣,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能下令让致果校尉骆乔入宫觐见。
这旨下得,教他憋屈得很。
这种憋屈还不是以前几十年那种面对席荣、柳光庭等把持朝政的权臣之流无能为力的憋屈。
再不愿承认,席荣之流在他面前是犹如高山一般的存在,他想要征服想要把他们都踩在下脚。
可骆乔,一介女流,区区七品校尉,只力气大,家世平平,竟将他逼迫至此。这就像蝼蚁伸出一只脚把大象绊倒,大象能不憋屈么。
皇帝手谕飞马送到十里亭,骆乔、骆意正在同闻敬说话。
骆乔接了手谕,对闻敬略一奉手,道:“我初次入式乾殿,还请五皇子多关照。”
闻敬笑叹:“高羽这算是‘所托非人’,我是一次都没去过式乾殿。”
就皇帝这手谕里,明知五皇子是同骆校尉一同来的,却只字不提五皇子。
“既然都是第一次,那咱们就互相关照。”骆乔翻身上马。
看似随意说的这一句,却叫闻敬又惊又喜。
骆意不同他们一道进宫,骆乔安排了人护送他先去成国公府。
“找找,”骆乔指着骆意乘的马车对老虎说,也不管老虎听不听得懂:“保护好你主人,谁敢碰你主人一根头发你就咬死谁。”
骆找找霸气回应:“嗷嗷嗷~”
骆意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不放心地提醒姐姐:“记得收着点儿。”
骆乔好笑:“我一个七品校尉,能做什么。”
骆意一脸不信的表情。
“好吧好吧,”骆乔举起双手表示,“我顶多不小心绊到门槛这样,如果门槛不结实可不能怪我。”
骆意缓缓点头:“那的确是不能怪姐姐。”
骆乔大笑,一夹马腹,玄青嗒嗒往前走,若不是她控制着缰绳,就要走到五皇子前面去了。
式乾殿里,皇帝端坐御座,重臣分列两班,南康王闻震坐在轮椅上位列御阶之下众臣最前方。
随着一声声的传唱,众人看向殿门处,一刻钟后,一袴褶一甲胄两道身影逆光出现在殿门处,待那两道身影走进来叫众人看清楚,大多数人了然那袴褶是谁。
“儿臣闻敬,拜见父皇。”
“臣骆乔,拜见皇帝陛下。”
二人走至殿中站定,朝皇帝肃身行礼。
那身着袴褶的果然是五皇子。
众人交换着眼神,五皇子在这时候回朝,还无诏觐见,目的为何不要太明显。
闻震看着闻敬,在皇帝叫“平身”后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闻敬恭敬回了一礼。
骆乔直起身后看了闻敬一眼,后者会意,奉上手里拿着的一份奏疏,朗声道:“父皇恩德广施天下,邯郸百姓知儿臣与骆校尉要进京献俘,特写下万民书,感恩陛下德政教化。”
赵永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略一颔首,立刻轻快下去接过闻敬手里的万民书呈交给皇帝。
这份万民书十分粗糙,一看就是赶工赶出来的,闻燮看过后心情复杂,说不出自己是生气还是高兴。
“很好,你们有心了。”闻燮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俘虏楼容就在殿外,还请陛下移驾。”骆乔道。
皇帝从御座下来,骆乔作为功臣落后皇帝两步,再就是众臣子,一起往殿外月台走。
骆乔边走边禀:“楼钦前些日子遣使与臣说,愿割地以赎楼容,定州于坚、幽州贺放皆送信到邯郸,对楼容感兴趣,给出的条件也都不错。臣不敢擅专,只能将楼容押送回京,请陛下定夺。”
她话音未落,就听左后方有一人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豫州都敢无诏调兵攻打邻国,区区一个楼容你竟说你不敢处置。”
骆乔回头看了眼说话的人,豫州时刻关注着朝廷的动向,说话之人她虽是第一次见,却很快就对上了号——上任不久的兵部侍郎何文斌。
上一任兵部侍郎席烈迁调去了洛州,何文斌就提了上来,一个非席氏铁杆能在席司徒掌控的兵部升到侍郎,可见此人是有些能耐的。
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会是个无脑出头的人,骆乔微微朝他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何文斌似乎还想说什么,走在不远处的席臻先他一步开口,悠悠道:“听何侍郎此言,意思是敌人打咱们,咱们不能还手呐。”
“席舍人误会了。”席臻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谁都敢怼,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何文斌不欲与他逞口舌之争。
席臻懒懒道:“不想叫人误会,何侍郎就不要说这种很容易叫人误会是他国细作的话。”
何文斌眉目间现出愠色,声音微厉:“平日里看席舍人口无遮拦,不想今日在大殿上还如此,不知道还以为是城南地痞。”
他话音才落,忽然痛呼一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结结实实正面拍在地上,高挺的鼻梁与式乾殿的金砖来了个亲密接触,痛得他当场飙泪,两管鼻血缓缓流下。
这好端端的,怎么平地摔跤?
赵永忙叫小内侍去把何侍郎扶起来,他起身后,众人这才看见他刚刚摔倒的地方有一小块木头,看起来很像是……
众人目光移到式乾殿大殿门的门槛上,果不其然,门槛缺了一小块,而骆乔就站在豁口那处门外。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骆乔大方承认:“脚滑了。”
旋即向皇帝请罪:“臣少见天颜,心情激动,以致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闻燮眉间深深凹陷,愠怒之色根本不想掩饰,他堂堂一国之君也没必要在一个小小七品校尉面前掩饰,正要开口训斥,就听席荣不紧不慢在说:“陛下宽怀大度,骆校尉并非有意,诸君以为呢?”
众臣立刻附和:
“席司徒说得是,谁都有个脚滑的时候。”
“骆校尉年纪小,虽说是在御前,也是情有可原。”
“骆校尉于国有功,小小年纪就上了沙场,也算是百战之将了,还是百战百胜。”
谢禹珪和柳光庭两人都没做声,前者嘴角噙着笑老神在在,后者面无表情每条皱纹都透着严厉。
骆乔眼见着皇帝的怒气一点点压下去,再缓缓变成一个温和的浅笑。
何文斌被内侍送去治伤,式乾殿豁了口的门槛赵永已经吩咐下去更换,皇帝带着众臣到了前庭对着楼容褒奖豫州。
骆乔对皇帝的挑衅就这么不痛不痒揭过去了。
从进殿开始就一直被或有意或无意忽视的闻敬看着这一幕,藏在袖子里的手拽得指节都泛出青白来。
这就是权力!
许多人毕生所追求的生杀予夺的权力!
闻敬微微发着抖,他不是怕,他是激动。
他终于踏入了式乾殿,离他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五弟。”
听到身旁闻震的声音,闻敬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微侧身低头看向坐在轮椅里的兄长,恭敬地唤:“二哥。”
闻震笑笑:“五弟离京多年,如今回来,我们兄弟二人合该畅快地喝上一盅。”
闻敬颔首:“弟弟早就该感谢二哥曾经的关照,是弟弟不懂事。”
闻震微仰起头冲闻敬笑了一下,随后转头将目光投到前方,对闻敬说:“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合该互相关照,不叫父皇为我们操心。”
闻敬眉尾微扬了一瞬又恢复平静。
老二这话的意思是都不把老四当兄弟看了?
有点儿意思。
“二哥说得是。”闻敬轻声应道。
对皇帝,老二是何种想法闻敬不清楚,皇帝对于他们俩来说都不是慈父,是有糟糕和更糟糕的区别。
对老二话里的暗示闻敬很赞同,建康京现在这么个情况,他们俩不该是对手,该先把皇帝撸下去再争个高下。
第 238 章
成国公府正堂, 骆广之正在对下首的浑身酒气坐没坐相的儿子发脾气。
“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又去鬼混了是不是?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骆武打了个酒嗝, 呵呵笑:“父亲, 您这话说得……咱们府上还有什么脸面呐……”
“你……”骆广之铁青着脸,恨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骆武还是呵呵笑, 指着自己:“您养我这么个混账东西……您养我之前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呐……”
骆广之难以置信:“这是你为人子该说的话?你这是在怪我跟你母亲不成?混账, 你竟能不孝成这样!”
“那您说……我变成如今这样……我该怪谁?呵呵……怪我那个不孝子吗?”骆武拍着大腿狂笑:“报应啊, 这都是报应!”
“闭嘴!”骆广之怒吼。
骆广之在家中积威甚久,骆武被他这么一吼也不敢再造次,缩了缩脖子, 但又不甘心, 索性往凭几上一趴,像团烂泥一样, 故意起他爹。
他爹果然被气到了,吼着叫他坐好。
“这又没外人。”骆武偏不坐好。
“你这个鬼样子, 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骆广之气得想动手了。
“那您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丢人玩意儿在跟前了。”骆武摊开手,“老三老四倒是不给您丢人, 老四还给您长脸, 可惜, 他们都不乐意在您跟前敬孝哩。”
“你胡说些什么?!”骆广之大为紧张:“你难道在外面也是这样说的?”
家丑不可外扬,甭管内里烂成什么样儿了,在外总要维持家和万事兴的表象。
“您放心, 我又不傻, 要不我怎么会从榻上爬起来在这儿等着一个晚辈。”骆武呵呵笑。
说到这个,骆广之又有一件生气的事了:“你还好意思说,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你还有个人样儿不?!”
骆武打了个呵欠,懒懒说:“我又不用每日点卯,也无事可做,我除了喝酒睡觉也不知道做什么。”
骆广之语塞,怒火散去,委顿在坐席上。
骆武虽然名“武”,可真就是文不成武不就,被撸了职后骆广之想让他走武将路子,到处请托人情想把他送到军中去,可京城和上州的他进不去,下州和前线他又不想去,最后就是骆广之人情耗了礼也送了事却不了了之了,直接就把骆广之气病。
走不了武将路子,骆广之就想让骆武把家里的庶务管起来,总不能真无所事事一辈子吧,谁知他管了没几个月就学着别人放子钱,这便罢了,他还误信了骗子,被人骗走了近万贯钱,又生生把骆广之气病了。
“爹,您放过我,也就放过您自己了。”骆武也不想折腾。
“你就打算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骆广之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是半点儿法子都没有了。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骆武笑笑:“怎么过日子不是过,我现在也不去赌了,就喝点儿酒而已,等您百年后,这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呢,骆爽骆衡总不能眼看着我这个兄长饿死吧,有饭吃有酒喝就行了。”
这种没出息的话骆广之听多了,现在再听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大发雷霆,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你就指望你孙子有出息,让你安享晚年吧。”
他把儿子养废了,儿子把他孙子养废了,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他儿子的孙子能有出息。
骆武无所谓地笑笑。
骆崇绚站在门外将里头祖父与父亲的话完完整整听完,神情几番变化,在随从轻声问他怎么还不进去时才收好愤恨地表情,在门外朗声唤:“祖父,父亲,我来了。”
进去后,就听骆广之问了句:“怎么现在才来?”
骆崇绚控制不住情绪地回了句:“这不是四叔家的两个弟妹也还没到么。”
骆广之立刻皱起了眉,骆武自己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不想看儿子也被训,赶紧出来打圆场:“来了就行,你弟弟呢?”
骆武一般问骆崇绚“弟弟”就是只幼子骆崇礼,那是个与名字完全不符的霸王,在家中各种横行霸道。
骆崇礼小的时候,骆崇绚还觉得这个弟弟可爱,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很是喜爱弟弟。
可随着年纪增长,骆崇礼愈发得人憎狗嫌,骆崇绚也受不了这个霸王,对这个弟弟嫌弃得不行。
“崇礼不愿意来,他说他讨厌死骆乔了。”骆崇绚嫌恶弟弟,竟是半点儿也没想过要帮他遮掩。
骆广之果然生气了,就在他要唤人去把骆崇礼带过来时,管家进来说四郎君到了。
骆广之再顾不上骆崇礼,叫骆武坐好了有个长辈样儿,让管家把骆意领进来。
他们没注意管家奇怪的面色,骆武也正襟危坐了起来,都看向门外。
不一会儿,门外有了动静,但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骆意,而是头顶一个“王”字的斑斓猛虎。
“嗬——”
骆武倒吸一口冷气,要不是想起之前老四家的两个孩子回京也带了头老虎,他就要跑了。
就算知道这是四房俩孩子养着的老虎,他还是吓得腿软。
老虎倒是很客气,见人先打招呼:“嗷呜……”
骆武:“……”
骆武屁滚尿流地躲到里间去了。
儿子怂成这个熊样儿,骆广之简直没眼看,但对骆意纵虎吓人亦相当不满。
“找找,别闹。”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从门外传来。
老虎扭头回去,随后一惨绿少年进门来,朝骆广之端正拜下。
“孙儿意,请祖父安。”
少年鹄峙鸾停天质自然,青丝如墨肤如玉,貌若好女艳独绝。
骆鸣雁成婚那年骆意跟着母亲和姐姐一块儿来过建康京,那时他还只是总角孩童,身体不好,面上总带着病气。
骆广之不喜欢看病病歪歪的孩子,又因当时分家之事厌上林氏,认定就是林氏撺掇着孩子闹。因此,无论是对蛮横的骆乔还是乖巧的骆意,都一视同仁的不喜。
但多年过去,当初的情绪骆广之淡忘了许多,加之日日对着骆武、骆崇绚这些不肖子孙,这时候回来一个清新俊逸的孙子,骆广之怎能升起喜爱之情。
“不必多礼,坐罢。”骆广之朝骆意指了指骆崇绚下首的坐席。
骆意跟骆崇绚见了礼才过去端坐好。
有礼有节,骆广之对这个孙子更满意了。
这是我孙子。骆广之满意地看着骆意。
这也是我孙子。骆广之目光扫到旁边的骆崇绚,顿生糟心之感。
真真是蒹葭倚玉树!
紧接着,他就只剩糟心了。
骆找找等骆意一坐好,就懒懒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坐便罢了,它还非要坐到骆意与骆崇绚中间,毛乎乎的把骆崇绚挤得屁滚尿流跑开。
骆广之想叫骆意把老虎赶出去,不小心对上澄黄的虎目,顿时:“……”
骆崇绚躲远了,在角落里愤恨地瞪骆意。
这竖子定是故意的!
和他姐姐一样讨嫌!
骆广之与骆意闲话家常,问起邯郸事物还有豫州的情况,看起来像是想打探些什么,就不知是为自己打探还是为旁的什么人打探了。
骆意则看似有问必答,细究起来却滴水不漏,什么也没有回答。
骆广之再问深了,他就摇头。
再三追问,干脆装傻。
骆广之对这个孙子是全然不了解,在骆乔的光环下,少有人提及骆意,他也就不知道这个孙子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如今也已舞象之年,你父亲为何不为打点选官?”骆广之实在没打听出什么来,都问累了,干脆换了个话题。
说到这个,骆广之就对骆衡十分不满,哪有做老子的这么不关心儿子前程的。
“小七不过七品校尉,你在她帐下做军师,连个品级都没有。你父亲若看中你的前程,合该送你来建康才对。咱们成国公府再不济,也能把你打点一番大中正,你若是不差,评个上上也不成问题的。”
骆意轻声道:“之前姚家载表哥说要给我定品,我拒绝了。我去姐姐军中正正好,父亲母亲也是同意的。”
骆广之差点儿没想起,平国公的姚载了去豫州任中正官。
豫州现在是风生水起,他给骆意评个上上送到建康来,建康的大中正不看姚载的面子也要看豫州都督骆衡的面子,骆意的上上没得跑。
骆广之又尴尬又生气,只要挽回面子般地强调:“你姐姐不过七品。”
骆意没有说话,抬手摸了一把骆找找的大脑袋,然后轻捏了一下它的耳朵。
立刻,骆找找:“嗷嗷嗷……”
虎啸声几乎响彻成国公府,超吓人。
骆乔从宫里出来,一路快马加鞭往成国公府来,叫上弟弟一块儿去彭城王府吊唁,刚到门口还没下马就听里头在虎啸。
“嘶律律……”玄青不甘示弱,也跟着嘶叫起来,还踏着蹄子躁动,一副要跟老虎打一架的模样,要不是骆乔拉着它,它就直冲大门了。
而里头的骆找找听到外头的马鸣,也不乐意了。
一匹马敢在它百兽之王面前嚣张,岂有此理!
站起来就冲着外头吼。
顿时,门里门外虎啸马鸣互骂起来,骆乔骆意姐弟俩没怎么,成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却受不了了。
救救我救救我,能不能别让老虎再咆哮了,好可怕。
骆广之一张老脸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怒又无可奈何。
四房的小鬼一回来建康,他的日子就没有安生过!
第一次,骆武被撸了官职。
第二次,被迫分了家。
这一次这两个倒霉孩子还想干嘛?!!!
第 239 章
骆鸣雁从上晌就在等着, 一直到日入时分,她以为今日怕是要等不到了。
骆乔进京献俘,先要去宫中拜见皇帝, 皇帝再不想也是要留她在宫中说会儿话的。
从宫里出来, 她还得先回成国公府拜见祖父祖母,这是礼数。说不得祖父会留她说话。
这么一番下来, 今日估计是要见不到了。
骆鸣雁有些失落。
从籍田惊变, 她苦苦支撑了一个月, 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恶意,还有人情冷暖,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也不知道今日阖眼, 明日还能不能睁开。
又担心她的孩子会遭遇不测,以致疑神疑鬼, 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叫她激动失常。
她有好多话想跟骆乔说,那些她不敢也不能跟母亲说的话, 她的恐惧、愤怒还有大逆不道。
“娘亲,乔乔姨母不会来了吗?”小小的闻瑾仰头问母亲。
他年纪虽小却不是半点儿不知事的,每日为父亲守灵时, 来吊唁的大人以为他年纪小听不懂, 说话便没顾忌。
母亲虽然说父亲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但闻瑾知道,父亲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了父亲, 别人看他的眼神再不是那种讨好或畏惧, 他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什么叫居高临下。
那些人都是垂着眼睛看他,与他一道玩耍的小郎君们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骆鸣雁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 斟酌着如何才能让儿子不失望,这一个月里儿子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心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在这靡靡建康京里,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日子不会好过,尤其是他父亲曾经那般嚣张跋扈。
这还没发丧,有些人就按捺不住要“痛打落水狗”了。
“你乔乔姨母进宫见你祖父去了,可能……”
“王妃,世子,”朱年神情中带着努力克制的激动,进来通报:“豫州先锋军致果校尉骆高羽与军师骆意前来吊唁。”
骆鸣雁猛地站起来,连声道:“快请,快请进来。”
随后她牵起儿子的手,走到门边翘首。
骆乔、骆意在成国公府里换了一身素衣,在成国公不悦的目光中带着奠仪出门,天色已经昏黄,他们快马加鞭好在在日落之前赶到。
骆乔是以豫州校尉的身份高调来吊唁的,进去见到骆鸣雁,先抱拳行礼称:“末将见过彭城王妃。”
骆鸣雁急忙上前把她拉起来,又对骆意点头笑了下:“你们真的来了。你们……总算来了。”
话未落,她已是泪如雨下。
骆乔拿了手帕递过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先去给彭城王上柱香,其他的话稍后再续。
骆鸣雁点点头,擦了眼泪亲自去问骆乔骆意点香,递到二人手上。
姐弟俩肃穆地拜过再给彭城王烧了些纸,随后跟着骆鸣雁去往后院。
到了正院里,骆鸣雁把一直牵在手里的儿子朝骆乔推了推,对儿子说:“阿菟,这是你乔乔姨母和你意舅舅,快叫人。”
小闻瑾仰头看着骆乔,惊:“乔乔姨母好高哦。”
骆乔蹲下来,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笑说:“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你去街上买零嘴,还记得吗?”
“他那时候两岁还不到,哪里会记得。”骆鸣雁好笑。
骆意也蹲下来,轻轻戳了戳小家伙的肚子:“叫舅舅。”
小闻瑾看着并排蹲下的两个人,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惊叹:“好像哦。”
“那当然,我们是亲姐弟。”骆意再戳戳小肚子,“快喊舅舅。”
小闻瑾大声喊:“舅舅。”
“哎。”骆意笑眯眯应,把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锦盒递给小家伙,“来,这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看看喜不喜欢。”
闻瑾仰头看向母亲,得到允许后才接过锦盒,说:“谢谢舅舅。”
“快打开看看。”骆意催促,他对自己的见面礼可满意了。
盒子有点儿大,小家伙人小,光是抱着就有些费力了,哪还能空出手来把盒子打开。
骆鸣雁见状就被盒子接过来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先招呼姐弟俩随意坐,等小家伙爬上罗汉床坐好后她才帮他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玉,但细看这白玉又透着碧色,只一眼就能看出是十分罕见的上好玉料。
白玉上半被雕刻成一条盘踞的龙,却又不只是一条龙,是几条龙交缠在一起组成了一条龙形。
小闻瑾摸摸玉龙,触手冰凉,好奇问:“娘亲,这是什么呀?”
骆鸣雁也不知道,看了骆乔骆意一眼,二人示意她拿出来看。
她把玉拿出来,只见这不是什么摆件,而是一枚印玺,她转过印玺的正面看,其上刻有小篆,她细细辨认: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她惊愕地瞠大了眼看着姐弟俩。
骆意笑着说:“传国玉玺。”
骆鸣雁倒吸一口冷气:“嗬……”
骆乔补充道:“假的。”
骆鸣雁傻眼:“啊?”
骆乔指指弟弟:“他得了快好料子,和传国玉玺的玉料很像,就突发奇想刻了个假的出来。”
她指了指一条龙的腹部位置:“就连‘天命刘氏’他都刻上去了,非常严谨。”
骆鸣雁没听过传国玉玺的轶闻,跟着骆乔的指引看到那丑丑的四个字,然后听骆意解释这四个丑字的由来。
“你怎么会想到刻一个假的传……传国玉玺?”
好在她在仆役送了茶水果子后就把伺候的人都远远打发走了,不然还得了。
骆乔边吃果子边喂给小朋友,让弟弟来解释。
“我们曾经找到了传国玉玺,在邹山木堡,那个木堡是皇帝授命济阳江氏建的,秘密为皇帝铸造兵器。找到传国玉玺后,我们拿给了席使君,使君后来派人送到了席司徒手上。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传国玉玺是被席司徒收藏起来了。”
“那……那你怎么会想到刻一个假的?”
“籍田那日,臻哥在圜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传国玉玺被我姐姐捏碎了。”
“啊?”骆鸣雁又傻眼了,这又是哪一出。
骆意摊手,笑说:“所以,在世人眼中,传国玉玺要不就碎了,要不就在我姐姐手上。”
“可这个是假的啊!”骆鸣雁复杂地看着白中透碧光的精美玉玺。
骆意无所谓地说:“谁又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席司徒要是没有篡位的意图,除非天下一统,他是不会把传国玉玺拿出来的。”
骆鸣雁喃喃:“谁知道天下一统是什么时候。”席司徒能不能活到天下一统。
“大姐姐你就安心收着。”骆意笑眯眯地说:“指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
骆鸣雁护膝一滞,只感觉有一只手猛地拽紧她的心口,又闷又疼。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想乱猜,怕猜错。
骆意只是笑,没有回答,去逗小朋友。
“阿菟喜不喜欢老虎呀?”骆意把小朋友抱起来往外走,“我们去跟小老虎玩儿好不好?”
闻瑾用力点头:“好呀好呀。”
骆鸣雁看着在骆意的逗弄下恢复活泼的儿子,眼眶一酸,又落下泪来。
“快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骆乔又拿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骆鸣雁接过帕子擦了眼泪,然后看看手里的,又从袖笼里摸出一方一模一样的,这是刚才在前头骆乔递给她的。
“你怎么两方一样的帕子?”
“何止两方。”骆乔说着又拿出来一沓,全都一模一样,“我就知道你要哭,特意准备着呢。”
骆鸣雁被她这么一番操作搞得是哭笑不得,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所有帕子没收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骆鸣雁叹了一句,“我这一个月真的是提心吊胆。”
怕自己遭遇不测,那她儿子丧父又接连丧母,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又怕儿子遭遇不测,那就是要了她的命!
“如果阿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是定会玉石俱焚的。”骆鸣雁狠道。
“明德宫有派人来吊唁吗?”骆乔问。
骆鸣雁点了点头:“太子妃派了她身边的女官来。我让朱年回了礼。”
“这太子妃挺有意思。”骆乔说:“明日我会去明德宫吊唁,和五皇子同行。”
骆鸣雁看着随意放在小几上的假传国玉玺,轻声说:“继承皇位的,会是五皇子吗?”
“不一定。五皇子被皇帝厌弃,众所周知。”骆乔没有隐瞒骆鸣雁,“但我们希望是五皇子。”
骆鸣雁惊讶:“为什么?”
她问的不是骆乔选择辅佐五皇子,而是问骆乔为什么在这时候站队了,她以前明明对夺嫡不感兴趣的。
“比起不太了解的南康王来,五皇子显然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骆乔看着骆鸣雁,目光灼灼:“我想有一日能一统天下,我需要权力。”
骆鸣雁双手紧紧交握着,呼吸都放轻了。
“你说得对,有了权力,我们的生死才不会被别人随意摆布。”骆鸣雁盯着假传国玉玺,在心中做了决定。
她说:“小乔,我不跟你去许昌了,我要留在建康。我的儿子还没继承彭城王的爵位和封地,这些都得我去办。等阿菟继承了爵位,我会上表,与阿菟一起去封地。”
她双目灿亮如电,说:“彭城郡,可是我大宋的龙兴之地。”
第 240 章
翌日清早, 姚莹就来了彭城王府。
她昨日就想过来,是骆鸣雁叫人送信让她不要来。
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要稳重,不能叫人看出自己的急切, 被人拿捏了。
先头姚莹乱了章法满建康的去求人, 骆鸣雁心底是不赞同的,可母亲一片慈爱之心, 在这节骨眼上也只有母亲一人愿意为她的性命奔走, 骆鸣雁说不出残忍的话, 只能叫严先生跟在姚莹身边帮衬着。
彭城王府三百门客,在彭城王身故后就树倒猢狲散,只有严夙一人坚持留下来。
“王爷与王妃都对在下有大恩, 在下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闻绍曾经救过严夙一家性命, 后骆鸣雁在太子身亡一事拼上自己的性命把严夙摘了出来。
“王爷不在了,世子还年幼, 在下还能用。”
“先生高义。”骆意赞了一句。
严夙摇摇头,也不是谦虚:“在下这算什么高义, 只是起码的,做人要知恩图报。”
当时王妃捅太子的时候,他也是扑上去帮忙按住太子的, 事后若非王妃一力承担, 他会最先被皇帝杀了泄愤。
“无论如何, 先生这一个月对家姐维护,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骆意提起长颈瓶将严夙杯中的茶水填上。
待严夙啜下一口茶后,骆意才继续说:“徐州缺了个治中从事, 不知严先生有无想法?”
徐州的治中从事是徐州刺史黄进的从侄, 不是好好在任上,什么时候缺……
严夙心中的狐疑在前头晨练的骆乔一枪把面前的大石捅了个对穿时瞬间消散。
他们既然敢说此言, 就定是能办到的,那徐州治中从事不缺也得缺。
再有就是,为什么哪儿的职位不缺,只徐州治中从事“缺”呢?
严夙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想到了自家世子。
他把目光转向花园一角,那里趴着一头斑斓猛虎,自家世子则趴在老虎身上玩耍,不时在老虎耳边说悄悄话。
世子年幼看着懵懂,可这一个月里严夙旁观,自家世子并不是万事不知,相反,小小的孩童把大人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言行有度,叫人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也就只有这时候,他才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听闻彭城郡有兰陵美酒,在下还从未尝过,不怕骆军师见笑,在下虽酒量不行却也爱小酌两杯,还挺想喝一喝这兰陵美酒。”
骆意笑道:“我也没尝过,先生去了彭城郡可别忘了稍两坛给我。”
“好说。”严夙拊掌大笑,端起茶盏对骆意做个敬酒的姿势。
骆意亦举杯。
双方达成了合作。
严夙不问骆家姐弟俩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他这个不够格被中正官品评的人出任徐州治中从事这等要职。
骆意也没有要严夙表什么忠心、发什么誓言,他们能让他走马上任,自然有办法叫他不敢对闻瑾生出二心。
小小孩童难得松快,抱着老虎又揉又搓,骆找找趴着一动不动宛如假虎,随便小孩儿揉搓自己,仔细看,其实虎脸上有那么一点儿生无可恋。
姚莹由仆役引着到了花园,第一眼看到的是骆乔一脚把一块巨石踢了个粉碎。
姚莹:“……”
第二眼,就是外孙抱着一头老虎。
姚莹:“嗬……”
她倒吸一口凉气,努力憋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惊了老虎,伤害她外孙。
骆乔看到姚莹,收了招,行礼问安:“大伯母。”
骆意和严夙和赶紧迎了上来。
“外祖母。”小闻瑾一路小跑到姚莹跟前,麻衣上沾了不少虎毛,端端正正朝姚莹行礼。
骆找找看小孩儿走了,立刻站起来准备从反方向开溜,忽然虎耳弹动了两下,猛地朝一处奔去,旋即花园里众人听到一声惊天虎啸。
在前头灵堂安排庶务的骆鸣雁也听到了虎啸,顾不上其他,忙朝花园跑去,朱年跑在她前头,帮她探路也是保护。
朱年边跑边在心里嘀咕。
彭城王也喜养猛兽,可都是在兽园关在笼子里养,况且谁家也不是这样把老虎放养让它随便走的,万一老虎扑了人……
到了花园一看,老虎真扑了人,爪子底下摁了个小厮。
“这……这是怎么了?”朱年小心翼翼地朝骆乔看去。
骆乔对骆鸣雁说:“此人鬼鬼祟祟,被找找发现了。”
那小厮喊冤。
骆乔叫侍卫来把人带下去,骆意兴致勃勃地要去审。
“你是真冤还是假冤,我审过便知道了。”
骆意这不同寻常的兴奋叫姚莹侧目。
骆乔转头,假装没看到大伯母的疑惑。
骆意的审问手段师从兖州法曹彭良,还请将过干办处郎将张瑾,此二人皆是以刑讯残酷叫人闻风丧胆的有“恶鬼”、“阎王”之称的,骆意集两家之所长,很有青出于蓝之势。
别看他白如傅粉、若不胜衣,经他手审讯过的细作没有一个能硬抗到底。
但骆乔刻不敢跟大伯母说这些,别吓着她了。
“我辰时正去明德宫吊唁,大姐姐这里你注意着些。”骆乔对骆意说。
骆意挥挥手:“放心吧。”
严夙跟着骆意一道去审问了。
朱年见没事,松了一口气,便去忙自己的事。
骆鸣雁知道母亲有话想同骆乔说,便将二人都请回正院,关起门来说话。
一进门,姚莹就握着骆乔的手,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伯母真没想到你会来建康,孩子,辛苦你为你大姐姐跑这一趟,伯母一辈子都记你的好。”
骆乔忙道:“大伯母可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骨肉血亲。”
“虽说是骨肉血亲,也没得担着性命之忧相帮的。”姚莹伤心地说,这一个月处处碰壁,叫她失望至极,“你是不知道,你大姐姐这一个月来过得是什么日子,光是吃食里就查出毒来七八次,王府还走水过一次,还有府里的姬妾当众发疯差点儿刺伤你大姐姐……”
“娘,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骆鸣雁把姚莹拉到罗汉床上坐好,无奈地对骆乔说:“我娘实在是担心我,其实没她说得那么严重。”
姚莹擦干了眼泪,明白女儿的意思。
到了这境地,骆乔能强行回京保骆鸣雁不仅是情分,更是天大的恩情了。她再说这些卖惨的话,未免刻意博取同情,将骆乔架起来的意思。
“是,都过去了。”姚莹笑了一下,小闻瑾走过来依偎在她身边给她擦眼泪,软糯糯地说:“外祖母不哭,不哭啊。”
姚莹一颗心熨帖不已,本来想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但想起女儿说过孩子六岁了不要再抱了,便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外祖母没哭,外祖母看到你姨母,高兴。”
闻瑾点点头,认真说:“我知道,这叫喜极而泣,爹爹有教过我。”
听他提起闻绍,骆鸣雁黯然地撇开了头。
骆乔朝闻瑾招招手,小家伙立刻颠儿颠儿地到了骆乔跟前。
骆乔蹲下来,夸他:“阿菟真厉害,你爹爹教你的都记得。”
“那是。”闻瑾骄傲挺起小胸脯。
“那姨母也教你一个,好不好?”骆乔说。
闻瑾点头:“好呀。姨母,是什么?”
“一力降十会。”骆乔给小朋友解释:“意思是,一个力气很大的人可以打败十个武艺高强的人。就是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没有用的。”
小朋友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但他记住了。
骆乔拍拍小朋友的肩膀,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去更衣准备前往明德宫。
等骆乔离开,骆鸣雁叫来乳娘把闻瑾带去前头——他得去给他的父亲守灵了,屋里只剩母女二人,骆鸣雁对姚莹说了自己的打算。
“你不去许昌了?”姚莹震惊,“不是说好了去许昌,避开宫里,把阿菟平安养大吗?”
“娘,去了许昌,真的能平安吗?”骆鸣雁道。
姚莹说:“你四叔四婶都在许昌,你四叔是豫州都督,谁还敢在许昌动你们。”
“可是阿菟他合该是彭城王,他不该去许昌,他该去的地方是彭城,是他的封邑。”骆鸣雁说:“我要是带着他走了,谁来为他请封,他怎么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究竟是爵位重要,还是命重要?”姚莹快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
“都重要。”骆鸣雁看着母亲,“无论是对我来说,还是对阿菟,都重要。”
她目光中有一种决绝,是姚莹从未在女儿身上见到过的。
忽然之间,姚莹就觉得女儿长大了。
女儿大婚时,她没有这种感觉。
女儿生子时,她依旧觉得女儿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总认为对女儿她有操不完的心,这是她的孩子,她甘之如饴。
可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孩子长大了,可以顶天立地,为自己做决定,为自己负责任,她不需要再操心,只需要给予无限的支持。
姚莹欣慰之余又莫名一丝失望,心上空落落的。
“那小七呢,她是特意来接你去许昌的,她强行进京献俘,惹得皇帝不快,建康京里对她也颇多微词,说她恃功生骄,你现在又不去许昌了,她……”
“娘,您放心,我已经同小乔说了,她赞同我的决定。”
“那就好。”
姚莹颓然地塌了背脊。
骆鸣雁拉着她的手,说:“娘,您去许昌吧,我让人去许昌给您置办好宅子田地,您去许昌,有四婶在,我放心。”
“你胡说什么,我不去,我去什么许昌。”姚莹不同意。
“娘,您听我说……”
“你别说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在建康,我就在建康。你在彭城郡,我就在彭城郡。”
“娘,”骆鸣雁眼泪涌出,抱住了母亲,“是我不孝,一直一直让娘为我操心。”
姚莹笑了下:“我是你娘,我不为你操心,我还为谁操心。我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骆鸣雁说:“那娘您上辈子怕是欠了我许多。”
“可不是,生出你这个讨债鬼。”
“娘……”
骆鸣雁抱着母亲轻轻摇晃撒娇,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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