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洛水出洛西山, 经巩县流经洛汭,北边正对琅邪渚,东北注河。
两河汇流之处称洛口, 二水一清一浊, 水色分明,汇聚之后继续东流, 左边就是河内郡的平皋县。
平皋县因在黄河之皋、地势平夷而得此名, 乃两河交汇后冲积而形成的大片滩地。
洛口水势相对平缓, 进入枯水期后,渡河难度不太大。
伐魏檄文布告天下时,神鼎军的先锋已经搭好浮桥, 渡过洛口, 在对岸、平皋县西南三十里处置好营地。
平皋县以及临近的温县大乱,郡里驻军只有八千, 守郡治所怀城安排了五千兵马,分到他们这下直面宋国大军的几个县里, 哪还有多少兵马。
平皋县和温县只能强征民兵数千,派他们上前线守河岸,阻止宋国大军渡河。
驻军在后, 民兵上前, 被强征的男丁临行前抱着母亲或妻子痛哭, 让她们收拾细软快逃。
“我今日一去,活命渺茫,你们且快逃, 和大家一起, 不要落单……往南逃,去洛阳, 切记万不可往北走。”
村子里,家家户户哭声震天,拜别了父母、妻子,男丁们拿上家里的锄头、铲子或者柴刀,都没有就只能拿根木棍,跟着里长走了。
民兵们才到集合的地点,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宋国的那位煞星在先锋军里。
难怪第一波守军败退得那么迅速。
“她……她不是主帅吗?哪个主帅不坐镇中军,在先锋军?”
有人问出这一句,但没有人回答他。
渐渐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发出了一道泣声。
就像一个信号,一人哭了,其他人也跟着哭了,很快就哭成了一片,县令根本呵斥不住。
“县令,就让大家好好哭一场吧。”主簿劝县令,“过了今日,以后想哭有没有机会还未可知。”
县令面色惨白,佝偻着背脊摆摆手,想哭就哭吧。
他也想哭。
郡里还不增兵,不会真以为他们就靠几百驻军和一点子民兵就能对抗宋国三十万大军吧?
郡守没了,别驾呢,不管事吗?
还有,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来?
平皋县令满心凄惶,感觉自己里死期不远了-
神鼎军的先锋渡河后,只在洛口北驻扎了下来等主力完全渡河,击退了几次平皋县和温县的袭营,就没有再动。
骆乔作为主将,的确在先锋军里而不是坐镇中军。
如此行事是为告布天下她的动向。
她已渡河的消息一经传出,不少人都以为她的主力部队都渡河了,想要有所动作的都得加紧了。
弘农郡,杨氏族长召集了所有族人、家奴和收留的难民,望着一张张紧张又期待的脸。
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演练了许久,并承诺拿下了函谷关,将来司、雍二州归宋,就给所有家奴脱了奴籍。
“多的话我就不说的,儿郎们,为自己,为亲人,为我们的家,冲——”
弘农杨氏近万人分两路,一路攻占弘农郡治所,一路与潜伏在函谷关的族人里应外合攻陷函谷关。
此时西魏的所有目光都被平皋县外的骆乔吸引去了,长安下令调兵,司州各郡也紧急征兵调兵前往河内郡支援。
弘农郡戍防空虚,郡治所迅速被杨氏占领,郡守被杨氏族长亲手杀了。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多年的郁气一朝抒发。
“姓贺的,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他畅快大笑。
贺家这些年一点点蚕食着杨氏,强迫他收贺家的女人,还想害死他的正妻给贺家女人让位,无耻之极!
他没有先祖的智慧,用尽了全力都不能守住祖宗基业,但他运气好,遇上了好时机,弘农杨氏不会在他手上败落。
杨氏攻下郡治所后,就关闭了三面城门,把雍州通往司州中心的要道切断。
然后就是函谷关。
杨氏族长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西边,再出发之前已经定好,若是成功拿下函谷关就点黑烟,若是拿不下就点白烟。
从日上中天到日落西山,他就直直的站在城楼上望着,旁人劝他休息,都被他摆手拒绝了。
没有看到结果,他如何有心思休息。
在天边的斜阳即将要隐没最后一丝光芒时,他的儿子登上城楼,扶住他的胳膊,劝道:“父亲,先回去吧休息一下吧,去洗漱一下换身衣裳,吃点儿东西,儿子在这里守着,一有动静就立刻让人通知您。”
他摇摇头,还是不愿意。
脸上溅到的鲜血他只是胡乱擦了一下,没有完全擦干净,干涸在嘴角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咧一个怪异的笑容,在残阳的映照下,怪瘆人的。
见儿子还要劝,他说:“你无事就在此陪着为父,有事便自去忙你的。”
父亲都已经这样说了,无法,就只能在身侧陪着。
终于!
在日光隐没的那一瞬间,五里外的烽火台亮起了火光,黑烟滚滚直冲霄汉。
“冉儿,你、你快帮为父看看,那狼烟是黑色还是白色?”杨氏族长一把反握住儿子的胳膊,忽然对自己的眼睛不太信任。
“父亲!父亲!是黑烟!是黑烟啊!四叔他们拿下函谷关了!”
守在城楼上下的杨氏族人们也都看到了火光与黑烟。
“拿下啦!函谷关拿下啦!”
众人奔走相告,满城欣喜若狂。
杨氏族长热泪盈眶,被儿子扶着回去。
“快,快去给骆将军送信。”他推着儿子,让他不要耽误时间,早一日将信送出,他们杨氏便会早一日安全。
杨氏的信在第三日就送到了骆乔的手上,她看完后递给骆意,下令:“各军点兵,明日日出,攻打平皋县,河内郡一战自明日始,首战必胜!”
帐中将领们齐呼:“必胜!”
七月流火,此时对战事来说是最好的气候,天气渐渐转凉,气候干燥少雨,又正值丰收之时,因敌取资也方便。
清晨,神鼎军点兵列阵,金鼓连天,军威浩荡,锐不可挡。
骆乔骑在马上,双目锐利,宛如一把出鞘渴血的长刀。
各番部点清人数报与主将,辎重营推上各类器械,在主将一声令下后朝平皋县进发。
平皋县地势平坦,但有黄河与神尾山为屏障,在战略位置上也算得上是重要县城,但又比不上一些要塞,太过依赖天险的结果就是平皋县城墙修筑得并不高。
河内郡的情况,神鼎军的斥候早就探了个清清楚楚。
驻扎在河岸时,平皋县和温县不时派遣民兵前来骚扰试探,神鼎军杀的杀抓的抓,此次进攻俘虏也都带上,蹚道除鹿木拒马。
看守俘虏的火长说过,只要他们在战事中表现好,就放了他们。
谁知这些人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说:“我们可以为骆将军打仗,我们若是表现好,还请上官为我等美言几句,请骆将军收下我们,我们可以打仗,也是种地的好手。”
火长有些愣,不禁怀疑这些人是有什么阴谋,立刻汇报给了队长。
“他们想留在咱们神鼎军?这里面有没有细作?”队长问。
“俘虏之后就查验过,都是两县临时强征的民兵,其中有几个人还是小的亲手抓住的,手里兵器都没有,拿着个木棍就冲上来,小的才一举刀他们立刻就抱头投降。”火长说:“都是些苦命人,暂时还未查出有无细作。”
队长上报给校尉,甘彭就道:“且先看看这一仗,若是诚心归附,收下无妨,不过也要盯着别叫细作混进来了。”
队长回去就与火长一起去敲打了俘虏们。
今晨行军,俘虏们表现得十分积极,将平皋县的薄弱之处一一指出,争取立功。
神鼎军已兵临城下,平皋县城四面城门紧闭,驻军根本不敢出城应战。
他们只有八百驻军,八百对三十万,纯纯送死。
坚守不出,说不定还能拖到怀城的援军到来。
“列阵——”
骆乔下令,战鼓擂响,各处令旗配合鼓声指向左右两方,不到半个时辰,神鼎军就将平皋县城三面围住。
瞭塔升起,数十架砲车在木幔的掩护下被推了上来。
“进攻——”
随着骆乔一声令下,战鼓擂响进攻的节奏,瞭塔上的士兵用令旗指向,虬壮有力的士兵们搬起丈宽的大石放在弹袋里。
“放——”
数十枚大石一起投向平皋县城墙,砸得烟尘滚滚碎石迸裂。
女魔头竟喊话都不喊,直接就攻城了!
“怎么办?怎么办?怀城的援军呢?怎么还没到?”平皋县令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让人去怀城报信,一边催促驻军一定要守住。
不仅是驻军,县城中还剩下的男丁、健壮的妇女、还有贵族老爷家里的仆役奴隶都被县令征来守城,有武器的拿武器,没有武器的棍子石头自己看着办。
几轮砲石砸下来,平皋县城墙许多处都被砸得坑坑洼洼,薄弱之处更是豁开一个大口,驻军也被砸死一百有余。
贵族老爷家的奴隶们被最先被驱赶着上了城墙,茫然地看着城下蔽天的旌旗。
投石车的弹袋上已经再一次装上了砲石,蓄势待发。
“不——我不想打仗……我不想死……”
忽然,有人嚎哭一声,丢下手里的木棍转身就跑。
他一跑,立刻就有人跟上,可还没跑到城楼的楼梯,跑到最前面的人就被城楼上的士兵一刀砍断了脖子。
“怯战逃跑者死!”
被士兵用刀指着,奴隶们不敢再跑,哭着退回原来的位置。
城中存放的投石车也推上来了,狼牙拍和檑木业已就位。
县令下了死命,任何人都不许退,战至最后一人。
第 282 章
有点出人意料, 平皋县令守城还挺顽强,从清晨到日暮,一批一批人登上城墙打退神鼎军的进攻。
待日近西山, 神鼎军鸣金收兵, 平皋县才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入夜后也不能放松,得防着神鼎军夜袭。
营地里, 神鼎军开始生火造饭, 每火人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机警戒备四周, 待火头军来送饭,同袍们替下,才蹲在火堆边大口吃饭。
“今天的进攻不猛啊, 一直都在离城三丈外, 又不攻城门又不登城墙,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吃你的饭吧, 将军让你干嘛你就干嘛,问那么多。”
“我这不是好奇么, 你们说那平皋县城的城墙都快跟纸糊的一样了,咱们的砲石和檑木投过去,都已经好几处大豁口, 完全可以从豁口冲进去啊。”
“听那些俘虏说, 平皋县连着来了好几个巨贪, 修城墙、河道的银子都被贪了去,连糯米灰浆都没有,可不就跟纸糊的一样么。”
“那将军干嘛不下令强攻, 要是怀县援军或是哪里的援军来了, 本就不好打了么。”
“将军自有将军的打算,吃完了没有, 洗碗去。”
士兵们轮番吃饭,再去洗碗,然后站岗。
中军大帐里,火头军给将领们送来的饭菜已经凉了,却没有人动,骆乔几人正在听斥候汇报建兴郡的情况。
“嵇充的主力部队是走丹河水路到阳阿城外驻扎,先锋部队与建兴郡守军在阳阿城北已交锋过三次,各有胜负。现在嵇充的主力部队到了,阳阿城坚守不出,末将以为,是在等平阳郡或高阳郡的援军。”
“平阳郡的兵马动了多少?”骆乔问道。
斥候答:“约莫一万兵马。”
骆乔颔首。
“弘农郡与函谷关被杨氏占了,高阳郡恐会出兵前往弘农郡,长安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函谷关被占,他们东出的要道被掐断。”骆意看着舆图上标注的函谷关,手指滑到东南方的南渑池位置,道:“席二哥从南渑池出兵援弘农,潼关和湖县会出兵拦截。”
甘彭沉吟:“潼关和湖县拦截,洛州援弘农郡就有些麻烦了。”
骆意道:“也不算太麻烦,秦州刺史会出手。”
杨津道:“可是汉中的兵调走了,成都那边岂会没有动作。”
骆意道:“成都自然是分身乏术。”
苍梧王正磨刀要砍向宁州,矩州的女皇帝怎会不乐意配合
还有荆州往南浦调兵,成都一旦挥兵取汉中,他们就打齐国江州,拿下涪陵、巴郡,威胁益州。
至于想趁机分司州一块肉走的嵇充,刘行谨会告诉他,什么叫做盟友,嵇充手里那一半的燕州是保不住的,至于其他,就看刘行谨趁火打劫的本事了。
这便是骆乔率先渡河却不强攻的目的,让各方都动起来。
第二日,神鼎军继续攻打平皋县城,依旧是远攻,把平皋县的城墙砸得更破烂了,到了日入鸣金收兵。
接连五日如此,神鼎军围师必阙,平皋县城里能想到办法逃跑的这几日都跑了,县令依旧下令死守。
“整整五日,怀城的兵马就算是爬也应该爬到了,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平皋县令日益暴躁,要不是情势不许,他都要跑去怀城找郡里人理论了,没看见他们平皋快守不住了!
还有,平皋这破城,比豆腐渣还脆,他前面几任究竟贪了多少银子,他娘的,这不是害他么!
“县令,大事不好了……”
“还、有、什、么、大、事、能、不、好!”县令对屁滚尿流跑来的小吏喷道:“还有比女魔头打到家门口更不好的大事吗?!”
小吏忙说:“平阳郡的援军去了建兴郡,高阳郡的援军往弘农郡去了。”
“什么?!”县令眼前一黑。
“县令,小的还没说完,”小吏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县令,一口气说:“郡里的别驾听到不会有援军来已经弃城逃跑了怀城驻军一盘散沙也逃掉了近一半。”
县令一言不发,直挺挺往后倒,好险是有个小吏扶住了他,不然后脑怕是要磕台阶上了。
小吏哭:“县令,您别晕啊,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要不要投降啊?”
平皋县令收到的消息,骆乔只会比他更早。
她看了日头,下令强攻。
神鼎军憋了五日,终于可以痛快攻城了,狼叫着冲向平皋县城稀烂的城墙。
他们势如破竹,横扫千军,把平皋县扫荡了一片,然后他们没有听到收兵的号角,反而是进攻的战鼓。
“神鼎军,随我冲——”
骆乔手持长刀,一人一马跃出,冲向怀城。
“嗷嗷嗷……”
神鼎军兴奋嚎叫,轻骑兵和跳荡军率先跟上他们的将军,杀向河内郡治所。
拿下河内郡!拿下司州!
骆乔带着先锋往前冲,甘彭和杨津号令中军主力跟上,骆意指挥部分轻甲兵留在平皋县打扫战场,他随辎重营跟上前面的队伍。
神鼎军大破河内郡,并还寻到了逃跑的刘廆斩杀之。
同时,洛州军抵达了弘农郡,在函谷关和弘农郡与西魏两面作战,秦州刺史趁机从背后打湖县,潼关险峻难攻,湖县还是可以欺负一下的。
成都听闻汉中兵力空虚,想要动一动,哪知矩州的女皇帝与宋国的苍梧王联手猛扑宁州建宁、兴古二郡,成都不得不放弃对汉中的美好展望,先收拾姐姐和质问建康。
建康的鸿胪寺卿亲自回复齐国驻宋国使臣:“你们既强占黔中不肯归还,那我们只好动手自取了,我大宋还算是兵强马壮。”
使臣怒道:“你们的苍梧王攻打的是宁州兴古郡,不是黔中!”
鸿胪寺卿故作惊讶:“是么?如果打的是兴古郡,那就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王爷把兴古郡误认成黔中的了。你先别急,待我回禀陛下,去信问一问苍梧王是怎么回事儿,再与你回话。”
使臣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
现在的宋国早就不是曾经割地求饶的宋国了。
鸿胪寺卿把齐国使臣打发走了,哼着长干里最时兴的小曲下值回家。
腰杆硬了直了可真爽。
神鼎军在河内郡站稳脚跟后,目光立刻投向了正打得有来有往的建兴郡。
建兴郡有平阳郡的援兵,嵇充部几次攻城都奈何不得,就在他思索是不是要暂时退兵时,骆乔带兵杀到了。
建兴郡腹背受敌,内又有不堪□□的百姓奋起反抗,最终,建兴郡郡守的人头被骆乔斩于刀下。
阳阿城拿下,骆乔立刻将刀对准了嵇充。
“是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一程。”
“你!”
嵇充自知不敌,虽不甘,也只能先退回上党,以图后续。
谁料他刚回到上党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刘行谨趁他后方空虚,把他那一半的燕州拿下,还攻下了恒州高柳郡。
嵇充暴怒,派人去质问刘行谨,后者根本就不搭理他,使臣都给杀了,正在谋划把代郡也拿下。
拿下代郡,恒州基本上就近在掌握了。
不过这是后话。
此时,嵇充还在撤回上党的途中,骆乔与骆意站在建兴郡长平县的城楼上北眺,商量此处针对上党的防线要如何筑。
说到上党就要说到嵇充,此次建兴郡如此轻松拿下,还多亏了嵇充的“帮忙”。
“难怪施象观最喜摘桃,原来摘桃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
骆意深以为然:“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常有。”
骆乔露出个坏笑:“要不我们盯紧了嵇充,专门跟在他后面摘桃。”
骆意怎会不支持姐姐:“好主意!”
姐弟俩冒着坏水,小声商量如何挑拨刘行谨和嵇充,然后他们就跟在后面摘桃。
河内、建兴二郡拿下,弘农郡和函谷关始终坚守,宋国军队算是占领了司州一半以上的地盘,一些县直接就是打开门让神鼎军进。
平阳郡派出的援军全部陷落建兴郡,骆乔找出一名被俘虏的平阳郡校尉,让他带话回去,叫平阳郡守投降。
“是想与建兴郡守一个下场,还是作为我大宋人好好活着,帮大宋治理一方,叫你们郡守好好想想。我只给五日,想不明白就我帮他想。”
校尉被给了一匹马一点儿干粮,他不敢停留,日夜兼程奔回平阳城,将骆乔的话带到。
平阳郡守听到如此狂言自然是勃然大怒:“魔头安敢欺我平阳无人!”
“郡守,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校尉劝他:“末将亲眼看到,魔头一刀就把陆郡守砍成了两截,是实实在在的两截,就从脖子到腹下这里,这样,您看……”
校尉边说边比划,还形容:“那血喷的老高了,陆郡守的眼睛都是凸的,他估计临死前也想不到自己是这样死的。”
平阳郡守:“……闭嘴!”
说得他都有点儿害怕了。
校尉不敢再说,眼睛鼓鼓地望着郡守,堂中其他人也都看到郡守,等他拿主意。
长安的兵马什么时候到也不清楚,与司州相邻的华州一直按兵不动,半点增援的意思都没有,而他们平阳郡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女魔头连下两郡,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反观平阳郡的将士,听到“骆”字都能睡不着觉,士气低迷。
敌强我弱,打也不是不能打,只不过是拿命填。
那投降呢?
平阳郡守望向堂中众官吏。
回来的校尉说了,女魔头承诺,他们投降的都会被妥善安置,毕竟打下了地盘还需要人治理。
“郡守?”
“那就……”
七月中,平阳郡守向神鼎军主帅骆乔投降,请骆将军善待平阳郡百姓。
司州只剩高阳郡一地了。
第 283 章
弘农之西, 是南北横亘的稠桑原。
稠桑原北林黄河、南面秦岭、东边是弘农河,峭壁陡立,原上林木茂密难以通人, 中有一条东西向的裂缝, 东出入口的关隘就是函谷关。
函谷道三十余里,宽不过数丈, 车不能方轨, 马不能联辔,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护卫着中原西进关中的安全。
然函谷关一失,关中与中原的要道被切, 长安的兵马出不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骆乔席卷司州。
长安兵马虽从潼关出与湖县兵马一起绕道秦岭想拦截从南渑池过来的洛州军,可秦岭是轻易能过的?
秦岭会平等地教训每一个妄图挑战它自然之威的人。
长安、湖县兵马根本绕不过去, 只能老老实实走崤函道,直面被杨氏临时封起来的函谷关西出入口。
长安兵马与高阳郡兵马分别攻打函谷关和弘农城, 久攻不下。
更糟糕的是,骆乔带兵到弘农城了。
“骆将军。”
杨氏族长率领族人们在城外迎接,见到了骆乔, 他的心才彻底安定下来。
他走的这一步没有错。
“杨先生, 辛苦。”骆乔下马, 与杨氏族长和族老们见礼。
有弘农杨氏的投诚,她夺取司州事半功倍。
当晚,杨氏族地设宴, 虽在战时不能喝酒, 却也是热闹十足。
骆乔抵达弘农郡当日,高阳郡守就下令先退兵二十里, ,他毫无把握能与骆乔正面对抗。
在弘农城停留了两日,骆乔去了函谷关。
高阳郡守松了一口气,换成长安紧张起来了。
然,骆乔到了函谷关后并没有挥兵西进,半点儿动静也无。
不对,也不算没有动静。
建康终于松口愿意与长安和谈。
宋国形势大好,突然就愿意和谈,怎么看其中都有诈。
“那你们说,有什么诈。”穆元对六部尚书说。
他这个皇帝只当了月余,他觉得仿佛过了十年那么长,每一天醒来他都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他身在岐王府里,而不是未央宫。
六部尚书拥立他为皇帝,是因为他比弟弟穆泰好控制,他们嘴里说着是为了朝廷为了大魏,实际上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权势。
他都知道。
身边的门客逃的逃死的死,他身陷未央宫,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
他这个皇帝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放刘氏离开。
他们做不成夫妻了,他惟愿她往后余生皆顺遂。
“荀先生在散关等着,我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安排好了人马保护你,还有金银绢帛,你往南走,离开大魏,找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安顿下来。忘掉长安的一切,忘掉自己的姓氏,也忘掉我。阿湄,我无能,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刘氏紧紧抱着穆元,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我不走,我们结发为夫妻,就是要一生一世的。”
“不,你必须走。我们两个总得活一个。”穆元推开妻子,郑重地说:“你必须走,你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刘氏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天高云淡,穆元登上城楼目送车队直至再看不见。
五日后,穆元得知平阳郡守投降。
再五日,骆乔抵达函谷关。
这么一尊杀神挡在自己家门口,长安岂能不慌了手脚。
建康又透露出可以和谈的意思,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无论如何,建康愿意和谈,长安求之不得。
穆元每日端坐在朝堂上,听六部尚书争论和谈的进展,听得多了也能大概明白,明白了就想劝他们不要把宋国想得太好,杀神还在函谷关没走。
高阳郡守知道长安正在与建康和谈,看送来的邸报似乎和谈还算顺利,但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盯着弘农郡和函谷关的动静。
他一边安排人想办法潜伏进弘农郡和函谷关,又不停派人向华州刺史求援。
“华州紧邻雍州、司州,司州若覆灭,下一个就是华州。”
高阳郡守派去的说客口才不错,华州刺史心有所动,但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宁可不做也不愿做错,前头弘农郡和函谷关被占如此大事他都没有贸然出兵,就是他谨慎的性格所致。
华州因地里位置的原因拱卫雍州,西魏在此置兵两万,是个不多不少的数字,让华州既能在敌人打过来时可以出兵援救,又防着华州司牧拥兵自重。
魏国的先祖在制衡一道上费尽心思。
只是这一任华州刺史实在是太谨慎了,高阳说客口水都说干了,他才同意考虑一下,还要派人随说客一同回高凉城见过高阳郡守后再做决定。
说客此时此刻都想哭了,真是太不容易了,能说服一个木头疙瘩,绝对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履历之一。
华州刺史让他极其信任的治中从事去高凉城,高阳郡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带他去了军营里。
“谁能想到,函谷关都能丢。”高阳郡守痛心叹息,“骆乔到了弘农之后,将士们多少有些怯战,她的凶名……君寿你也知道的。”
华州治中从事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就是那位凶名太盛,他们刺史才不敢出兵的。
以往他们都觉得刺史谨慎过头了,但放到现在又觉得谨慎点好啊。
“朝廷正在跟建康和谈,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函谷关和弘农拿回来。”高阳郡守斗志满满。
华州从事没有当场应下,只道要先回去禀报刺史。
晚间,他们回到营帐之中,还没坐下,士兵来报有流寇袭营,打退一拨又来一拨,打退一拨又来一拨,没完没了了简直,请郡守示下。
这显然是有预谋的,高阳郡守请华州从事在帐中稍坐,他去看看。
华州从事本想跟去看看,站起来后又觉得两方还未谈成,就插手高阳部的事不妥当,便又坐下来了。
帐子不是中军大帐,而是高阳郡守用来谈事的,他离开后,只有华州从事一人在帐中。
他百无聊赖地在帐中转了一圈,肚子有些饿,便去让外面的士兵送些吃食来,掀开帘子就看到不远处的中军大帐有烛火,便问士兵:“你们郡守回来了?”
士兵答是。
华州从事就觉得奇怪,高阳郡守既然处理完事情了,怎么不来跟他知会一声,把他晾在这边自己去了大帐。
他便往大帐走,被大帐前守卫的士兵拦住不让进,既不让他进,也不去通报。
“郡守说了,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这是在防贼吗?
华州从事恼了,把他们华州请来,又防贼一样拦着他不准进大帐,那他就偏要进去。
士兵们面对华州从事强闯也不敢武力阻拦,他们都知道,这是郡守请来的贵客。
这边要强闯,那边不敢暴力阻拦,惊叫华州从事强闯成功了。
他一掀开帘子就看到高阳郡守把一封信收到袖笼里去,笑脸相迎,并不计较他强闯大帐。
华州刺史让治中从事来高凉,除了对他极度信任外,还有就是他特别多疑。
谨慎配多疑,这就是华州的特色。
高阳郡守这怪异的举动叫华州从事心底生疑,但他把疑惑按捺住了,先道歉,称是当心郡守才这般强闯的。
对方都诚心诚意地道了歉,高阳郡守能怎么办,只能原谅他。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用了晚膳,待歇下后,华州从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信能叫高阳郡守那么紧张?
第二日,他就跟高阳郡守告辞,说要回去好好与刺史商议出兵一事,郡守便送走他,还给了许多高阳郡的土仪。
回到澄城,从事立刻找到刺史,把高阳一行的精力一五一十说出来。
然后,刺史给他看了一封信。
“贺先想占了我们华州?!”从事惊呼:“这怎么可能!”
“贺先此人一向阴险,他有此想法,我并不意外。”刺史道。
“使君,这信是哪来的?”从事觉得奇怪,这信没头没尾,字迹方方正正,纸笺没有特色,何人如此谨慎,送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离间他们华州和高阳郡吗。
“突然出现在我书房里,没查到是何人所放,”刺史道:“不过,我查到了这信所用之墨是长安喜用的隃麋墨。”
从事道:“所以信是长安那边送来的?既然是长安,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再说,隃麋墨稀有,但也并非长安独有。”
这信真是太多疑点了,每一个字都透着怪异。
还有高阳郡守,他也藏起了一封信,那又是什么信,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华州商议了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看高阳郡后面会有什么动作-
“信都送去了?没露出什么破绽?”
骆意问回来的察子。
“军师放心,信都送到,我们把线索都指向了未央宫。”察子答道。
骆意道了声不错,让察子下去休息。
“未央宫。”骆乔看着弟弟,“是穆元还是穆泰?”
骆意道:“就看他们自己理解了。长安那边竟然没杀了穆泰,倒是出乎了我的预料,六部尚书不是仁慈之人,想必是穆元求了情吧。”
“那就等着吧,不着急。”骆乔道:“高阳的贺先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心要给兄弟报仇,非要拿下弘农。”
第 284 章
随着长安与建康的和谈, 整个司州看似平静了下来。
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让身在这个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安然入睡。
跟华州刺史一样,高阳郡守也收到了一封信, 就突然出现在他大帐的案上, 询问当值的士兵,竟无一人知晓这封信是怎么放在这儿的。
高阳郡守很生气自己的防卫竟如此疏漏, 处罚了当值的士兵后, 他打开了信。
信中说, 华州刺史想要吞并他手里的两万兵马,是假意与他合作退敌,让他不要上当。
还说, 华州刺史是受了长安某个人的指使, 指使之人与贺家有仇,你好好想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吧。
高阳郡守将信将疑, 但信上又说,华州刺史为何迟迟不愿出兵, 就是等着你贺先去求他,你有求于他,他就可以拿捏你, 华州治中从事要求去你的军营看看, 就是为了探你的虚实。
信上所言真真假假, 高阳郡守先是嗤之以鼻,看着看着表情逐渐变得凝重,心底有了疑问就免不了这近两个月时间华州都干了些什么, 越想越觉得可疑。
尤其是华州从事强闯进来, 直接然高阳郡守心里的疑问引爆。
贺家的敌人多了去了,六部尚书至少有三个跟他们贺家有龃龉。
高阳郡守既查信的来源, 又顺着信里的线索查,一路追查竟查到现任皇帝穆元身上。
“他不就是个傀儡,还能有这本事?”高阳郡守将信将疑。
“再是傀儡,也是皇帝,六部尚书里有人要对付郡守你的话,皇帝说不定真能知晓。”幕僚说道:“看来这位皇帝不甘做一个傀儡。”
“华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刚好,华州那边的情报送来了,华州刺史派人去了长安。”
高阳郡守:!!!
华州跟长安果然有猫腻!
华州也在追查信的来源,一路查到被圈禁在北宫的废帝穆泰身上,都惊了。
“废帝这是意图挑拨吧!他都被圈禁了,还能搞事情?”
治中从事道:“废帝端坐未央宫多年,死而不僵也不奇怪。可他挑拨我们华州与高阳郡的关系有什么用呢?司州刺史都死了,司州眼看就要全部落于敌人之手,他这个时候搞这一出对他有什么好处?”
华州刺史说:“没有好处,就是单纯得不想看有人痛快。”
“就算是报复,可六部尚书安排了五千金吾卫把北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废帝的信又是如何送出来的呢?他手里难道还有什么可用之人?”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决定暂时观望观望,出兵一事先不提。
岂料,高阳郡守一封奏疏,弹劾华州刺史通敌叛国。
虽然高阳郡守没有证据证明华州刺史通敌叛国了,可弹劾政敌还需要什么证据,他就追着华州刺史咬,不信不能把华州刺史背后的人给咬出来。
华州刺史是个谨慎之人,但不是个软柿子,被如此诬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反咬一口说高阳郡守通敌叛国。
两人都没有证据,就搁那儿互骂,一天几封奏疏送往长安,长安朝堂都不用干的了,就光处理他俩的矛盾。
六部尚书对两方都有意见,让皇帝下诏把两人都斥责一番,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两人却都觉得皇帝偏心,其中更有六部尚书捣鬼,随着越来越深入的追查,两人骂架也逐渐升级。
终于有一日,骂架演变成了武力,华州和高阳郡在司州与华州交界的北乡县打起来了。
长安的六部尚书收到消息,差点儿没被气死。
他们立即下令两方停战,可是来不及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骆乔就是那个渔翁。
她在华州和高阳郡打得不可开交时,带着五千精兵忽然冒出来,一顿乱杀,将两方打残,占领了北乡县。
北乡县是华州通往司州的要道,她往此处一卡,几乎是卡住了华州的脖子。
高阳郡守这时才惊觉自己恐怕是上当了,却也为时已晚。
他与主力部队在从北乡县退回高凉城时,被神鼎军追击逼迫不得不择道退到高凉城以西四十里的龙门县。
龙门县城很小,神鼎军将县城包围起来,切断了高阳部的所有补给与援军。
跟他耗着。
长安没想到骆乔忽然就拿下了整个司州,还扼住了华州东出的咽喉,华州刺史该要睡不着觉了。
“什么和谈,分明是故意拖延时间,好狡猾的宋人!”
六部尚书在未央宫里发脾气,穆元默默看着。
当初说有诈的是他们,积极和谈的也是他们,列出的条款叫穆元看了都觉得实在卖国,现在发脾气的也是他们。
承认自己斗不过人家有这么难吗?
给他们这样搞下去,大魏迟早要完。
大魏完了或许也好。穆元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把他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亡国的想法?
不应该,不应该。
大魏真要在自己手里亡了,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不过说起来,这大魏本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强塞到自己手里的。
穆元因为这样的想法,一颗心七上八下,想要去透透气,走着走着就到了曾经的岐王府前。
他在这里度过了此生虽舒坦的时光,之后再也没有。
罢了,多想无益。
他离开岐王府,漫无目的地走,竟然走到了北宫来。
“陛下。”
金吾卫中郎将前来行礼,问他有何事。
“没……”穆元才说了一个字,就改了主意,“我去看一看阿弟。”
金吾卫中郎将为难地说:“刘尚书吩咐,任何人不得见废帝。”
穆元一听是兵部尚书的命令,就决定作罢,岂料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上前一步指着金吾卫中郎将的鼻子骂:“瞎了你的狗眼,皇帝陛下你也敢拦,滚开。”
穆元惊讶地看向内侍。
内侍一通骂,指金吾卫以下犯上:“还是说,你的主子是刘尚书,而不是皇帝陛下?”
又道:“再敢阻拦,就叫你们全都去函谷关。”
金吾卫中郎将:“……”
最终,穆元进了北宫,在尚未完工的赏雪楼里见到了形容有些疯癫的穆泰。
伺候的人不被允许进去,无人知道兄弟二人在未央宫里说了什么,只是穆元回到未央宫后就病倒了,这让想指责他的六部尚书也不好指责。
围守北宫的金吾卫中郎将被罚了。
穆元病好后,忽有一日在朝上说,自己要退位。
“朕观天下,木德既衰,金德炽盛,应受上帝之命。”
满朝文武都傻了,皇帝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魏国承木德,宋国承金德,皇帝这个意思是要把大魏都禅让给宋国?
御史中丞忍不住对皇帝破口大骂。
穆元却不管,他摘下冕旒就要走,被满朝文武围住不准走。
那么多人围着他,指责他自私自利,弃百姓于不顾,是大魏的千苦罪人。
“是我要当这个皇帝的吗?!”穆元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周围霎时安静了,文武百官看着他,虽不说话,眼神却还是谴责。
穆元深吸一口气,索性说个痛快:“这大魏,就是我丘穆陵家的大魏,还是你、你、你你你你的大魏,你们有把我当皇帝吗?你们只当我是傀儡、是摆设!”
“要说自私,你们就不自私吗?这两个月朝廷提拔上来人,全部都是你们几家的子侄,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帝师劳苦功高’、‘帝师要还在就好了’,却对帝师所剩无几的族人赶尽杀绝,这就是你们的大义?”
“还有百姓,你们可别把百姓挂在嘴边上了,百姓们恶心!有事百姓,无事贱民,难道不是你们吗?!”
“要说大魏的千苦罪人,你们一个都逃不了,被记在史书上,遭受后人万年唾骂!”
穆元骂爽了,推开众臣,一路狂奔,奔出了未央宫,奔到岐王府,推开门回到昔日的家。
曾经热闹的岐王府只剩他一人,家中只剩他一人了。
他捂住脸,嚎啕大哭:“阿湄……我怕……”
第 285 章
西魏君臣闹翻, 皇帝跑没影,大臣到处找,不可谓不是一个奇景。
驻守北宫的金吾卫中郎将不甘被罚, 见此混乱, 登高一呼,要带着北宫的金吾卫反了。
响应者众, 他带着四千多金吾卫把北宫抢劫一空, 然后往泾州新平郡跑。
只剩寥寥金吾卫没有跟着跑, 但也没心思守着北宫,四散去做自己的事。
北宫变成了可自由出入,废帝穆泰走出来, 手里提着一把捡来的刀, 脸上挂着癫狂的笑容,往未央宫而去。
长安之乱传到了函谷关, 骆乔让书令写信,分别送往建康、相州、兖州、荆州、襄州、秦州。
夺取长安之战, 自今日始-
是年八月,兖州刺史席豫率五万兵马自淮河泗水北上,开巨野泽, 入黄河, 在滑台与相州都督骆衡会师, 再沿黄河一路西上。
九月,秦州刺史欧阳芳走陈仓道兵临散关,荆州都督江公武率兵北上直逼武关。
襄州都督姚绍前往洛阳与洛州都督席烈会师, 像函谷关进发为后援。
九月下, 高阳郡守在神鼎军的围困下,仅坚持了不到一个月, 出城投降。
自此,骆乔将司州全部拿下。
洛州先锋将军车偃率兵从弘农出,与神鼎军会师北乡县,进抵华州州治所澄城。
华州刺史向长安求援,然长安背后受叛乱的金吾卫中郎将牵制,西南和东南两个重要关隘散关和武关被宋军威胁,只能派出少量援军前往澄城。
长安的兵马一动,骆乔立刻下令攻打潼关-
黄河南下突东折,渭水自西来,在折角处汇入黄河,秦岭与中条山夹河而立,万年的流水冲刷出各式各样峭壁陡立的高塬。
函谷关所在的稠桑原是一种,潼关所在的麟趾塬亦是。
麟趾高二百七十丈,北侧紧依黄河,东侧是望远沟,西侧有禁沟,两侧深沟水深且壁峭,险峻异常,塬南则是秦岭,将黄河至秦岭之间的通道完全阻断,形成天堑。
想要从此过,只能登上塬顶,潼关就在这塬顶之上。
登上麟趾塬塬顶只有一条路,紧靠黄河南侧河岸有一条突兀崛起的高崖,旁边就是麟趾塬塬壁,在塬壁和高崖之间有一条路,长有十五里,宽仅一丈。
邃岸天高,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①
这就是潼关天险的第一险——黄巷坂。
有敌来犯时,必须先在这一丈宽的巷
YH
道内搏杀。
攻克黄巷坂,登上塬顶,迎头撞上的就是潼关的主场——潼关城。
想要攻下潼关之难,可想而知。
“论形胜,潼关不如函谷关。”营帐里,骆意指着潼关和函谷关的两幅舆图,对众将士道:“函谷关一闭,崤含道被阻断,有千军万马都难越函谷一步。潼关却不能完全阻隔交通。”
他点了点潼关的西侧,让众人看。
甘彭凑近了舆图,说道:“潼关这两条深沟阻断了东西通道,但它们却是南北交通的天然通道。我们如果不走黄巷坂而是从秦岭进禁沟,再沿禁沟北上,正好绕过了潼关。”
“是的。”骆意点头,下一刻又话锋一转:“守关而不守禁沟者,守犹弗守也。”②
他们能看到的,累居长安者会看不到?
禁沟从来都是重兵防守的。
禁沟之中,每隔数里就建了一座关城,屯兵戍守,总有十二道之多,纵贯禁沟南北,被称作“十二连城”。
攻打“十二连城”与攻打黄巷坂的难度不相伯仲。
望着这潼关天堑,众人不禁发愁。
弘农杨氏能攻下函谷关,除了函谷内守备松懈和一点儿运气成分,也是实实在在用人命填出来的。
他们这时攻打潼关,显然不完全具备这种天时地利人和。
“这次,兵分两路。”骆乔站在了潼关的舆图边,“甘彭、杨津带五千精兵攻打黄巷坂,我带五千会一会那‘十二连城’。时间定在后日卯时二刻,这次是为试探潼关深浅,不可蛮干硬拼,不行就退下来。注意看信号。”
“是!”甘彭、杨津领命。
骆乔道:“先点兵,好生休息一日,养足精神。”
日暮时分,点兵完毕,姐弟俩登上已经建得十分完善的新隘口眺塔,朝西眺。
“姐姐,攻打潼关,你有几分把握。”
骆乔道:“要先打过,目前三成吧。”
骆意颔首,他估计的也是三成,还要看先打过一次:“天下第一关,并非浪得虚名。”
自古在潼关发生过多少次战争,真正攻克潼关的少之又少。
他们原计划并非在今年就攻打长安,情势瞬息万变,长安自己先内乱,他们不打可就对不起敌人给的良机。
也因此,攻打这天下第一关的准备算不上充分。
“别担心,就算是天堑,我也把它踏平变通途。”骆乔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骆意笑着不断点头:“那当然,我姐姐可是铁牛大王。”-
两日后,骆乔带兵跟着数名当地猎户踏入秦岭。
作为关中的屏障,秦岭地形复杂,山间峡谷险峻,山顶多窄小而陡峭,在其间行走极其困难。
山谷地带的树木极其高大茂密,人在其中基本上抬头见不到太阳,非常容易迷失方向,骆乔让猎户们带上不少司南。
方向暂时没有问题,林中盘根错节的板根就是第一道难关,一没注意就被绊倒,队伍被稀稀拉拉地拉开了。
不仅如此,还得注意林中的蛇虫鼠蚁和猛兽,精神高度集中。
如此行军不到一个时辰,众人浑身汗湿,大口喘气。
“常听人说秦岭危险,无人能过,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一名队长对走在身边的猎户说:“你们还进来打猎,实在不容易。”
猎户扶了一把差点儿被藤蔓绊倒的士兵,对队长说:“没办法,日子难过,就算是危险也得进山打猎。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猎户进山,遇见头大虫,差点儿把命丢了。”
“秦岭猛兽很多吧?”
“多,相当多。老虎,豹子,狼,熊,多着呢。还有白罴,别看模样可爱,凶起来一爪子能要人命。几年前,弘农郡守想给皇帝献白罴,叫我们进山来抓,我同村的就被这么大一头的白罴一爪子抓得皮开肉绽,最后人没了。”
周围听猎户说他多年打猎经历和遇到的猛兽的士兵们:“……”
别说了,别说了,已经在害怕了。
走在最前面的骆乔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窸窣的声音,她立刻举手示意停下。
就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盘踞这一条杯口粗的蛇,三角的头,颈部细小,身上斑纹清晰,显然是条毒蛇。
这条蛇明显是被他们惊动了,此刻正在树上游走,头缓缓对上了骆乔等人。
骆乔握紧手里的刀,希望这条蛇能自己走开。
秦岭之中,四时变化,猎户说每月进来都不一样,难以预料其中会有什么危险。
杀一条蛇容易,却不知道杀蛇的动静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因此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
那条蛇似乎是觉得骆乔不好惹,朝她吐了吐信子后,竟游开了。
等蛇走远,骆乔才下令继续行军。
走了估计有大半天,中途还休整吃了点儿干粮,一路上遭遇了不少蛇虫鼠蚁,神鼎军是尽量不惊动这里的“原住民”,能不打不杀是最好,节省体力,但实在避不开也没办法。
如此,总算感觉到头顶的林木不再遮天蔽日。
在猎户的帮助下寻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一些的地点,骆乔下令扎营休息。
两队人生一堆火,轮流休息,今晚就在此处过一夜。
骆乔坐在火堆旁与几位猎户商量路程,猎户们拿树枝在地上画着简单的地图。
“爬到树木不再这么高大的地方,有一个垒起来的石堆,是以前带我们进山打猎的阿金叔垒的,石堆旁有条小道,横着走约三里有一道坡,下了坡再走十里地就能看到禁沟了。”
“不过看山跑死马,其实离禁沟还有很远。”
“风吹雨淋的,还有野兽,如果那石堆不见了,你们还能认得路吗?”骆乔问。
年纪稍长一些的猎户想了想,说:“应该能认得。我好几次不想绕远路,打到猎物都是带着从那条路去禁沟,然后到华阴去卖掉。”
骆乔点了点头,让猎户们休息。
士兵们轮番守夜,山中夜凉,不时有夜枭的叫声,隐隐还能听到虎啸。
警惕的过了一夜,天光微熹时,神鼎军把火队灭结实了,继续爬山。
太阳升起来,透过树林照成斑驳的光影,终于不像谷地里透不进一点儿阳光了。
林木间能看到不少的小动物,颜色鲜艳的锦鸡,可可爱爱的灵猫。
再往上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树木稀了不少,神鼎军们喘着粗气,一些人手里拿着树枝当拐棍,但没有一个人掉队。
猎户辨别了一下树木方位,欣喜地对骆乔说:“将军,我说的石堆不远了。”
神鼎军得知快到第一个明显标志时,都开心不已。
众人加快了脚步,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终于看到了一个被垒成尖塔模样的石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像是树枝被压倒折断的声音,骆乔连忙抬手叫停。
她盯着声音来处,不多时,就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山上滚下来,嘁哩喀嚓一路滚一路压倒细小的树木和枝干,直到撞在一颗粗壮的大树树干上才停下来。
这白团停下来,骆乔才看清楚不是纯白团,四肢和耳朵是黑的。
“呀,这不是白罴么,怎么会在这里?”猎户很惊讶,“一般还要再往上,北边少见,南边多些。”
这就是猎户所说的模样可爱一爪子却可以干翻一个人的白罴?
前头的士兵们都探头去看白罴。
那白罴原本撞在树干上被反弹得仰面躺在地上,听到动静,立刻翻身站起来朝这边看。
士兵们看到白罴正面,都很惊讶。
“它眼睛怎么长这样,两坨黑乎乎。”
“噫,好怪。”
“还算可爱。”
白罴不知道是不是听懂士兵们在讨论它的长相,它张开嘴露出獠牙,表情非常凶猛,咆哮:“嘤嘤嘤……”
骆乔:“……”
士兵们:“……”
士兵们:“哈哈哈哈哈哈……它怎么这样叫,好可爱好可爱……”
骆乔勉强维持住将军的威严没有一起爆笑出声,问猎户:“它挡着我们的路了,怎么把它赶开?”
“我以前遇到白罴都是躲的,别看白罴这模样,凶猛得很,我哪敢赶它。”都是被它赶。
骆乔就从地上捡了根棍子,朝白罴走去,把它赶开。
嘿,别说,这白罴怪模怪样的还挺可爱,毛茸茸的骄骄应该会喜欢,要不等有空了来捉几头回去?阿爹阿娘、骄骄、始旦各送一头。
那头白罴实在凶狠,见骆乔靠近,它微蹲低了后腿,两只前掌举起来,就朝骆乔猛扑过来,被骆乔一棍子挡住。
骆乔顺势抓住白罴的后颈皮,看准了往山上一丢。
白罴被她丢上去老远,挂在一棵矮树的枝丫上,气愤地嘤嘤叫。
解决完拦路的白罴,神鼎军继续前行,终于到了石堆旁。
下坡就稍微快一些了,虽然山里还是难走,路上危险也不少,但离禁沟越来越近,神鼎军是兴奋的。
在山里摸爬滚打了五六日,终于看到了禁沟。
第 286 章
禁沟南北长约三十里, 宽十丈,是一条平坦的斜坡道,从秦岭的蒿岔峪口直通潼关城右侧, 过了禁沟, 就是直通关中的大道。
十二连城在禁沟两岸,是十二座约宽四丈高三丈的烽火台, 烽火台里外都有士兵驻守, 一旦有敌情, 烽火台上就会点燃狼烟。
蒿岔峪出来,直面的就是第一关潼略关。
潼略关左边是水门关,右边是上关, 再右边是麻峪关。
四关并排, 互相守望。
打其一,其三一起上来围攻。
禁沟最宽之处也只有十丈, 峪口之处更窄,军队根本站不开, 想要四关同打很难办到。
何况四关之后还有五庄关和巡底关前来支援。
神鼎军趴在山上观察着禁沟的情况,看了再多的舆图也不如实地。
潼关,名不虚传。
“明日, 一百人先跟我去试探试探深浅, 其他人随时准备接应。”骆乔布置道:“试探而已, 不行便不要恋战,立刻撤退。”
“是!”
他们在山里休整了两日恢复到最佳状态,第二日, 天还没亮, 骆乔就带着一百精兵下山,她手里拖着一根人粗的巨木, 是她在山上拔出来的。
峪口窄,人太多很容易自己人挤自己人,骆乔让众人先分散,等她手里的巨木扔出去了再来个蜂拥而上。
士兵们散开藏好,紧盯着燃了火盆取暖的潼略关。
骆乔拖着巨木在黑暗里潜行,即使她再小心翼翼,巨木的枝叶拖在地上还是发出了不小的沙沙声。
“什么东西!”
潼略关值守的西魏兵察觉不对,大喝一声,鸣锣示警。
骆乔快步奔上前,把手里的巨木朝潼略关烽火台扫去。
呼呼——呼呼——
巨木旋转着飞向烽火台,嘭地一声,横向砸在烽火台腰上,巨力将烽火台砸出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土石纷纷落下。
在西魏兵鸣锣示警的时候,藏起来的神鼎军就冲了出来,飞快到了自家将军身边,列阵朝潼略关攻去。
潼略关守军约莫有五百,又占据地利,神鼎军难以攻克。
烽火台上已经点燃了狼烟,铜锣一直在响,水门关等三关士兵朝潼略关围过来。
“撤!”
骆乔下令,带着神鼎军火速避进了山里。
禁沟守军追击到峪口,失去了敌人踪迹,暂且先退回。
待天光大亮,西魏兵看到横在地上的巨木以及豁了一个大口漏风的烽火台,一个赛一个的惊恐。
“有这么大力气的,当世只有一人!”
他们甚至不敢说出此人名字,活似一说出口就得死。
山里,百人小队与大部队汇合,详细说了他们此次试探的成果。
“非常难打。那峪口窄小,无法横向列阵。四关排开,有瞭塔,有拒马,叉杆、狼牙拍。那些西魏兵很警觉,一直敲锣敲个不停,其他三关的人很快就赶到潼略关,我们差点儿被包围了。”
“峪口的地形很复杂,虽然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只有人少才可以藏得住,一旦人多,站都没地方站。想要悄无声息地去另外三关埋伏,人数超过十个就办不到了。”
众人知道潼关难攻,并不气馁,向将军建议明天去两百人试试。
第二天凌晨,骆乔再度拖着一棵巨木领着两百神鼎军进攻潼略关,依旧无功而返。
不,也不能算完全无功而返,潼略关烽火台还没补起来的豁口变得更大了。
第三天再增人手,再去。
烽火台上半截已摇摇欲坠,但骆乔这边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能解决峪口狭窄不容多人的问题。
如此在山里待了半个月,骆乔不得不带兵折返函谷关。
一来天气越来越冷,二来补给是个问题。
骆乔十五始征战,这么多年还未遇到如潼关这般难打的关隘。
“这么看来,拿下函谷关实在是咱们走大运了。”骆意笑着说。
甘彭、杨津攻打黄巷坂也是无功而返,一群将领个个一脸菜色。
“军师……”甘彭冲骆意苦笑。
“好了,别苦着个脸了,好歹是‘天下第一关’,哪有那么容易拿下。”骆意拍拍甘彭的肩,转头对骆乔说:“席刺史和骆都督的联军很快就到了。江都督已在攻打武关,欧阳刺史的大军也抵达了散关。”
骆乔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甘彭有些悲观:“大军就要到了,咱们依旧没有想到攻下潼关的办法,总不能等席刺史和骆都督到了,跟咱们大眼瞪小眼吧。”
黄巷坂一战,打得艰难,他手底下折损不少,他的信心也被折损了许多。
骆意安慰道:“也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至少将军把潼略关烽火台夷为平地了。”
骆乔抬眼,说:“但是‘送’了他们好几棵树,估计他们能够用那些树搭个临时的烽火台。”
甘彭等将领:“……”
骆意无奈地看着姐姐,他这儿鼓舞士气呢,姐姐能不捣乱么。
骆乔抬手示意骆意继续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骆意道:“司州百姓自发运送粮草补给给我们,可见我们民心所向。”
众将领点头,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他们驻守函谷关的补给是暂时不用发愁了。
可这潼关究竟要怎么打才好?
宋国的大军,
北线除了神鼎军攻打潼关,还有洛州军在攻打澄城,要从澄城过白水郡,然后攻打长安北的金锁关。
南线是江公武攻打武关和欧阳芳攻打散关。
关中四面天险,长安八水相绕。
“始皇帝据崤含之固,横扫天下,关中之地岂是轻易能拿下的。”骆衡下船,对前来迎接的一双儿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虽然委婉,姐弟俩能听出父亲是在安慰他们。
尤其是骆乔,她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这种想尽办法依旧久攻不下的战局,骆衡担心她信心受到打击。
姐弟俩情绪还算稳定,久攻不下潼关也没有暴躁或低落,先跟席豫见了礼,再道:“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
席豫和骆衡对视一眼,前者问:“什么办法?”
姐弟俩就看向停靠在黄河上的一艘艘楼船和艨艟。
众人回到函谷关大营,不待休整,骆乔就把席豫和骆衡请去大帐中,指着关中水路舆图说道:“我们准备走水路,走渭水西行,直入长安北渭桥,杀进长安城!”
席豫仔细听了这计划,笑道:“你们是早就盯上那些艨艟了吧。”
骆意点头:“我们在黄河上已经观察过许久,也找当地人问过,关中之地渡河常用羊皮筏子、摆渡舟这些,平日渡河还好,用来打仗是不行的。但知晓二位使君是走水路过来,我就知道定是有艨艟。”
艨艟小而轻、速度快,乘坐与划桨的人都在舱内,从岸上看活似无人一般,可防御一定的岸上攻击。
前汉水师有不少艨艟,后来打下大乱,能造艨艟的工匠大多逃往南方。
南方多湖泽,艨艟必不可少。
但北方少见艨艟,魏国也不擅水战。
“可行。”席豫和骆衡点头肯定,后者问:“预备多少人走水路?”
骆乔道:“五千精兵。”
“五千是不是有些少了?”席豫道。
姐弟俩摇头。
这个人数是他们计算好的。
艨艟轻而小,每艘能容之人有限,人多就得船多,船一多就于突袭不便了,前头下船的人已身陷包围,后头还没下船。
但也不能太少,毕竟他们是去打一国之都。
神鼎军已经定好计划,席豫和骆衡便赞成,届时他们主攻潼关吸引长安目光,骆乔带人走水路突袭。
由于现在已经到了冬季,河面行船不便,战士打仗也困难,席豫和骆衡商议了一番,便将突袭计划定在明年的枯水期。
趁着这段时间,挑选出来的精兵熟悉驾驶艨艟,操练战阵等等。
骆乔带着他们时不时的去骚扰一下黄巷坂,不拼命,就是让西魏帮忙练兵。
来年春,南线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江公武攻下武关,正在向蓝田关逼近。
长安不得不增派兵力守蓝田关,函谷关的主力部队在骆衡的指挥下,立刻朝潼关发起猛攻。
北边的洛州军业已逼近了金锁关。
五月二十,数十艘艨艟在黄河上蓄势待发。
骆乔一身重甲,于阵前拜别主将,率五千精兵登船。
骆衡看着女儿挺拔的背影一言不发。
“阿爹,姐姐会凯旋而归的,她可是女魔头。”骆意站在父亲身边说。
骆衡无语地瞅了儿子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席豫道:“使君,回去吧,江子止都攻破了武关到了蓝田关,咱们还拿潼关束手无策,将来会被他笑话的。”
席豫大笑。
艨艟行在河上,人在舱内,夜晚之时船上的星点灯火被岸上看见,又不见船上有人,皆以为是鬼船,后来骆乔还因此又有了奇怪传言。
船行至潼关处转入渭水,沿渭水一路往西。
那么多的船从自己眼皮底下过,潼关守将如何看不见,连忙报与长安。
二十三日凌晨,五千神鼎军抵达长安城北三里处的渭桥。
已知宋军从水路来袭的长安,由兵部尚书亲自带兵防守渭桥。
凌晨,神鼎军在船上饱餐一顿,人人肃着脸等待着下船的号令。
天光微熹,骆乔下令弃船登陆,上岸后,湍急的水流就把轻小的艨艟冲走了,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见不着影子。
骆乔长刀而立,高声道:“儿郎们!我们神鼎军一路西进,从无败绩!此处是长安,是历朝都城。现在船只已经随波漂走,我们没有退路,只有拿下长安!拿下它,我们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拿不下,我们尸骨无存!是生是死,就此一战!我们能不能胜?!”
“能能能!”神鼎军怒吼。
骆乔转身,目光坚毅地看着长安城的方向,长刀一横,率先冲锋。
第 287 章
骆乔随身的长刀, 是她及笄那年席瞮送的,和着席家的礼物一起送过来。
此刀是几百年前的锻刀名家所铸,她第一眼就很喜欢这把式样古朴的长刀, 刀柄底端有卡扣可以随意加不加刀杆, 玄色的刀身,乍一看像是没开刃一般, 实则吹毛断发。
骆乔很爱惜这把刀, 时擦拭勤保养。
这把刀随着她南征北战, 饮过无数的鲜血。
今天,它又要再度饱饮敌人鲜血。
对面是望不到边的敌人,背后是波涛滚滚的河水。
神鼎军没有退路, 唯有死战。
骆乔接连拔起河岸的树木朝西魏军甩过去, 将他们一部分的拒马和战阵前排的盾手击倒,她高喝一声:“神鼎军, 冲——”
在等待来年枯水期的时间里,骆乔和骆意一直在研究走水路到了长安怎么才能以少胜多, 一边训练一边改进,最终定下了一个攻守兼备的十一人阵。
阵以十一人为一小队,呈锋矢阵形。
最前方是两名佩刀盾手, 可以抵挡对面敌人的箭矢。
盾手后是队长, 以红缨长.枪为小队指示, 亦可杀敌。
队长两侧是两组三人,一人手持绑了铁蒺藜的木杆为防守,另两人持长枪为进攻。
跟在两组三人身后的是持大镗的士兵, 大镗三叉, 可格挡敌人的兵器也可刺死敌人,为小队防守后方。
在骆乔的这一队, 给她为盾手的是甘彭和杨津,小队冲在最前面杀进敌阵里,玄色长刀挥下,在骆乔的巨力里将对面的敌人一刀砍成两截。
甘彭、杨津用盾牌抵住冲上来的敌人,手里的弯刀还来不及动,敌人就被他们悍勇的将军削掉了脑袋。
两侧的铁蒺藜挡住敌人并扰乱敌人的视线,长.枪就从铁蒺藜的空隙中刺出,一枪一个。
最后两位手持大镗的,看准了落单的敌人就一镗刺过去,或者挡住敌人的刀或枪,让长.枪把人刺死。
几百个小队就这样冲进敌阵里,一边杀敌一边前进,将战线往长安城北门推进。
神鼎军们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久,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浑身鲜血,有敌人的有自己的。
他们大部分都受了伤,有的更是倒下了。
同袍的死却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凶行,□□得更猛,刀挥得更狠,哪怕手上没有了武器,肉搏也要拧断敌人的脖子。
他们没有退路,唯有死战,唯有战胜。
“将军,西南,我看到帅旗了!”甘彭大声吼道。
骆乔长刀一挥,吼:“随我去砍下他们主帅的头颅——”
“杀杀杀——”小队高喊。
附近的神鼎军听到,也跟着一起喊:“杀杀杀——”
杀声逐渐蔓延,所有的神鼎军一齐在喊:“杀杀杀——”
杀气直冲霄汉,直教敌人胆寒。
西魏军气势被压,士气都弱了,有的士兵实在受不了这死亡的恐惧,叫嚷着逃跑。
队长把逃兵一刀砍死,吼道:“后退者,杀!”
也想逃的士兵们顿时不敢跑了,硬着头皮去迎敌,然后下一刻,他们发现队长死了。
队长死了?
队长都死了!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神鼎军且先不管那些背对着他们逃跑的,先去杀那些不逃的,尤其是那种一看就是队长、校尉一类的将领。
骆乔那一队也是要擒贼先擒王,根据甘彭给的方向往敌军的西南移动。
有骆乔这个巨力在,小队前头挡路的都被扫开,骆乔捡到了她之前抡进敌阵来的一棵柳树,就挥着柳树抽打前方所有敌人。
柳树在她手里仿佛不是一棵树,无数的柳条变成了鞭子,离得近的被抽到,脸都剐掉一层皮再被抽得倒飞出去。
“将军,你这武器厉害,就是太多土了,咱们下次能不能别连根拔。”杨津说着话,又不小心吃了一嘴土,赶紧呸呸呸。
小队其他人都被逗笑了,一边杀将军柳树下的漏网之鱼,一边笑话杨津:“杨校尉你别吃土了,认真杀敌。”
他们一路横扫千军,面前的敌人越来越密,说明他们没有找错方向。
终于,帅旗就在不远处,骆乔把柳树朝帅旗抡去,柳树砸在旗杆上,帅旗应声而倒。
她抽刀,跃出小队,一路砍杀。
无论前面有多少拦路的,统统被斩于她的刀下。
银色的明光铠已经全被鲜血染红,太阳照在其上都反射不出光了,玄色长刀则反之,刀身半点儿鲜血也无,明明是黑色的,却仿佛被夕阳照映得刺目。
骆乔一路杀一路前行,脚下是无数的尸体,这情形,看在西魏兵部尚书眼里就好像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瑟瑟发抖,他根本无力与之一战。
连射出的箭矢都被挥刀砍断,“恶鬼”越来越近了,兵部尚书终于忍不住,他喊亲兵拦住“恶鬼”,自己则转身逃跑。
骆乔却根本不给他逃跑的机会,加紧了步伐奔上前,使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巨力,将面前一干人一一砍倒,但在眼看就要追上兵部尚书可以一刀把他砍死时,她停了一下,并吼道:“黄元亮,你往哪里跑!”
这一吼,兵部尚书跑更快了。
小队跟上来,见状立刻意会,一起吼:“黄元亮,你往哪里跑!”
他们追在兵部尚书身后,一边追一边吼,不仅西魏兵听到了,神鼎军也听到了。
不多时,所有的神鼎军都在吼:“黄元亮,你往哪里跑!黄元亮,你往哪里跑!”
西魏兵一听,主帅都跑了,那他们还不跑?
也追在兵部尚书身后往长安城的方向跑。
神鼎军追,西魏军逃,一直到北城门外。
兵部尚书带着大军逃回来了,城门卒放下吊桥让兵部尚书过护城河,却不知宋军都混在这逃跑的西魏军里面,还有神鼎军跟跑在身边的西魏兵承诺,带他们过护城河,就不杀他们。
待兵部尚书过了护城河,后方乱哄哄的军阵里飞出一根箭矢,破甲直插兵部尚书的左胸。
他奔跑的脚步一顿,低头看到一个箭头从胸口冒出个来,口里猛地吐出一口血,他缓缓转身想看一眼身后,最终只看到了粼粼护城河。
兵部尚书就死在自己眼前,城门卒们惊恐得一时都不敢动作,但神鼎军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已经杀进门里。
神鼎军杀入了长安城。
另一边,因为得知宋军走水路突袭长安,且领兵的还是骆乔,长安连下几道命令,把潼关、蓝田关、金锁关、萧关的兵力调回。
如此一来,四道关隘的兵力减弱。
骆衡闻之,立刻下令强攻潼关。
潼关依旧分两路进攻,黄巷坂和禁沟。
黄巷坂用骆乔骆意调整出来的十一人小队,灵活机动进攻。
禁沟那边则用却月阵,骆乔已经把潼略关夷为平地,此处因为骆乔不时带兵去骚扰一直没有把烽火台重建起来,这个缺口正好试试用却月阵推进。
两面强攻,潼关兵力空虚,最终不敌宋军,潼关守将战死。
攻下潼关后,席豫带兵驻守潼关,骆衡率十万大军号称五十万挺进长安。
比骆衡先一步到的是从蓝田关过来的江公武。
长安城里兵力增加,在城中跟西魏兵打巷战的神鼎军明显感觉出来,显然是从各关隘调兵回援了。
骆乔算着时间,一路迂回地打到了南门,杀了守城卒,砍掉吊桥绳索,迎江都督进城。
江公武的三万大军开进长安城,长安城大乱。
“骆将军,久仰。”
“我才是久仰江都督大名。”
骆乔与江公武见礼,简单交代了一下长安城现在的情形。
“长安城里不少百姓拿着菜刀棍子这些打西魏的士兵,帮了我不小的忙。”
“看来,长安百姓是不堪忍受西魏□□。”江公武叹道。
骆乔道:“任何的国家,皇帝只有一个,世家贵族是少部分,最多的就是平民百姓。他们辛勤劳作,将地里的产出交给官府供养皇帝与贵族,毕生所图,只是一个丰衣足食平安顺遂罢了。”
江公武朝骆乔看去,很认真地打量她。
骆乔五岁就有盛名,力气极大被皇帝赞为神童。
十岁孤身入相州救杜晓以一敌千,威名赫赫。
十五岁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当中,力挽狂澜。
她明明是女子,但天底下少有人拿她的性别说话,宋国朝廷里几乎没有人说“女子不该为官为将”,足可见其凶名。
江公武从未见过骆乔,传闻听过不少,也听席司徒说起过只言片语,他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好战之人,穷兵黩武。
如今听她一言,才知自己想错了。
“骆将军且放心,某定会约束手下将士,对百姓秋毫无犯。”江公武朝骆乔奉手。
“江都督乃心怀天下之人。”骆乔同样奉手,再道:“乔相信,百姓会感激江都督的。”
她重点了“百姓”二字。
士兵打了胜仗,总要有战利品的,历史上很多战役都有屠城之举,就是为了让士兵得以宣泄。
骆乔不阻止手底下的士兵们宣泄,尤其是此次跟随她突袭长安的神鼎军们,他们背水一战,他们大获全胜,必须要有胜利的奖赏,除了朝廷的封赏,还有他们能够拿到手里的战利品。
她对神鼎军说,长安城里那么多贵族府邸,委实没必要去惦记百姓家里的三瓜两枣。
她在邺城的时候是如此敬告顾缙的,到长安城,无论面对的是谁,她依旧是这么说。
再过了一日,骆衡带兵进了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只剩下未央宫里了。
第 288 章
骆乔与江公武对未央宫围而不攻, 自然不是因为未央宫难攻,长安城都攻进来了,未央宫又有何难。
他们只是在等待各路大军汇合。
都打到这里来了, 该有的功劳不能少了人家的。
两日后, 布置好潼关防务的席豫带着骆意抵达。
骆意看到姐姐身上盔甲残留的暗褐色,忙问:“没受伤吧?”
骆乔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几道流矢擦伤而已, 不打紧。”
知晓姐姐没受重伤, 骆意在姐姐登船时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放回了肚子里。
他笑着说:“我姐姐武功盖世, 一将能抵千军万马。”
骆乔:“虽然很夸张,但我很受用,说的就是我没错。”
姐弟俩齐声笑起来, 引来周围士兵看过来。
骆意瞅到不远处正在与席豫说话的父亲, 凑近到姐姐耳边,小声说:“姐姐, 你登船之后,我看到阿爹的眼眶是湿的。”
“阿爹哭了?”骆乔吃惊:“你没看错吧?”
骆意说:“我绝不会看错。”
骆乔冲弟弟扬眉:“我们去问问阿爹。”
骆意无有不应。
姐弟俩等席豫去跟江公武说话, 骆衡落单时,溜达了过去,然后骆乔故作不经意地说:“阿爹, 听说您哭了。”
“谁跟你胡说八道?”骆衡问着目光直接就投在儿子脸上。
骆意一脸无辜。
骆乔说:“我还以为阿爹是担心我的安危, 哭了呢。”
骆衡瞪着女儿, 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没用力,“都已是成家的人了, 要稳重一些。”
骆乔就笑, 骆意跟着笑。
骆衡被俩孩子笑得无奈,手背朝外地挥了两下:“自去忙你们的, 别在我跟前晃。”
在那种情形下,长安的驻军往最少了说也有两三万,他们就五千人去闯敌人的大本营。
作为主帅,骆衡支持这次奇袭。
作为父亲,他担心自己的女儿。
好在他的女儿勇猛无匹,拿下了长安城,没有受重伤。
姐弟俩被甘彭和杨津叫过去,与江公武说完话的席豫过来,看着姐弟俩的背影,跟骆衡说:“现在放心了吧。”
发现骆衡眼眶湿了的,不止是骆意。
骆衡白了席豫一眼,别安慰,谢谢。
“嘿,你还不好意思了。”席豫笑着打趣。
骆衡立刻转移话题,问道:“此战后,使君要回建康吗?”
攻下长安,有此战功,席豫到了建康接手席司徒的权势,再无人敢置喙。
不想,席豫却摇头:“我知我有几斤几两,我能司牧一方,却做不到父亲那样,强行不能之事,只会反噬己身。”
可席司徒毕竟年纪大了,还能在朝中几年未可知。
“席家没人能接父亲的班……”席豫说着顿了一下,看向正被一个小姑娘塞果子的骆乔,笑了下:“也不是没人。”
骆衡听懂了他的话,眉头却是锁了起来。
那边,骆乔几人早就发现一直在附近徘徊的小姑娘,小姑娘时不时看她一眼,时不时看她一眼,一副想过来不敢过来的样子。
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都驻有宋军,在清理了西魏军以及趁乱烧杀抢掠的贼匪后,宋军并不阻止长安城的百姓出门,甚至胆敢无视禁令骚扰百姓的宋军当场就被执行军法,长安百姓们试探着开始出门,廛市的铺面也有小部分开了张。
小姑娘是跟着阿爷过来的,踌躇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跑过来把握了许久的果子塞骆乔手里,大声说:“谢谢将军。”
塞完果子,小姑娘就飞快跑走,牵着阿爷的手回家。
甘彭好奇:“小姑娘谢将军你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骆乔看着手里两个桃子,分了一个给弟弟。
再一日,从金锁关过来的洛州军到了,就只剩攻打散关的秦州军未到。
“欧阳芳做事一辈子都磨磨唧唧的。”江公武没好气地说:“兵力都集中在北线,散关再难攻,西魏的兵力就那么些,他还能打这么久,他难不成都是打一天休三天。”
江公武和欧阳芳不和是朝中人尽皆知的,逮着机会就要损一损对方。
席豫劝道:“再等一两日也无妨。”
宋国大将们有耐心等,反倒是被困在未央宫里的穆泰没耐心等了。
穆泰从北宫出来就杀回了未央宫,他可不是穆元那种怂包,他是大魏的皇帝!
大魏在,他丘穆陵泰就在!
彼时朝中因为骆乔突袭长安而乱作一团,朝臣们顾不上这个是被他们废了的皇帝,竟似找到主心骨一般,又将穆泰拥做皇帝,以皇帝令调各处关隘守军回援长安。
穆泰装了一日,见这些人不过尔尔,在宣室殿议事时突然暴起,大开杀戒。
西魏的朝臣们在未央宫里四处逃窜,外有猛虎,内有恶狼,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得到今日的下场,都是他们自己作死。
未央宫被围,穆泰等着宋军破门而入,边等边拖着刀在宫内到处走,看到谁就杀谁。
可宋军老是围而不攻,穆泰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杀人也杀得不耐烦了。
他登上南司马门城楼,冲着外头的宋军大喊:“你们是不是有病!”
对面的宋国士兵气死了,明明是你个废帝有病,都病入膏肓了好吧。
“你们那个女魔头呢?把你们的女魔头叫来!朕还没见过女魔头!”
宋军不为所动,上峰没下令,他们就不动。
不过穆泰在城楼上如此嚎叫,肯定是要禀报上峰,骆乔知道穆泰吼叫着让她过去,倒是有些好奇他想说什么。
穆泰吼了大半天了,外头的宋军阵营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人身着轻甲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从宋军阵营里出来。
“吾乃骆乔,魏国皇帝有何事?”
穆泰趴在栏杆上,太远了,他根本就看不清骆乔长什么模样,嘴里却笑呵呵:“原来……原来你就是骆乔,煞星……女魔头……就长这样。”
“魏国皇帝觉得骆乔该长何等模样?身高九丈,三头六臂,目射霹雳,口吐红焰吗?”骆乔还记得,幼时第一次去建康,听到建康人都这么传言她。
穆泰:“……”
世上竟有人把自己形容得如此威武,太不要脸了!
“陛下若有所求,但说无妨,我可以考虑。”骆乔见穆泰半晌不说话,疑似在发呆,不由出声提醒一下他。
穆泰回过神,说:“朕无所求,只是好奇你们这围而不攻是做什么,朕等得都不耐烦了。”
“陛下耐性有些差。”骆乔点评一句。
穆泰哈哈大笑:“朕这每天杀人,杀多了也厌倦,快些吧。还是你们要朕帮你们开门?”
宋国士兵目瞪口呆,西魏的皇帝是个疯子吧,竟可以把杀人说得如此轻松,他在未央宫里能杀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他身边伺候的人吧。
“陛下愿意帮我们开门?”骆乔问。
“有什么不愿意的。”
穆泰说完这句话就下了城楼,不多时,南司马门从里面打开了,穆泰就站在门前,冲骆乔挑衅:“门开了,你敢进来吗?”
“将军,废帝如此干脆开门,肯定有阴谋,您千万别只身犯险。”一旁的士兵劝骆乔,虽然知道骆将军神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骆乔有点儿无语,知道劝自己的士兵心是好的,可她看起来难道是个好大喜功之徒?
这种没必要的只身犯险她当然不会做,都这程度了,当然是下令全军进未央宫。
穆泰被数十宋军团团围住,他直接就束手就擒,待骆乔走近了看清楚了,他笑着说:“原来你是这般模样。像你这样盛世武功之人,想必不乐意屈居人下。”
“陛下不必在此挑拨,若无他话,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了。”骆乔对穆泰拙劣的挑拨技巧嗤之以鼻,问:“陛下想被关在哪里?”
穆泰认真地想了想,说:“长乐宫温室殿吧,朕幼时随祖母住在那边。”后来祖母薨了,他就移到未央宫来了,仔细想来,他这一生最轻松快乐的日子就是在祖母膝下。
骆乔便下令让人把温室殿整理出来。
穆泰被带走没多久,接到消息的席豫、骆衡、江公武等匆匆赶到,在未央宫前殿的丹陛下见到正在欣赏殿前大鼎的骆乔。
“怎么突然就进了未央宫?”骆衡道。
“魏国皇帝邀请我进来,盛情难却。”骆乔示意弟弟过来看,这鼎可比邺宫的更精美。
穆泰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和话语几位使君都已知晓,进来就进来吧,反正看江公武都快没耐心了。
“将军,都找到了。”
甘彭带着一队士兵过来,搬了不少东西。
席豫等人一看,有浑仪、土圭、记里鼓、指南车等物,还有一套彝器。
骆乔看向席豫,道:“将这些送去建康,如何?”
席豫点头:“甚好。”
这孩子做事很有章法。
未央宫搜出来的其他金玉绢帛珍宝一类,自然是用来奖赏众将士,以及给重伤、战亡的将士抚恤。
等未央宫的珍宝差不多快被瓜分完了,欧阳芳终于带着大军到了长安。
众人看着他,都很无语,真是喝稀粥都赶不上热乎的。
什么都捞不着,欧阳芳可不干,一直在强调散关有多难打,他打得多艰难。
“散关难打,会比武关难打,比潼关难打?”江公武可不爱听他啰嗦,怼了回去:“你知道我们在长安等你等了多久吗,西魏废帝都等得不耐烦,自己开宫门让我们进去了。”
欧阳芳胀红了脸,还想说什么,正好骆乔进来,报逃去岐州那四千金吾卫的动向。
江公武立刻就对欧阳芳说:“正好,你不是说我们抢你战功么,那四千金吾卫就交给你了,战功,妥妥的。”
欧阳芳想掀桌与江公武对呛,可忌惮在场在席豫和骆衡,终究只是不阴不阳地说了句:“江都督夺下武关,更是英武,我比不得,就劳烦江都督领兵去岐州吧。”
江公武:“呵呵,没错,我的确比你英武。”
欧阳芳:我忍。
最终谁都没去岐州,岐州的金吾卫自己来投降了。
他们就四千多人,能做什么,之前跑到岐州去是不想被朝中那些蠢货赶去送死,现在宋军已经占领了长安,他们识时务些老实来投降,至少能留得一命。
第 289 章
未央宫的礼器送去建康没多久, 大军便班师,就快入秋了,秋收和秋税是各州重点。
骆乔则带着神鼎军驻扎在长安, 剿灭岐州、泾州、夏州等地的小股势力, 镇压曾经的西魏贵族,收缴他们的土地、家产和奴隶。
骆意主持政务, 清点丁口和户籍, 清丈土地, 紧盯秋收,任免各县官吏等。
姐弟俩一武一文,很快就把曾经属于西魏的地盘理顺, 一些重要官员如州刺史就等朝廷任命下来。
闲暇之余, 骆乔不免琢磨起之前在秦岭见过的白罴,想着要不要弄一只给席瞮送去。
骆意在一旁听到, 幽幽问:“只有姐夫有,我没有吗?”
“行, 给你也弄一只。”骆乔很会一碗水端平,又说:“听闻益州有兽曰九节狼,很是可爱, 将来收复益州, 我也给你和你姐夫一人抓一只。”
骆意听到也并没有很开心, 曾经姐姐发现好东西都给他一人,现在却多了个人分走一半,就很郁闷。
“好了, 别郁闷了。”骆意故意把心情都写在脸上, 骆乔好笑,“我这就去给你抓白罴, 你比你姐夫先拥有白罴,是不是开心一点儿了。”
“行吧。”骆意勉强接受。
骆乔找到之前带路的猎户,请他们再领路进秦岭,就在要动身的前一日,骆乔收到了席瞮快马送来的信,看完后,她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怎么了?”骆意问。
骆乔把信给他。
信上说祖父月余前受寒病倒,如今已起不得床来了。
骆意看完信,看向骆乔:“席司徒病倒,我们一直没有得到消息,想必是席家瞒得严实。现在看样子是要瞒不过了,席司徒怕是很不好了。”
骆乔点了点头。
席荣病倒对宋国的影响不言而喻,建康京怕是要再起波澜了-
月余前,未央宫的礼器送抵建康,群臣激奋,百姓欢欣,席荣叫上长子在府中喝酒。
拿下了长安,对汉家儿女来说意义是格外不同的。
席荣和席矩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不想,二人都醉倒,被夜风吹了半宿,第二日席荣就病了。
最开始还以为就跟以前害了风寒那样,头疼脑热几日就好了。
谁也没想到,这风寒竟越治越坏,不过短短一个月,竟起不得身了。
席豫带兵回到鲁郡,人还没坐稳,尤子楠就来告诉他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
他顾不得其他,连夜回去建康。
这一回,叫席家极力隐瞒的席荣病重再瞒不住了。
席府里,兄弟俩都很自责。
一个怪自己没照顾好父亲,一个怪自己冲动没想过贸然回来的后果。
最后是病床上的席荣安慰兄弟俩:“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是人,就总会这一天的……为父这一辈子俯仰无愧,够了。”
他轻拍了拍席矩的手,再对席豫说:“你就是不回来……我也得叫你回来……说不定这是咱们父子最后一面了……”
“父亲,您别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席豫激动道。
“这世上……真能百岁的有几个……为父七十多,不错了。”席荣微微笑了一下。
在兄弟俩心里,父亲从来都是威严的如山岳一般的人,可躺在床榻上的老人不过一个多月就病的双颊凹陷,苍白又苍老,他们再忍不住,眼泪滑落脸颊。
“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哭……”席荣轻声对席矩道:“你把骆乔……还有她那个弟弟叫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们。”
席矩愣了一下,答应下来,接着又问:“那瞮儿呢?”
席荣道:“也叫回来吧……他把豫州经营得很好……只是今后也不用在那里了。”
席矩点点头,抹掉了眼泪去写信,让弟弟在这儿陪着父亲。
席豫轻声在席矩耳边说:“烦兄长给席颂他们去封信。”
席矩点头。
兄弟俩都知道,父亲要把骆乔还有她弟弟叫来,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很快,骆乔就收到了席矩的信,立刻命人备船,将长安诸多事务交代给甘彭等人,走水路回建康。
现在入秋转凉,骆意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走水路顺流而下反倒快些。
河面风大,骆意被勒令不准出船舱吹风,只能裹着披风看着站在甲板上的姐姐发呆。
他听到席司徒叫他一块儿去建康,就猜到席司徒是为何了。
今后跟着姐姐南征北战的日子没有了,他得留在建康与各方斡旋。
他们姐弟俩,一武一文,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坐镇朝中,是最好的。
姐姐这些年能领兵在外,打了邺城打长安,就是因为朝中有席司徒帮她扛着,否则朝中那么多衙门,随便哪个衙门故意拖延一下,就能把在外头的将军拖死。
行吧,虽然在建康的日子肯定没有跟着姐姐到处走有意思,但与人斗,应该也有点儿意思。骆意如此安慰自己。
八月下旬,姐弟俩抵达建康,直奔席府。
哪怕已经知道席司徒缠绵病榻,可见到他人之后,姐弟俩还是不敢相信。
明明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怎么区区风寒就一病不起了。
席家最开始以为是有人下毒,就差把建康查个底朝天,也没有查到下毒的蛛丝马迹,换了好几个大夫,说得也都是年纪大了,平日不病不是身体好,所以一病就危险。
席荣看到姐弟俩,先夸了他们几句,才说:“你们应该知道……我叫你们回建康……是为了什么。”
姐弟俩点头。
席荣就道:“诏书,我已让人拟了……小乔,授车骑将军,驻守长安。小意……你自己说说……你要哪个位置……”
竟是朝中这些职位任由骆意选。
骆意早就考虑好了,也不跟席司徒客气,直接说:“尚书令。”
很懂得狮子大开口。
席荣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
他诏书都已经让人拟好了,只等着皇帝盖印-
席荣病重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随着席家的子孙们陆续回来,更坐实了。
有的不敢置信,有的暗自欣喜。
席荣去世,他的儿子都得丁忧。
武帝定下官员为父母丁忧三年,将前汉丁忧不丁忧全看个人孝心改成朝廷强制,当初为的是撸掉势大的士族。
席矩和席豫为父结庐守孝,至少三年内,大理寺卿和兖州刺史就空出来了,不少人盯着这两个位置蠢蠢欲动。
甚至有人还想让席瞮等孙辈也丁忧,那么豫州、洛州、冀州也空出来了。
不想席荣死的人很多,想席荣死的人也不少。
而皇帝闻燮,在思索了很久之后,发觉自己心底生出来的念头,竟是不想席荣死。
席荣把持朝政二十年,他这个皇帝就是个傀儡,他搞出来种种事端又失败,闻燮时常觉得席荣肯定是在看笑话,看他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
可闻燮不得不承认,因为有席荣在,宋国的朝政平稳运转了二十年,先是灭了东魏,现在又灭了西魏,史书定会对他的元嘉朝大书特书。
若换成他自己,他不确定能做得比席荣好。
想明白其实自己是不想席荣死这一点,闻燮迫不及待去了席府见席荣。
他被席荣的病容惊到。
“朕听闻只是一场风寒,怎会如此严重?”
席荣虚弱地说道:“臣起身不能……无法行礼……请陛下见谅……”
“我们之间还需要什么虚礼。”闻燮的话是好话,就是有点儿阴阳怪气。
席荣笑笑。
“望席卿早日康复,外头已有乱象了。”闻燮叹道。
“多谢陛下关心。”席荣了解自己的身体,他怕是好不了了。
“朕一直以来有个疑问,”闻燮说:“许多人都说席卿该加九锡了,朕其实也一直在等着席卿开口,为何席卿没有呢?”
席荣道:“臣……年少跟随潘老将军……多年的心愿从未变过……就是收复失地,海晏河清。臣这么多年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心愿。”
闻燮心底酸涩,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你权倾朝野也是为你的心愿。”
席荣很直白地说:“陛下若能背负社稷,臣也可以不权倾朝野。”
闻燮:“……”
合着你这么多年把持朝政都怪朕无能,是朕害了你是吧!
皇帝一阵气闷,觉得自己虽然不想席荣死,可与席荣依旧是对头。
对,没有哪个皇帝喜欢权臣的。
“陛下既然来了……就把东西带回宫落印吧……正好……省了臣派人送一趟。”
席荣唤人去拿,在闻燮略好奇的目光中,几卷诏书被送进来。
闻燮:“……”
“陛下不打开看看?”席荣道。
闻燮气闷地一一打开,是封赏和迁调的诏书。
“你……”
闻燮当了三十几年的皇帝,再不聪明也能从这些诏书里看出,这是席荣为宋国做的安排。
对,不是为他这个皇帝,也不是为了襄阳席氏,而是为了宋国。
闻燮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臣死后,别人无法说……至少柳光庭会有动作。他这些年……被臣压制得厉害……陛下要小心……”席荣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谢禹珪……他一向立场不定……是可用但不是可信之人……待臣死后,他可能会与陛下联手对付柳光庭……”
闻燮听着席荣一一交代,把朝廷重臣几乎都过了一遍,心里更堵了。
“你说的这些朕都记下了,”闻燮指着一卷诏书说:“可你让一个将将及冠的年轻人坐到尚书令的位置上,是不是草率了。”
席荣道:“陛下该知道……那是骆乔的弟弟……”
“就算是她弟弟,又不是她本人。”闻燮不解,还有:“你让席瞮领雍州牧,豫州不要了?他经营得那般好。”
“那是臣的一点儿私心……不忍瞮儿夫妻长久分离。”席荣眼中氲着笑意,此时此刻的他,是一位慈祥的为孙儿考虑周到的祖父。
闻燮最后只得说一句,是他二十年对席荣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行吧,就按卿之言办。”
皇帝回宫后,很快就把那堆封赏迁调诏书落印叫门下省发出。
其中最叫朝廷上下震撼的莫过于五品军师祭酒骆意授三品尚书令了。
不是,皇帝疯了吗?连升两阶就够离谱了,还是尚书令这种统领六部的实权职,一个弱冠郎君就三品尚书令?
皇帝放出风声,这是席司徒定的。
但席司徒如今病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有心之人不怕了,叫嚣得更大声。
九月朔朝,骆乔作为车骑将军,与身为尚书令的骆意,第一次上朝。
式乾殿上,群臣入朝列班,她跨过门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自己的位置。
是真的一步一个脚印,式乾殿的金砖被她踩碎了三十几块。
她站定后回头,对列班在她身后的群臣说:“没见过力气大的人吗?”
群臣:!!!
闻燮上朝,看到满殿碎砖,无语了片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赵永叫升座-
冬月,建康下了第一场雪。
席荣忽然睁开了眼睛,对守在身旁的妻子说:“我听见下雪的声音了。”
龙灵阳一愣。
席荣慢慢坐起来,握住妻子的手,说:“再陪我看一场雪吧。我记得,我们初遇就是在冬月初雪的梅园,你说梅花还没开,可我觉得就算满园花开,也比不上你的一颦一笑。”
“好,咱们再去没开花的梅园看雪。”龙灵阳笑着说,努力不让眼泪滑下。
夫妻二人在初雪中,去了他们初遇的梅园-
宋元嘉三十五年,冬月二十,宋国司徒席荣与世长辞,追封为王,谥文肃。
席荣的时代结束。
第 290 章
腊月, 大雪封山,长安城裹在一片银白里,点心铺子的掌柜双手拢进袖子里, 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 寻思着今日估计没什么生意了,要不早些关张, 和婆娘一起热热乎乎吃个铜锅子。
就在掌柜去搬门板的时候,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最后在点心铺子前停下。
掌柜抬头一看,为首的骑着一匹神骏黑马,眉目如画的面貌在掌柜眼中愣是变成龙威燕颔, 让人不敢直视。
是骆将军。
长安城里无人不知骆将军。
“骆将军, 这大雪天的还要巡营么,真真辛苦。”掌柜立刻向骆乔行礼, 就要去倒热汤。
骆乔让掌柜别忙,问道:“掌柜, 你店里的截饼还有么?”
掌柜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骆乔道:“还有多少,都给我包起来吧, 单独包一份小的。”
掌柜动作麻利地把截饼都包上, 骆乔付了钱接过来, 在掌柜的道别声中回将军府。
她把小的那一包自己拿着,剩下的丢给身边亲兵,说:“甘幢主还欠了我一坛好酒, 你们去帮我找他讨回来, 明日无事,你们去厨房要个铜锅子, 吃了暖些,这些给你们下酒。”
“多谢将军。”亲兵们相视一笑。
大雪天连着半月巡营,如今回来可以稍微松快松快,亲兵们都很高兴。
更高兴的是,可以去甘幢主的酒窖里踅摸好酒。
甘幢主小气,有好酒就喜欢藏着,不给大家喝,他自己也不喝,好怪。
这次可是将军让他们去找甘幢主讨酒,他总不能小气不给了,哈哈。
回到将军府,骆乔下马,玄青不用旁人牵,自己踢踏着回到马厩,霸道地把左边的黄骠马踢开、把右边的白龙驹挤开,一头扎进食槽里狂吃,活似差点儿就饿死。
骆乔问了仆役,得知席瞮在正院里。
到了正院,先抖掉落了满身的雪花,骆乔才掀开挡风的厚帘子进屋。
甫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倏地一下躲到了席瞮身后,一副闹脾气的样子。
“咦,那是谁呀,竟羞于见人。我这里有截饼,要不要吃呀。”
席瞮的身后慢慢冒出来一对扎着毛球球的小包包头,紧接着露出一双圆圆的葡萄眼,最后整张小脸露出来,冲骆乔控诉:“阿娘骗、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骆乔把截饼交给席瞮,脱掉了大毛斗篷,在火盆边坐下。
“阿娘回来晚了,明明说十日,我数,我数了……”小姑娘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发现自己只有十个指头,就有些委屈,“反正阿娘回来晚了。”
“席澧,你好不讲道理,我说是十几日便回,十日是十几日,十五日难道就不是十几日了?就算是十九日,只要不到二十,就还是十几日。”
小姑娘虚岁才三岁,哪里是诡计多端的成年人的对手,直接就被阿娘给说混乱。
“阿娘,坏!”小姑娘一边控诉,一边从阿爹身后冲出来,扑进阿娘怀里。
骆乔还能不懂女儿这是想玩什么,抱着女儿站起来举高高。
小姑娘开心得咯咯笑。
骆乔对席瞮说:“狸儿这笑声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听起来像鸭子叫。”
“是鹅叫吧。”席瞮边把截饼拆出来房碟子里,边笑着说:“之前去监秋收,带了狸儿去下面县里,她去招惹农户家里养的鹅,差点儿被鹅给叨了。”
骆乔把女儿抱进怀里,捏捏小脸:“你都还没有大鹅高就敢去招惹,不愧是我女儿。”就很骄傲。
小姑娘咯咯笑着抱住母亲的脖颈,小脸贴贴。
骆乔抱着女儿在席瞮身边坐下,席瞮将这段时日的邸报递给她,接过女儿喂她吃截饼。
已经入冬了,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柳家人又去大理寺闹去了。
两个月前柳光庭中毒身亡,至今没有查出下毒的凶手,柳家人几乎天天去京兆府和大理寺闹,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倾轧。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罪名扣在尚书令骆意身上。
在柳光庭中毒前的一个月,他与骆尚书为了是否在南边施行均田而在朝上吵了一架,柳光庭被气晕在式乾殿。
在朝五年,谁不知道骆尚书吵架就没输过,总能直指问题核心,把对方辩得无话可辩。
柳光庭被抬回去就告病,一副骆意不登门道歉他就不上朝的架势,谁知一个月后柳家人突然去京兆府报案,柳光庭在家中被人下毒害死了。
毒害朝廷重臣可是大案,京兆府尹亲自带着仵作上门,要给柳光庭验尸,柳家人却百般阻拦,大理寺上门了也一样,直囔着朝廷让柳光庭死了都不安生。
此事在建康闹得沸沸扬扬,大字不识的老农都会说上一嘴。
“又让官府查案,又不让官府验尸,柳侍中是不是真的中毒哦,不会是被他们自家人害死的,想诬赖别人哦。”
这个别人,懂的都懂。
骆尚书要推行均田,把地收归朝廷,再分给百姓耕种,朝廷收取田租,计户征绢、绵等。
分给百姓的田地,在连续耕种二十年后其中十亩可归其所有,其余土地在其身故或者年逾六十,朝廷就会收回土地再分给他人。
若有百姓开荒,其荒地前五年租税减半,耕种十年后,开出来的荒地一半归其所有一半归朝廷。
这对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尤其是没有田地的百姓。
在宋国北方,如豫州、相州、洛州、雍州等,均田已经推行了数年,一切良好。
但在南方,不行。
北方因战乱,大量百姓南逃,那些曾经的魏国贵族的土地、山林、庄园全部被强行收缴,北方有大片的田地需要人来耕种,官府将土地分出去,吸引南逃的百姓回乡。
北方地广人稀,南方则是相反的。
南方大部分的土地山林都被各门阀士族甚至一些乡绅占有,百姓没有地,只能租了士族的地来耕种,地上的产出要交朝廷户调、地主田租,田租的多少就看地主的良心,朝廷都管不了其收多收少。
门阀士族富得流油,普通百姓图个吃饱穿暖都很艰难。
更有黑心之人买了奴隶来耕种,奴隶不在户籍上,不用交税,只需要一点粗糙吃用就能打发,耕种出来的全部成果都是地主的。
而奴隶怎么来的,方法多得是。
在南方推行均田,土地、丁口,哪一个不是触犯了门阀士族的核心利益。
朝堂上,柳光庭为首的一群士族与骆意为首的新贵们对抗,私底下,各种龌龊手段亦是层出不穷。
没想到,真被下过毒的骆意无事,柳光庭死于中毒。
皇帝都难免起了好奇心,把骆意召进宫问一问。
“中毒而死是柳家人的一面之词,臣倒不至于用此种下作手段对付一个耄耋老人。”骆意这几年与皇帝配合得不错,也就说得直白一些,免得皇帝瞎猜乱搞,“以柳侍中的年纪,陛下觉得他寿数还有多少?”
闻燮被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这骆意简直可怕,智多近妖,在他面前人好像没有秘密似的。
柳光庭死了,不管之前与父亲关系如何,对于父亲的死,皇后无法接受,在闻燮面前哭了许多次,要严惩凶手。
问题是,凶手是谁?
柳家人阻拦大理寺查案,又责怪大理寺不尽责有私心,明显就是剑指年初回朝的大理寺卿席矩。
又是骆意,又是席矩,柳家人这是想来个一箭双雕,是想翻天啊!
闻燮也觉得柳家人简直有毛病,可皇后与他夫妻多年,唯一的儿子没了后两人的关系倒没有以前紧张,很有种相濡以沫。
皇后这样在自己面前哭,闻燮也不能无动于衷,思来想去,干脆召骆意进宫来问问。
“朕不是怀疑骆卿,只是朕想不明白,柳侍中这时中毒身亡,这其中影响究竟是大是小。”闻燮把飞到案上唧唧叫的鸟赶开,叹息一句:“柳侍中死得可真不是时候。”
对骆意现在正在搞的均田,闻燮是大力支持的,他是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在削弱士族集权朝廷。他拍着大腿,甚是后悔:“以前朕怎么没想到这么做呢。”
闻燮在朝会上多次夸赞北方开荒有功,暗示士族他这个皇帝的意思,不过士族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完全不听,铆足劲儿反对均田。
倒是有一点,朝堂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南边的土地上,少有人注意到,北方兵权几乎都掌握在了车骑将军骆乔手里,三十万神鼎军把嵇充逼得只剩肆州这一点点地盘,缩在雁门郡不敢动。
“柳家想要凶手,其实也不难。”骆意说:“陛下可考虑考虑,是嵇充还是周禧。臣不建议是刘行谨,咱们与他合作多年,是可以说服他臣服大宋的。”
闻燮想了想,竟觉得也行,到底柳光庭是大宋的门下侍中,朝廷重臣,被他国皇帝或一方诸侯下毒也是有可能的。
总不能说大宋的侍中如此没面子,都不被敌人惦记性命的。
“那就嵇充吧。”闻燮说:“朕看他不爽很久了。”
骆意也觉得该是嵇充,正好有个借口让姐姐明年把肆州收回。
“那就烦赵大监跑一趟大理寺,给督办此案的少卿传陛下口谕。”
赵永立刻答应,动作可迅速了,叫闻燮看到一时都不知这赵永是伺候谁的了。
晚间的时候,闻燮故意发难赵永,后者扑通一下跪下,脸上倒无多少惧意。
“只要骆尚书是为陛下办事,奴帮忙跑跑腿,不就是帮陛下跑腿么。为陛下办事,奴怎能不积极。”
“花言巧语。”闻燮笑骂一句,叫赵永起来。
赵永还没爬起来,守在外头的内侍进来,禀报皇后求见。
闻燮现在不想见皇后,她一来就哭,一来就哭,前几次他怜惜她丧父好生安慰,可次数多了就叫他不耐烦了。
“让皇后回去,告诉她,大理寺已经在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柳景瑕没进去显阳殿,明白皇帝已经耐心告罄,不得不折返含章殿。
回去的路上,瞧见在湖边看信的张珍,控制不住嫉妒。
“全天下就她有孙子一样,徽音殿装不下她的信不成,非要跑到外头来看。”
旁边伺候的人都埋头不敢出声。
贵妃失宠了好多年,可随着骆乔骆意在朝中掌权,皇帝时时垂询彭城王,连带贵妃的处境也好了许多,虽不复当年盛宠,可在这宫里,谁的日子都没有贵妃娘娘的好过。
皇后养着靖德太子留下的两位郡主,其实她放宽心,也是有孙儿承欢膝下的,可皇后一直耿耿于怀靖德太子没有留下儿子,两位郡主都及笄了,皇后也没提她们的婚事。
张珍倒也不是故意在外头看信,彭城郡送来的信她已经看过一遍,出来走走又想起信中孙子写的趣事,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七八年过去,闻瑾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年,一笔字丰筋多力,一看就是勤学苦练过的。
张珍想象着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骆鸣雁在信中便告诉她,阿菟长得和她像极了,还附了一张画像。
那画像出自彭城王西席严夙的手笔,画得过于写意,张珍横看竖看愣是没看出来孩子具体的模样,更别说像自己了。
她对着铜镜自我怀疑:我就长这样?
“娘娘,不如去信让老王妃另择一画师为王爷画像。”
“也是。”张珍点头,给骆鸣雁写信。
信在五日后到了彭城王府,小少年下学后听说祖母来信了,忙不迭跑去找母亲。
“祖母说什么了?”
“你祖母叫我另外找个画师给你画像。”骆鸣雁觉得贵妃娘娘说得对,“我就说严先生画得不好吧。”
闻瑾却不同意:“严先生是丹青大家,他的画每每叫士族们抢破头,怎能不好呢。”
“那是因为严先生会给自己造势。”骆鸣雁最开始不懂,严夙的画在她看来也没有多惊艳,怎么就能让人疯抢,后来看多了就明白了,“三人成虎,明白么。”
“娘,三人成虎不是这么用的。”闻瑾很严谨。
“意思领会了就行了。”骆鸣雁摆摆手,“你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去找人问问有没有画人画得好的画师。”
小少年跟在母亲身边一道往外走,问:“舅舅今年会来彭城吗?”
闻瑾口中舅舅的是骆意,他的亲舅都是大舅二舅这样唤。
“想你舅舅了。”骆鸣雁说:“你舅舅今年怕是没空,建康死了人。”
“谁呀?”小少年好奇:“跟舅舅有什么关系。”
骆鸣雁说:“门下侍中柳光庭说是被人毒死了,至于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你先自己想,实在想不明白再去问严先生。”
小少年皱着鼻子应:“好吧,我还想给舅舅看我养的白罴呢,好胖的。”
第 291 章
大理寺赶在朝廷封笔前把柳光庭的案子结了, 幕后黑手自然是听从了皇帝的吩咐,按在了嵇充身上。
柳家人则不信,又上大理寺去闹, 直指大理寺卿席矩徇私枉法。
“犯人已经招供了, 你们不信,那你们说说真正的犯人是谁。”大理寺少卿道。
“犯人招供?”柳家人懵了, “什么犯人?”
大理寺少卿道:“自然是嵇充派来的细作。”
柳家人冷哼:“你别以为随便搞出个犯人来就能唬弄我们。”
“那便叫犯人亲口对你们说罢。”大理寺少卿叫书令去干办处请人。
两刻钟后, 干办处中郎将张瑾亲自带人来, 干办处狱吏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丢在柳家人面前,把柳家人吓得尖叫。
“这就是苦主,说说你们大将军命令如何, 你又是如何毒杀柳侍中的。”张瑾抄着手, 话是对犯人说的,目光却是看向柳家人的。
那犯人就老实地将张瑾交代的话说完。
此人的确是嵇充派来的细作, 只不过刺探的功夫很差,才到建康不久就□□办处的外候官发现捉了起来, 才抽了几鞭子,都没问话他就倒豆子一般地都说了,他是嵇充派来盯梢宋国尚书令的。
“嵇充是大将军当久了, 以前在我手底下学的那点儿本事都还给我了。”张瑾不满地嘲讽了嵇充一句, 他开胃菜还没上, 此人就招了,无趣。
正好,皇帝要把杀柳光庭的幕后黑手扣嵇充头上, 这人就派上用场了。
张瑾答应, 按吩咐的做,就留一条性命给他, 这少有的软骨头细作自然是什么都答应。
可柳家人不答应,直言张瑾刑讯逼供,这供词做不得准。
“嗤,笑话,进了我干办处,问话之前先上刑,多少年的规矩,跟我说刑讯逼供。”张瑾睨着闹得最凶的柳晟,“柳大公子不认可我干办处的犯人和供词,莫非是知道凶手是谁。”
柳晟词穷,恼怒地剐了张瑾一眼。
这些年柳家为柳晟打算了不少,他自己也爱折腾,出去转了一圈归来仍是个舍人,不升不降也不重要,建康京里与他有龃龉的看他不顺眼的就喜欢称呼他为“柳大公子”,讽刺他曾经为给自己脸上贴金,强行碰瓷席瞮来了个“建康双璧”。
“反正犯人就在这里,认不认是你们的事情,我干办处办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就算是柳侍中在世也管不到我干办处的头上。”
张瑾挥手,叫狱吏把细作带走,接着对大理寺少卿说:“你们大理寺办案自有流程,该结案结案,总不能最后叫我干办处帮你结案吧。”
“谢张郎将提点。”大理寺少卿奉手一礼,叫书令结案。
柳家人怄了一肚子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书令写了结案陈词落印封卷,大理寺少卿则写了奏表奏明陛下。
柳光庭中毒被盖棺定论为嵇充谋害,皇帝当廷大怒,要派兵攻打嵇充,连檄文都准备好了。
柳光庭“为国捐躯”,追封为国公,给了一个还不错的谥——匡。
辅弼王室曰匡,皇帝是有点子阴阳怪气在身上的。
被迫成为幕后黑手的嵇充是有苦说不出,他就算派人去下毒,要毒也是毒骆乔骆意席瞮谢襄这类年轻有为又大权在握的,毒一个黄土埋半截的干嘛,再过两年那柳光庭自己都老死了,还用人去谋杀?
嵇充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法,只能派人到处传,宋国为了掩盖丑闻诬陷无辜之人,恶毒至极,必有天谴。
天谴不天谴谁知道呢,反正肆州是危了。
来年开春,神鼎军兵临雁门郡广武城下,带兵的都不是骆乔,是她手底下的幢主甘彭。
刘行谨配合神鼎军从灵丘出兵,合围广武城。
围城四个月后,广武城矢尽粮绝,嵇充自刎于宅邸,其部下开城投降。
肆州被拿下之后,刘行谨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降书交给甘彭,请他转交给骆乔。
“还请转告骆将军,当年应某之事,望能说到做到。”
甘彭接过降书,说:“将军早就吩咐过,让我告诉你,她答应之事,绝不会食言。”
当年骆乔骆意在攻打邺城之前,只身前往幽州见刘行谨,拿了个假传国玉玺给他,就曾答应过,只要骆乔在一日,幽州就是刘行谨的地盘。
现在,只要刘行谨臣服,她说的话就一直有效。
刘行谨这些年占据幽、燕、安、营四州,亦是一方强盛诸侯。
但看如今天下大势,宋将一统,他若不及时做出抉择,就是下一个嵇充了。
因此,他没有考虑太久,送上了降书,但他玩了个心眼,把降书送给骆乔而不是宋国皇帝。
“刘行谨心眼还挺多。”骆乔收到降书,叫人原封不动地送去建康。
降书到了建康,皇帝龙心大悦,将安州、营州都划入幽州,授刘行谨为幽州牧,统领幽州军政。
自此,除了齐国那块地,宋国统一了中原。
以黄河为界,宋国北方的兵权悉数握在骆乔手中,即使是幽州,刘行谨也得听从比他官大一级的车骑将军调遣。
宋国南方,柳光庭的死并没有平息士族反对均田,反而反对之声更大,士族联合起来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在这年秋收时节,士族叫朝廷看到了他们的强势。
秋收之后,就是秋税征收之时,士族将征税官赶走,联合罢税。
更有甚者,集结起自己手里的奴隶和庄户,武力抗税,打死征税官的都有。
皇帝在式乾殿上大发雷霆,然朝中大臣半数以上都是士族出身,他们对此保持沉默,新贵们说话的分量又不够。
彭城郡里也有抗税的士族,闻瑾十岁之后就被严夙教着处理封邑里的政务,如今大部分政务都处理得有模有样,可士族抗税这种大事他从未遇见过,徐州刺史黄进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严先生,士族抗税是反对舅舅推行均田,您曾经说过,士族坐大就是因为占有越来越多的土地,他们是不会把土地给朝廷的,那该怎么办呢?派兵强攻吗?”
严夙不答反问:“王爷,孙子兵法的谋攻篇说了什么,您还记得吗?”
闻瑾很快答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严夙笑着点头:“很对。”
闻瑾就懂了,派兵强攻是下策,伤的是大宋自己人。
可不用兵,怎么才能让士族乖乖缴税呢?
“不是不用兵,是兵要用在点子上。”严夙道。
闻瑾明白:“像武力抗税的,就要用兵镇压,否则人人效法,大宋就内乱了。可其他的要怎么对付呢?”
严夙道:“王爷想不明白就看着你舅舅是怎么处理的。黄刺史要再上门来,你就把何都督也请来,一起喝茶。”
“我知道。”这一招闻瑾用得可熟练了,黄进想折腾他,他就让何文斌来。
不仅彭城郡盯着建康的动静,大宋都盯着建康的动静,尤其是士族。
皇帝宣召尚书令,骆意甫一入宫,建康大大小小的士族就卯足了劲儿打听宫里的动向。
“骆卿,现在该如何是好?”闻燮当了多年的傀儡皇帝,是最清楚门阀士族究竟势大到何种程度的,但他还是低估了士族,没想到他们竟敢抗税。
席荣不在了,门阀士族竟更加狂妄。
现在想来,当初怕是有席荣镇着,那些士族才不敢放肆。
闻燮想,自己恐怕是老了,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时常忆起席荣,越回忆竟越是理解席荣。
“陛下不必着急,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骆意道。
闻燮:“什么办法?”
骆意说了两个字:“迁都。”
“迁都?”闻燮瞠大了眼,“迁哪儿?长安?”
骆意点头:“自然。长安在席雍州的治理下繁华不输建康,长乐、未央等宫殿具以收拾妥当,只等着陛下入主。关中之地,四面天险,作为国都比建康更适合。届时,国都长安,洛州洛阳、扬州建康、并州太原、益州成都为陪都。”
“等等,成都?”闻燮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是成都。”骆意说:“益州咱们早晚要收复的。”
闻燮心说:行吧,成都。
“陛下在朝上宣布迁都时,肯定会有很多人反对,咱们不着急下诏,先做好准备,待诏书一下咱们就走,杀士族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都去了长安,大宋朝廷中心肯定就得往长安移,还想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他们就得跟去长安,北边可不是他们熟悉的地界儿了。将来分而化之,各个击破,岂不简单。”
闻燮边听骆意说边猛猛点头:“妙啊。对,就迁都,马上迁。”
“陛下既同意,便即刻下诏,让六部九卿清点封存近十年的卷宗,国库、私库、皇庄林苑全部清点。”骆意连清点封存的借口都想好了,“就以这次抗税为由。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觉得甚好。
当天就下了清点诏书,并在诏书中夹带私货,痛斥目无王法纲纪的门阀士族。
第 292 章
所有人都盯着朝廷的动向, 尤其是在皇帝宣诏了骆意进宫后。
与骆意议事毕的第二天,显阳殿下诏,派兵镇压武力抗税的士族, 以及各衙门清点封存近十年卷宗。
然后, 就没有动静了。
对抗税的士族朝廷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士族们欢呼,新贵们失望。
“黄口小儿, 不过尔尔。”士族们为自己的胜利欢宴通宵, 放浪形骸。
但也有清醒者意识到事情远没有结束。
骆意骆仲志, 天下最年轻的尚书令,三年前以智计收复黔中至今被人津津乐道,面对这种情形他束手无策, 这可能吗?
更何况还有他姐姐骆高羽。
文的不行, 就来武的,这五年里, 这姐弟俩配合得不要太默契。
可身在长安的骆乔也半点儿动静没有,还很有兴致的带着丈夫、女儿去爬山。
“传说这座山是神仙修炼之所, 山上隐居了修道求仙之人。”席瞮摸了摸趴在骆乔背上的女儿的小手,确定她没有冷。
长安现在各路探子太多,很烦人, 骆意来信说了迁都之事, 未免打草惊蛇, 骆乔和席瞮一合计干脆趁着秋高气爽来爬山,先避开那些烦人的刺探。
他们选了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然不到一个时辰, 小姑娘就走不动了, 被母亲背着上山。
“那他们、他们变神仙了吗?”
“求仙,当然还是在求, 还不是仙。”
“为什么还不是仙?”
“可能是方法没用对。”
“那是什么方法呢?”
“阿爹不求仙,不知道呀。”
“阿爹为什么不求仙呀?”
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对外界最好奇的时候,总是有好多好多的问题,席澧小姑娘胆子大,比别的三岁小孩儿问题更多,是个小话痨,最喜缠着大人问问题。
席瞮对女儿相当有耐心,无论女儿的问题多荒诞,他都会认真回答。
相比之下,骆乔就简单粗暴一些,直接把女儿没完没了的为什么终结:“因为你阿爹求仙了,就没人回答你的为什么了。”
“为什么呀?”小姑娘问。
骆乔胡说八道:“因为求仙之人不能跟凡夫俗子说话,会成不了仙。”
小姑娘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便对父亲说:“那阿爹你不要求仙哦,不然就不能跟狸儿说话了。”
席瞮好笑,却很认真地答应女儿,不会求仙,会陪着狸儿长大。
一家三口带着亲兵仆役几十人,爬了大半日听见了轰鸣的水声,已到了半山瀑布处。
瀑布旁有前人建的观瀑亭,仆役们上前将其打扫干净,未免瀑布水雾送来的凉气儿冷到家中小女郎,还生了火堆。
席澧小姑娘是被母亲背上来的,一点儿没累着,这会儿可有精神了,在观瀑亭里里外外跑来跑去,指着一棵树兴奋喊:“小猴子!”
追在她身后的仆役们顺着她的手朝树上看去,果然有一只浑身金色毛茸茸的猴子。
小姑娘就跑回亭中拿了两个点心又跑回树下,举起两只小短手:“小猴子,给你吃。”
猴子在树上看着她,对她手里的点心不为所动。
“它为什么不吃呀?”小姑娘举着手蹦跶,想把猴子引过来。
“猴子是吃桃的,不爱吃点心。”仆役小心地看护着。
“小猴子为什么爱吃桃,不爱吃点心?”小姑娘不理解,点心那么好吃,居然会有猴不喜欢吃。
仆役们汗涔涔,这个要怎么回答,他们也不是猴子,不知道猴子为什么吃桃不吃点心。
小姑娘没有得到答案,小猴子也荡着树枝走了,她跑回亭中扑到父亲腿上,问小猴子为什么不吃点心。
这题骆乔会:“因为它就是不喜欢点心,就跟你不喜欢吃青菜一样。”
“可是、可是我有吃啊,每次我都把碗里的青菜吃光光了。”青菜就是不好吃嘛。
“那你可真棒。”骆乔给女儿鼓掌,然后示意其他人一起鼓掌。
小姑娘就在这热烈的掌声中迷失了。
待晚间回到山下庄子里,面对碗里的青菜皱着小鼻子闷头全扒拉进嘴里,超厉害的。
一家三口在庄子上住了小一月,此时秋收已过,最大的事也就是冬季兵役操练,有甘彭等人负责,也用不着骆乔亲自看着。
待天气转冷,一家三口又转去了骊山,那里有温泉地热。
盯着长安的人查探到骆乔一家一直在吃喝玩乐,神鼎军在操练也只是例行每年冬的兵役,没有南下的迹象。
虽然不清楚这是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神鼎军不动就好。
经此抗税,发现朝廷拿他们没办法,士族们更加威风,对朝廷这两年推行的新政多有指手画脚起来。
闻燮在朝上面对嚣张无匹的士族尚且能控制住脾气,下了朝,被皇后找过来,听皇后话里话外都是要提拔柳家子侄,再忍不住心底怄的火气。
“你柳家的子侄想要怎么提拔,提拔到哪里去,最好提拔到宫里来是不是!”
柳景瑕皱了皱眉,不喜闻燮这般阴阳怪气说话,说道:“父亲在时,为大宋操劳良多,就算为了父亲,陛下也该庇佑柳家子侄。”
闻燮摸着飞到案上啾啾叫的鸟儿,不紧不慢地说:“这样的话,文肃王为大宋更是鞠躬尽瘁,朕该多多照顾他的儿孙才是。”
他转头对赵永说:“让礼部拟诏,雍州牧席瞮协赞皇基,克隆鼎业,可封县侯。”
赵永立刻应喏,亲自跑去礼部。
柳景瑕没想到自己来求皇帝提拔柳晟,皇帝不仅没同意,反而给席家那个封了侯。
皇帝,怎能如此羞辱她,羞辱河东柳氏!
自父亲过世后,柳景瑕发现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又变了,不是曾经的剑拔弩张,也不是儿子没了后的相濡以沫,皇帝变得不爱搭理她了。
既不关怀,也无苛责,视她这个皇后这个妻子于无物。
怎会这样?
柳景瑕受不了这屈辱,又气又委屈,还被皇帝一句“皇后没其他事就回含章殿去吧”给打发走,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叫她连含章殿都不要出是么?!
柳景瑕火大的走了,在回含章殿的路上遇到几个正在赏菊的妃嫔,其中还有张珍,她气不打一处来,把那些人唤到跟前来斥责了一顿。
待皇后走了,莫名其妙被骂一顿的妃嫔们很委屈,年纪轻的眼眶都红了。
“陛下正在为士族抗税之事烦忧,皇后或许是想为陛下分忧不成,才迁怒我等,别往心里去。”张珍劝道。
皇帝对皇后的态度又发生变化,张珍怎会察觉不到。
就说在宫里伺候久了的老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以前帝后之间剑拔弩张,但有太子在,宫中的内侍女官对皇后敬而远之。
后来太子没了,但帝后却反而变得和睦,这些人就多是谄媚奉承。
今年皇帝一副不爱搭理皇后的样子,宫中伺候的人也变成敷衍了事。
自柳侍中去世后,皇后不知抽的什么风,一个劲儿地想为河东柳的子弟谋好处,尤其是柳侍中的长孙柳晟,竟想把人弄到户部去。
别说皇帝答不答应,能不能答应,六部上头现在有个尚书令,骆尚书不松口,就算皇帝答应了柳晟也去不了户部。何况皇帝也不同意,皇后还为此跟皇帝吵,来来回回念叨的就是她父亲为大宋尽心尽力。
魔怔了似的。
张珍与皇后也算是斗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她才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宿敌。
皇后难道不知道士族在抗税,于朝廷妨碍甚大,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拔柳氏子,否则不就是妥协求饶么。
抗税这等大事皇帝不可能容忍的,张珍了解皇帝,他做事没多少成算,常常想一出是一出,但对自己的皇帝尊严看得很重,就算自己得不到好,也会想办法叫士族脱层皮。
以前有席司徒在,皇帝的算盘常常落空,但朝中也没有起波澜,一直平平稳稳的。
现在还有个骆尚书给皇帝出主意,至今没有动静,应该是……
“贵妃娘娘的气度真是太好了。”
年轻妃嫔半是奉承半是真心的话打断了张珍的思绪,张珍便也不再多想,不过赏花的兴致也没了,便叫众人散了。
第二日,张珍在徽音殿里摆弄着花花草草,内侍进来报与她说皇帝封了雍州牧席瞮为成都侯。
“成都侯?”张珍大吃一惊,“怎么封的成都侯?没听错吧?”
内侍说没听错,就是成都侯。
张珍就发起呆来。
给席雍州封侯便罢了,这个成都侯可就……
“如此天才的主意,肯定是骄骄的手笔。”接到诏书的骆乔爆笑如雷。
席瞮也是觉得好笑:“齐国皇帝该睡不着觉了。”
骆乔道:“益州本就是咱们的,自然要拿回来。宁州那块地虽然多山多瘴,拿下来后正好可阻挡蛮族。听闻蛮族粗野类猴,不通人言,也不知是真是假。”
“届时,咱们一块去瞧瞧。”席瞮道。
“去哪里,去哪里,我也要去。”席澧小姑娘好像听到了出去玩儿,立刻扑过来表示要跟。
骆乔说:“去看猴,去不去呀。”
“好耶!”小姑娘开心转圈。
临近腊月,一家三口终于转回长安,甘彭和雍州别驾各自来禀事。
长安这边基本上已经准备好迎接皇帝銮驾,几座宫殿具已收拾妥当,看皇帝想住哪儿都行。
骆乔便去信建康。
宋元嘉四十二年,元节。
皇帝在大祭上敬告天地与祖宗,他要迁都长安。
看似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了一块巨石。
第 293 章
听到皇帝说要迁都长安, 圜丘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有急性之人顾不得还在大祭上,高声反对迁都, 然后被金吾卫叉了下去。
出声的都被叉走, 尚且稳得住之人目光皆投向了列班最前方的尚书令骆意。
在骆意左侧的谢禹珪也在看着他。
大军攻下长安的消息传到建康时,谢禹珪就找柳光庭私下讨论过席荣很可能会迁都。
但之后半年不到, 席荣就病故了, 谢、柳二人一面惋惜这位老对手走得早, 一面松了一口气。
只要席荣不在,他们不提,朝中无人敢提迁都。
士族们的根基都在南边, 国都迁去长安, 他们就得跟着迁过去,长安人生地不熟, 怎么能比得上经营多年的建康。
此后五年,大宋以黄河为界分南北, 活似两个国家。
黄河以北无士族,推行均田,鼓励开荒, 虽五年间断断续续有战事, 却也确实让百姓休养生息, 丁口慢慢在增长。
黄河以南更繁华,士族林立,乡绅们想尽一切办法圈地, 被逼得丢了土地的百姓投告无门, 只能背井离乡去北方试试运气,匿田隐户问题严重, 丁口不增反降,朝廷税收也逐年下降。
到了四十一年更是闹出个抗税来。
“骆尚书纵横谋划,算无遗策,你早料到士族会抗税,也早计划好要迁都了吧。”谢禹珪压低声音对骆意说话,倒听起来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北边那块地方因为有骆乔在,南边根本插不进手,但凡想伸手的都被“剁”了。
她是二品车骑将军,能管她的只有位列一品的三公,还在他们这些内史令、门下侍中之上。
骆乔以攻下长安的军功授二品,朝中反对之声极大,但这是席荣定下的,皇帝竟也没意见,她又凶狠暴力,反对无效。
让谢禹珪意外,席荣去世后,皇帝拒绝再封三公,无论他与柳光庭如何威逼利诱,皇帝咬死了不封,每每说起,就哀哀追忆席荣,极其会恶心人。
谢禹珪怀疑皇帝如此应对,都是骆意教的。
席荣走了,他与柳光庭暗自较劲,都想做第二个席荣,没想到空降一个弱冠之年的尚书令,智计百出,手段了得,更没想到的是,皇帝还对他言听计从。
这还是那个浑身是刺的皇帝吗?
骆意此人,因为上头有个光芒万丈的姐姐,少有人看到他。
当初他空降为空缺多年的尚书令,朝中不服的大有人在,但那时席荣还没死,众人顾忌席司徒不敢太过分。
席荣一死,就立刻有人朝骆意发难,众人轻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弱冠青年,却不想他心黑手狠,扯出一个贪腐案来,反击了朝他发难的人不说,还连带让不少人落了马。
柳光庭那会儿正在谋划兵权之事,柳家不少子弟被牵扯到贪腐案里去了,他差点儿被气死,谢禹珪听说他日日在家中骂人,就是不知是骂骆意手狠还是骂自家人拖后腿。
为了捞人,他只得暂时放弃打兵权的主意,没想到一放就放到他自己都死了。
柳光庭一死,谢禹珪就觉得不妙。
环顾朝堂,熟面孔竟越来越少了,反倒是寒门新贵越来越多,更有普通庶民晋得官身登上天子之堂。
什么时候,庶民也可为官了?
大中正竟连庶民也品评?
“你们士族太看重自己太多,看重别人太少。”骆意朝祭坛叩拜过后,才回答谢禹珪的话,“对百姓来说,土地是根。然士族也是,国家亦然。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人和地的事么。”
人依地而生,地有人不荒。
拿捏住土地,就拿捏住了命脉。
现在要把阁下与土地分开,敢问阁下要如何应对?
士族们当然是全力反对,还在节庆里,奏表就如雪花般飞到显阳殿,委婉的说迁都劳民伤财,激烈的痛斥皇帝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武帝定都建康,是因为最喜欢建康吗?但凡有建康和长安可以选,你看武帝选哪里!”闻燮在显阳殿里跟赵永抱怨,显然是被堆满桌案的奏表气到。
这大节下的,被指着鼻子骂,谁会不气。
赵永给皇帝顺气,帮皇帝骂士族,骂得还很难听,足足骂了一顿饭的功夫,总算把皇帝的气给顺走了。
闻燮宠信赵永很难说其中没有赵永会骂人且骂得很脏的原因,毕竟闻燮自持身份是不能说这些詈言的。
“这些,”闻燮指着满案的奏表,吩咐赵永:“拿去烧了取暖,别浪费了。”
赵永立刻附和:“陛下英明。纸多贵重之物呐,士族竟拿来些一堆废话,着实可恶。”
闻燮这才算是完全顺了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顺多久,就听外头来禀,皇后求见。
“不见!”闻燮瞬间怒气又上头,失口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告诉皇后,她要想留在建康,她就自己留着!”
皇帝又发火了,显阳殿里跪了一片,事涉皇后,就连赵永也不敢劝,怕引火上身。
赵永不由在心里埋怨起皇后来,觉得她是真拎不清啊,她是大宋的皇后,这个时候跟皇帝对着干是要干嘛啊,一次又一次惹陛下发火,害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总是心惊胆战。
柳景瑕再一次被挡在显阳殿外,她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要履行皇后职责劝谏皇帝远离妖孽。
对,在柳景瑕看来,骆家姐弟都是妖孽。
不是妖孽,为何骆乔会力大无穷?骆意能蛊惑得皇帝言听计从?
“陛下——”
正月初六晚间,建康宫里传出消息,皇后被皇帝软禁在含章殿,并言让皇后老死建康。
柳家得闻,当晚就想闯宫禁,被交好人家匆匆赶来劝住。
翌日是人日,朝廷不朝,建康宫大门紧闭连奏表都送不进去,柳家人急得不行又毫无办法,想办法打听皇后究竟因何激怒皇帝,可这一次显阳殿的人明显被敲打过,嘴严得很,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皇后身边跟着一起前往显阳殿的宫人通通被杖毙,没跟着的都被押入掖庭。
“怎会这样?”柳光庭的长子、现在的河东柳氏族长柳琢不敢置信皇帝竟如此对待他妹妹,就算这妹妹与家中断绝亲缘,可她只要一日姓柳,就不容皇帝如此欺负。可恨他如今为父守孝离了朝,进不得宫去,否则他定要皇帝给柳家一个说法。
“父亲,我去。”柳晟站出来,说:“姑母不能叫人如此欺负。”
“你给我安生点!”柳琢吼了一句,对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儿子头疼不已。
朝廷迁都是要给士族来个釜底抽薪,别看各家反对之声叫得大,实际有动作的没几个,都在观望。
这种情形下先跳出来的,就是往骆仲志手里送的儆猴的鸡,他就等着呢。
柳晟不服,囔道:“父亲!别人都欺负到门上来了,咱们还要忍气吞声吗?祖父在时,咱们家可不是这样的!”
柳琢:“……”
柳琢简直想把这个逆子打死。
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这是在指责他这个做父亲做族长的无能是吧!
“你既知你祖父已不在了,没人再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就给我老实点。”柳琢头疼不已,他们河东柳究竟是走了什么背运,这么多不肖子孙。
柳晟还想说,被叔伯劝了下去。
“大哥,现在这情形,咱们如何是好?”
又是迁都,又是皇后被软禁。
如果真迁都了,他们这些丁忧在家的没法去长安,待孝期过了再去长安,朝中怕早已没了他们的位置。
还有就是,皇帝都迁去长安了,士族如果不跟着去,定会被那骆仲志拿来做文章;他们跟着去了,南方这大片土地庄园连着庄园,也定会被骆仲志拿来做文章。
更要命的是,北方可是骆高羽的地盘,他们去了岂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骆仲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困死他们。
“如果陛下一意孤行,我们就只能阻止他离开建康了。”柳琢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被他请来议事的士族们立刻明白他欲意何为,有的赞成,有的犹豫,但没人说出反对之语。
正月初九,皇帝在朝上宣布,筮官卜出二月十八乃吉日,定于二月十八迁都,各衙门卷宗装箱,随行銮驾。
不少人这才反应过来,去年令各衙门清点卷宗是在这儿等着呢。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对家大业大的士族们哪里收拾得过来。
有人当廷提出反对,皇帝不仅不听,还表示二月十八不随銮驾走的,就是藐视君上。
皇帝这几年是越发硬气了,以前席荣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根本不敢反对。
士族们越发想念起曾经席荣在时的光景,那时的门阀士族多风光,全然不把皇族放在眼里。
可现在就连襄阳席氏都看着没落了。
原以为他们襄阳席氏娶了个煞星回来会更进一步,谁能想到啊,崛起的是那煞星,没襄阳席氏什么事。
听说曾经的无双公子如今可是夫纲不振呢。
也是,面对那样的女人谁振得起来哦。
意淫的士族们还不知道,他们口中“那样的女人”已经带兵在来建康的路上了。
“反对者甚众,有武力抗税的前车之鉴,他们恐会阻拦銮驾出建康。”
骆意写信给骆乔,请她带兵过来护送皇帝前往长安。
骆乔这个二品车骑将军与早些年顾缙的二品骠骑将军不同。
同为二品,同为将军,顾缙没兵权,骆乔手里则有朝廷授的虎符,而且是皇帝手上的那一枚,这是席荣临终前的安排之一,皇帝也给得痛快。
骆乔接到信,初三就点了两万兵马出发了。
上元佳节,骆乔领兵到了建康西面的石头城,大军在此驻扎,她领着三千精兵入城,与建康众人共贺佳节。
想武力阻止迁都的某些人:“……”
第 294 章
骆乔带兵到了建康, 那些想要武力阻拦迁都的顿时歇了心思。
他们想武力阻拦是为了在建康过得更快活,不是明知是送死,还非要以卵击石。
并且他们怀疑骆乔巴不得他们动手, 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了他们。
他们是绝对不会给机会的。
可如此一来, 他们就不得不跟着去长安了,那要做的准备可就太多了。
家眷, 谁去谁不去。
护卫, 带多少合适。
此去长安路漫漫, 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被人暗中谋害、有病有灾被扔半路、遇上劫匪与銮驾走散,如此种种, 不是不可能。
还有族地和庄园的安排, 不能叫旁人有可趁之机。
桩桩件件,哪个不需要安排妥当, 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
可朝廷也摆明了过时不候的态度。
有人在朝上提出,六月亦有吉日, 迁都乃大事,可春耕亦是国之大事,迁都可延后, 春耕不可耽误。
骆乔就问, 春耕是你亲自下地耕种吗?
那人瞬间怂了, 不敢再言。
元嘉四十二年的车骑将军比起元嘉三十五年来,多了威严,比起十几二十岁时的杀气外露, 变得内敛叫人看不出情绪。
这样的骆乔, 让谢禹珪想起当年从战场下来封三公之一司徒的席荣来。
可怕的是,骆乔才而立之年, 还很年轻。
谢禹珪下值回到家中,在书房枯坐了许久,终是做了决定,铺纸磨墨给两年前出任汾州刺史如今身在蒲子城的长孙谢襄写信。
到了二月初,皇帝又下了两道诏书,叫朝廷上下诸多猜测。
南康王震领丹阳府令,驻南都建康。
以及,
彭城王瑾随驾前往长安,在皇帝跟前尽孝。
元日颁的大制里,定国都长安,置京兆尹;东都洛阳,置河南尹;南都建康,置丹阳尹;北都太原,置晋阳尹。
益州还未收复,未免齐国狗急跳墙,不然闻燮还挺想在大制里写上“西都成都”的。
能一统天下的皇帝,古往今来有几个。
这大制颁下,很多人摩拳擦掌盯着几个都府令的位置,就算是反对迁都的士族们,也是一边反对一边盯着几处高位,尤其是这丹阳令,拿下它就守住了他们士族的大本营。
盯着的人多了,这丹阳令的位置既成了香饽饽又成了烫手山芋。
可谁也没想到,皇帝竟是召了南康王过来。
“这肯定又是那骆仲志从中作梗。”士族们恨得牙痒痒。
这次还真不是骆意给的主意,是皇帝自己琢磨的,觉得可行又问过了骆意后,下的诏。
闻燮跟士族打了一辈子交道,被压制了一辈子,也就这几年朝中有骆意又多了不少庶族官员才在士族窒息的压制下稍微松快些,他如何不了解士族的想法。
肯定是想把建康经营成他们的。
做梦!
闻燮把朝中文武百官扒拉了一圈都觉得不适合任丹阳令,然后把目光落到了宗室上,最后落在了他儿子身上。
他能用的儿子除了闻震还有谁。
闻震收到任命诏书时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王爷,陛下让您即刻启程,赶在迁都之前可父子相见一面。”前来传召的除了吏部官还有显阳殿大监赵永,他动情地对闻震说:“陛下一直惦记着王爷。”
闻震一下眼眶就湿润了,略带着哽咽问赵永:“一别数年,不知父皇可还康健?”
“陛下一切都好,就是朝中有些人不省心。”赵永简明扼要地说了建康如今的情势,这也是他来南康郡之前皇帝嘱咐的,好叫南康王回到建康不至于两眼摸黑。
闻震认真听赵永说话,就好像他真不知道建康现状,看赵永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唤人来带赵永去客院安置。
“王爷,恭喜王爷苦尽甘来。”早就等候一旁的幕僚过来道贺,“在下以前就说过,东海王早废了,苍梧王为陛下所恶,陛下最终只能传位给王爷,没有动作才是最大的动作。”
“先生说得没错。”闻震缓缓露出了笑容。
闻敬在广州动作频频,还与矩州那个女皇帝联手对齐国宁州鲸吞蚕食,闻震最开始不免着急自己会落了下风,是幕僚劝他,闻敬被皇帝极其厌恶这一条就先机尽失。
闻敬想要登上皇位难度极大,皇帝就是他最大的阻拦。
“你在建康这么多年,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那般厌恶苍梧王?”
休沐日,建康骆宅里,姐弟俩围炉煮茶,骆乔随意问起这个建康宫讳莫如深的问题。
这个骆意还真查到点儿东西:“在苍梧王幼年病逝的那位没份位的宫妃并非他亲生母亲,而是她亲生母亲身边伺候的宫人。他亲生母亲其实是别国细作,在身份被发现前很得陛下宠爱。后来干办处抓到一个细作,顺藤摸瓜摸到了宫里,那位那会儿临盆在即,身份被发现就想来个玉石俱焚,伤到了陛下。”
“伤哪儿了?”骆乔问。
骆意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苍梧王之后,后宫再无皇子公主降生。”
骆乔一把坐直,来了兴趣:“你说皇帝他……”
“那倒没有,宫中去年还新进了几位姝色。”骆意说:“察子在太医署找到两本被锁了起来的脉案,里面记的就是苍梧王生母孕期脉相与陛下受伤。”
骆乔又没什么兴致地靠回凭几。
骆意说:“我看到脉案后,‘不小心’透露了一点点给苍梧王。”
骆乔瞅着弟弟缓缓笑:“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骆意也笑:“彼此彼此。”
苍梧王身世的这点儿秘辛是察子无意找到两本脉案给骆意,骆意起兴去查的。
皇帝受伤后,宫中处理了一大批人,知道此事的人很少,但有心要找还是能找到一两个的。
据说那女子孩子都没完全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五皇子是被宫人从母体里抢出来的,因此皇帝才会说他是恶子,噬母而活。
可能那女子还真就是皇帝的真爱,那种情形下,皇帝没有下令处死五皇子,只叫抢出孩子的那个宫人带着五皇子住到偏远的平就殿去,不准出殿门一步。
后宫里,皇后和诸妃都不知其中情由,只道极受陛下宠爱的女人诞下皇子却被皇帝斥为恶子,赶去了平就殿自生自灭。
几年后,那宫人病逝,掖庭把人扔去了乱葬岗,听说是赵永去掖庭吩咐的。
“皇后和贵妃她们是真的不知道吗?”骆乔道。
“那我就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了。”骆意说:“反正苍梧王肯定是知道的。作为盟友,我查到他的身世,总不能瞒着他吧。”
骆乔笑着点头,正要说“你做得对”,忽然将手里的茶杯甩了出去。
“啊……”
花木掩映处传来一声惨叫,侍卫听到动静,立刻奔来擒住了躲在树后被骆将军的茶杯当胸一砸吐血不止的侍女打扮的人。
“属下失职,竟没察觉有人窥视。”侍卫队长朝骆意请罪。
骆意摆了摆手,让队长把人带下去:“能审便审,审不出来就看着处置。”
待小小骚乱平息,骆乔手里拿了只新茶杯,批评弟弟:“你这宅子跟个筛子似的,全是漏洞。”
“哪有姐姐说的那么夸张。”骆意道:“姐姐且安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骆乔把玩着茶盏,知道骆意心里有数,刚才的侍卫队长请罪也是请给她看的,便没再说什么。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花园,说:“还是得养头老虎,以前找找在,哪有人敢近你的身。”
骆找找几年前老死了,作为老虎的它活了近二十年,委实是高寿老虎。
它死了后,骆意给它立了个坟茔,拒绝了骆乔说再给他抓头。
“现在也没人能近我的身。”骆意说。
骆乔就看他,意思是“刚刚那个怎么说”。
“我知道,我还知道是苍梧王派来的,特意留着的。”骆意说:“不过被姐姐打出来也行,苍梧王短时间内不敢再伸手了。”
骆乔轻嗤一声:“与南康王倒是亲兄弟。”
骆意微讶:“南康王往姐姐身边安插人?”这么想不开的?
“是你姐夫身边。”骆乔说。
骆意表示:那是更想不开了。
骆乔说:“人被我关起来了,将来时机合适,送南康王一份大礼。”
骆意道:“既然是亲兄弟,那苍梧王也不能落下。”
朝中诸人说起皇子王爷,从来不会带上东海王,东海王早就因为自己的愚蠢把自己弄出局了。
对于不太聪明的闻旭来说,安安稳稳在封邑里过一辈子,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王府里也不养门客幕僚这些,有问题了,不懂了,闻旭就去找自家王妃问。
“我家王妃这么聪明,天文地理,大象蚂蚁,无所不知,我费那钱养门客作甚。”闻旭谄媚地说:“王妃,你看,父皇让二哥领了丹阳令,对咱们家没什么影响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影响。”东海王妃说:“如果南康王是下一任皇帝,他的态度多少会对咱们家有影响。不过,南康王继位比苍梧王要好,我听说你小时候没少欺负苍梧王,他要是个记仇的,咱们俩就完了。”
“那咱们完了,他就是个记仇的。”闻旭垮了个脸。
在妻子无奈的眼神中又补了一句:“我小时候还经常骂二哥瘸子,二哥要是记仇的话,我们也不好过。”
东海王妃:“……”那你可真能耐。
嫁了这么个人她能怎么办,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好在闻旭是个敬重她会听她话的,王府里也不像别的仕宦之家姬妾成群,就他们夫妻俩并一双儿女,府里干干净净,日子简简单单。
“那咱们就只能祈祷,南康王和苍梧王都不能继位。”
闻旭一脸惊喜:“那不就只有我了。”
东海王妃就静静的看着闻旭,把他一点一点看蔫。
“好吧,我异想天开。”闻旭垂头丧气,脑子里闪过一道念头,就更异想天开地说:“那我们就祈祷三哥的儿子继位,三哥的儿子我可没得罪……”
东海王妃心说:你拖了人家父亲去挡刀,也算是人家的杀父仇人,还不算没得罪?
她沉吟半晌:“也不是不可能。”
闻旭:?!!
我乱说的!
第 295 章
广信城离建康很远, 南康王领丹阳令的邸报送到闻敬手里时,闻震都已经在回建康的半路上了。
幕僚以为苍梧王看到这份邸报会大发雷霆,然而并没有。
闻敬甚至极度冷静, 用平淡的语气说:“咱们那位皇帝实在是没有儿子可用了, 只剩一个瘸子。”
幕僚们不敢出声,怕一个说不好被王爷迁怒。
闻敬看着幕僚们一个个跟鹌鹑似的缩着, 轻笑了一下:“别紧张, 待时机成熟, 咱们给皇帝送一份大礼。”
幕僚们偷偷交换眼神,不知道王爷口中的“大礼”究竟是什么。
闻敬用人从不倚重某一个人,他将一件事拆成几个部分, 每个人负责自己手里的那摊子事, 整合起来能达到什么目的只有闻敬一人知道。
他手底下的幕僚们分成几个阵营,互相监视、制衡。
闻敬, 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属官、幕僚, 乃至妻妾和姻亲。
他极善制衡之术,很懂得如何挑起别人的争斗之心,也很懂得适时给争赢的人以奖赏。
就是如此, 他才能在五年时间里将百姓官话雅言都说不好的广州整顿得如臂指使。
“矩州有消息过来没有?”闻敬把邸报随手扔在一旁, 问起其他事来。
一名幕僚忙答:“矩州军攻打江阳郡失败了, 两万多将士阵亡。”
“废物。”闻敬淡淡道:“早就跟周祈说过,她手底下那些将军连本兵法都读得磕磕巴巴,不堪大用。她倒是念旧情。”
幕僚小心翼翼地说:“江阳郡一战, 女皇手下的三名将军阵亡了, 其中还有全为全将军。”
“全为都阵亡了?!”这倒叫闻敬意外,“那周祈手里可用之人就没几个了。”
一位幕僚说:“王爷, 咱们何不趁此机会收了女皇的地盘和军队。”
闻敬摇摇头:“不着急。”
他动手,是趁人之危,若周祈求援,那便叫顺理成章。
周祈据矩州,北边是益州,东边是早被大宋收复的黔中,东南是大宋的广州。
不知周祈有没有发现,她这些年与闻敬联手对齐国宁州鲸吞蚕食,从西平郡到兴古郡再到梁水郡都被闻敬所占,将她包围了起来。
周祈早就发现了,她不是傻子,舆图还是看得懂的。
“是我小瞧闻敬了。”周祈苦道:“被宋国皇帝厌恶到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他都能活下来,从重重深宫里杀出一条血路,岂是善茬。”
周祈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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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找闻敬合作,是两个在建康无依无靠的人抱团取暖,后面回到矩州,她就不应该再与他有过多牵扯才是,包括骆乔。
他们都是宋国的,而她是齐国的。
分属不同国家就注定他们是敌人,合作也该只是一时。
“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周祈声音满满都是苦涩,全为战死是她没有想到的,更是她不愿面对的。
如果不是她冒进不听劝,非要派兵去攻打江阳郡,全为就不会为了压制军中反对之声而亲自领兵。
所有人都不赞同现在攻打江阳郡,只有全为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就只有全为领兵去了。
“是我害死了全将军。”周祈捂住脸,无声流泪。
与全为一同起义的几个将军对周祈颇多埋怨,可看她这样后悔,他们满肚子的怨愤是发泄也不是、不发泄也不是,最终只能忿忿地踢倒案几,走了。
“老方,现在怎么办?”
几个将军出了城,随便找了一间空着的草屋,现在矩州这样荒废的空屋简直不要太多。
他们把几坛酒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拍开酒坛泥封,先倒了在地上,敬给全为,才喝起来。
他们心里都存着事,往常香醇的酒喝到嘴里都觉得没滋没味的,索性放下了酒坛,商量起今后的出路。
“阿为没了,彪子和阿涛也没了,咱们还要听那个狗屁都不懂的女人的吗?!我当初就说了,咱们兄弟自己干,阿为非要请个女人回来,说什么举旗要名正言顺,我呸,要是请个皇子王爷还能说名正言顺,一个女人名个狗屁正、言个狗屁顺!现在好了,阿为被个女人害死了!”
“还有那女人身边那些狗腿子,一个个看咱们兄弟几个不顺眼,天天找咱们的麻烦,老子早就想杀了他们了!”
“诶,你们说,那群人里可是有好几个美男子,会不会……”
“嘿嘿嘿嘿……”
一群人猥琐地笑起来了。
方波是唯一没有参与猥琐话题的,他灌了一口酒,把酒坛往地上一磕,不耐烦地说:“少他娘的说这些屁话,咱们是来讨论出路的,不想谈就趁早散场。”
一群人除了全为,最服的就是方波,他出了声,其他人都收起了满脑袋猥琐,认真起来。
“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咱们也都清楚。”方波说:“都说说自己的想法的吧。”
“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打下这块地盘,我是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迎个女人当家作主的。”
“好了好了,同样的话不要一直说一直说,当时咱们兄弟几个谁同意啊,那不是阿为说要名正言顺吗!现在是在讨论出路,不是让你发牢骚。”
“还有什么出路,你说说。咱们在江阳折损了三万人马,咱们统共才多少人马啊。现在咱们打得赢谁,是打得赢朝廷,还是打得赢宋国那个女魔头。”
“你怎么又扯到宋国女魔头去了。”
“怎么就扯不到,黔中都已经被朝廷送给宋国了,女魔头从黔中出兵,咱们全都得死翘翘。”
众人:“……”
草屋里,沉默了许久,沉默到连喝酒的声音都听不到。
最后,是方波打破了沉默,说道:“先不想我们自身。先想想殿下会怎么选择。一、死守矩州。二、投降朝廷。三、投降宋国。投降宋国又有两种,投降宋国朝廷和投降苍梧王。”
有人就问:“投降宋国朝廷和投降苍梧王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宋国的。”
方波说:“苍梧王不被宋国皇帝待见,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是实在想不明白,就不要说话,先听其他人说。”
那人委屈地嘟囔:“老方,你这就是说我没脑子呗。”
方波懒得理他,看向其他人。
“死守矩州,胜算五五开,但有个问题,宋国一直想要攻打益州,如果朝廷对宋国战败,南逃朝廷能逃到哪里去,除了宁州,就是咱们矩州。”
“胜算五五开?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到时候女魔头攻下益州,咱们就是九死一生。”
“我是说跟朝廷打五五开,你能别总女魔头女魔头的扯,生怕我们不害怕是吧!”
众人:“……”行了行了,说什么大实话。
“好吧,第二个,投降朝廷。她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应该是没有性命之虞的,咱们可就说不好了。”
“那投降宋国?她会吗?”
“别忘了,她以前可是宋国的太子妃。”
众人又沉默了。
无论周祈怎么选,他们的前途都很渺茫,能活着就已是万幸,兄弟们起义之前说的那些封侯拜相更是空话。
他们为前途迷茫之时,已有人将他们在草屋喝酒说了许多大不敬之言报与周祈知。
“殿下,那些人都是全将军的‘好兄弟’,自从殿下到晋乐,他们就一直有微词,以前是有全将军压制,现在全将军不在了,他们怕是会有二心。”身边的人向周祈进言,“殿下该先下手为强才是。”
不想周祈大怒:“全将军尸骨未寒,就对他的兄弟动手,何况还是有功的将军们,你是怎么说得出这般恶毒之言。”语罢,下令将进言之人关押起来。
那人被堵了嘴拖下去,堂中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嘴上都在奉承周祈英明。
“殿下,我倒是觉得那些话不无道理。”最先跟着起义军的军师对周祈说:“他们信服的是全将军,如今全将军因为殿下的莽撞而战死,他们焉能不怨。”
堂中众人被这大胆发言搞得噤若寒蝉,周祈恨恨地瞪着军师,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说:“如今咱们情势不明,殿下与诸位领兵的将军若是离了心,不用谁打来,矩州自己就垮了。所以,殿下您要想清楚,留着诸位将军就得好生安抚,就算不能叫他们臣服至少不能让他们生出二心。要不,就不要留着。”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周祈一副不耐的样子把众人遣退,她独自关上门枯坐。
这些话不用军师说她也明白,只是想到自己就要失败了,她不甘心。
矩州的起义最开始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功的话,到了现在是什么都不剩了。
连年征战,矩州已经快被掏干了,十室九空,百姓肩上的税赋越来越重,这些周祈不是看不到,她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可是没用,杯水车薪。
有一天,周祈突发奇想乔装去了晋乐城外的一个村庄里,半途跟一位农妇讨水喝,农妇家里除了她就只有一个小孙女,她问她家怎么不见男丁,农妇说都死在了战场上。
“以前啊,刺史□□逼死人,大家等不到朝廷来主持公道,就自己起义,就想着把刺史杀了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刺史是死了,可是,大家也没有过上好日子。打仗,打仗,不停打仗,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农妇碎碎念着收拾屋子,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叫来讨水喝的女子如何神魂震颤。
周祈跟着农妇去了田垦,看着荒废大半的良田,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这还是临近晋乐城的村子,在远离晋乐的矩州其他村落,情形怕是比这更糟糕。
田地荒芜,人烟稀稀,这就是矩州的现状。
正是受了这个刺激,周祈被闻敬派来的人怂恿了几句,就疯了一般想要攻下成都逼周禧退位,才会不顾众人阻拦非要攻打江阳郡。
以武止戈。
这是周祈离开建康时,骆乔在路上同她说的。
“三百多年乱世,只有天下一统才能真正让百姓休养生息。”
周祈记住了这句话,却没有细究,“以武止戈”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骆乔能做到,那是多方通力合作支持的结果,否则就算是通天神力的骆将军亦独木难支。
周祈做不到,不仅仅是她手上已无多少兵马,更是她不占大义,不能一呼百应。
百姓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日子过得去,辛苦一点也无妨,平平安安就好。
可在矩州,平安早就成了奢望。
第 296 章
周祈的人监视着几位将军, 几位将军也不是蠢得被动挨打之人,同样安排了人盯着周祈和她的心腹们。
军师让周祈要不拉拢将军们要不除掉将军们,周祈念及全为, 最终决定与将军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解开双方的心结。
初衷是好的,可是没有了全为居中调解, 周祈和将军们话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
将军们埋怨周祈害死了他们的好兄弟, 周祈则不喜将军们粗鲁不学无术。
话不投机, 双方的心结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方波叫上兄弟们,说:“事已至此, 我决定投靠宋国, 你们呢?”
“投靠宋国?”兄弟们惊愕道:“怎么投靠?宋国能搭理我们?”
方波说:“咱们带兵马过去,白捡的兵马, 宋国还能嫌弃?”
“可是投靠宋国……”兄弟们还是迟疑。
“现在什么情况你们也都看得见,那女人迟早要除掉我们, 我们总不能等死吧。”方波说:“我们去投骆将军,到了她的麾下,就算她不重用我们, 至少我们的性命是无虞的。”
“投、投女魔头?”兄弟们震惊, 声音都磕巴了:“她、她能收、收留我们?”
“为什么不收留。”方波说:“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矩州, 我们也比宋国人更了解齐国,骆将军迟早要打益州的,我们投过去, 对她有用。”
“话虽如此, 可我们要怎么投过去,骆将军正在护送宋国皇帝迁都。”
方波想都没想地说:“我们去黔中, 锦州刺史席臻是骆将军的青梅竹马。”
看样子方波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好了,连往哪里走,化整为零的走,这些都考虑清楚了,才来与几位兄弟说。
“我不想坐以待毙,你们呢?”方波认真地问兄弟们。
几位兄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都有着犹疑。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说放弃就放弃?
投靠宋国,真的是正确的?宋国会不会卸磨杀驴?
“老方,咱们兄弟几个跟着阿为打到今天,很不容易。”
“但是,阿为死了。”方波说。
一句话叫一群人垂头沉默。
是啊,全为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了。
当初兄弟几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起义,以为杀了贪官污吏就能过上好日子,可过上好日子了吗?
看起来,他们都是将军,有了华屋锦服、佳肴美酒,还有美若天仙的女人小意伺候着,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每每为了战事都是没完没了的争吵,周祈身边那些耍嘴皮子的,打赢了骂他们,打输了更要骂,他们要不愿意打也要被骂,他们吵不赢那些人,就只能自己窝火。
他们还被监视着,到处都有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儿动作就被报到周祈那里,然后又被骂被罚。
全为在时,总劝他们忍耐,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可这受鸟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地盘是他们打下来的,最后变成别人跑到他们的地盘上来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岂有此理!
“老方,我们跟你走,我们去投靠女魔头……不是,是骆将军。投过去,日子再坏,还能有现在坏?!”
“对,老方,我们走,把兵都带走,让那群耍嘴皮子的用嘴去打成都。”
“老方,你给个章程,咱们怎么做?”
一群人下定决心,很快就商量好要怎么做。
先以春耕的名义把士兵们以队划分到各个屯田里,再分批逃去与锦州相邻的思邛县,在思邛县汇合后,由方波去迁陵找席臻,送上投诚的文书。
如此这般商量完毕后,方波向周祈禀春耕屯田之事,如今这是矩州最重要的事,周祈无不应允。
他们把屯田之事安排下去,未免节外生枝,对各队长并没有说逃跑计划。
第一天,有二十位队长各自接到命令前往思邛县。
第二天,又有二十位队长各自接到命令。
第三天……
走到半路,各队照面,一聊,发现都是去思邛县的,队长们虽觉得奇怪,但军令如此,他们老实抵达了思邛县。
到了后再一看,好么,已经有人先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一千人抵达思邛县,士兵们搞不懂上官这是要干嘛。
“要打仗也不会来思邛县,难不成女皇和将军们还想打锦州。”
“不可能吧,锦州现在是宋国的,人家兵强马壮,咱们过去就是送死的。”
别说矩州士兵搞不懂,临近的锦州第一时间就发觉思邛县有异常,急报迁陵。
“周祈连个江阳郡都打不赢,还想打我锦州,她是不是没睡醒。”
席臻话是这么说,但绝不会轻敌,立刻就往边境增兵,思邛县的矩州兵紧张得不行。
方波安排士兵们一天走一千,一天走一千,十天就走掉了一万。
矩州这么多年一直在打仗,压根儿没有休养生息,一州之地就只有这么多人,人口又不是地里的韭菜,你不与民休养,手里的兵就只能越打越少。
矩州才在江阳郡战亡了两万多将士,加上重伤的,三万人就这么折了,如今可用的兵马已不足四万,方波等人半个月安排走了近一半。
方波只身前往锦州迁陵求见席臻,带着两万兵马投诚宋国。
“我等仰慕骆将军盖世神勇,想为骆将军效犬马之劳。”
“你们有什么可取之处?”
“我等知道骆将军要收复益州,我们可为骆将军的马前卒。”
对方波的话,席臻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他让方波带兵守在思邛县,他会去信禀报朝廷。
“你说你们有两万兵马,据我所知,矩州顶天不过五万兵马,你有将近一半人,如果连个思邛县都守不住,”席臻笑了一声:“我们大宋可不要无用之人。”
方波只得先折返等信。
晋乐那边发觉不对劲,一查,几位将军带兵跑了,周祈大怒,当即下令派兵去捉拿这些叛贼。
可问题来了,矩州带兵的就是那几位将军,他们都跑了,谁来带这个兵?
之前找将军们麻烦嘴皮子很利索的一群人没一个出声,叫他们廷辩行,带兵是真不行,这不是谦虚。
“先提拔几名校尉,把剩下这一万多人先收拢,别再让他们也跑了。殿下再给骆将军去一封信,咱们与骆将军也算是合作伙伴了,她应该不至于趁火打劫。”军师说道。
周祈别无他法,只能先按军师说的做,至于攻打思邛县,她那是气话,做不得准。
矩州的使者带着周祈的亲笔信快马加鞭往洛阳方向去,同一时间,席臻的奏表和给骆乔的私信也分别在往洛阳方向的路上。
大宋迁都的队伍那叫一个浩浩荡荡,江面上的楼船一眼望不到头,从二月十八辰时启程,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洛阳。
銮驾预计在洛阳停十日,让皇帝好生休息休息再接着西行,船上也得大规模补给。
洛州在席烈的治理下,阡陌交通,井然有序,洛阳这个在前汉时就是陪都的城市也多少恢复了些曾经的繁华。
骆乔和骆鸣雁带着闻瑾在四通市里闲逛。
四通市在四夷坊,这里胡人聚居,洛阳府衙便在此划了一块地做廛市,专售异国之物。
闻瑾幼时在建康还常被父亲抱着去长干里玩耍,后来去了彭城,为了安全,廛市这种鱼龙混杂之地骆鸣雁哪里敢让他去。
因此,到了这四通市,他看什么都新鲜。
“母亲,您看那个,那是什么东西,它背上耸起两坨是什么?”
“那是骆驼,可以用来驮人驮货,西域很多。”骆乔给他解释道。
“我们可以买这个骆驼回去吗?”闻瑾看见什么稀罕物都想买,他看向母亲,眼里写着“好想要,好想要”。
骆鸣雁不喜欢骆驼,看起来怪怪的,她更喜欢马,但儿子想要,她想了想,没有拒绝,只道:“你自己不是有钱,你自己去买。”
闻瑾欢呼一声,掏荷包就想去买骆驼,可荷包一拿出来已经扁扁的了,里头只有两块碎银,掂掂,还不到一两。
“母亲,我没钱了。”闻瑾给骆鸣雁看自己的荷包。
“那是你买太多东西了。”骆鸣雁示意他看后面,跟来的仆从人人手不得闲,拿不下的甚至还劳烦到骆乔的亲兵。
闻瑾:“……”
骆鸣雁不想儿子养成奢侈浪费的习惯,从小给他的钱每月都是有数的,花完就没有了,哪怕他是彭城王,也不能额外从公中走账。
闻瑾到了彭城后甚少出门,便花不了多少钱,这不是好不容易出来逛一次市集么,用的也都是自己每月攒下来的钱。
“早知道就多带一点了。”
闻瑾委屈地嘟嘟囔囔,但没钱买骆驼了也没有耍赖强要,只是忍痛别开眼不看那骆驼。
骆乔瞧着有趣,叫亲兵去把那骆驼买了下来。
闻瑾立刻双目闪闪:“姨母!”
姨母真是大好人!
骆乔说:“哦,这骆驼不是给你的。我听闻西域有道名菜,曰烤骆驼,买头骆驼回去叫厨子烤了。”
闻瑾难以置信:“姨母,骆驼这么……”他看着亲兵牵回来的骆驼:“又威风又可爱,怎么可以烤了吃,于心何忍啊!”
“这么喜欢骆驼啊?”骆乔道。
闻瑾猛猛点头。
“行吧,那这骆驼归你了。”骆乔示意亲兵把绳子给闻瑾,“你自己牵着。”
闻瑾欢呼一声,道了谢,接过了缰绳。
但骆驼根本就不听他的,他牵着就不走,怎么扯都不走。
骆鸣雁还说:“是你自己要的骆驼,你自己想办法。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①
“母亲,我可以搞定。”闻瑾说着,去跟骆驼打商量。
这时,骆意派人过来找到骆乔,请她回去。
“阿郎说,矩州派人送信过来。”
第 297 章
皇帝在洛阳行宫休整了几日, 突发奇想要改走陆路,欲一路体察民情抵达长安。
大臣们反对有之赞成有之,还吵起来了, 原本计划在洛阳停留十日变成停留了半个月, 而大臣们还没有吵完。
走陆路,这无疑加大了迁都的成本和难度, 反对者认为这是劳民伤财。
而赞成者就说, 皇帝这是心怀天下百姓, 想亲自看看大宋民生。
然后这些人就吵了半个月,没有结果。
在这些人为水路陆路争吵的时候,骆乔已经下令补给过的载着各衙门卷宗以及皇帝半数私库的楼船先行去往长安, 书令史等小吏也先走, 去公廨整理好等候上官。
骆意安抚找上来的谢禹珪:“谢內史不用着急,洛阳城风景也很美, 大家留下多欣赏一会儿也无妨。”
“现在是欣赏的时候么,这么吵也不是个办法。”谢禹珪双眉紧锁。
朝中文武百官政见不同常常争吵, 无非是想为自己一方多争取利益,但迁都路上走水路还是陆路这都能一吵半个月,很没有必要。
谢禹珪自己是赞成走水路的, 他年纪大了, 不想折腾劳顿, 更觉得皇帝走到一半想起要体察民情纯纯是没事找事。
而骆意,明知皇帝信任他,他却不规劝皇帝, 袖手一旁看热闹,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心理。
“从建康到洛阳一路船行过来,大家多少都有摩擦与怨愤, 有个由头让他们发泄一下也好,以免接下来的路程摩擦更多。”骆意劝谢禹珪放宽心,吵架而已,没动手就行。
谢禹珪无语极了,你骆尚书的标准可真低。
劝不了骆意,谢禹珪只能去劝皇帝。
皇帝在行宫赏花,对他所言之事顾左右而言他。
谢禹珪发觉,皇帝越来越不受门阀的控制了,皇权已有崛起之象。
倘若席荣还在,哪会有如今这乱糟糟的局面,那不是席荣说什么皇帝答应什么。
谢禹珪的如今的心思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团乱麻的程度。
一方面,他希望皇权衰弱,门阀控制朝廷。一方面,他又不想皇帝被骆家姐弟给控制住,让朝廷变成骆家姐弟的一言堂。
“还是你太年轻了,不能叫谢內史服气。”骆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谢禹珪的想法姐弟俩很清楚,他能力不够上不了位,也不想别人上位,也不想皇帝强势。
很纠结的一个人。
骆意不服:“难道不是姐姐的问题?”
骆乔微扬眉尾,语气淡淡:“谁敢不服我。”
骆意:“……”
虽然但是……行叭,你力气大,你说了算。
骆乔将锦州送来的军报看完,对骆意道:“蛮奴那小子,把矩州投过来的那两万人安置在思邛县,送了一批粮过去,叫他们在思邛县开荒。”
“臻哥这是不费一兵一卒把思邛县给占了。”骆意笑着说:“是他的做法。”
席臻的奏表送到洛阳,兵部批复,既然是投诚锦州,就让锦州刺史自己看着办。
周祈送信给骆乔,席臻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得到兵部如此批复,席臻与州中从事、六曹等商议了一番,定下了现在这个绝妙之计。
他以私人身份接受了方波的降书,让方波带着两万兵马就地驻扎在思邛县,筑上防御工事,军队开荒屯田。
如此,思邛县就算是锦州治下。
周祈或者成都的周禧要追究,席臻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若周祈要派兵攻打思邛县,那席臻就可名正言顺地出兵“帮”方波打回去,至于多打了什么地方就说不准了。
而方波的两万兵马屯田开荒,屯一亩是屯,屯一百亩也是屯,那肯定是地越多越好,至于开荒到别县辖下……
哦,谁叫你不在你辖下立个牌子,那我开荒的地肯定就是我的,不服,打过再说。
相当无耻。
周祈气得不行,再度给骆乔去信,言辞之间有诘问之意。
骆乔心情很好地给她回复:席刺史行事,关我骆将军何干。
这一来一往的几封信,很快就被抄了一份摆在了闻敬的案上。
“看来骆高羽是不准备管她了。”闻敬摇了摇头,也不知他这是在摇什么。
“王爷,不如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矩州。”幕僚再度提起这件事,看得出来对矩州很执着。
闻敬否定道:“骆高羽是不准备管周祈,但也不会任由我们对矩州动手。骆高羽要收复益州,周祈是她放在矩州的一枚棋。”
幕僚却道:“收复益州,功劳是骆将军的,可王爷您能捞着什么?王爷别忘了,大军攻打长安那会儿,咱们也出兵牵制住了成都,秦州的欧阳刺史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去攻打散关。可最后论功行赏,王爷您什么都没有。”
也不算什么都没有,朝廷还是给苍梧王赏赐了些金银绢帛之类的,不多,看在苍梧王属官的眼里就有那么点儿侮辱人的意思。
还不如不赏!
闻敬已经抓着漏过来的一点点线索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明白何为皇帝会如此厌恶自己,但这并不能让闻敬理解皇帝的种种行为,反而更恨皇帝。
他从小就生活在巨大的谎言里,就连伺候他多年的内侍杜昌也一直在骗他,他如何不恨。
被幕僚喋喋不休的劝,闻敬心底难免不会产生什么想法,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幕僚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攻打矩州的方案。
闻敬看完,说了句:“你费心了。”
这份方案切实可行,以朝廷的名义攻打矩州,学着以前的骆乔来一招先斩后奏。
届时他们地盘拿都拿下来了,朝廷再怎么斥责,吃到嘴里的鸭子还能吐出来不成。
闻敬没说答应,也没说反对,只先让幕僚去解决粮草问题。
另一边,身在洛阳的百官在争吵了半个月后,皇帝一锤定音,走陆路。
銮驾再度启程,一路走走停停,竟到了四月下旬才望见灞桥。
雍州牧席瞮率领长安诸官吏以及先到长安的众大臣出城迎驾,长安的百姓们也挤在驰道两旁,想一睹皇帝的风采。
銮驾一入霸城门,驰道两旁百姓自觉高呼万岁,闻燮听着整条街的山呼,心潮澎湃。
要说什么时候最能感觉自己是一个皇帝,就是这全城百姓跪拜之时。
闻燮挺直了背脊,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登基四十余年,终于像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銮驾进了未央宫,皇帝去了宣室殿,皇后住在椒房殿,贵妃住昭阳殿,其余妃嫔各有所居。
长安的几座宫殿在这几年间陆续被修缮,重又恢复了曾经的壮丽辉煌,闻燮叫来辇舆抬着自己将未央宫各处都看了一遍,半点儿没有旅途劳累之感,精神极好。
晚间,他在宣室殿用膳,觉得未央宫哪里都好,唯一就是他显阳殿的那些鸟儿还没运过来,叫宣室殿看着空荡荡,让他稍微有些不满。
“那些鸟儿精贵,路上须得仔细了,难免就慢,陛下稍安勿躁,很快就运来了。”赵永安抚道。
朝廷主要是先将各部文书卷宗运过来,这才是要紧之物,大宋开国百余年,累积的文书只运近三十年的就已够忙的了,还有皇帝的私库也得仔细全运过去,中常侍曹邑在建康盯着,皇帝的那些鸟儿不够往前排的。
闻燮提这一嘴是叫下头的人上心些,倒不是强求要先将他的鸟儿运过来。
他在宣室殿躺下,入睡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未央宫比建康宫要大,各宫室建得自然也更大,后宫诸妃所居比以前要宽敞,能住大房子谁想住小房子呢,妃嫔们都很开心。
唯独椒房殿的皇后柳景瑕不开心。
她的兄弟们要守孝,此次迁都不能跟着,皇帝就连宅邸都没有赐。
谢禹珪、骆意、六部尚书、九卿和侍中空缺先顶上来的给事中等人,皇帝都赐了长安宅邸,唯独柳家没有。
柳家在长安官阶最高的竟是个五品舍人,柳景瑕多次向皇帝提出给柳晟升官,皆被皇帝驳了。
现在是皇帝用不上柳家了,不是当初求着柳家了,是吧。
柳景瑕的心日日被不甘与愤恨啃食着,好几次,好几次她都恨不得一刀捅死闻燮算了。
他怎么可以骗她至此!
什么少年相伴夫妻情谊都是假的,几年前的那一点点温情不过是闻燮失意时寻求慰藉,自己只是闻燮寻求慰藉的工具罢了,一旦他风生水起哪管旁人死活。
早该知道,闻燮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怎么还会被一点温情骗过去呢?
“祖母。”
两位郡主安顿好后相携来找柳景瑕请安,她们大的十八小的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因为是靖德太子之女,婚事上竟有些困难,至今还未定下亲事。
柳景瑕对这两个孙女也没有多上心,就放在身边养着,有宫人会照顾。
“都安顿好了?”柳景瑕问了一句。
两位郡主答是,柳景瑕点了点头,随意问了几句宫室住得可好、伺候的人够不够之类的,便让两人退下。
待两位郡主离开椒房殿,柳景瑕忽然问身边的女官:“阿宁今年十八了吧?”
女官答道:“娘娘没记错,正是十八。”
柳景瑕喃喃:“都十八了,她的婚事还没定下来,该定下来了。”
女官在一旁候着,过了好一会儿,忽听皇后道:“我没记错的话,骆尚书今年二十有七,尚未娶妻。年纪是大了些,配阿宁倒也勉强。”
女官吃惊,皇后竟打着这个主意,她抬头,轻声对皇后说:“娘娘何不先问问新阳郡主,看郡主有无意中人。”
柳景瑕说:“她整日在宫中,不见外人,哪会有什么意中人。”
女官便不再多言。
当天晚上,皇后想将新阳郡主指给骆尚书的消息就送到了骆乔手上。
第 298 章
骆乔驻守、席瞮司牧长安六年多, 这期间,长安几座宫殿的修缮、外廓城扩建诸事皆由二人下发政令,监督诸事。
这长安城里里外外说一句都掌握在骆乔席瞮夫妇手里毫不为过。
皇后无论有何心思, 只要说出来了, 这等大事,骆乔岂会不知。
“柳公去世后, 皇后一直在想办法补偿柳家, 她似乎觉得自己欠了柳家的。”骆乔叫人把信送去给骆意, 好叫他知晓又有人在打他婚事的主意,“皇后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柳公在世时, 她几乎与娘家反目。”
席瞮道:“皇后如此心态其实也不奇怪。陛下当初求娶她, 柳公是反对的,是皇后坚持要嫁, 我听祖父说过,皇后当时与柳家闹得很僵, 她出嫁时,柳公连丝笑意也无。柳公去世了,皇后想起当初对父亲的任性, 她没办法弥补父女关系了, 就只能补偿到柳家。若是皇后与陛下恩爱一生, 她倒不会如此,只认为自己的当初选择没有错。反之……皇后这是后悔了。”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骆乔啧啧摇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 皇后与皇帝算得上天生一对。”
席瞮被逗笑, 这也能被算成天生一对。
“对了,骄骄的婚事你怎么打算的?”席瞮问。
“他的婚事, 阿爹阿娘都做不了主,我哪里管得着。”骆乔说:“随他去吧,皇后想打他的主意,那是打错算盘了,咱们用不着操这个心。”
席瞮是操心骆意被皇后算计婚事么,他操心的是骆意赶快成个家,就不会像今日这样,到了长安都没进自己府邸,先来姐姐家,还把他女儿给拐走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至少身边有人知冷知热。”
“你这话可别叫骄骄听见,否则他能辩得你怀疑人生。”
席瞮长长地叹一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舅子。
不省心的骆意这会儿正在哄外甥女睡觉,给小姑娘讲睡前故事。
到了长安,在姐姐家蹭了一顿饭,他顺道把可爱的外甥女也带回来了。
都说外甥像舅,席澧是第一次见到父母经常提起的舅舅,但两人简直就是一见如故,见了礼就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可亲可亲呢。
小姑娘被舅舅陪着玩了好久,到睡觉的时间也不肯睡,要舅舅讲故事。
她被父亲养成了要听睡前故事的习惯,没有就不肯睡。
但骆意已经将了好几个故事,小姑娘却还睁着眼睛不睡,她可太兴奋了。
“好了,故事就说到这里,小孩子要早些睡,不然长不高。”骆意将手轻轻捂在小姑娘的眼睛上。
眼前黑了,小姑娘兴奋地狂蹬一双小短腿,把她的小被子蹬得乱七八糟。
骆意无奈地压住小孩儿的双腿,给她盖被子。
“舅舅,捂眼睛,捂眼睛。”席澧小朋友还想玩。
骆意只得又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咯咯咯咯。”小朋友笑出鹅叫声。
小孩子的脑子实在叫人猜不透,他们总会被一点儿奇怪小事给逗得嘎嘎乐。
骆意深觉自己失策,他没想到小朋友这么难哄,都给她讲故事陪她玩了一个时辰了,她还不睡。
骆意:“狸儿玩了这么久,不累吗?”
席澧:“不累呀。”
骆意:“……”
不过没一会儿,才说自己不累的小姑娘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终于完成哄娃大业的骆意深觉不容易,吩咐乳娘和侍女好生看顾女郎,回到书房,迎面遇上了他姐送来的“惊喜”。
不得不说,皇后很会想,靖德太子的女儿与他都差了辈,她竟想来个乱点鸳鸯谱。
皇帝两年前也暗示过骆意,虽没有适龄的公主,但宗室里有适龄的女郎,待出嫁前封个公主不是难事。
骆意也暗示了皇帝一番,请他趁早打消念头,皇帝听懂后便没再提。
盯着骆尚书婚事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建康的骆宅、邺城的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了,甚至还有人找到席瞮这里,要给骆意保媒。
何止是骆意,就连才三岁的席澧都被无数家盯上了婚事。
小姑娘父亲是席瞮母亲是骆乔,注定了她会是长安城里最耀眼的女孩儿,加上没有遗传到她母亲那恐怖怪力,无怪才三岁就被盯上婚事。
这边骆意的婚事这么多年没定下来,无聊的乌衣公子还有拿此事打赌的,赌骆尚书何时成婚、娶哪家女儿,据说每人拿出来的赌注还挺大。
骆意看过姐姐送来的字条后,随手烧了。
没过几日,皇帝进了椒房殿,与皇后说起两个孙女的婚事。
“正好,我也想与陛下说说阿宁的婚事。”柳景瑕正想着挑个合适的时候去跟皇帝说这事呢,没想到皇帝先提起了。
闻燮道:“平国公的曾孙姚清川与阿宁年岁相当,平国公家风好,那孩子相貌人品皆不错,堪为阿宁良配。宫中多年没办过喜事了,又迁都到长安来,就让阿宁从未央宫里出嫁,亦是靖德的脸面。”
柳景瑕听闻燮说着,脸上笑容慢慢落下,最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端儿的脸面……陛下既已定下,想必阿宁不会有什么意见。”
她的儿子现在在皇帝嘴里只剩下一个谥号了,靖德。
靖德的脸面……
一个死人还要什么脸面,要这脸面是能复活还是怎么着!
柳景瑕藏在大袖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她也丝毫不觉得疼。
紧接着,闻燮又说:“还有阿玉,也十六了,婚事就一并定下。寿昌的长孙蒋亭不错,与阿玉是门当户对,蒋贺现在在兵部任侍郎,等简溪告老还乡,朕就将蒋贺提为兵部尚书,蒋贺的儿子,错不了。”
“陛下考虑得真周全。”柳景瑕轻声说:“陛下这是准备要封南康王为太子了,是么?”
闻燮不悦道:“皇后,你该谨言慎行。”
“事到如今,陛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柳景瑕并不惧皇帝的警告,继续说:“一个平国公家的,一个寿昌长公主家的。平国公与老二沾亲带故,从老二小时候就旗帜鲜明地支持老二。陛下的算盘打得不错,两桩婚事,就把平国公、寿昌长公主和我们河东柳氏都绑在了老二这条船上。”
既然皇后非要把话说开,闻燮也不说半句藏半句了,他道:“你们的兄弟们想要在除服之后重返朝堂站稳脚跟,除了与老二示好,还能怎么办?怪只怪你们河东柳氏一代不如一代,但凡你的兄弟们有一个能有你父亲的能力,河东柳氏何至于没落。”
“陛下说得对。”柳景瑕闭上眼,苦涩道:“都是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败光了家中基业。”
闻燮道:“你让你的兄弟们好生辅佐老二,老二是个仁慈的,柳家总不至于太差。”
柳景瑕睁眼盯着闻燮看。
闻燮很老很老了,眼角被皱纹拖着往下坠,变成一道道狠毒的线条,将他的精明自私展露无遗。
他的眼睛不复清明,是两团浑浊的肮脏的黄,让他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审视的恶臭,令人作呕。
成婚四十余载,柳景瑕时至今日才看清她的夫君是何等丑陋的模样。
“陛下若早知今日,当年还会任由老二瘸了双腿吗?”
“放肆!”闻燮猛地将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打翻。
椒房殿里外伺候的人瞬间跪了一地。
柳景瑕颤了一下,双拳握得更紧,朝闻燮笑:“陛下何必恼羞成怒,是我说中陛下的心事了吗?陛下这一生后悔过吗?你的儿子没有一个亲近你,你后悔吗?”
“闭嘴!”
闻燮用力一掌打在柳景瑕的脸上,柳景瑕猝不及防,被打得摔倒在地上,鬓发散乱,钗环掉落在地砖上发出叮铃的声音。
没一会儿,她脸颊泛出红丝,嘴角缓缓滑下一丝鲜血。
“你在此好好反省,无朕允许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闻燮下令将皇后禁足,愤怒地离开了椒房殿。
柳景瑕看着闻燮的背影,缓缓笑起来,越笑越大声,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她放肆的大笑。
椒房殿的大门轰然关闭,柳景瑕笑声渐低,逐渐的,逐渐的,变成了呜咽哭声。
可是我后悔啊!
我后悔不听父母的劝阻,一意孤行嫁给一个混蛋,毁了自己一生!
我后悔没有救下儿子,让他年纪轻轻就在不甘中死去!
我后悔竟会对一个混蛋一直一直抱有期望!
我后悔,我愚蠢地过了一辈子!
椒房殿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皇后被禁足的消息当天就阖宫传遍,妃嫔们聚在张贵妃的昭阳殿里,讨论此事。
“好好的,皇后怎么被禁足,也太突然了,两位郡主都移到了兰林殿去了。”
“我听说是为两位郡主的婚事起了争执,皇后才被禁足的。”
“什么样的争执还能让皇后被禁足?应该不是这事。”
“好了。”张珍阻止众人再议论,“陛下心情不好,你们都仔细些伺候。”
“姐姐放心,我们省得的。”众美答道。
皇帝明显心情不好,后宫众美都希望自己不会被叫到,否则一个伺候不好就遭大殃了。
张珍没有这份担心,皇帝已经好多年不进她的宫室,也不叫她伴驾,就连宫中大小宫宴都免了她出席,若非外头还有一个孙子彭城王,张珍这个贵妃之位怕是都不保。
被如此冷待,张珍在深宫之中没有自怨自艾,不用伺候皇帝,反倒是活得愈发自在,宫里的妃嫔们也爱找她说话。
前几日,长安城里的彭城王府安顿好后,骆鸣雁就带着闻瑾进宫来给张珍请安。
还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再见到已经长成俊秀少年的孙子,张珍实在是太高兴了,拉着母子二人说了许久的话。
在儿媳和孙子面前,她一直笑着,等到他们出宫了,她才哭出来。
看到孙子长得这般好,她觉得她所有的苦难都值得了。
“娘娘,陛下宣召。”
正在看布料,想给儿媳和孙子做几身秋装的张珍,脸上笑容僵了一下。
“娘娘?”
宫人紧张地扶住张珍,昨日皇后被禁足,今日陛下就召见多年不见的贵妃,昭阳殿里上下紧张极了。
“没事,帮我更衣吧。”
张珍拍了拍宫人的手,她平日少出门脂粉不施穿得也素,这个样子是不能去面圣的。
她倒没有太害怕,皇帝总得顾忌彭城王,不会太为难她的。
第 299 章
张珍许多年没见到皇帝了, 她原以为,此生都不复再见。
最后一次见皇帝,他在徽音殿里打了她一巴掌, 张珍以为自己将要搬去养德殿与李素羽作伴。
君王迁怒你, 你纵然再有道理也是无处可说的。
张珍没有强有力的娘家,从被皇帝选进宫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自己一生的荣辱甚至性命都系在这个人身上。
所以, 皇帝要她张扬她就张扬, 皇帝要她跋扈她就跋扈。
她事事以皇帝为先,磨掉自己的性情,变成皇帝最喜欢的样子。
就连儿子, 皇帝要一个跋扈的儿子来吸引前朝后宫的目光, 她也忍着难过,把闻绍养成暴戾恣睢的模样。
她一直是最听皇帝话的, 只是,在皇帝要她逼死儿媳这件事上, 她忤逆了他。
阿菟还那么小,已经没有了父亲,再没有母亲, 张珍都不敢想小小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
那一巴掌之后, 张珍虽还是贵妃, 可俨然成了后宫里的透明人。
宫中之人惯会拜高踩低,失宠的前几年,那是什么人都会来踩一脚, 何况踩一个贵妃, 更能满足某些阴暗的欲望,张珍的日子可想而知。
支撑她的, 是每两月会送来一次的孙子的信。
时间久了,张珍释然,日子就也不难捱。
彭城王府逢年过节都会往徽音殿里送节礼,再到后来,骆家姐弟俩掌权,与彭城王府来往亲厚,宫中再无人敢苛待张珍了。
张珍日子过得舒心,容貌身段瞧着都没太多变化,岁月善待美人。
闻燮看着还是从前模样的张珍一步步走进殿里,心底瞬间被勾起万千思绪。
他曾经爱极了张珍的容貌,宫中进再多鲜妍的美人,都不及张珍。
张珍美丽、柔顺、知情识趣,如斯美人伏在自己膝头用崇拜的眼神仰望自己,实在是能极大的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就好像自己是这天下最无所不能的伟男子。
“这么多年了,珍儿竟还是曾经模样。”闻燮叹道。
闻燮能感觉得到自己老了,多了很多的力不从心,这不是他不想认就不存在的。
皇后也是,头发变得花白,嘴角两道很深的纹路看起来愈发刻薄。
张珍居然看起来丝毫没变,这叫闻燮十分嫉妒。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张珍一丝不苟地朝皇帝叩首,对皇帝乍一听是温存的话语并不回应。
以皇帝自私的性格,他宣召自己绝不会是为了叙旧。
闻燮看张珍跪拜,没有立刻叫起,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说:“抬起头让朕看看。”
张珍抬起头,没有与皇帝的目光对上,但她看见了皇帝苍老的脸。
皇帝竟这么老了么?
“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么?”闻燮道。
“妾实在猜不出,请陛下示下。”张珍道。
闻燮轻笑一声,说:“朕以为,珍儿是最善解人意的,总能明白朕心中所思。”
“妾惶恐。”张珍立刻俯身磕头,“妾万不敢妄自揣测君心。”
闻燮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是么。”
就这么看着张珍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闻燮很喜欢看人朝他跪拜,从他登基伊始便是,这样会让他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的确是站在这个国家最顶峰的人,是个皇帝。
他看着张珍,看了许久。
“平身吧。”终于,他叫起了。
许多年没这样跪过,张珍双膝刺痛难耐,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没有御前失仪地站起来。
“新阳的婚事已经定下,明日朕便会下诏。”闻燮道。
“是件大喜事呢。”张珍赔着笑脸,问:“不知新阳郡主定了哪家郎君。”
闻燮说:“平国公的曾孙,姚清川。”
张珍立刻说:“即使陛下看中的,定然是个好的。新阳郡主觅得良缘,可喜可贺。”
闻燮说:“朕叫你来,是要你操持新阳的婚事,她从未央宫出嫁,务必将婚事操办得漂漂亮亮。”
张珍迟疑:“可是,皇后……”
闻燮打断道:“她病了,不宜劳累。你还有何问题?”
张珍知道,这事自己是推不掉的,遂应下:“妾定竭尽全力。”
闻燮满意地点头,又道:“你可以召见平国公府人入宫,好生商议婚礼。”
张珍应:“是。”
离开宣室殿时,张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陌生却又能算得上熟悉的宫室。
高广的殿门,照不进室内的阳光,以及嘈杂的鸟鸣声。
多年不见,皇帝除了变得苍老,其他都没有变。
自以为高深的计谋,实际上连自己这个深宫妇人都看得懂,他最终是想把骆家绑到南康王这条船上去。
把新阳郡主下嫁给平国公曾孙这个主意,是谁给皇帝出的?
皇帝不会真以为一个拐了好几个弯的姻亲能起到什么作用吧?
隔日,皇帝下了赐婚的诏书,骆乔和骆鸣雁入宫来探望张贵妃,骆乔对张贵妃直言道:“陛下既让娘娘操办这场婚事,娘娘只管办就是,不过是小辈的婚礼,不必太过慎重对待。”
“我晓得了。”张珍便明白了,这桩婚事骆乔是心知肚明,说不定还是他们姐弟在背后推动的,又说:“陛下……看样子就是南康王了,我瞧他为南康王打算了许多。”
骆乔应了一声。
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他只有南康王了,总不能是东海王吧。
“那我就让尚宫局准备起来吧,婚期定在八月,时间很紧了。”张珍说道。为了给新阳郡主操办婚礼,皇帝下令让张贵妃协理六宫,现在,张贵妃又成了这后宫中人人巴结讨好的对象。
诏书既下,未央宫与平国公府都为了婚事准备起来了。
身在建康的闻震接到信,叫王妃去准备贺礼,并没有多激动。
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父亲,闻震早就没有任何期待。
从他断了腿再不能行走,皇帝视若无睹,没有惩罚推他的三弟,也没有揪出背后的黑手,他就对这个父皇彻底失望了。
老大和老三死了,皇帝除了选他继位还能选谁?
老四是个不中用的,老五,皇帝要真选老五,闻震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闻敬真正的身世,闻震也无意中得了线索查出来了。
亲生母亲是个细作,这可是老五登位的致命之处。
远在广信城的闻敬看到邸报,知晓皇帝的打算,不由得发出一声嘲笑:“就是老大活着的时候都没享受过皇帝如此用心良苦的谋划吧。老二倒是命好。”
“王爷,这对您很不利啊。”幕僚焦急道。
闻敬嗤声道:“无妨,就让皇帝得意一阵好了,我很期待他最后谋划落空时的表情。真以为那两个姓骆的是可以随便摆布的么。”
幕僚说:“话虽如此,可皇帝摆布不了,咱们也……算不上拉拢成功。”
闻敬:“……”
闻敬表情扭曲了一瞬。
自己与骆乔幼年相识,骆乔救过自己好几次,在战场上自己也算帮过骆乔不少,怎么也能算个过命交情。
可无论如何拉拢,骆乔都不为所动,这叫闻敬羞恼不已。
而到了现在,骆乔手握三十万神鼎军,已成气候,别说拉拢了,他还得看她脸色行事。
皇帝真的不觉得让一个人掌握朝廷一半的军队有什么不对么?他难道不觉得骆乔拥兵自重?
要知道,当年席荣最鼎盛之时,都不像骆乔这般握着三十万如臂指使的军队。
有朝一日……
闻敬心说:我登基了,骆乔定是心腹大患。
“先暂且不用管长安,一个郡主的婚事罢了。”闻敬问幕僚:“粮草军备都准备好了没有?”
幕僚道:“军备已全部备齐,粮草还得等一等秋收。”
闻敬颔首:“矩州今年的收成应该还不错,等打过去了,粮草还能就地解决。”
幕僚捧道:“王爷英明。”
今年年景好,各地都是丰收的景象,皇帝高兴,给新阳郡主的嫁妆又加厚了不少。
到了八月。
未央宫与平国公府都是一片喜庆,为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在广州,闻敬在为攻打矩州做着最后的准备。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亲迎的队伍百余人出平国公府,绕了半个长安城,往未央宫走。
闻敬从西平郡出兵两万,渡江北上,以迅雷之势攻下矩州南兴县,紧接着,攻破谈指县,兵临新定郡城下,新定郡守不敌闻敬,战死,闻敬紧接着又攻打广谈县。
作为晋乐南边的屏障,广谈县不算好打,好在闻敬征发的第二批役兵两万人抵达,三天攻破了广谈县,陈兵晋乐城外。
广州军队一动,身在锦州的席臻就收到了消息,他增派了五千兵马驻守思邛县,以免闻敬杀红眼,跑到他的地盘来杀人。
同时,席臻的军报也八百里加急送去了长安。
“苍梧王有点子猛啊,”席臻啧啧咋舌,“单论这打仗,我觉得南康王不是苍梧王的对手。你们觉得呢?”
治中从事说:“这争夺皇位又不是比谁打仗猛,要我说,苍梧王太性急了。”
“不急不行啊,”功曹道:“皇帝这明显是属意南康王继位。打下矩州,再一口气拿下益州,苍梧王可就是一统天下的大功臣,皇帝也得考虑考虑苍梧王的功劳吧。”
兵曹说:“一口气拿下益州,你觉得可能吗?”
治中从事说:“当然不可能,所以我说苍梧王太性急了。”
晋乐城。
周祈一身华服,端坐主位,对进来的闻敬说:“我从没小看过你的野心,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急性子。闻敬,你在急什么,是怕你的父皇立你二哥为太子吗?所以才急着拿矩州去邀功,是吗?”
第 300 章
大军攻进来前, 晋乐城里能跑的都跑了,那些围在周祈身边奉承她的人是最先跑的。
闻敬进城后,城中除了实在逃不走的老弱妇孺, 就只有周祈一人。
她端坐的“行宫”正堂, 看着闻敬一步一步进来。
周祈到了晋乐之后再无享乐,所谓“行宫”也只是晋乐城里的州治所改了改, 前头处理政务, 后头是她的居所。
要知道, 她无论是在成都还是在建康,日子过得都是穷奢极侈的。
最初她称帝,是抱着与周禧一别苗头的心思, 凭什么同父同母的姐弟, 周禧是皇帝,她周祈就只能任人摆布, 被逼着远嫁他国。
后来,见到民生艰难, 她是真的想把矩州治理好,让她治下的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可是,太难了。
今年旱了, 明年涝了, 春耕秋收, 赋税收支,民生战争,样样要过问, 事事皆要紧, 半分松懈都不能有。
可是她都这么努力了,矩州却没有变好。
白骨露於野, 千里无鸡鸣。①这就是这两年矩州的现状。
矩州从全为起义开始,就一直在打仗,不停在打仗,死在战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良田无人耕种,荒草没过人膝,有的村子甚至连一个壮年男丁都看不见。
周祈真的已经尽力了。
在知道闻敬已兵临晋乐城下时,周祈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而是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这样结束也好!
周祈换上一身华服,死,她也要死得美丽。
“闻敬,你的父皇厌恶你,他宁愿立一个瘸子也不会立你为太子。就算没有你的瘸子二哥,你的父皇也会选你那个蠢货四哥。总之不会是你,你说你急什么。”
周祈辱骂着闻敬,什么难听骂什么,只图一时爽快。
闻敬听她骂,也不阻止,在她终于停下来后,还问一句:“口渴了吗?要给你倒杯水吗?”
周祈愤恨地瞪大眼,表情活似她才是被骂的那个,而不是骂人的。
“周祈,我以为你至少对我有一点了解,毕竟你都敢称帝与你弟弟打擂台,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等着那个老东西传位给我呢。”
闻敬一步一步走近周祈,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遗憾叹息:“我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懂我,至少你会懂我。却原来是我高看你了。”
“你的确是高看我了,”周祈冷笑:“你不知道吧,周禧有给我写信,请我回成都,只要我回去,他就既往不咎。你呢,你但凡有异动,你的父皇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闻敬说:“那你为什么没有答应你弟弟呢?”
周祈撇开眼不说话了。
“因为你知道,你回成都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闻敬轻轻摇头:“事到如今,你跟我逞强什么。”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便吧,废什么话。”周祈说完,闭上了眼。
闻敬道:“其实你也可以不死。”
周祈睁开眼,狐疑地看着闻敬,等他的下文。
闻敬说:“你是靖德太子的未亡人,我可以送你去长安。”
周祈目光变冷:“成为你的工具,是么。”
“应该说是互惠互利。”闻敬道:“将来我登基,长安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周祈缓缓勾起嘴角,笑容温柔:“闻敬,你知道我跟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她不等闻敬说话,接着道:“我是齐国公主,即使落难也高贵。而你,是被你的亲生父亲斥你为恶子之人,天生就低贱。”
闻敬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看着周祈,心底翻涌起杀意。
周祈轻笑一声,抬起右手,亮出一直握着的匕首。
闻敬瞬间退后拔剑,却见周祈把匕首抵在自己修长的脖颈上,嘴角含笑,一滴泪滑过脸颊,利刃狠心地划过,血红盛开。
闻敬愣住了。
周祈半身染血、气息全无,闭上眼睛倒在褥席上,嘴角还有一抹笑,似乎死亡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般。
好一会儿,闻敬才将还剑入鞘,唤人进来给周祈收殓尸骨。
“仔细些,好生安葬。”他嘱咐了一句。
从“行宫”出来,闻敬用力呼出一口气,周祈自裁的模样一直一直在他脑中回放。
闻敬不了解周祈,活着不好么,蝼蚁尚且贪生,做什么非要自裁。
晋乐城被攻陷的消息,飞快传到成都,一同传过去的还有周祈的死讯。
仁寿殿里,薛太后忽感心悸,手里的杯盏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门外的宫人听到声音立刻进来,就见太后捂着胸口倒在榻上。
“太后——快,快传御医——”
很快,来人了,不是御医,是周禧。
周禧说道:“母后,阿姊死了。”
薛太后怔怔地榻前的地砖,像是没听到周禧说话一般。
没多大会儿,御医来了,给太后诊脉后,道太后是肝郁气滞,平日还是放宽胸臆,抒情……
“噗……”
御医话未完,薛太后突然吐血,昏倒在榻上。
御医吓坏了,连忙跪下向皇帝请罪。
周禧双眉紧蹙:“母后这是忽闻阿姊死讯,悲痛过度,起来,好生为母后诊治。”
御医不敢耽搁,忙叫宫人将太后扶着在榻上躺好,他立刻为太后施针。
周禧坐在一旁,等着薛太后醒过来。
他已能猜到母后醒来会说些什么,无非是怪他不出兵救阿姊。
可出兵与否朝中自有计较考量,并不是他这个皇帝说出兵就出兵的,他这边军队已调动,汉中的欧阳芳绝对会趁势南下,还有荆州的江公武。
齐国被强敌窥视,阿姊还拖后腿自立什么女皇帝,简直可笑。
再说,阿姊与那个苍梧王配合蚕食了宁州多少郡县,他们两个打起来,就是狗咬狗而已。
周禧想了很多说辞来应付母后的诘问,但薛太后醒来,只说了一句:“将你阿姊的尸身要回来吧。”
“母后?”周禧愕然。
薛太后慢慢说道:“祈儿于大齐是罪人,将她贬为庶民,找一块山水清丽之地葬了,墓碑上不用刻国姓,只‘祈’一字便可。”
那是她在怀着周祈时想了许久选出来的名,求先帝赐下的。
祈,求福也。
惟愿我的孩儿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若无他事,皇帝便去忙吧。”
周禧没料到母后是这样一个态度,先前打的那一大堆腹稿全无用武之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母子越来越疏离,到了如今,母后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皇帝去忙吧”。
母后既然不问,周禧也就不多言,只是在转身出去之前,低低地说了一句:“在母后心里,只有阿姊是您的孩子,朕不是吗?”
薛太后闭眼躺在榻上,周禧得不到答案,离开了仁寿殿。
皇帝,在你称“朕”时,你就是皇帝,不是我薛绛的儿子。薛太后在心里如是说道。
七日后清晨,仁寿殿的宫人连滚带爬向皇帝报丧——太后薨了。
周禧正要上朝,闻言跌跌撞撞跑去仁寿殿。
薛太后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
她自那日吐血后就起不得来床,意识越发模糊,有时喃喃叫着“祈儿”有时低低唤着“陛下”,伺候的宫人以为太后是在唤皇帝,去请周禧过来,才发觉太后唤的是先帝。
“昨日夜里,太后精神好了一点儿,还叫奴婢把以前先帝赐的首饰从私库里挑出来,看了一个多时辰才睡下……今晨、今晨奴婢进来看,太后就、就……”
薛太后是睡梦中去的,没受太多的痛苦。
周禧摆手叫人都退下,他坐在床边,想握住母后的手又迟疑着没有将手伸过去。
外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进来,周禧恼怒地出去,要看看是谁在吵在哭,入眼的是满宫的白幡。
阿姊死了,母后薨了。
阿姊的尸骨他已经派人去运回,母后不能等上一等么。
齐国薛太后这一生可谓传奇,入宫之后以低位妃嫔一路往上杀,登上后位,扶幼子登基,垂帘听政,手掌齐国二十年国运。
她去世的消息送到长安,大宋以国礼派使臣前往成都吊唁。
骆乔私人也备了一份奠仪,请使臣送去薛太后灵前。
她幼时跟着张瑾乔装去相州救杜晓,冒充的就是齐国薛太后族人,以薛娘子之名想嫁祸一下齐国。
不想这天下有几个身怀巨力的小娘子,她根本就是无效伪装。
“薛太后如果不是任人唯亲,齐国在她手中恐怕国力会更强。”骆意抱着一只狸花猫,慢慢从猫头抚到猫尾,对姐姐说:“薛家那些人良莠不齐,偏薛太后是个护短的,为此与齐皇多次争锋。薛太后若非有这个缺点,姐姐,你想收复益州怕是有得等。”
“薛太后是个厉害人物,可惜她儿子不是。”骆乔说:“我听人说,母强子就弱。”
骆意颔首:“是这个道理。”
“阿娘,舅舅。”
席澧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进来,姐弟俩就不再讨论齐国了,看着小姑娘扑到舅舅膝头,抱住正在睡觉的狸花猫,开心喊:“咪咪,咪咪。”
狸花猫被吵醒,很不开心地给了小姑娘一猫掌,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咪咪不喜欢我。”小姑娘委屈。
骆乔很不走心地安慰:“那就换一只喜欢你的咪咪。”
席澧:“可是我喜欢咪咪呀。”
骆乔:“强扭的瓜不甜。”
席澧:“为什么咪咪不喜欢我?”
骆乔:“因为它喜欢你舅舅。”
席澧:“为什么喜欢舅舅,不喜欢我?”
骆乔:“那你得问咪咪,让咪咪回答你。”
席澧:“可是咪咪只会喵喵喵,我听不懂。”
骆乔:“那我们也听不懂呀。”
小姑娘歪头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觉得阿娘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
“那我要怎么才能让咪咪喜欢我呢?”
“这个得问你舅舅,咪咪喜欢你舅舅这样的。”
骆乔把自家的“为什么姑娘”丢给她舅舅应付。
席瞮在骆乔身边坐下,对二人说:“陛下下诏,斥责了苍梧王。”
“休沐日下诏?”骆乔微讶,“看来咱们陛下是非得骂一顿苍梧王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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