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州灾民吃了太久的草糠,倘若乍一提供足够的粮食让他们填饱肚子,一时之间,他们确实会感激皇恩浩荡。


    但是时间一长呢?


    他们如果觉得,受难时候吃的要比平常时候还要好,还能踏踏实实地回到故土耕种吗?


    缭州的灾荒几乎形成规律,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他们不愿意回到缭州,受官兵驱赶,他们有没有可能民变?


    所以,难民是不能吃饱吃好的,除非他们依靠自己的劳动所得。


    “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邢岚步履悠闲地上了城楼,“倒不如施以小小的恩惠,叫他们既吃不好,也饿不死,还能卖力地干活。”


    高燚:“你该在雍京。”


    邢岚哆嗦了一下,刚想拿个乔便垮了,“陛下万安,小臣马上走。”


    他真是来请个安就走,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待在皇宫看顾小美人的伤势才对。


    “哦,我明白了!”一旁,霍纵被邢岚的话点醒,恍然大悟。


    付坚:“你明白什么了?”


    他这个脑袋却是没法这么快想通的。


    果然,霍纵道:“说了你也不懂。”


    付坚撇嘴,“嘁,不说就不说。”该说的时候卖关子,不该说的时候大道理都能著书了。


    “笨蛋!笨蛋!”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


    金色小鸟在笼子里扑腾了两下。


    几人瞪愕,这鸟还会说话?


    这鸟是陛下亲自从城外抓回来的,品种不明,外观颇为玲珑靓丽,只是没想到还能通人语。


    小鸟说了话,高燚终于满意地放下逗鸟的细棒,取了点鸟食。


    邢岚幸灾乐祸地揶揄付坚,“嘿,这小雀儿很有眼光嘛。”


    他说完这句,也不打算再在此地停留,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付坚飞来的大锤,骑上毛驴便返程了。


    又两日,北上的阿五率领大军在预定的路线上与燕州的粮队汇合,一部分前往缭州,一部分则改道去了元都。


    时刻探听消息的有心之人不久后得知,陛下下令打开了元都的城门,大批缭州以及被沿途裹挟而来的难民迅速涌入元都。


    不过,原本预料中的抢掠并没有发生。大军以雷霆之力迅速镇压了暴.乱分子,并在元都划出区域,重甲武卒沿线把守,越线者死。


    高燚来时低调,走时更低调。


    冯佩被处死后,霍纵暂时接管了刺史府,上官不曾说要设宴恭迎陛下,百姓们便也不曾破费,平时如何生活,陛下来了还是如何生活,所以直到陛下离开数日,百姓们才发觉,故而又是好一番顶礼膜拜。


    *


    唐钰好几天都闷闷不乐,仿若一朵慢慢枯萎的小花。


    林有德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唐钰倒是很给面子,只是笑过之后还是垮了个脸,可怜巴巴地问高燚什么时候回来。


    这日午睡后,天上出了太阳,林有德便带着唐钰出门闲逛。


    邢岚说要多晒晒太阳,这样头发长得快。


    皇宫有十二宫一百四十四殿,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宫舍,再加上假山、花园,够唐钰玩好一阵子了。


    又过了一张桥,林有德在前面带路,拿拂尘一指,“这是扶碧亭。”一个圆形的红绿色亭子。


    唐钰:“哦哦。”


    “那是端瑞亭。”一个没有墙的方亭子。


    唐钰:“唔。”


    “那是绛雪轩。”一个有墙的红色圆亭子。


    林有德逐个介绍着路过的建筑,他指到哪儿,唐钰的目光就追到哪儿。


    林有德的语速略快,唐钰头转不过来,就连着身子一块儿转。林有德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唐钰都把自己转晕了。


    不过林有德是故意说这么快的。


    唐钰晃了晃脑袋,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喜,“林大人看,那个!”


    林有德顺势看去,明白了。哦,那是唐钰和陛下第一次见面的亭子。


    果然,又睹物思人了。


    下一句,唐钰便委委屈屈地问:“林大人,高燚什么时,候回来?”


    林有德:“……”


    失策。


    林有德只好再次用上转移注意力大法,笑吟吟道:“咱们还有梅园没逛呢,咱家带你去逛梅园,走。”


    唐钰被牵着远离了各种各样的亭子,“梅园,有什么?”


    “梅园里有梅花呀,什么颜色的都有,红的、白的、黄的,还有绿的呢。”


    “哇……”


    进了梅园,唐钰果真欢喜得不得了,大片大片的梅花开在眼前,叫人眼花缭乱。


    唐钰咯咯笑个不停,一头扎进梅林里,那笑声一直延续到林子深处。


    林有德总算能喘口气,扶着老腰攀到假山的墩子上歇会儿,从这里基本能看清梅园的各个角落。


    他一边想着,孩子可真不好带,伺候陛下是精神上疲劳,伺候唐家小公子那可真是精神肉.体双重折磨,一边若无其事用拂尘掸掉靴上的雪,这才低头没几息,再抬头便又看见了叫人跳脚的一幕。


    只见唐钰盯着一束枝桠上垂下的冰棱好奇不已,慢慢凑近、凑近,伸出一截粉红柔软的舌尖去舔了一口,咂咂嘴,还不过瘾,竟要去舔第二口!


    “哎——”林有德一声惊叫噎在嗓子眼,拔地而起火急火燎地冲了下去。


    唐钰看见林有德狂奔过来,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依旧乐呵呵的,选了一个枝头软声说:“林大人,我想要,那个花,帮我摘吧。”


    林有德原是想这回定要凶一凶这个小傻子,那是什么东西都能往嘴里塞的吗?本就身体孱弱,底子虚,还要胡闹,吃坏了肚子可如何是好?


    可是等他冲到唐钰的面前,看着唐钰小半张脸掩在一枝红梅后面,人也被团团的暗香疏影簇拥着,俨然能与寄春君子争颜色,那火气便一消一大半。


    再有唐钰总是爱笑,冲他一笑,林有德就彻底哑火了。


    罢了罢了,看在他一口一个“林大人”的份儿上。


    扯了扯嘴角,林有德不算好语气地问:“想要哪朵?”


    唐钰指了一处,林有德替他摘了。


    “还有吗?”


    唐钰想了想,又指了一处。


    其实这园子里的花等闲是不许摘的,因为一花一木皆是天子的东西,岂容旁人染指。


    但是高燚离开前吩咐了林有德要照顾好唐钰,林有德还算能体悟圣令,知道“照顾好”是什么意思,因此唐钰的饮食起居皆不敢假手于人,摘几枝花自然不在话下。


    唐钰拿到了花,高兴了,林有德才郁闷地说:“以后不能乱吃东西,知道么?”


    唐钰懵懵的,困惑中带着几分无辜。


    林有德就知道他没明白,只好更直白些,“树枝上的冰不能舔,有毒。”


    唐钰登时小脸难看起来,“林大人,那我会,不会死掉?”


    林有德严肃地说:“这次不会,下次不一定。”接着又补充道,“倘若以后不认识的人给你吃东西,也千万不能吃,记住了吗?”


    “嗯嗯!”


    林有德这才满意,眼看着也玩了好半晌,便带着唐钰回宫好将梅花插瓶。


    *


    “贼酋已死,九族伏诛,现在到处都在抓潜逃的余孽,依这般架势,恐怕还得牵扯不少人。”唐沛府中的门客道。


    “陛下这一出快刀斩乱麻当真叫人措手不及。”唐沛来回踱步,忽的脚步一顿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不禁恨声道:“早知道就不该惦记曹江那点蝇头小利!”


    他早些年势弱,为了在唐氏站稳脚跟,明里暗里没少拉拢尉迟家。不过那会儿尉迟宥还不是家主,只是有些新秀的苗头,唐沛便大胆投资,直到后来尉迟宥坐上了家主的位置,唐沛便向他借势,吃下了曹江的漕运生意,这么些年来两人也算合作愉快。


    门客娄芜知道唐沛的难处,提议道:“老爷若是肯壮士断腕,曹江的生意便舍弃吧。”


    唐沛当然知道这是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只是那样一笔大的进账,私心上还是不愿意放弃罢了,但他又不能说出口,否则显得自己这个主公多么鼠目寸光。


    不过娄芜还是看出来了,他跟在唐沛身边的时间最长,自家主公什么性格没人比他更清楚。


    于是道:“老爷容禀,曹江的生意除非陛下不追究,否则留着便是后患无穷。老爷是家主,想留着曹江固然也是为家族考虑,只是尉迟氏毕竟是谋逆之大罪,况且曹江在江南,那是陛下下一步要着手的地方,芜还请老爷三思。”


    唐沛叹了声气,娄芜有一点好,会说话,看穿了也知道给他留三分薄面。


    这时娄芜又说:“老爷若不嫌弃,芜有一计。”


    “何计?先生请说。”唐沛急切道。


    “缭州灾荒,此时正是缺钱的时候,且陛下将在大铭府建藏书楼,老爷不妨卖天子一个人情,用曹江做个投名状。”


    娄芜甫一说完,还不待唐沛开口,便有门客极力反对:“不可!老爷,现在正值陛下清算各家,若依娄芜所言,不正是自投罗网吗?尉迟家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啊!”


    娄芜:“先生错了,尉迟家的灭亡在于其心不忠,若是尉迟家与两百年前齐国开国时一样对陛下忠心,陛下岂会痛下杀手?”


    门客还想反驳,却被唐沛抬手噤声。


    唐沛细细咀嚼娄芜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反正曹江有九成九是保不住了,倒不如物尽其用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主动送出去总好过对方亲自问你讨要。


    天子如今势不可挡,早晚会有人站队,唐家倒不如也像当年的尉迟氏一样,起码能挣他个两百年的家族荣光!


    唐沛一锤定音,“不必多言,就听娄先生的。”说罢,他转身回到桌案边,“我马上去信一封,让修儿尽快处理此事。”


    其他门客见主公越发偏听娄芜一人之言,也不再多说什么,无奈之下便纷纷告退了。


    娄芜也正要走,却被唐沛叫住。


    娄芜:“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唐沛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是这样,我有一庶子钰,前段时间误闯了皇宫,陛下得知后非但没有怪罪,还常常留在宫中伴驾,如今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娄芜挑眉,公子钰他有所耳闻,是个痴儿,很不受宠,于是他直接问:“老爷的意思?”


    “额……我先前不曾听说陛下有龙阳之好,哦当然,作为父亲我自然还是很担心孩子的,只是我还是想问问先生,倘若真是那般,此番可有操作的余地?”


    娄芜眯了眯眼,此时室内只他与唐沛二人,他也不打算含蓄地卖关子,“老爷是想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利用上令公子这条线?”


    唐沛:“如果可以的话倒也……”


    娄芜摇头,作揖道:“公子年幼,陛下果决,芜以为这不是个好选择。郭太宰便是例子,他把女儿送进宫,却不曾因此得到任何优势,况且若陛下只是单纯地欣赏公子天真烂漫,您这么做,只怕会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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