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钰抽了抽鼻子,破涕为笑。
为了表示他真的很喜欢高燚送的礼物,还特地扬起小脸,向高燚展示他灿烂的笑容。
只是那两行清泪犹在脸颊,眼睫上还凝着晶莹的泪珠,于是高燚便看到了一张又哭又笑的脸,可怜中透着几分滑稽。
邢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后面,负手绕着那两只猛虎品评起来,“嗯,不错。”
这两只虎邢岚在燕州尉迟府就看见了,当时便很眼馋。
邢岚看猛虎,猛虎也在警惕地提防着邢岚。
若在平时,区区一个人类都不够它们塞牙缝,可惜现在它们被铁链捆住了嘴,一只被打瘸了后腿,一只伤了眼睛,但猛兽的野性犹存,彪壮的躯体上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在时刻准备反扑。
然而下一刻,一团雪白跳了上去,小貂犀利地朝猛虎龇牙,毒蛇一般的信子泛着寒光,全身毛发都炸裂开。
瞬间,猛虎像是受到了致命威胁般呜咽起来,夹紧尾巴,俨然变成了两只病猫。
邢岚满意地拍了拍老虎脑袋,便听高燚道:“带去兽园吧。”
邢岚:“好嘞!”
“大猫……”唐钰直愣愣地盯着。
高燚:“过几日就带你去和大猫玩。”
“嗯!”
唐钰的双手冰凉,高燚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又嫌他走得太慢,索性弯腰抄起唐钰的膝弯将他托坐在小臂上,接过林有德手中的伞撑着,悠悠道:“回宫。”
唐钰被高高地托举起来,一手环着高燚的脖子,一手搂着鸟笼,高燚将他抱得稳稳当当的。
唐钰转头,蓦然发现自己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他能看见所有人的头顶,包括宫女姐姐的发钗簪花,还有林大人帽子顶上的花纹。
稍一侧头,高燚优越的眉弓和傲人的鼻梁近在眼前,唐钰盯着盯着,数起了高燚的睫毛。
旁人不知道唐钰在想什么,只见他墨黑的瞳仁瞅瞅这瞅瞅那,片刻又盯着高燚看入了迷。
离开数日,高燚一踏入殿门便发现,仪和宫当真多了不少东西。
譬如矮几上随意散落的画作,有完成的,也有作了一半的,画中角色多是小动物、花与食物;譬如软榻上摊开的画册、话本子,有几本翻动的频率着实不低;又譬如盘子里的饴糖、做成小兔小猫造型的点心……诸如此类,都与这雕梁画栋的皇帝寝宫极不相合。
唯一稍微应景的,大概只有那两枝插在玉瓶里的梅花,却也是不大协调的红配绿。
林有德大惊失色,方才恭迎圣驾太突然了,什么也顾不上。
这些当然都是陪唐钰的时候摆开的摊子,但是他作为大总管,寝宫弄成了这样却不知道收拾,还被陛下撞了个正着,就是浑身长满脑袋也不够砍的!
太监宫女们端茶送水的鱼贯而入,看到林有德使眼色,都手脚麻利地赶紧来收东西。
高燚把唐钰放下后,给他挑一个满意的地方把笼子挂了起来。
挂完鸟笼,唐钰看到大家都在帮他收拾,也跑过去帮忙。
林有德自然不用他动手。
高燚喝着茶,却说:“无妨,让他收。”
于是唐钰好一阵忙活,表面上看还真是有模有样,也没人敢说他帮了倒忙,只是林有德跟在他屁股后头给他返工。
收拾完,高燚贴心地倒了杯茶,喂他喝了两口,笑吟吟道:“辛苦了。”
唐钰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辛苦。”
高燚开怀大笑起来。
唐钰不知高燚为什么笑,但是高燚笑,他也就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唐钰抓着高燚的袖子,像是怕他跑了。
“高燚这,几天去什么,地方了?”
“燕州。”高燚想了想,“去和几个偷东西的贼打了一架。”
“啊,”唐钰又急急地问,“那高燚,赢了吗?受伤了吗?”
林有德端上一盆热水,高燚接过湿帕子拧干,边给唐钰擦脸边说:“赢了,没有受伤。唐钰放心。”
唐钰被擦得东倒西歪,又被高燚摆正,“偷东西的,贼是不是很,难打?”
“不难,大概就像唐钰收拾屋子一样吧。”
“哦……”
收拾屋子怎么能和打坏人一样呢?唐钰挠挠头。
他打了个哈欠,来不及细想,脑袋里很快又蹦出了许多新的问题。
“高燚,燕州在,哪里?”
高燚说:“燕州在雍京的上面。”
“雍京又在,哪里呢?”
“雍京在脚下。”高燚将手掌挡在唐钰的眼睛上方,“闭眼。”
午睡时辰到,唐钰脱了外衣躺在床上,但是他硬撑着,舍不得睡。
高燚感受到手掌下的睫毛还在他掌心里刷来刷去,某双大眼睛仍倔强地睁在那,不肯闭眼。
撤开手,果然。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唐钰可不怕这招。
他直直地对上高燚那双深邃的绿眸,继续问:“燕州有,什么好吃的?”
高燚不回答他。
唐钰不屈不挠地又问了一遍。
高燚:“等你睡醒了自己问小鸟。”
唐钰被一点拨,“哦对……小鸟是,燕州的小鸟。”
“现在可以睡了么?”
这回,唐钰总算乖乖闭了眼,片刻又睁开一条缝,担心地问:“你会不会,又走?”
“不会。”
“喊一声就,可以听到吗?”
“嗯。”
唐钰心满意足地合上缝,数息功夫就睡着了。
高燚给他掖好被子,垂眸静静凝视唐钰安顺的睡颜。
唐钰长着一对极标致的远山眉,眉梢尖而细,眉峰几乎没有锐气,睫羽算不上密,却十分长翘,闭眼时有种如不胜衣的脆弱感,睁眼时却截然相反,这大概是因为所有的灵气与活力都藏在了这双黑亮的瞳仁里。
高燚不禁想起刚才与这双眼睛对视时,那里面的倔强与执着。
几日不见,都有小性子了。
林有德在殿外候了片刻,看到高燚出来,忙上前道:“陛下,汤泉殿都准备好了。”
“嗯。”高燚心情很好,并少有的能轻易叫人看出来。
他走了两步,又吩咐林有德:“传召侍中、尚书令,还有太傅大人一个时辰后到勤政殿听宣。”
林有德:“诺。”
“回来后自去领赏吧,仪和宫的人你自己看着安排。”
林有德怔了怔,随即催促众人跪下,“还不快谢恩?”
高燚已在宫侍的谢恩声中走远。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召见三位大人。
此时陛下还没来,三人无声地立于殿中。
陛下登基以来,鲜少有传召官员入宫的例子,以往朝后听宣的惯例也几乎被废止,今日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三人表面上言笑晏晏,实则思绪万千,心思各异。
任赣自从上次被驳斥后,回去苦苦翻阅典籍,重又写了赈灾的奏疏,可是奏疏呈上去后便石沉大海,再听到消息时,已经是陛下平叛得胜,派大军前去赈灾了。
这令他不禁恐慌,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碌碌无为、不被陛下需要的庸人?
尚书令乔清恕则泰然自若,端的是一个四平八稳。
他们中最慌的是唐沛。
唐沛自从上次和陛下独处了一回后,就在心中留下了阴影。
好在这次勤政殿的大门没关。
“唐大人,你老是看门口干嘛?”任赣问。
唐沛:“我没……陛下怎么还不来?”
乔清恕:“哼,陛下归来,风尘仆仆,自然要好好休整一番了。”他又说,“不过陛下这么急着传召我等,说不定有很重要的事。”
“哈哈,”高燚爽朗的笑声传来,“乔大人说的没错,朕确实有要事找三位商量。”
三人齐声道:“参见陛下。”
“起吧。”高燚抬手,“赐座,看茶。”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莫非有好事发生?
平叛一事倒算得上一桩大好事,却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三人心中不解万分。
唐沛冒了点冷汗,便听高燚直入主题道:“这次请爱卿们来,主要有三件事。一是朕经燕、雎二州叛逆一事,深感朕的江山没有几位老前辈坐镇还是不行的,尤其是乔大人、任大人、唐大人,你们三位股肱大臣为了高齐的江山殚精竭虑,忠心不二,可是朕却不曾犒赏过你们,朕心愧疚,希望如今补偿还来及。”
说着,他摆摆手,宫侍分别端上来三只托盘。
“尚书令乔清恕,德高望重劳苦功高,赐金车。”
“侍中任赣,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赐华服赤舄。”
“太傅唐沛,德义有闻恪勤匪懈,赐珪瓒[1]。”
三人看着面前的赏赐,均是内心震荡,宛如掀起惊涛狂澜般惊诧不已。
陛下这是……终于,他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以往不曾看中他们难道都是假象,其实陛下心里一直都记着,于是终有今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以“九赐”加身,光耀门楣!
“臣、臣朽木之才,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最年长的乔清恕沉得住气,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
剩下二人见状也赶紧跟着叩谢陛下。
任赣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
唐沛则是愧于领受多一些,但是有这样厚重的赏赐在眼前,也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高燚走下去,亲自扶起他的股肱之臣们,态度前所未有的缓和,仿佛一个帝王隐忍多年,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心酸苦涩。
“朕明白,朕有时做事莽撞了些,说的话也欠加考虑,所幸诸君愿意一再忍让朕,给朕机会。”高燚不无恳切道,“你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一个人失去了臂膀怎么能够成事呢?”
这句话真是说到三人的心坎里去了。
就是说啊,所谓君君臣臣,便是要相辅相成才能治理好天下,齐国这么大,只靠陛下一个人怎么行呢?
乔清恕老泪纵横,抓着陛下的手臂,言辞诚挚就差发誓,“陛下请放心,老臣的心永远是向着您的,您有什么吩咐只管与老臣说,您别看老臣年纪大了,再为社稷出谋划策二十年绝不成问题。”抓住机会,赶紧表忠心,说不定就成了被重用的第一人。
任赣、唐沛没有乔清恕那么敏锐的嗅觉,但也只慢了半拍,便欣然接住了陛下递过来的橄榄枝。
其实他们要的也就是陛下一个态度,所谓“清流名士”,便是要帝王礼遇在先,他们才好报效朝廷嘛。
高燚亦是一副深受触动的神情,继续往下说道:“第二件事,不瞒爱卿,赈灾一事上朝廷已经捉襟见肘了,若要帮缭州百姓重新搭建房屋,国库恐怕难以负担……”
说起这个,乔清恕表面沉静,内心腹诽:陛下这话就没水平了,买鹤顶红有钱,怎么搭房子就没钱了,抄家的钱呢?
然而之前一直没话的唐沛这次居然意外的积极,“陛下,对于此事,臣愿意向朝廷贡献曹江的水运生意来帮助缭州的灾民,与他们共度难关。”
说罢,乔清恕与任赣皆是侧目。
想不到这个唐沛平时不声不响唯唯诺诺,到头来也是个有魄力的,真舍得下血本啊。
高燚大喜:“甚好!”推诿都不推诿一下,道,“那朕就替缭州百姓谢过太傅了,之后朕会昭告天下人,太傅为缭州付出的心血,想必缭州百姓乃至天下都会对太傅感激涕零的。”
唐沛暗自松了一口气,娄芜说的果然没错,趁现在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才是最正确的,既在陛下面前留了好印象,又提高了名望,又能把自己从叛逆一党中摘出来,一举三得!
接着高燚不禁叹息道:“要是天下豪绅都能像太傅一样慷慨解囊就好了。”
任赣慷慨激昂道:“缭州天灾难民十万,谁都是父母生养的,遇事众志成城才是合情合理,臣请求陛下使侍中寺为文,呼吁天下豪长习献粮献财!”
高燚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便答应。
乔清恕眯了眯眼,心里啐道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高燚往下说了第三件事,“这最后一件,便是建藏书楼一事。此事干系太大非同小可,诸君比朕更清楚,如今天下书籍各家有各家的解说,同一著述注解大相径庭,难以统一,所以朕想请一批德高望重的前辈来为朕矫对书籍,不知诸君可有推荐?”
整理书籍、矫正注解那是每朝每代大儒士的荣光,若是单纯地矫书谁不乐意?
可是陛下要建书楼都是因为要推行策试,那什么“分科考试,择优录取”公平是公平,但它损害了士族的利益,谁愿意触自家的霉头啊。
高燚见三人沉默不语,索性摊开了说:“诸君是担心未来之选官受到影响吧?”
“陛下!臣等不是这个意思!”三人异口同声。
想归想,承认却是打死不能承认的。
高燚淡笑道:“放心,选官主要还是从士族中选拔,平民……毕竟是没读过书的草莽,高齐世代都用士族,不会始乱终弃的。”
陛下此话一出,令乔清恕放松不少,这次像话嘛。
虽然只是口头上保证,但陛下毕竟是天子,金口玉言不可儿戏。
乔清恕想了想,道:“陛下,臣毛遂自荐,希望陛下准允臣参与藏书楼矫书一事。”
乔清恕觉得,倘若矫书一事势在必行,那不如自己拿下这个机会。仔细想想,其实策试与矫书并不冲突,况且有了陛下的保证,此事便不失为一桩积攒名望的美事。
大约半个时辰后,三人捧着各自的赏赐,皆是满面红光地从勤政殿出来。
任赣率先感叹:“陛下慧眼识珠,实乃一位明君。”
乔清恕捋着胡须,哼道:“别高兴得太早,没听陛下一开始说的那句‘高齐的江山’吗?那是在点我们呢。”
二人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
唐沛迫切地说:“还请乔大人赐教。”
乔清恕睇了他一眼,勾唇道:“意思就是说,要我们拿出点实际的来,才好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忠心于陛下。”
愿不愿意站到陛下这一边,这个问题,相信在朝的大多数官员的答案都是愿意。
只因他们这位陛下太强势了,如今“八公”更是只剩下三位,可见其手段狠辣。
表面上,陛下是没捞着好处,但不得不说,陛下这几年打压朝臣打压得厉害,大臣的底线被逼的一放再放,几乎触底。
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眼下大腿都快把胳膊拧断了,还不想想办法吗?
如今陛下稍稍从指缝里漏个机会,就连乔清恕这样的老狐狸都忍不住咬钩,甚至还有点庆幸,陛下选中了他而不是别人。
再退一万步说,站队也是早晚的事。
勤政殿中,高燚身心愉悦地倚靠在龙椅上,脸上的笑意不减,只是眼底那点真诚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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