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豫神情怔了下。


    大梁朝堂到了如今,已不复最初的清明肃正,正如堂堂京兆府竟然都承受不住皇子压力,无力为百姓公正断案,明镜高悬四个字早已被丢到天边,朝中真正坚守本分做实事的,少之又少。


    放心去做四个字看似平常,在如今受各方力量掣肘的大梁朝堂里、却已是非常难得。


    萧豫说:“你……”


    他顿住了话音,感激和信任在此刻仍显得分量太轻。


    就好比前世顾拂辅佐萧晟上位,许多人不解、愤怒,觉得顾拂不配为将军府后人,有违忠臣烈士的清白身份,但实际上萧豫知道,他是为了出兵北狄,还北境安宁。


    一片赤子之心,热血未凉。


    而如今,顾拂为他扫清了最大、也最艰难的障碍。


    萧豫想,他何德何能,让顾拂如此信任自己?


    萧豫心口颤动,正要说我定不负信任,便听顾拂道:“此次算我将功抵过,五日点心换三日行不行?”


    萧豫:“……”


    萧豫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冷沉:“你这一整日,花了一番心力,就只要这个?”


    方云卓对他说顾拂出府来了酒楼,说出来透气品茶,萧豫本就不打算约束对方的自由,便只暗中派了护卫跟着。


    萧豫每日处理完兵马司的事,还要去京兆府,等他知道萧晟来后赶来,萧晟早已离开了。


    来的一路上,萧豫不知道萧晟要做什么,他甚至担心上次惹恼了萧晟,会让萧晟气急败坏,会对顾拂不利。


    结果这人,竟然这般不当回事。


    顾拂不明白怎么就突然生气,很委屈,道:“此事涉及翰林院,我也想帮帮曲太傅的忙。”


    “可我也曾师从曲慈,”萧豫正色道,“我没有你们眼中那般泥古不化,朝中形势,我能看清楚。”


    太子与萧晟在朝中争权上位,将朝堂搅的一片混乱。如果不是他们的争斗,科举舞弊案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所以他猜测,萧晟过来,大概率是借顾拂试探自己。


    顾拂想办法打消了对方的疑虑。


    萧豫语气冷硬,顾拂却皱起眉,他来时便担心,自己自作主张见萧晟,会让萧豫觉得他多管闲事,反而坏事。


    没想到如今……


    前世被冤枉误会次数多了,顾拂面上平静,抿着唇,心口却是一阵钝钝的疼。


    萧豫却道:“我自小便被太傅说不如你机敏知变通,迂直执拗,但朝中之事我也了解一二,该磨练的也不该少一分,没有你想的这般不堪大用。”


    顾拂被这句话震的有些懵,七皇子殿下自小脾性坚硬执拗,从不退让屈服,此时此刻,却对着自己说“不堪大用”。


    萧豫忽然伸手拢了下他发鬓垂落的白绫,微凉的指尖在顾拂耳尖上擦过,他神情一怔,却听萧豫道:“回去了。”


    从酒楼出去,已是晚市,街道上热闹非凡,人声喧闹。顾拂喜欢热闹,此刻却还想着萧豫碰到自己耳朵的指腹。


    顾拂心口砰砰跳地想,这哪里是不堪大用。


    分明是聪慧机灵,撩人的很。


    -


    时隔数十日,备受关注的科举舞弊案终于提上了议程,萧豫带京兆府重审开堂,卷宗明细,一一拿出来重翻整理。


    然而秋冬交替之际,顾拂却病倒了。


    茶楼回来后翌日起来,他便有些昏沉头疼,他没多想,等到了晚上,全身都发起热来,人也晕乎乎的。


    京城温度骤降,草木都覆上一层薄薄的霜,燕管家自从见过顾拂在祠堂内吐血之后就有些后怕,说:“奴才去找宁王。”


    顾拂没什么精神,闻言支起手,道:“找什么找,以前又没烧过,这一点小毛病,睡一觉就好了,回来,不许找别人。”


    顾拂看似平日里随和,从不斥责下属,但凶起人来颇有威势,燕管家跟他亲近,更是少见他这样严肃的时候,顿时也不敢违抗命令。


    顾拂揉了揉额角,将手头最后一份卷宗看完,然后让燕管家去给自己煎一碗祛风寒的药来,睡前服下,然后捂紧被子。


    他年轻时都是如此,捂着出一场汗,第二日依旧生龙活虎。


    然而躺下后,顾拂睡的极不安稳,梦境里一会儿是前世萧晟与他决裂时、他万念俱灰地在将军府收到的那一杯毒酒,一会儿是北境山丘里,那一片茫茫雪原上刺目的红。


    他觉得自己好似被梦境拉扯着坠落,却又好似有人在不断喊他的名字。


    屋内,烛火明亮。


    一人垂眸看着床上烧晕了的顾拂,正是刚从京兆府大牢里回来、一脸阴沉的萧豫。


    燕管家低着头,满脸愧疚:“半个时辰前,小侯爷还是好好的,还有力气说话。”


    萧豫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牢里呆久了,浑身气势都裹着冰寒气息,语气冷的要命,“他说什么了?”


    燕管家说:“……小侯爷让我不许找殿下。”


    萧豫深吸了一口气,明明生气,情绪却无处发泄,最后硬生生咽回去。


    他走上前探了下顾拂额前的温度,心一沉,如果不是他回来后习惯往这边转一趟,顾拂就打算这么烧到明早吗?!


    方云卓已经带人火速去请崔太医,这一来一回也要时间,萧豫沉着脸,找了块湿毛巾来,放在顾拂额前。


    然后在顾拂旁边坐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顾拂脸上,对方眼尾的黑痣,都随着主人的苍白面色而淡了几分。


    萧豫见过很多种顾拂,小时候调皮捣蛋下河摸鱼滚一身泥的顾拂,挨了打可怜兮兮卖乖讨个原谅的顾拂,甚至是后来……永远冷淡低眉、把所有情绪藏起来、算计人心的顾拂。


    却没见过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病倒后面色苍白脆弱的顾拂。


    -


    很快,崔太医赶到了宁王府,坐在床边诊脉,燕管家站在一旁,偶尔应上两句,说:“我们小侯爷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怎的还一病就倒啊?”


    “谁不是一病就倒?”崔太医瞪眼说,“更别说他根基重创,身子骨弱得很,还以为能跟以前一样,喝一碗药睡一觉起来还能继续爬树掏鸟蛋?”


    萧豫面色缓和了些许,客客气气问:“崔太医,如何?”


    崔太医实话实说,“只是风寒而已,但这种风寒之症,是因为他重伤根基后体虚、发作起来比普通人更严重些。”


    “好在之前调理过,情况没那么凶险,我先给他施针压一压低热,辅以煎药治疗,好生休养便可。”


    崔太医在太医院里资质不算最深,但医术精湛,值得信任。萧豫闻言面色稍霁,起身回避道:“还请太医施针。”


    施完针,崔太医也没回去,去宁王府厢房住下休息。


    燕管家很快把煎好的药端过来,萧豫正直着背脊,和以往学堂念书一样,坐在一侧案桌旁,手里拿着一份卷宗专心看着。


    燕管家不敢打扰,叫下人将顾拂给扶起来靠在软垫上,然而喂药又犯了难。


    整个宁王府也没个女眷丫鬟,燕管家做起来粗手粗脚的,顾拂本身就特别不爱喝苦药,此刻又陷在噩梦里,牙关紧咬,一勺子药都喂不进去。


    燕管家愁的团团转,眼看着一碗药都凉透了,半碗都还没吃下去,还撒了不少。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冷沉的嗓音,说:“去拿碗新的。”


    顾拂噩梦做的难受,露在被衾外的白皙颈脖上透着汗意,萧豫看着他,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脊背轻揉,口中叫着他名字:“顾长明,我在你身边。”


    “没事了。”


    “将军府很好,北境也很安稳。顾老将军魂归天地,清白干净,顾家门楣,依然是忠烈世家。”


    他一句一句,皆落在顾拂耳中。


    燕管家将重做了的药送过来,顾拂的牙关终于是松了,萧豫捏着他的下巴,用勺子一口一口把药送进去。


    喂完了一整碗药,萧豫把碗放回去,拿了干净布巾,擦了顾拂嘴角汤水。


    他的动作细致,方才的冷硬气场褪去,眉眼却和读书的时候一样,认真严肃。燕管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依稀想起来曲太傅对幼时七皇子的评价。


    温良恭俭,秉性极佳。


    没被顾拂惹毛了的七皇子,待人温和有礼又有耐心。


    萧豫转过身,将布巾放进递过来的水盆里,燕管家说:“殿下,这折腾了半宿,您也回去休息……”


    他话音未落,床上的顾拂忽然一动,哼哼两声,伸手一把抱住了萧豫的腰。


    迷迷糊糊的顾拂什么也不知道,蹭了下对方的手臂,说:“娘亲,要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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