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的东院很安静。
连棠走进去的时候,三婶罗氏正带着四岁大的连姝认字,小团子窝在母亲怀里,摇头晃脑的跟着念。
连棠眼睛一热,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教她的。
“棠棠姐!”连姝率先发现了连棠,挣脱母亲的怀抱就跑过来,仰着脸看她,“姐姐又变好看啦。”
连棠弯下腰,笑着问连姝,“认了多少字?”
“这么多。”连姝可得意了,用胳膊圈出一个大大的圆,“给二哥哥送鱼的时候,他还夸我了呢。”
横儿在府里序齿第二,连姝叫他二哥哥。
连棠直起身子,对罗氏一礼,“棠棠不在的时候,谢三婶照顾横儿。”
三房改善伙食的时候,总是不忘给他们姐弟俩端一碗。
上一世祁麟篡位后,连棠和横儿同时在世上消失,听常福说,只有三叔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可惜他官微言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就冲这份心,也值她道一声谢。
罗氏穿衣打扮就是平常的妇人,笑起来慈眉善目,“嗳,自家人,客气什么,侯爷在世的时候也没少照拂我们。”
罗氏口中的侯爷是连棠的父亲连将军,如今府里侯爷已经换人了,罗氏却一直没改口。
连棠眼中的热意又开始往外涌,她忙转过身子,把眼泪逼回去后,才从沉露手中接过柳滕木匣,笑嫣嫣转过身去。
沉露看小姐虽然笑着,眼尾却隐隐发红,心里难受,别说小姐,她听到老爷的名字也难受。
老爷在的时候,把小姐当眼珠子护着,哪像方才,巴巴的去送礼,还惹一肚子气。
连棠把木匣交到三婶手里,“我给姝儿妹妹带了些宫里的鲜果,三婶不要推辞。”
她都这样说了,罗氏只好收下。连姝探着小脑袋往里瞅,当看到满满一箱子珠圆玉润的苹果、香梨、蜜瓜、葡萄,她嘴里哇哇惊呼就没停过,再看到红玛瑙似的大樱桃,她直接开心的蹦蹦跳跳,“三哥哥说宫里的樱桃跟宝石似的,又大又红,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罗氏讪讪冲连棠笑,“孩子没见识,别见笑。”
连棠轻轻摇头,“三婶见外了,我就喜欢姝儿这份天真活泼。”
有父母的爱做后盾的孩子,才敢毫无顾忌的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她羡慕姝儿。
连棠喜欢三房的氛围,多待了会,一走出院子,她才发现,横儿估计已经下学了。
她边快步往回走,边乜了沉露一眼,“你也不提醒我。”
沉露嘻嘻笑,“我看你和三夫人聊得投机,没好意思打扰。”
二人刚踏进大房的院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少年清隽的声音。
“横儿。”连棠喊。
“阿姐!”少年像风一样从屋内跑出来,一闪就来到连棠面前,“我早就盼着今日了,夫子一说散学,我第一个冲出来的。”
连棠拍拍弟弟的小脑袋,伸出胳膊把他圈在怀里,八岁的男孩,个子已经到她肩头。
长得再高也是她的弟弟,她搂着小少年,想到上一世他的惨死,喉头像堵了一块棉花,半晌说不出话。
连横都被她抱的都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的问,“阿姐,你怎么了?”
连棠沉了一口气,让声音听起来尽量正常,“姐姐很好,就是有点想你了。”
“不对!”横儿猛然弹跳开,忿忿不平道:“是不是大皇子又惹你不开心了?”
“不是。”连棠拉着弟弟的手往屋子里进。
横儿不信,摇着连棠的胳膊,满脸愁容道:“阿姐,你若在宫里不开心,就不要嫁过去做什么大皇子妃,以后我来养你。”
横儿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就发现连棠在宫里不快乐,上一世也曾这么劝过她。
连棠认真的看着弟弟,重重的点头,“好,姐姐不要当什么大皇子妃,就等着横儿金榜题名,将来养我。”
横儿小脸一偏,不服气道:“其实还有其他的方式,不一定非要考学。”
连棠心里一沉,柔声问,“是不是在学堂又不开心了?”
横儿推开连棠,自顾往屋里走,声音掩不住的低落,“没有。”
连棠神色凝重,冲着垂花门外道:“飞絮,你进来。”
飞絮和花嬷嬷、沉露一样,都是将军府旧人,跟着连棠姐弟俩从边关来到忠毅侯府,飞絮有一身的好功夫,连棠派他随身保护横儿。
飞絮气鼓鼓的走进来,不等连棠问,就愤愤不平道:“他们又欺负公子了。”
忠毅侯府曾经也是名门望族,有自己的学堂,只是连将军去世后,侯门一天比一天败落,二房觉得学堂是个累赘,不想养先生,就随便找了个便宜的老童生当先生,老童生混口饭吃,不正经教,学生乐的偷懒,也都不学。
可横儿要学,这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又没有父母撑腰,成了被围攻的对象,好在飞絮功夫好,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发生了什么?”连棠声音都开始发抖。
飞絮想起来还恨的咬牙,“那老匹夫想清闲,偏公子有很多功课问他,被问的烦了,他就纵容其他学生在课堂上欺负公子,我又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飞絮能力再强,也是个下人,他只能护住横儿不被欺负,却不能打别的学子。
连棠气的浑身战栗,她走到屋子里,拉过横儿的胳膊,猛然掀开袖口,只见他胳膊上新伤、旧伤竟然有十多条。
连棠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抬头问,“他们早就开始在学堂里打你了?”
横儿烦躁的捋下袖口,转身背对着她,不说话。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连棠扳过他的肩膀,泪眼蒙蒙:“我是姐姐,你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少年仰头,眼里充满执拗,“姐姐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我啊。”
连棠噎住,她心疼弟弟,不仅因为他被人打,还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不该承受的。
这是她的失职。
花嬷嬷听见争吵跑过来,拉开横儿的衣袖,心疼的直跺脚,“这群天杀的恶棍,老天爷会惩罚他们的。”
沉露也跟着在后面抹眼泪,她按着横儿坐到桌前,而后捧来一大盘子切好的鲜果拼碟,“小姐从宫里带了稀罕的鲜果,比蜜浆还甜,公子多吃点,咱不生气哈。”
连棠走过来,坐在弟弟对面,声音柔软却坚定,“你吃点东西,学堂的事别想了,从今日起,你不去学堂上课了。”
“啊?”沉露惊呼,连横也抬眼,疑惑的看过来。
连棠递了一个果叉给弟弟,解释道,“这种学堂不但什么都学不到,反而内耗你的精神,得不偿失,不去也罢。”
连横没有胃口,把果叉又放回盘内,低着头,“那我永远都考不上国子监了。”
突然,他抬头,眼里闪过一道晶光,“难道阿姐改变主意,同意我弃文从武?”
连棠蹙眉,“你还是从你的文,别的不要想。”
少年的小脑袋又垂了下去。
“公子那么小,不学习也不行啊。”沉露在旁边跟着着急。
连棠望向门外,一直望到看不见的远方,“我给横儿找个西席,在家自学。”
为了考进国子监,很多人都私下找西席,这是最有效的备考方式,只是好的西席束脩昂贵,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
“算了,西席比我们的月银都高,哪里请得起。”横儿声音闷闷,如果可以他自然愿意在家学,但他不想因此成为姐姐的负担。
连棠胸有成竹,“这个不用担心,我去把母亲的铺子要回来。”
连棠母亲是江南人,自带从商头脑,她生前用连将军的官俸在京城开了三间铺子,只是他们死后,二房接管了侯府的爵位,同时也收走了大房所有的财富,给出的解释是,大房的财富都是爵位带来的,理应同爵位一起还给二房。
连棠那时才十岁,没能力和二房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心血被夺走。
现在她却不想再软弱。
“可是姜夫人视财如命,平时发月银都抠抠索索,吃到肚子里的肥肉,怎么肯吐出来。”沉露在府里和二房打交道最多,最是了解姜夫人的为人。
连棠也愁,退一步道:“先要回来一间也行。”
说白了她也只是重生,提前看清楚一些人,实力却没有实质性的提升。
想到这里,她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人,他教她要善用自己身边的势力,而二房之所以对她有所忌惮,是她准大皇子妃的身份。
今日去二房,明显感觉姜夫人对她恭敬了许多,以前二房吃好东西何时避着她过,难道说他们以为她嫁进皇宫又有希望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午后,连文亭散职回来,换上常服就到了大房。
连棠一看到二叔,心里就有谱了,若非听到什么,他怎可能屈尊来大房见她。
暂且不管他是怎么误会的,先利用这个机会把铺子拿到手再说。
叔侄见礼寒暄完,连棠郑重道:“棠棠和横儿以前年幼,蒙叔父婶母仁善,帮大房打理资財,我姐弟二人感激不尽,如今我已及笄,也想尝试着自己处理庶务,不知叔父可否将母亲的三家铺子和先帝当年御赐的金腰带归还大房?”
连棠话音坠地,屋里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露和花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乖乖,不是说只要一个铺子么,到跟前小姐怎么忽然狮子大开口?
连文亭更是震惊,五年来这丫头从来不问大房的财物,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还要全部拿回!
“哦,对了。”连棠补充,“三家铺子这几年的盈利就不要了,权当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
连文亭心里虽然预感到连棠突然硬气的原因,可也不想对一个黄毛丫头言听计从,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棠棠,你也知道,我和你父亲本是双生子,只因稳婆报错了出生的顺序,让他占了我二十多年的嫡子之位,如今真相大白,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何来归还大房一说。”
叔父这一套连棠都听腻了,她以前不敢反驳,现在却不怕,“侯府名下的田地、庄子是您的,我没意见,但母亲的那三间铺子却是用她的嫁妆和父亲的俸银购置的,不属于侯府,至于金腰带,那是我的订婚信物,自然要归我所有。”
连文亭肝颤了颤,别的其实他都不在乎,但这金腰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撒手。
他目光一戾,望向连横,“棠棠,你这样和叔父说话,是要和侯府决裂么,你是女子可以嫁离侯府,别忘了还有横儿,他还要在族学读书。”
连横原本还在犹豫请西席的事,这会听叔父用他要挟姐姐,负气道:“我不上族学了。”
连棠淡淡附和,“对,从明天开始,横儿不去族学了。”
连文亭心里有点恐慌,他这个侄女,性子一向温婉,也好拿捏,尤其涉及到横儿的学业,几乎是他们说啥她听啥,今日却一反常态,像变了一个人,难道说,宫里已经许诺她什么了?
想到那天元宁帝亲自问他大房的事,还破天荒赏他一匣子御贡樱桃,就足以说明宫里对这丫头的看重,心下一计较,连文亭决定不能得罪她,还是回去找夫人商量了再说。
“简直是胡闹!”甩下这句话,连文亭涨着脸转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里的其他人哗啦啦涌到连棠身边,花嬷嬷捂着心口说,“哎吆吆,吓死老奴了,咱不是说好的要一间铺子么,你怎的张了那么大的口,那二房能同意么?”
连棠绷着的神经立刻垮下来,腿软的几乎快站不住,她扶着沉露的手坐下,大喘了一口气才道:“我在一本书上看过,这叫谈判心经,先提一个对方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最后再抛出小的需求,对方就比较容易接受。”
其实,想全部拿回来也未尝不可,只是她没有时间耗,先拿到一个铺子,周转了银钱给横儿请个西席,至于其他的,徐徐图之,尤其是金腰带,她必须拿回来。
连棠这番话把沉露和嬷嬷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月不见,小姐怎么好像变聪明了,也沉稳了。
连横对连棠竖大拇指,“阿姐,你比我们夫子厉害多了。”
二房这边,连文亭把事情和姜夫人说后,她断然拒绝,“不可能,叫她这辈子都别想!”
连文亭锁眉,妻子爱财如命他是知道的,此时只觉得脑袋涨成了两个大,“棠棠如果嫁给大皇子,那就是未来的国母,手里漏一点,都够你吃十辈子,何必为着眼前的一点小财得罪她。”
姜夫人生平最讨厌别人画大饼,在她看来,未来的金山银山都不如当下抱在手里的踏实,她扳着脸,不看丈夫,“未来是什么还不一定呢,现在谁都别想动我的铺子。”
连文亭愤怒至极,在屋内团团转了三圈,猛然摔碎了一只花瓶,“蠢妇!目光短浅!愚不可及!”
姜夫人冷眼嘲讽,“你也别听风就是雨,她进宫一年都没动静,这还不明显么,说明皇家对她不满意,她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别说皇家,连我侯府都不会娶。”
连文亭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日宴上,他能感觉出来,元宁帝非常重视这个儿媳妇,那种关切的眼神装不出来。
但是面对守财奴妻子,他也退了一步,“金腰带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这样,你让出一个铺子,棠棠心软,肯定不再纠缠,日后咱们也好有转圜的余地。”
“不行!”每一个铺子都是姜夫人的心头肉,她哪肯剜下来。
就在夫妻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小儿子连超呜呜哇哇的跑进来,扯着母亲的衣袖嚷嚷,“母亲,母亲,我刚才去三婶院子里,看见好多的大樱桃,还有很多见都没见过的果子,姝儿妹妹说都是棠棠姐送的。”
“棠棠?”姜夫人疑问。
连超点头如捣蒜,“是啊,就装在她上午来咱们院子时,婢女抱着的柳滕匣里,满满一大箱呢,都是从宫里带回来的,母亲,我也想吃。”
姜夫人后悔不迭,心疼死了那一大匣子御贡鲜果。
连文亭则震惊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这还仅仅是送人,出手就是一大匣子御贡鲜果,这丫头在宫里到底享受着多大的优待啊。
连文亭面目铁青,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让目光短浅的妇人把整个侯府拖入险境。
“姜玉玲,你把大房那三个铺子移交给棠棠,明日就办,不许推脱,这是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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