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夜幕深深。

    新购的屋子里, 条件简陋,连棠、花嬷嬷和沉露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连棠挨着花嬷嬷睡,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花嬷嬷是连棠母亲的陪嫁丫头, 行为做事和母亲有诸多相似之处,连棠时常在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她总是这样,在别人身上找父母的影子, 二叔是,花嬷嬷也是。

    睡梦中,连棠又往嬷嬷怀里蹭了蹭。

    三人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酣,花嬷嬷突然被一股刺鼻的气味惊醒, 她睁眼一看, 窗外红彤彤的, 火光一片。

    “姑娘!沉露!”她大骇, 猛然将两人拽醒, “走水啦。”

    连棠刚被震醒,就看到花嬷嬷已经跳下床, 猛然扯起一床被单, 把过夜的茶水悉数倒在上面,而后不由分说的捂在连棠和沉露的脸上。

    “你们先出去, 我去西厢房看看小公子。”她嗓子撕裂,不似人声。

    连棠拉她,“不, 嬷嬷,你和沉露先出去, 我去看横儿。”

    沉露也嚷嚷这要留下。

    “快走!”花嬷嬷突降蛮力, 伸胳膊将他们推出门, 而后又冲进滚滚的浓烟中,

    门头上一根椽子掉下来,连棠和沉露被搁在门外。

    几息之后,飞絮抱着连横跳出来,连棠一边把打湿的床单给她们,一边焦急的朝火海里张望。

    没人出来。

    “嬷嬷!”连棠被呛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屋子里一阵黑烟滚滚,将一行人逼到院子里,连棠指挥飞絮和沉露带着连横往院外撤。

    可是两间倒座房也起火了,火舌瞬间吞食了大门。

    他们被困在院子正中。

    绝望之际,一行蒙面的黑衣人从天而降,那为首的最是高大威猛,径直冲到连棠面前,“棠棠!”

    是祁衍的声音。

    听到连棠新买的小院起火,祁衍立刻判断连棠肯定在里面,他带人飞檐走壁赶来,竟比埋伏在京中的暗哨还快。

    他一把抱起连棠,飞到了屋檐上。

    连棠失去意识,软软的趴在祁衍的肩头,嘴里小声喃喃,“救嬷嬷。”

    “你们留下搜查屋子。”祁衍转头吩咐下去,身影一闪,消失在夜空中。

    *

    揽月阁皇帝起居的寝屋里,气氛压抑到极点。

    地上跪满了太医院最好的圣手,轮流为床上躺着的女子把脉。

    院判胡太医头上直冒虚汗,已经两天两夜了,皇帝的耐心几乎耗尽,若那姑娘再不醒来,他害怕自己的脑袋搬家。

    把完脉,众太医从屋子里退出来,在外间合诊,出结果后,胡太医到皇帝面前呈报,“启禀陛下,太医院一致认为,连大人体内余毒未消,又吸了烟气,伤及五脏,再加上她近日心里郁结,多重打击之下,迟迟不愿醒来。”

    “心里郁结?”祁衍嗓音沧哑,“一直都有,还是最近?”

    胡太医:“就这几日的事,连大人有忧思过度的迹象。”

    祁衍眼眸缓缓地闪了一下,这几日?

    这几日她一直在宫里,连横也没有值得她操心的地方,她为何忧思?

    祁衍转眼看她恬静的面容,苍白的唇,回忆她这几日的不对劲: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不接受他的赏赐、说害怕还不起

    那么让她郁郁的除了他还有谁?

    为了截断他的绮思,他在两人之间垒了一堵墙,把她推到外面。

    虽然她装大方说不在意,其实还是受到伤害。

    祁衍下颌绷紧,曲指抚摸她的脸,目光轻柔。

    胡太医汇报完就被皇帝晾在一边,他低着头,不敢动也不敢看,当余光瞥见陛下的手蹭上连大人的脸,他才知自己的多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胡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他就没见过皇帝集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在身上,愤怒、心疼、渴望、退缩,懊悔。

    他可是杀伐果断的天子啊。

    胡太医不得不对床上躺着的那位另眼相看,这死寂的皇宫终于要迎来改变了么?

    胡太医讳莫如深的一笑,缓缓走到其他太医中间,严厉道:“这几日都把嘴给我捂紧了,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

    *

    微曦清晨,揽月阁的后院,难得没看到天子练剑。

    常福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寝屋,声音带着一点哀求,“陛下,您都坐这一夜未动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坚持不住啊,喝杯熟乳吧,这还是连姑娘吩咐厨房每日晨练后给您准备的饮子呢。”

    祁衍目光一动不动的定在连棠的脸上,眼也不抬的说,“搁那吧。”

    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常福手里的杯子还没落到桌子上,忽听元宁帝发狠一声,“棠棠,醒来!”

    常福猝然转脸,看到方才还一脸沉肃的皇帝,浑身散发着凛然之气,他弓腰看着连棠,两指捏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声音冷厉,“不是说要还朕么!你现在欠朕的更多了,别想抵赖,给我醒来!”

    棠棠!

    棠棠!

    常福突然感觉平时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并非高不可攀,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遗憾动摇,也有无可奈何

    就突然有了人味。

    连棠依然双眼紧闭,祁衍不错眼的看着她,手指用劲,在她小巧的下颚上留下鲜红的血印子。

    他眼睛也一点一点变红,赤目重现。

    “嘤——”连棠突然扭脸,仿佛是想努力摆脱下颚的不适。

    祁衍一瞬回神,看着她下颚的一坨红,才知自己又差点失控。

    ——等等!

    连棠刚才出声了?

    “哐当”一声,常福打碎了手里的玉杯,不过他此刻管不上这些,探问,“刚才是连姑娘的声音?”

    “快去叫太医!”祁衍喝道。

    胡太医被常福揪着,连滚带爬的扑到床边,号脉后,声音又惊又喜,“好兆头,好兆头,启禀陛下,连姑娘现在脉象稳健,很快就会醒来,只是腹中还有滞气,需好好调养。”

    祁衍面部终于有了表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太医院有赏。”

    常福送走胡太医,再回来时,见祁衍已经回到外间书房,正坐在书案后翻阅奏折。

    三天没有办公,呈上来的折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常福叹了一口气,担心陛下的身子,转身去厨房又端了一杯熟乳。

    祁衍浅饮了两口,把头靠在椅背上,倦声道:“嬷嬷的后事,要办得体面。”

    常福“嗳”了一声,又道:“连姑娘就要醒了,要不要让她见最后一面。”

    祁衍摇头,“别看了,她受不了。”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下一刻就被炭火烧的面目全非,普通人看了会有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就像他在战场上留下的。

    祁衍蹙了一下眉,又问,“昭狱审出来了么,连文亭有没有参与纵火?”

    常福回,“审出来了,纵火确是那侯夫人姜氏一人买凶所为,连大人并不知情。”他啧啧了两声,“就因为嫉妒连姑娘手里的铺子,竟能下这样的狠手。”

    祁衍冷嗤一声,“因为嫉妒杀人的,你我身边还少么?”

    还真不少,前有太后为了争宠杀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后有奉贤太妃为了稳住儿子储君之位,想要连棠的命,

    常福缩了缩脖子,轻道:“素闻侯夫人爱财如命,这是看准了连姑娘和大皇子退了婚,没了靠山,才敢下手。”

    祁衍鼻息轻哼,“朕低估了她在侯府的处境。”

    “那连大人先放了么?”常福问。

    祁衍目光一沉,“先关着,你派人加紧调查忠毅侯府换嫡之事。”

    连棠不愿追究当年换嫡之事,如果连文亭善待她,祁衍也不想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他们姐弟俩若在侯府住的好好的,怎会着急搬出来。

    既然连云亭嫌这位置烫,那就让给别人来坐。

    一应交代完,祁衍刚拿起朱笔,寝屋传来动静,守在里面的全盛碎着步子跑出来,喜道:“连姑娘醒了。”

    祁衍执笔的手一顿。

    连棠感觉自己睡了一大觉,正当她准备就这么沉浮下去的时候,仿佛听到有人要她还债,还掐她,凭着那点怒气,她就回来了。

    一醒来,脑中立刻浮现一片大火,红光可怕,仿佛要吞噬一切。

    啊——

    她气若游丝的叫了一声。

    祁衍第一个进来,走到她的身边,面上还是一贯的无波无澜,眼眸却紧紧锁住她,“你醒了。”

    声音有点发抖。

    连棠急切的看着他,问:“大家都好么?”

    她身上没有力气,说完这句话,胸脯微微起伏。

    祁衍帮她把头部垫高,在她身边坐下,声音很轻,生怕吓着什么,“连横已经跟着东阴先生读书了。”

    连棠又问:“沉露呢?”

    “沉露很好。”

    “飞絮呢?”

    “也好。”

    连棠想忽然想起什么,猛然抓住祁衍放在床沿的胳膊,“嬷嬷呢,嬷嬷呢?”

    长久的沉默。

    连棠眼里的不安一点点变成惊惧,变成不敢相信,“不会的,不会的。”

    她掀开被衾就往床下跳,双膝一软,被祁衍伸胳膊捞进怀中。

    祁衍急声,“棠棠,花嬷嬷叶落归根,她的族人已经把她的遗体运回宗祠。”

    连棠的四肢如面条一样软进祁衍的怀抱,把头埋进他胸膛,一动不动。

    时间停止了般。

    祁衍贴着她,却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也感受不到她的心跳。

    “棠棠”他小心翼翼的唤她,手足无措的解释,“嬷嬷走的很体面,沉露和飞絮陪她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连棠还是没动,只是祁衍胸前袭来一阵凉意,起先是一点,慢慢的,慢慢的洇湿了一大片。

    她在默默泣泪,须臾便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

    “是不是每一个我在乎的人,都会早早的离开我?”她打着哭嗝,声音委屈的令人心碎。

    祁衍轻声安慰她,“棠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还有亲人,还有连横,还有朕。”

    “可是你也活不长。”仿佛触及到心底另一块禁地,她哭得更伤心了,两片薄薄的肩膀剧烈的颤抖。

    祁衍把她团紧,捂在怀里,她那么小,那么柔,就像一只小猫咪,占不了多少地方。

    他却容不下她,一次一次把她推开。

    而推开之后,他陷的更深。

    就如现在,他心疼死了。

    是他管不住心里的欲望,却傲慢的把推拒她。

    他是活不长,可是为了她,似乎可以坚持。

    祁衍伸指,拨开她脸上凌乱的湿发,用指腹去擦她的眼泪,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完。

    他低头,薄薄的唇压在她的脸颊,吮吸她的泪,咸咸的,涩涩的。

    他吻她颤抖的睫毛,小巧的鼻尖,而后衔上了唇。

    ◉ 第 32 章

    连棠僵住。

    马车那次和祁衍亲吻, 她当下没有感觉,只是事后嘴里留下了他的气息。

    这次,却清楚的感受到他凉的唇, 热的舌。

    连棠登时不敢哭了, 下意识偏头,错开两人的唇,濡湿的睫毛止不住打颤, “陛下。”

    像惊惶的小鹿。

    祁衍抿了抿唇,垂首,几乎抵着她的额头,“不哭了?”

    连棠看着他近在迟尺的唇, 上下滚动的喉结, 微微起伏的胸脯, 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不哭了。”

    她毫不怀疑, 若再哭,他还会以这种方式“惩罚”她。

    祁衍从袖中掏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帕, 擦去她脸上的泪渍, 动作又轻柔又认真。

    连棠的脸烧成了粉红色,夺下绢帕, 偏过头,“我自己来。”

    祁衍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把她移到床上, “朕去叫太医。”

    值守太医就候在门外,哪用他叫, 不过是她的娇颜太美, 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食髓知味, 极易成瘾。

    太医看过后,说连棠脉象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开了调养的方子。

    祁衍着人把方子带到药王谷,看看和她正在服用的金丹有没有冲突的,老谷主根据连棠的体质对药方加以改善后,又送回皇宫。

    药熬好了,连棠不想喝,祁衍进来,劝说的话一个字没出口,却听连棠道:“陛下,可不可以请你们都出去,门关上。”

    占了天子的寝屋还要请他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祁衍看了一眼纱帐,她背对众人躺着,把脸埋在引枕里,像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祁衍伸手挥退众人,自己也跟着出去。

    人灰心到极点,是需要一点时间独处,慢慢和那些伤害和解。

    他很心疼,却也相信她的韧性,不会一蹶不振下去的。

    连棠不出门,祁衍的起居就改到外间的书房,还好他不怎么睡觉,夜里累了就支着头在书案上眯会。

    期间,连横来看姐姐,也没能进门,元宁帝安慰了他两句,让他继续回去跟着东阴先生读书,连横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这一日清晨,祁衍刚晨练回来,寝屋的门开了一条缝,连棠探出半张脸。

    祁衍把手里的剑递给常福,走过去,问,“愿意见人了?”

    连棠摇摇头,把脸往门内又藏了藏,声若蚊呐,“我想沐浴。”

    她不想见人,但有点忍受不了自己,她应该有三日没洗澡了,都要馊了。

    她往后避了避身子,仿佛害怕祁衍闻到她身上的味。

    祁衍轻笑,“好,朕现在就命人准备。”

    书阁没有专门的浴房,半人高的浴桶被搁在屏风的后面,等人都退出去后,连棠把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面,终于舒坦了。

    揽月阁没有宫女,祁衍又不准太监伺候她,连棠得自食其力。

    这倒也难不倒她,父母去世后,她早就不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浴桶很深,她浸在其中,伸开四肢,让自己微微浮在水中,水流划过她的皮肤,泡的有点起皱。

    她泡的正舒服,耳中突然灌进一道男子的嗓音,“水凉了,该出桶了。”

    连棠唬了一跳,猛然扒住桶沿,只露着头朝外探望。

    还好他没进来,屏风上映出他压迫感极强剪影。

    不过这也足够连棠臊的,她毫无力道的威胁,“陛下,您别进来。”

    祁衍转身走远,屏风上的剪影顿时矮下去,“你出来,我就不进去。”

    连棠哪敢耽搁,麻溜的出水,找了一个大浴巾擦身子。

    小姑娘刚才从屏风上看别人的剪影,却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别人欣赏。

    祁衍微垂着头,凤目半阖,一下一下的掀着眼皮,屏风上映出的美好曲线,像勾子,勾住他的视线。

    那些曾经的触碰,像火,要燎原。

    未几,磨人的春色终于过去,少女穿着轻软的纱衣走出来,一头墨发若水草缠蔓在肩上、背上,发尾还滴着水。

    连棠从屏风后走出来,专门在祁衍面前晃了晃,一脸的不乐意,“出来了。”

    祁衍没吭声。

    连棠掀睫,对上他眼中的异色,慌忙低头查看自己衣服哪里穿的不妥。

    祁衍笑了一下,起身向她走去,顺手掂起一个宽巾,转到身后,帮她擦头发。

    连棠别别扭扭的任他伺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似乎变了,具体变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就好像他之前对她也好,但他们之间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现在,他从山那边跨了过来。

    是因为同情吧,毕竟她才死里逃生。

    洗完澡后,连棠食欲好一些,早饭多用了半碗白粥。

    心里空出了一点地方,她才有时间思考眼下的事,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霸占着皇帝的起居室。

    虽然上一世她在这里睡了十年,可现在毕竟还是祁衍的地盘,她睡在这里,被外人知道了可怎么看。

    仿佛一刻都待不下去,她慌忙走出门,来到书房,看到祁衍正在书桌前办公。

    她走过去,在侧面的蒲团上坐下来,面露赧然,“陛下,我总不能一直住您的寝室?”

    祁衍抬眼看了她一下,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从桌下拿出一卷案宗,递到她面前,“忠毅侯府换嫡案,大理寺重审了。”

    “重审?”连棠吃惊,接过案宗,通读了一遍。

    案宗上说,稳婆改口是连文亭威逼利诱的结果,忠毅侯府的嫡长子是连文庆,现责令连文亭交出忠毅侯的爵位于连文庆的儿子连横。

    连棠握着案宗的手有点发抖,换嫡之事,果然是二叔的阴谋。

    其实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却不敢往下想,或许是自欺欺人,或许是自我保护。

    如今事实却□□裸的摆在她的面前,和她父亲有着一模一样脸的叔父,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

    她彻底心寒。

    可是,祁衍为何在这个时候查叔父?

    连棠不敢相信,声音颤抖着问,“是连文亭放的火?”

    “不是。”祁衍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安抚,“是姜氏。”

    连棠五指扣住桌沿,骨指青白,眼睛瞬间就红了,“是她害死了嬷嬷!”

    她素来知道二婶有点内宅手段,竟不知她狠毒至此,若不是祁衍及时赶来,死的就是五条人命。

    连棠漆眸森冷。

    祁衍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寒意,之前奉贤太妃要她命时,她都没这么冷。

    “现在姜氏就在昭狱,她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句话。”姜氏是她的婶母,祁衍将生杀夺于的权利交给她。

    连棠眸中水光盈盈,嘴唇止不住颤抖,齿缝中溢出的声音却坚决,“按大齐律,杀人者偿命。”

    祁衍颔首,“好,就按你说的办。”

    *

    连文亭还在昭狱压着,连棠去看他,祁衍派常福陪着。

    昭狱的牢房黑暗潮湿,散发这一股子霉味。

    连文亭身穿囚服,蹲在木板床上,形容枯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看见连棠,腾的跳下来,抓住牢房的铁栏杆,哀求,“棠棠,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求你救救二叔,二叔是无辜的呀,放火的是那毒妇姜氏,跟二叔没有任何关系。”

    连棠冷冷的看着他,这么一个贪生怕死,没骨头的卑鄙小人,当年她怎么就觉的和父亲像。

    她把大理寺的案宗摔在他面前的地上。

    连文亭只看了一眼,就目中大惧,“不可能,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查到的。”

    常福语音尖锐道:“连大人,证据面前,你就不要否认了。”

    连文亭自知没有回圜的余地,突然目露凶光,他将手里的案宗撕的稀烂,绝望般大叫,“凭什么啊,一母同胎,凭什么他占尽好处,从小就被觊觎厚望,袭爵升职,而我只能像蚯蚓一样,在他的阴影下过活。”

    连棠浑身颤抖,怒视着连文亭,“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父亲在世时,自知占了出生早的优势,与你处处忍让,爵位带来的殷封赏赐从不假私,悉数于你平分,后来远走边关,也是因你抱怨连家只能出一个文相,他才从了武,结果没得你一个好,你还不惜作伪夺走横儿的爵位。”

    连文亭目眦欲裂,“谁要他假惺惺的示好,他若真的如此高风亮节,为何不直接把爵位让出来。”

    连棠一拂袖,厌恶道:“朽木不可雕,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在狱中好好反省吧。”

    她原本想着叔父若知错,只帮横儿讨回爵位即可,既然他顽固不化,不如在昭狱归化两年,免得放出去又生妖。

    还没等连文亭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连棠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过地牢,常福问连棠,“姜氏过几天就要行刑了,你要不要去看她。”

    连棠摇头,杀害花嬷嬷的凶手,她一眼都不想看。

    姜氏行刑那日,连棠穿上最鲜艳的衣裳,让御厨做了一桌子花嬷嬷爱吃的菜,隔着阴阳与她共饮了三杯,“嬷嬷,你大仇已报,可以安心去了。”

    连棠允许自己只消沉到这一天。

    翌日,她调整好心态,走上竹簟,跪在祁衍面前,“陛下,我今日可以上值了。”

    连棠不敢想,她占着他的寝屋这些日子,他是怎么休息的,是在竹簟上凑合着,还是索性整夜不睡。

    她悄悄抬眼,他一如既然的长眉入鬓,薄唇性感,只是脸部的轮廊似乎更尖锐了。

    他定然是没休息好,她今日会把寝室还给他,让他好好休息。

    祁衍写完笔下的几个字,把呈折仍在一旁,这才抬睫,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番,脸朝侧后方拱了拱,“上值的事不急,去看看谁来了。”

    连棠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看到沉露正局促不安的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个包裹。

    “小姐!”沉露先喊出来,泪水瞬间就流下来。

    她哭着跑过来,仿佛还不敢置信,“真的是你么?”

    连棠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喉头哽住,“嬷嬷走的好么?”

    沉露使劲点头,“陛下派了人操持,嬷嬷的葬礼很风光,安葬在宗祠风水最好的地方。”

    死了再风光有何用,活着才最重要,连棠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拉着沉露回到寝室,关上门,抱住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嬷嬷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害了她。”

    如果她没有招惹三嫂,是不是就有没有这飞来横祸,如果着火那日她去喊横儿,嬷嬷是不是就有机会跑出来。

    沉露着急,连声唤着,“小姐,小姐,您别这么想,嬷嬷在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您这么自责的。”

    连棠眼泪收不住,“可是我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沉露按着她坐下,面色突然变得肃然,“小姐你听我说,第一,行恶的不是你,是姜氏,再者”

    她顿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道:“这一年多你在宫里的时间多,不知道其实嬷嬷被腹痛缠伴,已是时日无多,她不让我们告诉你,就怕你在宫里分心,如今去了,在某种程度也算是一种解脱。”

    连棠讶然,“嬷嬷平时看着好好的,怎么生了那么重的疾病。”

    沉露抹抹眼泪,“嬷嬷说,她和夫人是在南方长大的,适应不了边关的苦寒,日积月累,身子垮的早。”

    连棠记得,母亲去了边关没几年就身子不舒服,以至于经受不住父亲死亡的打击,缠绵病榻一年,最后也跟着去了。

    连棠又问了花嬷嬷身后的一些具体事宜,见一应妥帖,才安心。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见连棠心情慢慢恢复,沉露忍不住四处张望这间寝室。

    宝剑、玉带、龙纹衮衣

    除了床头木匣子里新制的几件女装外,无一不显示这是一个男子的寝室。

    听闻元宁帝长居揽月阁,沉露压着嗓子问连棠,“小姐,难道这是皇帝的寝宫?”

    连棠点头。

    沉露目中闪过一阵战栗,又用更低的声音问,“这几日你都住在这里?”

    连棠知道沉露震惊什么,试着解释,“我在这里养病。”

    养病也不对啊,皇宫里大半宫殿都空着,哪间屋子不能养病,非要住到皇帝的寝屋。

    沉露狐疑,她点点小手指,眼神闪烁,“你和陛下有没有我看看你的守宫砂。”

    说着沉露就去撩连棠的袖子。

    连棠捂着袖口,急的脸都涨红了,“哎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是想象的那样?

    那还有什么理由让天子把一个女子留在自己的寝屋?

    连棠也解释不清,索性道,“我今日正要跟陛下说搬回侯府的事,你来了正好帮我收拾包袱。”

    说完她就出了屋子,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连棠走到祁衍身边,轻轻跪下,声音柔柔的,“叨扰陛下多日,连棠深感内疚,打算今日就离宫。”

    祁衍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复又垂下,音色淡淡却不容拒绝:“自今日起,你住进宫中,沉露留下照顾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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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33 章

    “青山官舍”沉露一字一顿的念出牌匾上的字。

    连棠站在一旁, 对着这几个字出神。

    她去找祁衍,原本想要搬回侯府住,他却说, 侯府离宫里太远, 她上值不方便,另买院子又不安全,不若就住在宫里的官舍。

    大齐皇宫分前朝和后宫, 前朝建有官舍,供无房或值夜的官员住,但真正的官舍建在东武门翰林办公的地方,而这个所谓的“青山官舍”, 更像是临时起意。

    这个院子和揽月阁相接, 是先帝金屋藏娇的地方。

    彼时先帝宠爱一个花魁, 太后却不让她进后宫, 先帝一怒, 命人在这前朝后宫交界的地方修台建院,等接花魁住进来后, 先帝再也没有去过后宫。

    太后气死了。

    谁能想到, 现在竟又被改成官舍,且只住连棠一人。

    此事说起来有点明目张胆, 但连棠是天子近臣,又是女子,为她另僻一个处做官舍也情有可原, 再者揽月阁是皇帝私人书阁,来的都是近臣, 闲杂人少, 就算青山官舍敞开了门, 恐怕也没人敢进。

    连棠自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全盛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常福引着连棠踏进院子。

    刚进院子,沉露就惊呼出声。

    飞檐峭壁,雕梁画栋,嶙峋怪石,花台碧藤,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比她们那日跟着牙房看得所有院落都精致,不,应该说不能搁在一起比。

    沉露摇着连棠的胳膊,俯在她耳边问,“小姐,以后我们真的住这呀?”

    连棠心里的惊讶不比她少,虽然知道这里肯定比普通的官舍条件好,却没想到奢华到这种程度,虽说是先帝当年的建的,但屋檐上崭亮的琉璃瓦、色彩鲜明的画柱、以及假山、花台,都显示着这里重新修葺过。

    也不知道祁衍是哪一天开始预谋的。

    连棠心里隐有不安,梦里他还叫她还债呢,这个院子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记了一笔。

    她心中是这样想着,当下却是欢喜的,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

    常福见连棠脸上展笑,舒了一口气,陛下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他心里激动,益发卖力的介绍,拼命给皇帝脸上贴金。

    “连姑娘您看,这家具都是紫檀木的,这是白玉屏风,这是双面苏绣屏风,这是金镶玉”

    沉露一路听下来,眼睛珠子越瞪越大,“这是宫里娘娘才有的待遇吧。”

    常福耷拉下眼皮,心道:宫里没有娘娘,反正太后没这待遇。

    连棠最欣喜的是前院的两间大书房,还连着一个卧房,正好横儿以后随东阴先生进宫的时候,可以待在这里安静读书。

    转了一圈,她对这个官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如果非要说,大概就是“无功不受禄”的忐忑吧。

    *

    连横听说姐姐醒了,心思飞到宫里,正好东阴先生要和祁衍议事,就带着他进宫。

    如今连棠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姐弟俩说话方便多了。

    连横和沉露一样没见识,进来后“哇哇哇”的嘴就没合上过,他觉得东阴先生的院子已经够匠心独运了,没想到这里更精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连棠带他去书房,面对宽敞明亮的开间大书墙,连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摸摸西摸摸,试探着问:“先生放我休假的时候,可以住这么?”

    连棠踌躇,面对弟弟希冀的眼睛,她很想应是,但终归没有答应,“这里是女子官舍,你虽年纪不大,也是小男子汉了,应该不能留宿。”

    皇帝给她提供住处,带着沉露已是越矩,再拖家带口成什么样子。

    连横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笑道,“阿姐,横儿知道了,不过你在宫里能住这么好的官舍,我替你高兴,至于我,进宫的时候能在阿姐这里安静的读书,就已经很好了。”

    连棠欣慰的摸摸他的头,“横儿真懂事。”

    他们默契的没提花嬷嬷的死,也没提二叔二婶的卑劣手段,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活着的人还得朝前看,连棠不想因此扰乱了横儿求学的心志,而横儿见姐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更不会在她面前提不高兴的事。

    姐弟俩又说了会子话,连棠就留横儿一个人读书,独自朝揽月阁走去。

    揽月阁里,祁衍身后的隔墙上挂了一幅硕大的舆图,东阴先生站在旁边沉思半晌,眼中一亮,恍然大悟。

    他绕回到书案前,和元宁帝分析,“这次新政,内阁的那帮文臣没有翻出大浪,西戎可汗无机可乘,只好改变策略,不从西部疆界入侵,而是另寻其他的突破口。”

    祁衍坐在书案前,一手支头,一手放在桌上,玉管般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黑檀木桌面,凝眉深思,“王师在西北边关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若不能做到里应外合,西戎大军自然不敢和王师硬碰硬,他势必要找更薄弱的关口。”

    会是哪里呢?

    两人对着舆图,再度陷入沉默。

    突然,祁衍眉峰蹙高,目光如两把锐利的尖刀插入舆图中的一点,威喝一声,“北境!”

    东阴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睛定在北境关口,“北关口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一般的军队不会选择这里进攻,当年连将军在的时候,此处固若金汤,从未有战事,六年前他牺牲后,这里倒是常有蛮族滋扰,成了我大齐边关最薄弱的一环。”

    祁衍漆眸阴晦,“朕倒是小瞧了西戎可汗,也许六年前兵败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布局这个备选方案,而他布局的第一步,就是当年趁乱杀了骁勇善战的连将军。”

    东阴先生赞同,“是啊,当时先帝抽调了所有的兵力去西境,北境只留下残兵弱将,连将军再神勇,也抵不住西戎可汗精骑的偷袭。”

    说起这位将军,东阴先生至今还唏嘘不已,其实他愿意收连横为徒,并悉心教诲,一是他相信元宁帝的引荐,也是因着连横是连将军的后人,爱屋及乌。

    东阴先生虽是文谋,却打心底欣赏武将抛头颅洒热血的大义,他所钦佩的武将中,开国之君先帝算一个,可惜后期昏庸淫.乱,连将军算一个,却英年早逝,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元宁帝,故而出山助他。

    想到那场战争彻底改变了连棠的命运,祁衍微敛的眸子里仿佛结了冰,西戎可汗不光杀他父兄,还害死了连棠的双亲,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位可汗的人头,他摘定了!

    “常福,宣北境大将军杜远。”他声音里带着凛凛杀威,惊了常福一个激灵,多余的话没说,常福趋步疾走出去传令。

    连棠端着托盘进门,正好听到“北境大将军”几个字,又见祁衍面色沉郁,心里不禁好奇。

    她轻轻放下托盘,递给祁衍一杯熟水,又给东阴先生一杯清茶,随口问,“陛下何事动怒?”

    祁衍还未说话,只听东阴先生幽幽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

    连棠有点囧,谁冲冠,谁红颜?

    祁衍压眉觑了他一眼,东阴先生佯装喝茶。

    祁衍把视线调向连棠,方才还杀气腾腾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柔色,回她的话认真,毫不敷衍,“西戎大军在西境按兵不动,我和先生判定,他们可能想从北境入侵,故而宣召北境大将军。”

    连棠暗晒,正常的军事部署而已,东阴先生在暗示什么?

    不过上一世,西戎可汗是从西境打过来的,想是因为这一世新政没有引起朝堂的大幅震荡,朝廷的叛臣没有机会勾结江南左军和祁麟,西戎没了内应,只好绕远路从北境下手。

    她目光停在元宁帝的脸上,她这几日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这才发现,元宁帝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这是失了血色的迹象,上一世他领兵出征前,就是这样的惨白面色。

    所以,他这一世还会亲自上战场么?

    她想问,但碍于东阴先生在,只能先吞到肚子里。

    送完茶水,连棠没有继续打扰他们议事,退了出来,没过多久,杜将军慌慌张张的赶到揽月阁,三人坐在一起,一直商议到太阳下山,才作罢。

    连横一直在青山官舍读书,晚间的时候被东阴先生叫到书阁伺候笔墨。

    祁衍看着小小少年,突然来了兴致,现场校考他几句,没想到他对答如流,想法也颇有见解,忍不住点头,“等你学有所成,入朝为官,做朕的左膀右臂可好?”

    连横眨眨眼睛,“左膀右臂?像阿姐和陛下那样浑然一体么?”

    阿姐生病了都住在皇帝的寝室,如今两人又比邻而居,几乎可以算是寸步不离,这就是所谓的左膀右臂吧。

    连横童真的话语震撼了在场的三个大人。

    东阴先生清了清嗓子。

    连棠低下头,耳根发热。

    祁衍倒是镇静自若,掀眼皮看了一眼连棠,才一本正经的跟连横解释,“所谓的左膀右臂是指群臣之间行事融洽无间,并非真的指身体的融合。”

    连棠要死了。

    祁衍好为人师,继续谆谆劝导,“学了成语可不兴乱用,要结合实际和当下的语境,否则岂不成了书呆子。”

    连横懵懵懂懂的点头。

    东阴先生懒懒的起身,“好了,好了,陛下就别操心我的学生了。”

    祁衍反驳,“现在是你的学生,以后可是朕的肱股之臣。”

    连棠看着两个大人只顾着在一个小孩面前争宠,缓缓渡气,想把脸上的臊热散一些。

    祁衍低垂着眉,目光似有似无的缠着她,把少女脸上的那一抹红尽收眼底。

    他突然觉得东阴先生这老头子聒噪,挥手送客,“今天先到这吧。”

    东阴先生也觉得心不在焉的皇帝很没意思,吊着脸带连横往外走。

    连棠对祁衍突然送客很不解,她原本还想留横儿用完膳呢,她目光追着那师徒两人的身影,突听连横小声问,“老师,学生方才的浑然一体用错了么?”

    东阴先生没好气道:“一点没错。”

    连棠赶紧转过脸,低头摆弄香炉,佯装什么都没听到。

    “你弟弟——”祁衍拖长音调,等到连棠抬头望过来的时候,才缓缓轻吐,“很好学。”

    连棠:

    *

    在书阁用完晚膳,连棠在走与不走之间纠结。

    她很想回自己的小院,和沉露闲聊、篡香、看书,想想都自由惬意,可又怕走后,祁衍通宵办公务。

    她要不要助他入眠后再走呢?

    踌躇间,她突然想到还有事和他说。

    结束纠结,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走到竹簟上。

    祁衍站着,还在研究舆图,见她过来,眉尾明显一提,连棠走到他的对面,脸上的红已褪去,皮肤白的像雪。

    她同他对视一眼,又赶紧扫下长睫,故作镇静的开口,“陛下以后要多注意江南左军。”

    “哦?”祁衍漫声,目光睃在她身上,“理由呢?”

    理由?连棠心里一紧,总不能说她上一世看见江南左军辅助祁麟造反。

    她脑袋飞速转了一圈,牵强附会道:“嗯,那个,我自小和父亲在军队玩,对军务有点敏感,在在书阁帮你整理文书的时候,零零碎碎猜的,嗯,就是这样。”她越说越心虚。

    “哦。”祁衍声音散漫,心思似乎不在这个上面,敷衍的补充了一句,“知道了。”

    连棠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引起祁衍的警惕,她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你已经知道了?”

    祁衍淡淡笑了,“军机不可泄露。”

    连棠羞死,那还让她硬解释什嘛。

    她只顾着担心他的处境,怎么忘了,上一世江南左军和祁麟的叛乱根本没有动摇他一分,反而被他将计就计,两个月就打的西戎人溃不成军。

    她闷闷的坐在蒲团上,准备帮他点个安魂香就走,谁要伺候他入睡。

    祁衍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会气鼓鼓的小姑娘,才哄她,“你能为朕考虑,朕真的很开心。”

    啧,成功把小姑娘哄的转过身子,不想理他。

    他换了一种方式,“看在你操心国事的份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朕赏你。”

    连棠请他打住,“陛下什么都不用赏我,您刚给我批了一个那么奢华的住所,我又欠您一笔,再赏,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祁衍突然想起这茬,若有所思,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掐了掐眉心,问:“朕记性不好,你倒是说说,你都欠朕什么了?”

    连棠放下香炉,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横儿的老师,金腰带,退婚,两次救命之恩,金丹药钱,售砚台”

    祁衍挑眉,“欠朕这么多,你可怎么还?”

    咦,连棠睁眼睛瞪他,理是这么个理,但他这么堂而皇之的问出来,听着咋那么不舒服?

    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那日还说不用她还,这会倒会讨债了。

    但还还是要还的。

    她托腮想了一会,“要不先从我俸银里扣,但这个月不行,我的银子都买小院了,还等着这个月的银子给沉露和横儿零花钱呢。”

    祁衍被她逗笑,“你的俸银还不是朕的,这种左口袋转到右口袋的事,朕可不要。”

    连棠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可又挑不出理,干脆摆烂嚷嚷,“您是九五之尊,什么都不缺,我哪知道怎么还,要不您说。”

    “我说什么都可以?”祁衍追问。

    连棠暗哂,这位莫不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别说她欠他,就算不欠,还不是他说什么都可以,她耷拉着长睫,口气很是无奈,“您就说吧。”

    祁衍不假思索,“那就,你今晚留在书阁。”

    连棠眼眶倏然扩大一圈,脑中立刻浮现她那漂亮的官舍,还有卧房那张雕花繁复的拔步床,她都馋了一天了,今晚竟不能睡?

    连棠哀怨的看着他,“我可以拒绝么?”

    祁衍摇头。

    他已习惯了深夜办公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紧闭的寝屋门,门内有她睡在里面。

    不想她走,白天黑夜都想把她藏在这间书阁里。

    因他不能想象,深夜对着一间空荡荡的卧房门,该是多么的落寂。

    连棠恨的牙痒痒,却不能不同意,和他给的帮助相比,这个要求算宽容了。

    她“咔兹”一声,点燃了安魂香,负气道:“微臣遵旨。”

    说完立刻蹬蹬蹬跑回自己书案旁,拿了几个软垫,扯下一张裘皮,又抱了一张厚毯子,而后回到竹簟上,给自己安置了一个舒适暖和的小窝,缩在里头,做好熬夜的准备。

    祁衍一直在批阅奏折,任她折腾。

    连棠起先还能专心看书,后来眼皮子越来越重,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祁衍在唤她,“棠棠,去床上睡。”

    人瞌睡的时候,床简直是极致的诱惑,连棠本能的想推拒一下,可竹簟上又冷又不舒服,她太想念祁衍那张舒适的大床了。

    床垫软弹,被衾轻薄保暖,帷幔一拉,密不透风,太好睡了。

    半睡半醒之间,意志力是最薄弱的,理智的挣扎,纸糊般一击便碎,她软哒哒的应了一声,轻车熟路的走进寝屋。

    栽到床上,倒头就睡。

    半夜的时候,连棠补足了一半的觉,转眼醒来,当看到熟悉的床,她才反应过来,昨晚稀里糊涂又睡到祁衍的床上。

    她猛然坐起来,一把拍上自己的额头。

    说好的,今晚把床让出来,让祁衍好好睡一觉的,她怎么又占了他的床。

    她赶紧滑下床,走到书房看他。

    昏黄的灯光下,祁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手执笔,一手执卷,还在处理政务。

    暖黄色的烛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脸一半温柔,一半冷硬,却都迷人,连棠心头一慌。

    听见脚步声,祁衍缓缓抬头,目如星子,也遮不住脸上的倦容。

    “棠棠。”他轻唤,嗓音沙哑。

    连棠顿步,远远的望他,心仿佛被什么轻扯了一下,“您去床上睡会。”

    祁衍放下手里的笔和书,走到她的面前,眼神如藤蔓缠绕,声音似蛊似惑:

    “嗯,一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畔、不告诉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 34 章

    连棠闻言, 咚咚咚先逃上床。

    好像也只能这样,已经这个时间点,她若现在回官舍, 只会折腾的更多人知道她睡在揽月阁半宿。

    她滚进大床里, 裹上被衾,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祁衍厚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仿佛就在她耳膜鼓噪。

    心砰砰砰的乱跳不停,她伸手又裹了一床被子在身上。

    祁衍撩开帷幔的时候,就看见连棠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躺在最里面。

    他是豺狼虎豹么?

    祁衍合衣躺在床的外侧, 目不斜视的看着床顶。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可以跑马了。

    厚重的帷幔隔出幽暗的空间, 寂寂寒夜里, 除了呼吸, 甚至还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少女吐息如兰, 絮絮不止,空气都被染香。

    祁衍轻笑, 声音穿破黑色传到连棠耳中, “跟朕做一个练习。”

    连棠正心跳如大锤抡擂鼓,闻言, 骤然愕住。

    练习?什么练习?

    祁衍道:“闭上双眼,用鼻子慢慢吸气——”

    “然后,闭气——”

    “最后, 慢慢呼出——”

    连棠乖乖跟着做完,又听祁衍问:“心还跳么?”

    “好像不跳了。”连棠那颗左冲右撞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呼吸也正常了

    连棠默默脸红, 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羞耻感。

    她尝试着解释, “那个我刚才跑回来太快了,心里有点乱,您这个练习挺适合缓解紧张的,待会我要再做一遍。”

    空气静止,半倾,只听祁衍缓缓道:“朕做了三遍。”

    连棠凝住。

    做了三遍?难道祁衍也紧张么,她心底忽然闪过一丝慌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感觉说什么都好敏感。

    “陛下快睡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该起床练剑了。”还是睡觉比较安全。

    “嗯。”祁衍的声音在黑夜里特别的低醇。

    连棠侧过身子,慌忙又用刚才的方法静了一遍心。

    两人躺着,良久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里,情愫萌生、翻腾、暗涌,交缠。

    “陛下是不是睡不着?”连棠轻声问。

    祁衍顿了一下,才回,“你怎么知道?”

    “陛下的呼吸声不稳。”

    父母去世后,三岁的连横特别黏连棠,每夜都要她哄睡,故而她能根据呼吸声判断入睡情况,只有呼吸均匀了才是真的睡着,否则就是装睡。

    祁衍浅笑,“你知道的,朕的睡眠不好。”

    连棠着急,“这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也睡不着么?”

    “嗯。”祁衍回答的声音很轻,落在连棠耳中却有千斤重,她把自己从被子里解脱出来,一溜滚到他的身边,抹黑找到他的额头,小手软软的搭在上面,“我给您揉揉穴位呢?”

    祁衍沉气,用手扯了一下扣的严丝合缝的小立领,嗓音带了点沙,“可以试试。”

    说话间,他额上已经袭来软软的按压,一圈一圈,热意随着指尖在他皮下蔓延,扯松的衣领下,他喉结缓缓滑动。

    连棠这会子倒心无旁骛,一边按摩,一边道:“陛下现在把脑子放空,不要想白天的政事,也不要想明日的折子,这样就能睡着了。”

    他把政事放的很空,心思却被别的填满。

    少女一头青丝垂下来,落在他的鼻尖,痒痒的,而海草般浓密的发丝里,包裹着一片修长的脖颈,白的特别突出,脖颈之上,是小巧的下巴和带着水光的唇瓣。

    唇瓣很饱满,呷一口,能吮出汁来。

    他侧过头,闭上眼。

    她的念叨如春风入耳,“睡眠很重要,陛下意志力强大,每天一定要逼自己睡会,否则对身体不好,身体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朕会早死?”祁衍突然问。

    “啊?”连棠手下一顿,蹙眉,她当着他的面说过这句话么?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祁衍道:“昨日你哭的时候很笃定的说,朕会早死,所以——”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坐起,和她面对着面,声音带着难得的脆弱,“朕真的会早死么?”

    连棠心里一沉,他的身体已经出现糟糕的迹象,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和前世一样,早早去世。

    其实她也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劝诫他重视睡眠,毕竟了然大师都说了皇帝长期夜不成寐,极易猝死。

    但这样的话太残忍,她开不了口,她甚至不敢去想,他听了之后的表情。

    还是说点开心的吧。

    “不会,陛下是天子,有真龙护体,要活万万岁呢。”她声音沁耳,还刻意挤出了笑声。

    祁衍知道她没说实话,可是黑夜让人脆弱,能听到善意的谎言,实在令人心悦。

    他脸朝下压,一点一点靠近红唇,声音浓的仿佛醇酿,“你欠朕的,或许还有别的偿还方式。”

    “什么”连棠心生不好的预感,可话没说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她能感觉到他遒劲的爆发力,落在她口中的阮肉上,却变得缓慢,温和,像一个不疾不徐的讨债者,慢慢享受自己的所得。

    鼻尖磋磨,呼吸交缠,怔愣间连棠五官已经渡满了他霸道的气息。

    连棠浑身的血都跟着往头上涌,心悸的感觉让她慌乱无措,她下意识伸胳膊堵在他的胸前,拉开他们的距离。

    胸脯起伏,两人的呼吸都有一点乱。

    连棠往床里面一滚,蒙上被衾,声音闷闷的传出来,“还完了!”

    不用想都知道她整个人红成什么样子。

    *

    翌日,连棠醒来的时候,祁衍已经出去晨练。

    她拥着被衾坐起来,身上的红晕未退,无意识咽了一下口水,都是祁衍的味道。

    嗐嗐嗐,羞死了。

    她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半天抬不起头,那个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讨债?

    她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要欠他什么了。

    他这哪是讨债,简直是恶意的惩罚,连棠又坐着恼了会,才掀开被衾下床。

    撩开帷幔,穿上软鞋,她刚要去床头取衣裙,突然看见平时专门放她衣饰的矮柜上,多了一个螺钿多宝盒,那宝盒做工精良,五光十色,特别漂亮。

    连棠忍不住抽开来看。

    第一层是满满的一匣子铜板,第二层是金锞子,堆的都快溢出来了,第三层则是厚厚一沓子银票,每一张都是五百两,连棠打眼算了一下,这一沓怎么也有个大几万两。

    放在她的矮柜上,难道是给她的?

    这是祁衍的寝室,银子自然是他放的,但她说自己很穷了么?否则平白无故的给她银子做什么?

    连棠努力回忆,猛然想到,昨晚她似乎说过,等着这个月的俸银给沉露和连横零花钱。

    她确实没钱,最后一颗铜板都拿去买小院了,而离发俸银还有半个月之久,这多宝盒里有零有整,用起来倒是方便。

    但连棠才不上当呢,她怕被他讨债。

    她照原样关上多宝盒,把它和祁衍的剑摆在一起。

    送走了多宝陷阱,连棠拿了件干净的裙裳,命人抬水进来,沐浴洗澡。

    昨夜裹两床被子在身上,捂出很多汗,必须得立刻洗干净。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连棠心情大好,她拿了一条干巾,坐在祁衍兵器架前的软凳上绞头发。

    啊!!!

    门口出突然传来一声鬼哭狼嚎,连棠手里的面巾差点被震落,她抬头,看见林瑞仿佛见了鬼一样,捂嘴望过来。

    “连棠!”这次林瑞比鬼哭狼嚎还鬼哭狼嚎,“你怎么在陛下的寝屋!!!”

    他的声音太夸张,成功把晨练的元宁帝震回了书阁。

    连棠尴尬着不知道怎么解释,忽而看到林瑞身后祁衍正朝这边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做的事,就叫他自己解释。

    林瑞可太绝望了,指指元宁帝的寝屋,又指指她湿漉漉的头发,“你你你,嗐,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连棠乜了她一眼,故意道:“挨罚呀!”

    说完,她随手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从后门出揽月阁。

    “挨罚?”林瑞喃喃重复,整个人还在巨大的震惊中。

    看见元宁帝走过来,他胡乱拱手一礼,红着眼问,“您在这屋子里罚连棠什么?”

    罚什么,用得着洗澡呀?

    祁衍看了一眼连棠离去的背影,冷冷睇林瑞,“你以后禁止踏进这间屋子。”

    说完就进了寝屋,把手中的剑放到兵器架上。

    啊?林瑞不解。

    元宁帝的起居室放了很多把好剑,林瑞没事就进来把玩,今日也是想选一把和晨练的皇帝比试比试,哪知会碰到这一幕。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连棠在这里挨罚,元宁帝就把自己的寝室弄得跟少女的闺阁似的,还不许人进了?

    什么道理。

    但陛下的道理就是天下的道理,小将军虽然被糊了一脑的浆子,也不敢多问,抓耳挠腮的走了。

    连棠回了一趟官舍,很快又来书阁上值,经过竹簟的时候,见祁衍正和林瑞谈事情,林瑞已经恢复了端肃,一本正经的,和早上简直判若两人。

    连棠知道林瑞虽然私下随性不羁,对待公事却严谨认真,否则他有十个林老将军那样的爹,元宁帝也不会用他。

    祁衍不养闲人。

    不过连棠最近倒挺闲的,可能是大病初愈,祁衍给她安排的差事很少,且说了她不上值也可以。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连棠不是偷懒之人,按时点卯。

    无事的时候,她就去书架,检查是不是每一本书里都放了新制的驱虫牙签。

    午膳的时候,林瑞总算有时间和连棠搭话,他把自己的食案和连棠的并在一起,趁元宁帝还没有进来,探过脑袋,小声问连棠,“陛下为何罚你?还用那么奇怪的方式。”

    经过半日,连棠心情本已经平复,这会林瑞又提起,尴尬之际,她又想起祁衍加在她身上的恶行。

    她抿了抿唇,嗓子有点干。

    喝口水润润嗓子,她才支支吾吾的应付林瑞,“体罚呀,我出了一身的汗,可不得洗澡。”

    林瑞咬牙,“太狠了。”

    午膳很丰盛,有糟鹅肝、熏鹿肉,煸豚鱼,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鲜物。

    当然这都是给连棠和林瑞吃得,祁衍面前还是水煮的白肉,他的身子吃不了这些大补之物。

    美食当前,小林将军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总算得到一丝安慰,顷刻之间就全部吸入腹中。

    连棠可没他那么没心没肺,只吃了些平时都要的鸡鸭牛肉,那几盘子稀罕物,一筷未动。

    林瑞探过头来问,“你怎么不吃?”

    连棠垂睫道:“不想吃。”又问,“你要不要吃?”

    林瑞点头如捣蒜,完全没注意到上首冷冷的目光,一股脑把连棠不吃的都端到自己的食案上。

    悉数倒入腹中。

    “好吃,太好吃了,陛下,今日您的这鹿肉鸭舌,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林瑞手足舞蹈,形于色。

    祁衍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以后都没机会了。”

    林瑞僵住,“又怎么了?”

    祁衍吩咐常福,“以后来书阁议事的大臣,午膳安排在官厨。”

    官厨是大锅饭,和皇帝的小厨房能比么?

    小将军觉得今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风水。

    *

    揽月阁院子里,沉露小心翼翼的朝书阁里探望。

    常福刚从外面回来,认出了她,问:“沉露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沉露初来宫里,对什么都不熟悉,小心翼翼的,就怕出错,骤然听到常福的声音,惶然就要下拜。

    常福阻止了她,“你是连姑娘的人,对咱家不用客气,你可是有什么事?”

    沉露点点头。

    她左右看看,没人,才压着嗓子对常福道:“我是来给小姐送银子的。”

    小姐买小院花光了所有的银子,今晨突然从外面回官舍,对她抱歉道:“沉露,你这个月的月银先欠着,下个月我一起支给你。”

    沉露当时未觉,后来越想越不对劲。

    小姐昨晚一夜未归,是不是在愁这件事?

    她越想越觉得像,这才沉不住气,带着自己这些年攒的银票过来,替小姐分忧。

    常福听完,看着她手里薄薄的银票,心里想笑。

    这天下缺着谁的银子,也缺不着连姑娘的银子。

    不过感念她们主仆情深,常福很认真的和沉露解释,“你家小姐是陛下最器重的人,陛下怎会让她缺银子,你放心,快把银票收好,回去吧。”

    常福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又对小姐的事特别上心,他既然这样说,沉露就安心了。

    沉露走后,常福进书阁,将此事禀告给元宁帝,疑惑,“奴才明明把那箱银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连姑娘难道没看到?”

    祁衍眸光一沉,“她看到了。”

    还放到他兵器架的下面。

    *

    晚间的时候,连棠鼓了鼓勇气,才走上竹簟。

    她今天不想“还债”,只想回青山官舍。

    连棠抬眼,忽的看到祁衍的书案上赫然摆着早上的那个百宝箱,她慌忙咽下嘴边的话,跪坐在书案一侧,默默添香。

    这个宝盒,怎么到这来了?

    须臾香烟袅袅升起,在薄烟的笼罩下,两人的五官都柔软起来。

    祁衍抬头看她,命令,“把箱子收起来。”

    连棠拿香勺的手一顿,低声道,“我不缺银子。”

    她只是暂时周转不开,又不是真的没有钱。

    话虽这样说,半个铜子暂时都拿不出来的连棠,还是心虚的垂下了睫。

    祁衍压着薄薄的眼皮觑她,问,“你新买的院子,还是焦黑一片吧,就算你不修复内院,外墙总要重建,否则衙门非给你定个影响街貌之罪不可,若追究起来,百姓知道你是朕的近臣,还不得说朕是个小气的皇帝,那以后谁还要进宫为官?”

    连棠惊讶,她个人的私事,还能牵扯到进宫为官呢。

    总觉得祁衍在夸大其词,可又不无道理,连棠踌躇,“那这次我欠您的,从我下个月的俸银里扣。”

    祁衍没追究她那点俸银要扣到哪辈子才能扣完,只是她戒备的态度,让他心里不悦。

    他胳膊支在书桌上,脸一点一点向她逼近,眸子森幽,像暗夜里压抑许久的困兽,危险,躁动。

    连棠呼吸窒住,祁衍的眼神,让她心慌意乱。

    祁衍的脸在她耳边停下,薄唇若有若无的蹭着她的耳垂,性感的声音直接灌入她的耳中,“怎么,就那么怕朕再罚你?”

    连棠心尖一颤,脸颊擦着他的唇线转过来,两腮顿时红的像剥了皮的桃子,声若蚊呐,“我我那句话是无心之过。”

    她此时才懊恼早上不该对林瑞说自己在天子的寝屋挨罚。

    祁衍锐目射过来,捉住她闪烁的眼神,声音沉肃:“朕不是卑鄙小人,不会用所谓的恩情要挟你,昨晚以及之前发生的事,都是情之所至,不是讨债,更不是惩罚。”

    四目相对,连棠怔然半晌。

    他的眼睛,清澄的像天上的星子,特别特别真诚。

    连棠脑子有点懵,不知祁衍为何说这些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祁衍凝了她两眼,用手捏捏她滴血般的耳垂,轻叹,“若朕让你不舒服了,晚上可以不用留下。”

    连棠眼睛一亮,下意识问,“我今晚真的可以回官舍?”

    祁衍收回身子,闭目靠上椅背,仿佛瞬间疲惫,倦音道:“朕自不会强迫于你。”

    回官舍的愿望达成,连棠却没想象中高兴,心里莫名一阵酸涩,她低头,盈盈福身,“陛下安好,棠棠告退。”

    祁衍掀起眼睫看了她一眼,点头。

    连棠慢慢从竹簟上退出来,往前走了几下,顿步——

    忽而又狠心转过身来,问:“是不是,只有我留下,陛下才能睡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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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35 章

    深夜, 床幔深处,光线晦暗不明。

    祁衍靠床柱坐着,目光深沉, 看着连棠单薄的背影。

    她裹的跟虫茧似的, 贴墙缝蜷着,祁衍在战场生活多年,岂会不知, 这是防御的姿势。

    她虽答应留下来陪他,心里却惊惶不安。

    祁衍缓缓渡了一口浊气,自那日把连棠从火里救出来之后,他就知道, 这辈子都放不下她。

    仿佛哪里都不安全, 想把她留在身边, 不想她离开一步, 如此他倒是安心了, 却从来没想过,这是她想要的么。

    他是她想要的么。

    他回想这一路两人的相处, 她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吧, 却不知道这点“喜欢”是因着感恩,还是他的身份, 亦或只是她天性善良。

    再者这点喜欢,能够支撑她和他这样的人厮守一生么?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也相信自己的求生意志, 只是这条路毕竟是辛苦的,也有可能失败。

    她愿意陪他走下去么?

    他做事一向目标明确, 行动果敢, 只在她的这件事上, 思虑良多。

    一夜未曾合眼。

    清晨,祁衍晨练归来,常福碎着步子走到他的面前,禀告:“据境外的探子报,西戎军队在西境和北境都有动静,军机大臣们都在揽月阁外等着接见陛下。”

    祁衍看了一眼紧闭的寝屋门,道,“去勤政殿。”

    没想到,新政推行后,京中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涌动,内阁中已经有人暗中和西戎可汗勾结,祁衍在勤政殿接见一波又一波的大臣,忙的分.身无暇。

    连棠醒来后,屋子里静悄悄的。

    昨夜祁衍原本都放她走了,她却鬼使神差的主动留下,是不是入蛊了?

    或许这种“蛊”叫感激,祁衍对她太好了,还不求回报,既然她能助他入睡,当然得倾尽全力。

    小姑娘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这才下床更衣。

    她走出寝屋,没有看到祁衍,常福也不在。

    全盛走过来,向连棠禀明了情况,并转告:“陛下在勤政殿一时走不开,他让您好好养身体。”

    祁衍下了命令不让外人来揽月阁,连棠在风平浪静的书阁写字、制香,并不知道前朝的剑拔弩张。

    得知祁衍可能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下值后,连棠终于第一次入住了自己的官舍。

    沉露看见小姐回来,又把自己的银票拿出来,“小姐,你好几日都没回来了,是不是银子的事陛下没有帮您解决?”

    连棠疑问,“什么银子的事。”

    沉露就把昨日去书阁见到常福的事,说了一遍。

    连棠这才知道,昨晚祁衍为何非要她收下百宝箱,感情是常福把沉露给她送银子的事,告诉了祁衍。

    她把沉露的银票推回去,柔声道:“银子的事已经解决了,我今日托人带了张银票给四宝斋的杨掌柜,已经让他找人重修院子了。”

    沉露高兴坏了,“那以后小姐就能回官舍住了么?”

    小姐不在,她一个人住在这么漂亮的园子里,心虚。

    连棠目光闪躲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抓住她的手往外走,期待道:“带我去看看新卧房。”

    沉露得意的笑,“你看了呀,保准不想睡在别处,我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

    当夜,连棠就睡在了青山官舍的拔步床上,不过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一天后就没有新鲜感了。

    揽月阁虽然没人,连棠还是按时点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只是白日无事可做,她闲的发慌。

    也不知道祁衍这几天在勤政殿,有没有睡觉。

    这晚下值后,她没有回官舍,而是登上揽月阁的第九层。

    这是重生后,她第一次来九层,她望着高高在上的御座,回忆上一世第一眼见到祁衍的情景。

    彼时他身穿轻甲,腰佩长剑,威凛凛的气势逼人,仿佛他天生就该上战杀敌。

    她记得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面色苍白,眸子血红。

    他还安排好她的余生,才率领王师奔赴边关。

    接下来的事连棠不愿去想,她走到落到的大窗户前,望向勤政殿的方向,听说勤政殿的灯已经三日未熄了,她想看看,今晚是不是仍然不灭。

    全盛在九楼的楼梯里等连棠,他本以为连姑娘近日闲的无事,上九楼看看就走,谁知她进去半宿了还没出来,全盛找了个墙根,揣着手缩着脑袋。

    都说高处不胜寒,这揽月阁的九楼,真是冷啊。

    连姑娘上来的急,也不知道身上穿的够不够。

    全盛絮絮叨叨的想着,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支撑不住,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拍醒,抬头,见连棠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探问,“全盛公公,我这会可以去勤政殿么?”

    全盛瞬间清醒,他揉揉发涩的眼睛,“这会啊,会不会太晚了。”

    连棠声音低落,“可是,陛下在勤政殿还没睡呢。”

    全盛恍然大悟,连姑娘为何要上九楼,从九楼的窗户望出去,整个皇宫尽收眼底。

    他忙不迭的在前面引路,“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全盛虽然不聪明,但他知道连姑娘去了勤政殿,陛下会高兴,陛下高兴了,干爹就高兴,干爹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勤政殿离揽月阁不近,连棠穿了一件缎面的披风,戴上风帽。

    越往勤政殿走,周边的建筑物越宏伟,植物花草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层的汉白玉阶,硕大的瑞兽。

    勤政殿堂宽大敞轩,红漆大门要八人合推,云纹石英柱四人才能合抱过来。

    置身在这巍峨的宫殿,连棠只觉得天地都变得渺小,一个国家的命运在这里孕育,它的掌舵人,肩上责任巨大。

    穿过重重隔扇,面前的视线被降下一半的帷幔遮住,帷幔下依稀可见一个硕大的黑檀木方桌,里面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

    听见脚步声,常福打帘看过来,瞧见连棠,脚下一软,跌了个趔趄。

    里面传出祁衍醇厚的嗓音,“怎么?”

    常福忙转身回话,声线带着愉悦,“连姑娘来了。”

    “哗——”有纸张撕裂的声音。

    连棠穿过帷幔走进书房的时候,祁衍已经从御桌后迎了出来。

    他身穿明黄色团龙衮衣,腰间的一条玉带束的他蜂腰宽肩,显得玉树临风,而喉结下紧扣的金线腾龙立领,彰显着一国之君的矜贵。

    两人同时走到御书房正中央,相对顿步。

    御书房燃着两排胳膊粗的红烛,灿黄色的灯光把屋内照的形同白昼。

    四目怔怔然相对,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祁衍掀开连棠头上的风帽,灼灼灯光把她那张仙子般清丽的容颜照的几近透明,他缓声问:“你怎么来了。”

    连棠走得急,这会还在小口喘息,脖颈下两弯锁骨如涟漪起伏不平,“我来看陛下。”

    刚落了雪,夜路不好走,她沾雪的绣鞋,裙摆进屋后洇湿了一大片。

    祁衍瞥见了,遒劲的胳膊突然绕过她的细腰,打横把她抱起来,不由分说的朝前走。

    连棠脚下一轻,就落入他的怀中,吓得花容失色,红唇一张一合,“陛下,陛下,您要做什么?”

    祁衍乌眉沉沉的压下来,眼缝里盈满了碎裂的烛光,“你的鞋湿了。”

    他小心的把她放到宽大的御桌上,蹲下身子,帮她脱掉鞋子,只留下一双雪白的绫袜。

    连棠羞的把脚缩到裙摆下。

    他摸摸她的小手,冰凉冰凉的,随手拿起一个手炉塞她手中,宽大的手掌又从外部裹住她的双手。

    温热隔着皮肤徐徐渡过来。

    连棠心里一暖。

    祁衍垂首,高大的后脊向下弓着,视线没有落点,连棠能感觉到他不高兴,耷拉着眼皮子道:“我扰着陛下了。”

    他那么忙,她还来让他分心。

    祁衍这才抬头,目光如藤蔓缠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下次不许这样。”他眸子里仿佛沉了一个深潭,表面瞧着古井无波,内里不知压抑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连棠赧然的低下头,“微臣失礼了。”

    她在揽月阁的九楼,看着灯火通明的勤政殿,回想起上一世他率王师出发前,没有血色的脸,心下一动,就赶来了。

    没想到会惹他不悦。

    她正暗自懊恼,却见一杯冒着热气的香露饮子,端到面前,还带着杏仁的甜香。

    “先把它喝了。”祁衍把玉杯塞她手里,看着她开始小口小口的啜饮,才转身坐到她身边的龙椅上,拿起一本奏折。

    小姑娘两只手抱着玉杯,放到唇边,慢慢的饮用,轻软的裙摆从桌面拖曳而下,悬在半空逸逸飘动,一双秀足时隐时现。

    祁衍手里的奏折半天都没有翻动过。

    连棠暖和了身子,偷偷用余光瞥祁衍,只见他侧脸的轮廓绷的很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累极了的样子,半天都没有动。

    她突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一咬牙,跳下桌子,挡在他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中间,壮着胆子道:“陛下,您需要睡觉。”

    祁衍瞳孔一缩,眼底腾起锐电般的亮光,他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装进眼中,“为什么关心朕?”

    深夜踏雪而来,仅仅为了劝他睡觉?

    连棠喉头噎住,祁衍口中的这个关心,带着道不明的暧昧,让她手足无措,她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祁衍从龙椅上起身,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软软的身体带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连棠身子战栗,她被困在男子宽大的胸膛和御桌之间,腰间的大手,仿佛熨着她的血管,她抬眼和他对视,唇瓣间轻轻溢出一声,“陛下——”

    尾音带着颤儿。

    惊惶的鹿眼,雪腮上的两坨红,唇瓣上留下的乳白色香露,她不知道这样的她有多勾魂。

    明明怕他欺她,却主动送来诱惑。

    如何忍?

    祁衍倾身,顶着她的额头,男子清冽的气息扑满她的脸,他哑声问:“你深夜前来,就不怕朕这样对你?”

    话音一落,他啄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上章结尾,小修了一下情节,一千字左右,重看不重看都行,不影响接下来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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