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勤政殿, 祁衍刚颁布完重修先帝本纪的政令,底下吵得不可开交。
当年先帝去世后,元宁帝在法恩寺修养, 阁老们主持编纂了先帝的本纪, 其中对先帝的功劳一笔带过,倒是对他和花魁的事添油加醋,大书特书, 故意曲解先帝的形象。
祁衍重修后的先帝本纪,着重写他当年如何带领王师一路从西境打进上京,又如何上阵杀敌,殒身沙场, 这才是帝王本纪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像野史一样, 为博眼球, 只写艳史。
跪求拆毁揽月阁的老臣誓死反对, 泣血叩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
面对殿内咚咚的磕头声, 祁衍神色淡淡, 这帮想倚老卖老的臣子,根本不值得他费口舌。
史官站出来替皇帝驳斥, 殿内登时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剑拔弩张之时,常福走到祁衍身边, 对着他的耳边道,“连姑娘和学子们已经进宫。”
祁衍冷眸一软。
他这两日只顾着应付宫里这帮老头子, 倒不知他们在宫外还留了一手, 如果这一批学子下狱, 且不说对他们个人春闱的影响,更会打击其他普通学子的士气。
万事开头难,新政也是,祁衍和翰林院筹谋多年,如果开头不顺,之后必将举步维艰。
连棠无意中扭转了这种局面,而她御笔学士的身份,又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祁衍要把这股士气进一步放大,这才宣他们进宫领赏。
他也真的想赏赐她。
迫不及待。
他任凭下面大臣吵的面红耳赤,起身,背手走到连廊上,举目远眺,看到一行人缓缓朝勤政殿走来,为首的女子,身姿翩然,裙角飘曳,特别吸睛。
天子嘴角忍不住沁出一丝笑意。
皇帝离场,大臣们也不吵了,纷纷从门扇内走出来,凭栏张望,想知道陛下为何变了好心情。
连棠和众学子跟着两个内监朝勤政殿走,规规矩矩的,自然没发现自己成了旁人欣赏的风景。
连棠和柳成寅走在最前面,踏上汉白玉阶的时候,柳成寅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过脸对连棠道:“连姑娘所托之事,我已办妥,今日起京中大小的戏院茶肆已经开始传唱青楼花魁苏青的故事。”
苏青就是先帝生前宠爱的那个女子,柳成寅从风流才子口中搜集苏青在青楼的事迹,再结合她进宫后和先帝的故事,扬扬洒洒写了一首悲壮的爱情曲词。
柳成寅的曲词在戏院一向受欢迎,又是戏子为爱赴死的故事,这首曲词几乎在他送出去的那一刻,各大戏院茶肆就找名角安排上。
连棠没想到柳成寅效率如此之高,她本以为三五天内能流传开来就不错了。
时人都因为苏青花魁的身份,对她和先帝的关系凭想象意淫,连棠就想到这个办法还原他们的爱情,自古爱情不分贵贱,越是地位悬殊,越是结果悲惨,越能震撼人心。
她相信,只要百姓了解真相,京中被恶意煽动的游行不攻自破。
揽月阁就能保住。
思及此,连棠感激的看着柳成寅,撩起裙角,施施然冲他福了福身子,“先生的大恩,连棠无以言谢。”
柳成寅忙伸手虚扶她起身,“连姑娘何需如此客气。”
其实因为在汉白玉阶上,连棠和柳成寅的动作都不大,不仔细分辨,旁人都以为他们是正常的上阶行为。
只有祁衍看出来他们的互动,他甚至还看到连棠眼里的波光。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沉眉问常福,“走在前头的是谁?”
常福回,“陛下忘了,那日在鹿呦山诗会,您亲自点了他的榜首。”
又是他?
祁衍拧眉。
大臣们就看见刚才还唇角带笑的天子,一拂袖,走了,他们也慌忙撩袍,跟着回到殿中。
祁衍刚在龙椅上坐定,学子们就站到了殿门外等候,他一抬手,“宣。”
连棠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勤政殿,却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和祁衍见面,心里怦怦直跳。
她安慰自己,祁衍宣他们进宫领赏,必然是赞同她的自作主张,她应该算立功了吧。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哪知他的目光正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她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
连棠和他对视一息,慌忙垂睫,心登时提到嗓子眼。
他那样瞪着她,怎么像不高兴?
祁衍是有点气闷的,连棠和柳成寅一左一右的走在勤政殿中央的红毯,给人才子佳人的感觉。
不过,当看到她偷偷的掀起眼皮看过来,惶惶眼眸中又带着一丝傲娇,他忍不住勾唇,仿佛这偌大的勤政殿,憧憧人影都渐渐隐去,只剩下她翩然的身影。
连棠和大家在樨台前站定,随行而来的大理寺卿详细读了案宗,听完事情来龙去脉的众臣交口称赞。
祁衍却比别人多了一丝后怕,她以身犯险,如果处理不当,吃亏的可是她。
可是又不禁被她的智谋和勇气吸引,正是她的智勇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
他是孤狼,习惯了自己狩杀猎物,那是对自己力量的绝对自信,可是突然就在这一刻,他觉得,有人在身后相伴而行也不错。
他眼尾几无可查的上扬出一个弧度。
大理寺卿陈表后,是封赏环节,祁衍眉目舒展,声音难得和煦,“都想要什么封赏,说来朕听听。”
柳成寅谦恭代大家回答,“见义勇为乃为人根本,面见天颜已是莫大的荣耀,必须无需再行封赏。”
其他人亦点头称是。
有人高声道:“吾等只愿能安心备考,来年春闱登科入士,将来像连大人一样,做个好官,为陛下尽忠。”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连大人是吾等以后想成为的文官,上不畏强权,下.体恤百姓。”
“请陛下嘉奖连大人即可,在她面前我们自愧不如。”
状元楼的这些学子,终于趁着今日,在大殿上把近几日对连棠的钦慕表达出来,滔滔不绝,穷尽溢美之词。
连棠听得都不好意思了,脸和耳朵都在发烧,更要命的是,她感觉祁衍的目光越来越烫。
祁衍确实毫不掩饰自己看向连棠的目光,皇帝欣赏自己的臣子,没有人觉得不妥,但柳成寅除外,他站在连棠身边,多少能感受到她和皇帝之间微妙的磁场。
对连棠的夸赞还在继续,柳成寅看着年轻天子脸上的与有荣焉,心里突然一沉,很多破碎的画面拼凑在一起。
鹿呦山诗会,皇帝突然而至,买下她所有的砚台,皇帝的御令牌,从天而降的暗哨,甚至连横那只有皇帝请得动的西席,所有这些无一不说明,他们之间比外表看起来亲近的多。
多到超越了皇帝对臣子的关怀。
有了这样的猜测,他再看二人偶尔相撞的目光,不难看出其中的黏糊。
柳大才子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因为他心底深处埋藏着一个念头,要用明年春闱的状元做聘礼,去求娶连棠。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也许她早已走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殿内的热烈气氛还在继续,但这一切仿佛都和柳成寅无关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一颗心慢慢沉入无底的深渊。
和他同样煎熬的还有那帮子请愿的老臣,年轻学子身上散发的朝气衬的他们顽固,腐朽,他们高昂着花白的头颅,仿佛声嘶力竭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没人分给他们一丝目光,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大殿中央。
一个翰林学士走上前,提议,“连大人才思学敏,德行敦厚,乃我文官表率,微臣建议升任其为御笔博士。”
御笔博士是天子谋臣,可以自由出入前朝后宫与皇帝议事,名望很大,但因着没有实权,更像是一种身份和俸禄上的嘉奖,复议的大臣很多。
祁衍自然乐见,当下就准奏,又道:“连大人常在揽月阁办差,以后揽月阁改名为栖棠阁,供连大人专属。”
此言一出,那几个老臣可傻眼了,他们不惜老脸在皇宫跪了一天一夜,皇帝改个名,就把这件事掩过去了?
为首的老腿一迈,刚要死谏,身后的同僚拉住他,叹了一口气:“宫外游行的百姓都散了,据传现在京中的戏舍茶摊都在传唱那花魁的忠贞,再加上重修的先帝本纪,咱们若再坚持,两边都没人支持啊。”
他们面面相觑,打碎牙自己吞肚里。
连棠也震惊,她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一世揽月阁也成了她的专属书阁,甚至为她改了名字!
栖棠阁,她默默念出这三个字,真好听啊。
她跪地谢恩。
祁衍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就知道她一定喜欢这个名字,他分赏了其他学子,宣布散朝。
殿内的人潮慢慢往外退,连棠被常福留下,转过龙椅后的金镶玉屏风,她看见祁衍在那里等她。
“棠棠,过来。”他径直向她伸手。
连棠有点扭捏,一时还没适应这种身份转换,刚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是仰望他的臣子,而龙椅后面,他亲昵叫她的小名,这感觉有点不合伦常。
可是又隐隐有点刺激。
她犹疑着抬起绣鞋,刚迈开一步,腕部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一扯,她失重栽进一块又硬又厚的胸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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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2 章
连棠被祁衍揽进怀里, 脸贴着他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
她心跳的很快。
他的怀抱敦厚,安全,温暖, 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 委屈的抽了抽鼻子,“陛下不怪我擅作主张?”
祁衍磨磨牙,“当然怪。”
连棠身子一僵。
祁衍“惩罚”似的箍紧手臂, 带着命令的口吻道,“以后不许以身涉险,若是暗卫来不及救你,怎么办?”
原来他在怪这个, 连棠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
祁衍又抱了一会, 才松了她, 弯腰看着她的眼睛问, “想不想你的栖棠阁?”
连棠脸突然就红了,“陛下为何起这名?”
祁衍笑笑, “不喜欢?”
连棠垂睫, “喜欢,只是招摇。”
祁衍捏捏她的耳垂, “朕是皇帝,你以后要适应。”
连棠当下没有理解祁衍的话,不过很快她就亲身感受到了。
勤政殿离栖棠阁远, 平常连棠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走路, 今日却被祁衍拉上御辇, 皇帝的辇车宽大舒适, 车窗开的也大,当八人抬辇车从勤政殿前穿过的时候,正好迎上散朝的臣子。
大臣见到皇帝的辇车,纷纷驻足,拱手行礼,连棠生怕被人发现她正招摇的坐在辇车上,一路惴惴不安。
当辇车经过刚得了封赏的学子身边时,连棠一眼就看到身材高大的柳成寅,她惊呼一声,弯下腰,头几乎埋到祁衍膝盖上。
祁衍朝外瞥了一眼,把胳膊搭在窗框上,冲学子们挥手,还不忘提醒,“专心备考。”
学子们受宠若惊,纷纷冲辇车里的皇帝作揖,“遵命,陛下。”
祁衍又嘱咐了一番,辇车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
连棠小脸越埋越深,恨不能遁入地板。
她今日刚被封为御笔博士,如果让学子们发现她和皇帝共乘一辇,肯定会想歪,说不定信念都会崩塌。
可祁衍仿佛和她对着干似的,方才殿中也没见他这么多话。
她轻轻拽一下今日尤其“亲民”的皇帝,喃声,“陛下,别说了。”
“哦——”祁衍转目过来,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你怕被谁看见?”
连棠皱着眉,小声嗫喏,“谁都怕呀。”
祁衍伸手放下车帘,冲外面道:“走吧。”
连棠眼前的光线一暗,感觉到辇车移动的速度登时加快,她慢慢从他腿上起身,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连棠喃喃,“我说错话了么?”
祁衍的目光深沉难解,纠缠着她,半晌才捏了捏她的小脸,淡淡道:“没什么。”
*
回到栖棠阁,连棠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她没想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她还是这座书阁的主人。
只不过,上一世她是带着避世的心情住进来,这一世则不同,上一世的那些不幸都没有发生,她没有哑,横儿正在读书,而他还没有出征。
她以御笔博士的身份拥有了栖棠阁,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书阁,这是她重生后不敢想象的。
现在栖棠阁成了她的,她决定行使一下使用权,叫来宫人,先叫人把她早就看不惯的摆设搬走,她絮絮指挥,“地毯也要换,窗幔也不行,还有这些书架,摆到那边去。”
吩咐完又笑,“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全盛拿笔全部记下,“陛下说了,您想怎么换都行。”
按照上一世的生活习惯安排好书阁的摆设,连棠心满意足的走到竹簟上,祁衍正在看书。
她对着他盈盈福身,“谢陛下,护住了书阁。”
祁衍放下书,淡淡一笑,“你也有功。”顿了一下,又问,“喜欢书阁什么?”
连棠上一世在书阁的生活单调、重复、无波无澜,照理说重生后,她应该远远的逃离,去享受外面的自由自在。
莫名其妙她又把自己困在这里,还甘之如饴。
喜欢书阁什么呢?
连棠抬睫,看着祁衍深不见底的黑眸,老老实实的回答,“喜欢书,喜欢人。”
祁衍神色微动,“真想把你一辈子都藏在这里。”
她那么受人欢迎,这样就不必担心有人觊觎她。
闻言连棠失笑,“陛下不用藏,我情愿一辈子都在这里。”
祁衍摇头,用手掐了掐眉心,“傻姑娘,你值得更好的。”
连棠对祁衍的话一知半解,但是她看出来此刻的祁衍很困倦。
她不知道这两日他是怎么过的,但一定没休息好,短短的时间,他一边要面对难缠的老臣,一边修先帝本纪,哪里有时间休息。
思及此,她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进了寝屋,将他按到床上,“您先睡会。”
祁衍仿佛很享受她的“霸道”,抿唇一笑,懒懒的冲她伸胳膊,“替朕更衣。”
连棠这才发现,祁衍还穿着上朝时的那件龙袍,龙袍衣摆大,质地硬挺,即便是白日小憩穿着睡也不舒服。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伸手想解他领口的扣子,手指刚探过去,就见他喉结一滚,一抬眼,撞进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连棠下意识抿唇,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祁衍一把拉过她的手,嗓音沙沉,“棠棠,继续。”
连棠感受到男人蓬勃的气息,耳垂开始滴血,心里砰砰砰,仿佛揣了一只小兔子。
他的喉结充满攻击性,连棠尽量避开触碰到它,解第一颗扣子颇费了些时间。
没有了喉结的威胁,后面就顺畅多了,解完扣子,她将胳膊环到他的腰后,解玉带。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这次倒是快,只听“咔嚓”一声,带坏解开。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祁衍身子往后一倾,她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他一翻身,将她卷进龙袍里。
连棠被从龙袍里放出来的时候,额头濡湿,身体红彤彤,小口小口的喘气。
她软哒哒的推开还裹着她下裙的翟衣,嗔道,“您自己更衣吧。”
其实两人滚了半天,那龙袍早已不在祁衍身上,他嗓音发出一阵清浅的笑声,起身自己把龙袍挂到横木上。
连棠软软的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力气,却挣扎着下床。
祁衍坐过来,又把她抱回床上,“再陪朕会。”
连棠搡他,“外面人多,让人传出去,与您名声有损。”
今日书阁宫人多,万一又有人说出去,栖棠阁再被造谣一次,就别想保住了。
祁衍半晌没说话,而后肃然道,“棠棠,朕想给你一个名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很短小,这两天有点卡。
◉ 第 43 章
“嗯?”连棠吃了一惊, 不解的看着祁衍,“我的名分还不多么,又是阁主又是博士。”
他给的已经够多了, 再多她受之有愧。
祁衍像是嗔了她一眼, 缓声道:“不是那些,是一个可以让你正大光明站在朕身边的名分。”
连棠真的怕他再给自己按什么名头,脱口而出, “御笔博士已经可以光明正大了呀。”
她云鬓凌乱,脸上红晕未退,粉唇肿胀,这样一幅妩媚的模样, 此刻偏偏不解风情, 祁衍淡笑, 伸胳膊揽过她的脑袋, 压在她的唇上, 碾压、汲取。
他穿着薄薄的中衣,整个人像煮沸的炉子, 连棠快被他熨熟了, 她心慌意乱,拼命的扭动, 突然感受到来自男人身体的威胁,两人俱是一怔。
没人敢动。
连棠自小失去母亲,没人给她普及闺帏之事, 但天性使然,有些事本就是无师自通, 她屏息, 瞬间明白祁衍所谓的名分指的应该是后宫的名分。
她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祁衍依靠强大的自持力, 将加诸在她身上的威胁一点一点撤去,而后翻身坐在榻沿,轻轻喘息。
连棠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突听祁衍暗哑的嗓音,“朕吓着你了?”
连棠没有否认,她刚才确实挺害怕的,但凡女子,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都会害怕。
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愧疚,她能感受到他绷直的身体,咬紧的牙关,他应该挺难受的。
但是他尊重她,没有把身体的难受发泄在她的身上。
一如名分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问她的意见,皇帝想纳妃,还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么?
她官衔再大,也是他给的,横儿能安全的跟着东阴先生学习,也是败他所赐,她无以为报,她所有的,他都可以拿去。
连棠看着他水洗了般的中衣和血色未退的脖颈,蹭到他身边,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软嗓道:“我可以伺候陛下的。”
壮着胆子说完,自己又臊的抬不起头。
祁衍看着她大义凛然的样子,忽然就想到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杀人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就忙着喊口号,不过是掩盖心虚罢了。
他本就是石木心肠,对男欢女爱兴致缺缺,这件事固然是他情不自禁,但若不是两个人的你情我愿,他不允许自己在她身上发泄。
他捏捏她滴血般的耳垂,低语,“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连棠抬头,一双大眼睛羞怯中带着不服气,“我都及笄了,早就是大人了。”想到祁衍的年龄又补了一句,“比您是小很多。”
整整八岁呢。
祁衍气的磨牙,“怎么,嫌朕老了?”
连棠被逗的吃吃笑,“您看着不老,年纪确实在这摆着呢呀。”
在刚及笄的小姑娘眼里,过了双十都归大龄。
祁衍冷笑一声,煞有介事的对上她狡黠的眼睛,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
他眼里带着侵略的意味,仿佛她回答不好,就会被吞吃,心里的小叛逆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连棠故作认真的思索,“我啊,喜欢建康的,有趣的。”
祁衍蹙眉,“建康朕懂,有趣指什么?”
“有趣就是会吃会玩呀。”连棠叹了一口气,那表情仿佛在说,您可太无趣了。
祁衍忍不住哂笑,不管经历了什么,她骨子里还是六年前那个爱吃爱玩的小姑娘。
*
揽月阁改名栖棠阁后,祁衍搬到勤政殿处理政事,栖棠阁彻底成了连棠一个人的天地,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大多数时间在栖棠阁办差,祁衍需要的时候也去勤政殿,她是御笔博士,伴驾无可厚非。
祁衍很忙,有时候连棠在勤政殿一天都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梁渊还在关禁闭,没有了江左师的参和,祁衍更方便讨论边境事务,他每天都要接见一波又一波的大臣,商议军情,分析边关战报。
时间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即便如此,每日太阳一落山,祁衍总是会披着暮色踏进栖棠阁,简单的用完晚膳后,就沐浴躺下。
连棠不是觉多之人,每日跟着他早睡,又不能像他早起,几日下来,她严重睡眠过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别动了。”昏暗的光线里,传来祁衍清润的嗓音,“你一动,朕也睡不着。”
呵,原来他也睡不着呀,连棠骨碌碌滚到他身边,半撑着身子,仰着小脑袋问,“陛下这几天为何躺下这么早?”
祁衍转脸,看着微愠的小姑娘,轻笑,“你不是一直希望朕多睡觉?”
连棠讪讪,小声道:“您以前也没听过我的话呀。”
以前也没见他睡觉这么积极。
冬季夜里冷,她单穿着薄薄的寝衣,忍不住打了个小哆嗦。
祁衍伸臂将她拉进自己的衾被里,连棠瞬间被温热包围,她从来不知道被窝可以这么暖和。
连棠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变暖,耳边传来祁衍暖煦惑人的声音,“因为那天,你说喜欢建康的。”
*
祁衍突然开始建康的作息,对连棠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休息好了,不管是对他的病,还是他的心疾都有益处。
为了迁就祁衍,她也只能早睡早起,小小的姑娘,提前开始了老人的作息。
时间一天一天往后挪,很快又过了半月有余。
这日,连棠正在书阁写字,太后宫里的嬷嬷过来,请她去慈宁宫走一趟。
连棠是朝臣,按理说不用听太后的差遣,但念在往日的情分,她还是决定走一趟,再者,太后毕竟是祁衍的母亲。
连棠已经很久没踏进后宫,感觉里面没有一点人气。
进了慈宁宫,太后比想象中精神好一些,太后看见连棠,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淡淡的请她坐下。
太后请连棠喝了茶,吃了果,神思不属的问候几句,并没有什么重要事的样子。
太后并不是会隐藏心事的人,她这副样子心里一定有鬼。
连棠原本以为太后会责问她栖棠阁或者青山官舍的事,毕竟这两个地方以前都是花魁的地盘,太后最不待见,如今归了连棠,无论如何太后口头上都应该奚落她一番,没想到枯坐半晌,太后倒是一字未提。
连棠猜不透太后打的算盘,也不想再浪费时间,起身欲告辞。
突然殿外响起一声洪亮的通报,“梁大将军到。”
连棠面色僵住。
虽说这是在慈宁宫,不用怕梁渊做出格的事,可是想到和他共处一室,连棠就要窒息。
梁渊三两步跨进来,目光鹰隼一样看着连棠。
她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难道说,太后今日找她来,就是为了梁渊?
太后果然像活过来一样,招手让连棠坐下。
梁渊行至太后面前,行礼后道,“太后恕罪,臣启程前,家母备了薄礼献给太后,臣进京后,一直没抽出时间来见太后,这一出禁闭,立刻就来了。”
说着金玉器玩,锦帛绸缎如流水般呈上来。
太后笑的眼尾的褶子都撑开了,嗔道:“难为你母亲,还想着我这个老婆子。”
梁渊坐定后,太后和他叙了几句家里话,又问,“梁将军婚配否?”
“未曾婚配。”他斜觑了一眼对面的连棠,拱手道:“臣素来仰慕京中女子的才情和学识,不知是否有荣幸请太后赐臣一门婚事。”
太后问:“梁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梁渊目光赤.裸裸的看着连棠,“连大人这样的就行。”
连棠身子止不住抖了抖。
太后笑,“连大人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她的婚哀家可指不了。”
梁渊耸肩,目光如阴毒的蛇缠在连棠身上,“好可惜。”
太后眼珠子在眼眶内转了几转,又道:“这样,哀家就比着这样的先帮你找,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女子。”
梁渊起身,冲着太后鞠了一个深躬,“臣等着太后的好消息。”
连棠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幸亏她现在是四品朝廷命官,如果还是公主伴读,太后今天是不是就把她指给梁渊了?
连棠真想对梁渊说你别做梦了,偏他们说的半真半假,让人无法还击。
她不想再待下去,冲太后一礼后,就走了出来。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对梁渊道:“你若是真的看上她,哀家破了这张老脸,也要到皇帝面前帮你求来。”
对太后来说,连棠无论在祁衍身边,还是在祁麟身边都是一个祸害,若果真的被梁渊带去江南,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梁渊抿抿唇,“不劳太后。”
*
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过去,连棠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太后没权给她指婚,梁渊也不是真的要娶她。
祁衍那边的事,似乎也告了一个段落,白日他也能在栖棠阁多陪连棠。
天气渐寒,祁衍决定移去温泉行宫,后宫和一部分朝臣随行。
温泉行宫处在两山中间,风景迤逦,四季如春,先帝执政时,皇帝臣子大半个冬天都在此度过,祁衍登基后,这倒是第一次去。
众人都心生期待。
祁芸原本还在关禁闭,太后亲自去求了皇帝,“不管怎么说,她和麟儿都在你的名下,你就算心里不想认这个父亲,在朝臣面前也得做做样子。”
祁衍回到栖棠阁问连棠,“祁芸这次也去温泉行宫,你会不会在意?”
连棠摇头,“心生期待才会在意,我和她之间已经形同陌路,我怎会在意一个陌生人。”
祁衍抱着她,“朕就知道你不是心胸狭隘的女子。”
连棠突然想起来,转身问他,“您这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怎么会想起来去温泉行宫过冬。”
这么多人出行,大费周章不说,也浪费时间,祁衍可是连睡觉都嫌浪费时间的好皇帝。
祁衍看着她,嗓音低醇沁耳,“朕想让你的生活有趣一些。”
◉ 第 44 章
两日后, 启程温泉行宫。
温泉行宫离京城不近,需两日的车程,来回一次不容易, 每去一次会多住些时日。
皇帝这次不仅携后宫宗亲, 还带了肱骨大臣,由以武将居多,京城只留御林军守护。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行, 队伍长的看不到边。
要说最惹眼的,还是皇帝的銮驾,金顶华盖,驾有六马, 威武有气势。连棠作为四品大臣, 马车相对小的多, 驾两马, 车里乘她和沉露两人。
队伍的排次也有讲究, 队首和队尾是王师精骑,接着是文武官员的马车, 皇帝的銮驾在最中间。
连棠的职级不高, 和祁衍中间还隔着十几辆高品大元的马车。
她偶尔会把头探出窗外,遥遥朝前面的华盖看一眼。
每到这时, 沉露就会伸手把她拉回来,再仔细掩好棉布窗帘,“小姐,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冷的天, 可不兴冻着了。”
怕沉露看出什么, 连棠只好收敛着些。
坐了一天的马车, 连棠腰酸背痛,屁股也难受,她其实习惯久坐的,办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但揽月阁椅子上都铺着鹅绒垫,背靠软乎乎的貂皮,她被养娇了,改坐棉垫子,觉得硌得慌。
其实连棠不是矫情的性子,只是在马车上晃了一天,所有的不适都被放大,感官更是敏感。
夜里睡觉更是灾难,车厢两侧各有一个可容一人身的窄榻,床板冷硬,冬天的被衾又厚又硬,压的她难受。
如果能把揽月阁那床轻软暖和的桑蚕被带过来就好了。
可惜,此次出行,马车的规格,内里的布置由内务部统一安排,为减轻辎重,随行人员只带日常所需。
半睡半醒的熬了一夜,终于来到第二日。
简单用了点早膳,连棠怏怏趴在桌子上,连林瑞打马来看她都懒得理。
林瑞骑马和连棠的马车并行,看着车厢内的摆设不服气的直嚷嚷,“我怀疑陛下重文轻武。”
连棠掀了一下眼皮,问,“此话怎讲?”
林瑞不满的哼了一声,“就说此次出行,武将两品以上官职才有两马车架,而你们文官四品就驾两马。”
林瑞正好是四品,他的马车是一马驾。
连棠看看自己的马车,原来这已经算条件好的,不过想想也是,在路上自然是不能和宫里比,必然会简陋些。
就在连棠下定决心把坚苦发扬到底的时候,祁衍叫她过去一趟。
副车把连棠带到皇帝的銮驾,一掀帘,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在路上也可以像宫里一样舒适。
六马的銮驾特别稳,一点都感觉不到晃,内里装饰的像个金碧辉煌的小房子,分前后套间,外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正面一个雕龙宝座,两边是依次摆着软椅、高几。
雕龙宝座的背后是一排琉璃水晶帘,帘子后面一张大床,床垫很厚,被衾泛着光泽,又轻又软。
祁衍正在和几个大臣议事,看见连棠进来,招手让她坐下,“连爱卿记性好,来帮我们忆一下时间线。”
连爱卿这生疏的称呼让连棠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眼睛也不抬的,在最后面的软椅上坐下。
半个时辰的时间,祁衍一直在和大臣议事,偶尔需要问连棠的时候,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疏淡口气。
公事毕,几位大臣起身告辞,銮驾上只剩祁衍和连棠。
祁衍这才对她伸手,“过来。”
连棠顿了一下,才慢悠悠走过去,脸上不情不愿的。
祁衍拦腰抱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捏捏她的小下巴,问:“这两日过的好么?”
声音温柔,和刚才疏离的口气判若两人。
连棠面无表情的答,“微臣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
祁衍欣赏着她的小脾气,把笑音闷在嗓子里,“怎么又跟朕君君臣臣了?”
连棠鼓腮,“是您先叫我连爱卿的。”
祁衍气笑,“当着大臣的面,朕不叫你连爱卿,还能叫你棠棠?”
他这简直是强词夺理,之前她也常在勤政殿伴驾,他就不直接称呼她“连爱卿”,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彼此要说什么,根本不需要称呼。
连棠低着头,小声哀怨:“不是称呼的问题,陛下这两日就是故意罚我睡冷板床。”
祁衍忍不住笑了,起先还能闷笑,后来实在憋不住,仰头大笑。
连棠被他笑的面色赧然,挣扎着就要离开他的怀抱,“微臣告退。”
祁衍这才收了笑声,敛着一双桃花眼看她,“小没良心,朕为了你把所有四品文职都提到最高的待遇,最好的马车,朕看不是床板冷,是你娇气吧。”
这点连棠倒是承认,看林瑞的表情就知道她的马车已经是臣子里面最好的了。
但她被点出小心思有点委屈,翁声道:“我才不娇气。”
祁衍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低下头,温柔的看着她,“昨夜没睡好?”
连棠下意识点点头,忽然想到这不是等于承认自己娇气了么,又摇摇头,“我睡着了。”
虽然只睡了一会。
祁衍抱起她,走进寝屋,把她放进柔软的大床,“朕不让你过来,是不愿看你躲躲藏藏,你有才有貌,又不是见不得人,任何时候都应该是大大方方的,朕这两日车里人多,才委屈你在自己的马车。”
祁衍的床,又舒适又温暖,连棠陷在里面,上下眼皮立刻开始打架。
“你先在这里补个觉,午膳后再回去。”
祁衍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连棠已经闭上了双眼。
连棠这一觉睡的很沉,午膳都没起来吃,祁衍原本和大臣约好午后议事,看她甜甜的睡相,实在不忍心叫醒她。
他披上大氅,吩咐常福,“传令给几位将军,今日在副车上议事。”
副车是銮驾的随附车辆,用来在车队中迎来送往,车架简单,没有四壁,和置身冰天雪地没有两样,短时乘坐尚可,久了人会被冻透。
常福吃了一惊,吞吞吐吐道:“今日天冷,陛下龙体要紧。”
祁衍云淡风轻,“朕和几位将军都在西北极寒之地待过,没那么脆弱。”
常福还在犹疑,“不然奴才拿块屏风挡住内间的门,如此您和将军们在外面议事,也看不到连姑娘。”
祁衍脸色立沉,冷声,“去传令。”
常福赶紧噤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陛下对连姑娘的在乎,早已超出自己的想象。
连棠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灰沉,她这是睡了小半天?
她走到外间,没有看到祁衍,撩开车帘,看到祁衍在不远处的副车上,他对面坐着两个戎装的将军,副车周围还有几个武将打马而行。
上午祁衍和大臣还在銮驾议事,这么冷的天,怎么改到副车了?
她当下就想到入睡前迷迷糊糊听祁衍说,不想她躲躲藏藏。
所以他这两天没叫她过来陪他,现在又把议事地点改到銮驾之外?
她眼睛一热,心里酸酸涩涩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精心呵护、无度的宠爱。
父亲去世后,她把这种感觉藏在心底,不敢触碰、不敢回味,她怕自己太想念他。
如今那个形象好像又回来了,就在她的身边,给她稳稳的踏实感。
可是,她好害怕再度失去。
*
祁衍议完事,刚一踏进銮驾,就被一双软若无骨的小手拉住双手,她一边搓他的手背,一边小心翼翼的向他的指尖哈气。
“冷不冷?”她声色焦急,眼尾一抹薄红。
祁衍把带着寒气的大氅解在外面,拥着神色张徨的小姑娘进到车厢里面,不明所以,“怎么了,棠棠,你为何这么紧张?”
连棠眉眼拧成了一疙瘩,口吻带点责怪,“外面那么冷,您怎么能在副车上议事呢!”
她把他推到龙椅上,先塞给他一个手炉,又拿来两块薄毯,一个披他肩上,一个盖他膝头。
祁衍含笑,任她折腾,点漆般的黑眸深深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连棠做完这一切,才舒了一口气,弯腰看着他的眼睛,“暖和了么?”
其实这点寒冷对行伍之人不算什么,更何况他们都在西境滴水结冰的地方锤炼过,但祁衍贪恋她对自己紧张,弱弱道,“好一点。”
好一点就是还冷,连棠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把热乎乎的小脸贴在他冰冷的双颊,暖了这边又暖另一边,仿佛要把身上所有的热量都渡给他。
祁衍垂睫,顶住她的额头,“朕想到一个更快取暖的法子。”
下一刻,连棠被狠狠的压进被衾。
祁衍的这个吻比任何时候来的都热烈、绵长,连棠整个人仿佛被三月的春水泡过,湿.哒哒,汗津津,白里洇着红,好好的外襦已不知被揉到哪里,心衣歪歪扭扭的挎在脖颈上。
小山包被种上刺眼的红梅,站岗的哨兵好像被揍胖了一圈。
春色太好,流连难返。
连棠像缺水的鱼,小口小口的喘息,最后被欺的狠的,呜咽,“您暖和好了没有呀?”
祁衍放了她,双手撑在她的两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狭长的桃花眼填满了欲.念,“怎么,这就求饶了?”
连棠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脸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我怕您在外面冷坏了,您倒好,恩将仇报,欺负人。”
祁衍捏捏她脖子后的阮肉,烫人的气息在她耳边音绕,“你若肯要朕给你的名分,光明正大在銮驾,朕何需如此?”
连棠身子一顿,半晌才闷闷的道一声,“我有点害怕。”
和一个男子结成夫妻,生儿育女,她心里有阴影,她原本想着这一生也像上辈子那样,终生不嫁,以诗书为精神伴侣,护着横儿成家立业。
即便她和祁衍早已突破男女大防,她也不敢想未来,她一直以来只敢想到打理他的饮食,增加他的睡眠,让他这一世尽量活的久一些。
他心里装着天下,注定要战场杀敌,不问归途,可她的心很小,负担不起太浓烈的生离死别。
他那么好,无可挑剔,她的挣扎在这个男人的魅力面前纸糊一样无力。
可是,越在乎,越害怕。
祁衍抱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把头埋进她的秀发,“没关系,朕不强求你。”
他给的安全感还不够。
*
当天晚些时候,车队终于到达温泉行宫,路途虽辛苦,一踏进来,所有人都觉得辛苦的值得,谷中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外面是冰天雪地,这里是鸟语花香。
温泉行宫很大,建筑物鳞次栉比,难怪皇帝可以带那么多宗亲臣子住进来。
来之前宫苑就已经分配好,众人分头行动,各自将马车赶进自己的院子。
祁衍住的地方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在正殿的后面,是一个小的宫殿群,有专属的皇家浴汤,连棠不出意外的和皇帝比邻而居。
皇帝的另外一个邻居是带着连横的东阴先生,连横得了老师的允许,除去读书的时间,可以和姐姐住在一起。
连棠的心情瞬间明媚。
入住温泉行宫的头一个晚上,姐弟俩在这风光如春的地方,幕天席地,聊到很晚。
头一天虽然睡得晚,但连横有早起读书的习惯,翌日,天边刚翻了个鱼肚白,他就抱了一本书,到院子里读。
这里空气湿润,空中雾蒙蒙的,隐约可见远处青翠的苍松,如仙似幻。
连横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准备诵读,突然听到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利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连横立刻来了兴致,找了两块砖垫在墙根,扒住墙头往对面看,就看见元宁帝身姿如松,把手中的剑舞的龙腾虎跃。
连横看得痴了,精彩处忍不住拍巴掌。
祁衍转身,看到小少年,收剑,问他,“你也懂剑法?”
连横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偷瞄了一眼连棠的寝屋,又摇了摇头。
祁衍也觑了一眼连棠寝屋的方向,嘴角止不住沁出淡淡笑意,“姐姐不让?”
连横重重的点头,压着嗓子悄悄告诉皇帝,“我都是跟着飞絮偷偷练。”
连横的父亲毕竟是大将军,骨子里流着军人的血,当年他还不会走路,父亲就让他握剑,即便他从文多年,这些记忆永远泯灭不掉。
祁衍看到少年眼中的晶光,冲他招手,“过来,同朕切磋切磋。”
连横瞳孔立刻瞪圆,几乎没怎么挣扎,一溜烟就跑到皇帝的宫殿,之前飞絮偷着教他舞刀弄枪,可没少被姐姐拧耳朵,现在可是皇帝要教他,姐姐还能拧皇帝的耳朵不成。
祁衍让常福准备了一把好剑,连横一过来就塞他手中,一大一小两人直接就比划起来。
连横悟性好,祁衍稍加指点就练的有模有样,一套下来休息的时候,祁衍问,“你天资不错,姐姐为何不让你练剑。”
连横头耷拉下来,声音低落,“姐姐怕我从武。”
祁衍皱眉,连棠明事理,不是武断之人,“那你呢,喜欢从文,还是从武?”
连横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还是比较喜欢读书,只是寒窗苦读十年太慢了,每次看到姐姐被欺负的时候,我就想学武,至少可以帮姐姐出气。”
祁衍眸光一暗,光他后来所见连文亭夫妇的恶行就有:霸占财物,夺嫡,杀人,之前那漫长的六年他们姐弟俩在忠毅侯府又承受了多少。
他忍不住拍拍小少年的脑袋,“你姐姐有远志,给你规划的路是正确的,你以后要多听姐姐的话。”
连横轻轻摩挲手上的好剑,“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她不想让我从军,是害怕我和父亲一样,父亲打仗去世后,母亲忧思成疾,也跟着走了,留下八岁的姐姐和三岁的我。我听嬷嬷说,当时姐姐就下决心,绝对不让我从戎,她说,军人上战杀敌,保家卫国固然伟大,对家人来说却太残忍,她经受不住第二次。”
祁衍的心口仿佛被剧烈的撕扯。
他终于知道她在怕什么。
◉ 第 45 章
祁衍还记得, 花嬷嬷去世那晚,她心灰意冷,脱口而出, 他也会早死。
他确实沉疴缠身, 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世上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笃定他会早死,了然大师不曾, 神医谷主也不曾。
而且显然她口中这个“早”,应该是非常早。
所以她才会每日不惜余力、精益求精的安排他的膳食,不顾男女大防陪他入睡,她献出自己的所有伺候他, 却不敢要他给的名分。
昨日在銮驾内, 她说她怕, 此时他似乎有一点理解。
她怕太早的失去, 就像她的父亲之于她。
小孩子并没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心思, 小憩了一会,连横忍不住手痒, 执剑站起来, 央求,“陛下, 您再教我几招。”
他本就喜欢舞刀弄枪,尤其看到元宁帝舞剑招式利落漂亮,心里更是痒痒, 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
祁衍轻轻一跃,就站直了身子, 他绕到连横身后, 一边纠正他的姿势, 一边道:“以后你每日晨起后都过来,朕带着你练。”
“真的么?”连横下意识欢呼,未几又耷拉下脑袋,“姐姐知道了怎么办?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祁衍淡笑,“她不会知道的,她每日辰时两刻才起床。”
连横提眉,“姐姐起床的时间,陛下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祁衍只当未听见,常福在一旁笑而不语。
连棠醒来的时候,天光已亮,她先去看横儿,房间没人,她问飞絮,他抱着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皇帝的宫殿。
横儿怎么会去祁衍的宫殿,他们二人好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连棠忙不迭跟过去,穿过寝宫走到后院,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石凳上看书,像模像样的,祁衍不时还对连横指点一二。
就是石桌上的两把利剑有点违和。
横儿自幼失去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缺乏成年男性的引导,连棠一直为此遗憾,她如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竟有些感动。
她不舍得打扰他们二人,没往里走,而是转身去厨房准备早膳。
温泉行宫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祁衍让人把早膳摆到院子里,邀请连棠和连横一起入席,三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用完餐,连横去找东阴先生读书,依依不舍的同祁衍告辞。
等连横走了,连棠凝视着祁衍,“谢谢你对横儿的用心,看得出来他很崇拜你。”
祁衍点点她的鼻头,“谢什么,这叫爱屋及乌。”
连棠脸上立刻洇出两片薄红,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的平衡在亲密和牵绊之间,谁都不曾言“爱”。
这句爱屋及乌,祁衍可能说者无心,连棠听着却已心跳如雷。
祁衍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她害羞,山里空气湿润,她雪白的皮肤泛着水色,脸再一红,整个人就像刚冒出水面的芙蓉花苞,美的不可方物。
祁衍漆眸深邃,仿佛两弯深泉水,他目光在连棠脸上定了几许,伸开两臂,沉着嗓子道:“让朕抱一抱。”
连棠低头,轻盈的扑进他的怀抱。
祁衍宽硕的胸怀把她小小的身子整个包裹住,紧紧的,抱了好久。
*
温泉行宫的的汤池依山势而建,从山腰一直到山麓,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大小不一的池子,颇有雅趣。
按照惯例,入住温泉行宫的第一天,要举行一场宴会,庆祝开泉,宴上要喝一种用本地泉水酿的酒,叫仙泉酿。
开泉宴在正殿举行,随行而来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赶路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坐在马车里,宴席上连棠倒是看到许多熟面孔。
太后、祁麟和祁芸,还有梁渊都来了,这些人聚在一起,总让连棠想起上一世的谋逆。
宴会开始后,殿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愉悦。
虽说今日宴会是为放松,可总有人出来煞风景,梁渊从禁闭里出来后,性子虽收敛很多,人还是阴恻恻的,他晃了晃杯子里的仙泉酿,冲元宁帝道:“臣听说西戎可汗已经开始往北境边关派军,陛下却带着臣子将军在此享乐,想必是胸有成竹。”
祁衍凤目淡淡的夹他一眼,“梁将军作为南境大将军,比朕还操心西戎可汗的动向。”
梁渊放下酒杯,就地跪下,抱拳道:“陛下容禀,臣并非僭越,我青州梁家屹立百年不倒,是因为我祖祖代代明白一个道理,我们与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江南兵强马壮,粮草充盈,陛下若有需要,一声令下,江左师三十万铁骑不日就能兵临城下。”
他嘴里说的是援兵,口气狂妄的让人不舒服,林瑞嚯的一声站起来,“兵临城下,谁知道你兵临哪个城?你这是威胁谁呢!”
梁渊狠狠的瞥了林瑞一眼,不想跟他个愣头青纠缠,转向元宁帝道:“冬季天冷路滑,调兵陛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祁衍伸手示意林瑞坐下,看向梁渊的目光虽平静,细微处却见锋芒:“梁家的深明大义,朕心知肚明,但北境战事虽紧,却不足为惧,暂时用不上江左师,来之前朕已经派五万王师拔营,开赴边关,否则朕也不会有如此闲心。”
梁渊眼波微动,狡黠一笑,又端起手中的酒杯,“臣听闻陛下为国为民,宵衣旰食,确实应该趁此机会享受一下良景美人,臣敬陛下一杯。”
说着他擎起酒杯,望着祁衍。
众所周知,祁衍从不喝酒,不知道今日会不会给梁将军一个面子。
坐在一旁的太后,忙让人给祁衍斟满一杯仙泉酿。
祁衍却看都没看那杯酒,冲梁渊一点头,再无动作,梁渊眼中的阴戾一闪而过,讪笑两声,兀自喝下手中的酒。
梁渊泰然自若的坐下,把目光投向殿外,朗声道:“没想到上京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简直可以和我江南风光媲美了,景好出美人,我江南就有许多,比如先帝的宠妃苏青,我还听说连大人的祖籍也在江南,是么?”
梁渊话锋一转,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连棠。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转到连棠身上。
连棠顿感锋芒在背,她忍住对梁渊的厌恶,不疾不徐道:“回大将军,微臣生于京中,长在边关,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外祖父曾在江南讨生活,但往上推三代,还是正宗的京都人。”
“连大人何必这么急着和我江南撇清关系?”梁渊又端起一杯酒,挑眉看着连棠,“我这第一杯酒敬陛下,第二杯就敬连大人,连大人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其实温汤开泡之前之所以举行宴会,目的就是喝点小酒,放松心情,君臣尽欢,彼此敬酒也算是一种礼节。
在外人看来,梁渊此举给足了连棠面子,连棠却并不喜欢他的特殊对待,她端起酒杯,正想着赶紧喝完,让梁渊把矛头从她身上移走,突然听到上首飘来祁衍威严的声音,“连爱卿身体有恙,还在服药,今日谁都不许敬她酒。”
语毕,众人都愣住了,他们不仅惊讶陛下口气的坚决,还奇怪,陛下对臣子竟如此了解。
而祁芸则悄悄变了脸色,陛下现在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看来她想为母亲求情的愿望又要落空了。
连棠亦微微低下了头,她刚才光想着应付梁渊,倒忘了自己还身中剧毒,正在吃金丹。
梁渊在皇帝面前连失两次面子,彻底笑不出来。
不过京城中的这些官员对梁渊本就没什么好感,也没人在乎他的情绪,他们是来泡温泉的,浅酌几杯仙泉酿,微醺着泡在山间的热汤里,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们憋了五年,赶上今年皇帝心情好,跟着来温泉行宫,自然是要顺着皇帝说话,谁管梁渊的死活。
“让服药的人喝酒,这心得多恨呢。”
“是呀,酒克药物,这不是想要人家的命么?”
“连大人万要滴酒不沾啊。”
这一句句简直在诛梁渊的心,他呼哧一声坐下,哐啷把酒杯掷在食案上,气愤的模样引得祁芸连连侧目。
太后仿佛生怕连棠把梁渊气坏了,对连棠道,“酒不能喝,以茶代酒总可以吧,那么大的一个将军敬着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太后话音刚落,就感觉旁边闪过来两道眼风,像刀片一样刮过她的脸,她默默垂眼,不敢和儿子对视。
林瑞站起来嚷嚷,“启禀太后,茶也不能喝,茶解药。”
太后被儿子的气场震慑,撇了撇嘴,没敢多言,只是在心里嘀咕,梁渊可别碰了钉子就打退堂鼓啊。
宴席至半,随着皇帝的一声:“开泉”,通往山泉的木门渐次打开,吃好喝足的人陆陆续续往山上走,等连棠反应过来的时候,宴厅里稀稀拉拉没剩几个人,祁衍也早就离场。
连棠刚站起身,忽见祁麟不知何时站到她面前,眼睛贪婪的看着她,声音有点抖,“棠棠,你还好么?”
自那日解除婚约后,在宫里他根本没机会接近连棠,终于有机会和她说话,竟然紧张的不知说什么。
连棠垂睫,面无表情的道一声,“不劳大皇子操心。”
她说完就想走,却被祁麟伸胳膊挡住了去路,“棠棠,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
“哥哥!”
祁麟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声断喝,转头,看到祁芸站在不远处,讥讽,“你还不死心,刚才陛下多维护她你还看不出来么?”
祁麟摇头,看着连棠,面色痛苦,仿佛是不相信什么,“不会的,棠棠,你不会的。”
祁芸不由分说的冲到祁麟面前,把他扯走,期间没有看连棠一眼。
连棠对这兄妹俩早已看淡,对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懒得去猜,她也没兴致泡温泉,带着沉露往回走。
连棠还未走到院子,远远的就见常福笑眯眯的在院门口等她,“连姑娘,请跟奴才来。”
常福把连棠带进祁衍的寝宫,穿过寝殿,面前展开一副优美的画卷,远处是苍翠的青山,一条银河自青山跌落,脚下铺着汉白玉,沿着汉白玉往前,是一个巨大的汤池,池沿围着防滑的鹅卵花砖。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私人温汤。
这时祁衍从一道屏风后走出来,拉着连棠坐下,两人虽都不喝酒,中间的小几上还是摆了一壶仙泉酿。
孤男寡女在这样的场合,气氛有点诡异,连棠眼睛不敢看祁衍,百无聊赖的摆弄翠玉酒壶。
祁衍淡笑一下,问她,“有兴趣?”
连棠揭开壶盖,嗅了一下,“温泉行宫的仙泉酿果然名不虚传,闻起来醇香,听说入口清甜。”
祁衍见她眼馋,逗她,“想不想尝尝?”
连棠嗔他,“是谁提醒我还在吃药,不能喝酒的?”若不是祁衍,她在宴上就品尝到美酒了。
祁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酒壶,仿佛生怕她偷喝似的,“还真是个小馋猫。”
“我听人说,来温泉行宫若不喝仙泉酿,就算白来了。”连棠抿唇,软嗓哀求,“我就用舌尖沾一点,尝个味,行不行。”
祁衍不置可否。
连棠鼓着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看他,撒娇,“陛下,行不行嘛?”
祁衍身子一酥,挑起凤眼睇她,“也不是不行。”
他转手倒了一杯酒,而后端着酒杯走到连棠面前,躬下身子,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连棠感受到男人的身子倾压下来,山一样沉重,带着威胁,她一边默默往后靠背,一边伸手去接酒杯,唇瓣轻蠕,“陛陛下,我自己来就行。”
在她指尖刚触到酒杯,祁衍手腕忽的一转,那杯酒直接进了他的口中。
连棠瞳孔放大,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焦急,“陛下,您不能”
话说到一半,唇被压紧,一股甘醇顺着齿缝溢进口中,她松开牙关,伸舌去接,那香甜的清液在她口中滞留一瞬又被他的舌悉数卷走,不留一滴。
男人嘴角上扬,喉结一滚,甜津入喉,咽入腹中。
尝了一点甜头又被拿走的感觉太不好,连棠又羞又忿,她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攀上去,反客为主的咬住他唇壁上的软肉,撕咬,舔.舐,直到把他口腔中剩余的酒液吸吮干净,才恨恨的放过他。
谁叫他抢她酒喝。
“报仇雪恨”之后,连棠悄悄抬眼,忽然发现祁衍变得不对劲,他面皮红的像火,身子软塌塌的压在她身上,鼻子呼哧热气,“棠棠,朕好像醉了。”
声音厚醇沉哑,带着惑人心神的尾调。
连棠惊惧,吓得朝里缩了缩身子,没喝过酒的人都是一杯就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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