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别鹤海
所有的声音, 都在坠入那道裂隙时消失于耳畔。
一切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在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身边只剩下浅浅的风声,柔和地拂过鬓发, 又仿佛是谁在细吻眼角眉梢。像恋人的呢喃耳语, 生与死都变得遥远, 只有刻骨的缠绵, 抵死不忘。
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虹光,像个漩涡,也仿佛幽深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涌来清冽的气息,每一丝每一缕都沁入云繁的肌肤, 自动化归她的经脉, 游向她的丹田, 融入她的内丹。
像有什么,在欢迎她的归来。
云繁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滋味,仿如与天地融为一体,化作风雷云水, 又如同一叶浮萍,随波而流……
不知多久,浅浅的风声化作哗哗海浪,几声嘹亮鹤鸣响起, 淡淡莲香钻入鼻间,她搂着萧留年从这片虹光中跌出。脚下无物,这裂隙的出口开在半空,他们失势跌下, 被飞来的巨大的五色鹤王飞来接到背上。
云繁抱着萧留年坐定, 展目四望, 只看到长空万里、碧波无垠,这是片一望无际的湛蓝海域。又是几声鹤声响起,四周飞来数十只白鹤,似欢迎他们的来临般,簇拥在这只鹤王身边,一起飞向某处。
可惜,师兄看不到这片奇景。
思及此,她垂眸看向怀中紧闭双眸陷于昏睡的人。
萧留年的发髻半散,数缕长发凌乱地垂过脸庞,半掩着一张苍白失色的俊颜,他的下颌、脸颊,全部沾满干涸的血迹,一身颜色浅淡的道袍几乎看不出原色,已被鲜血浸透,后背的衣裳更是焦黑成条,露出模糊的血肉……
沧云浮海上一场生死搏杀,二人都受了非常重的伤,但显然萧留年受的伤比她更重。穆重昼的傀儡对她出手留有余地,但对萧留年可没顾及半分师徒情谊,招招皆杀,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更遑论最后那诛心一击,再加上几位师叔的攻击……
就连云繁都对萧留年最后一击感到无比诧异。
弑师。
这对从小长在浮沧山的萧留年来说,是比杀了他还要痛苦的决定,也是云繁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也没有要求萧留年前来帮手的原因,但他竟还是出手了……
他的诛心一击虽然救下她,却也让他道心崩溃,与之对比,如今他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斑斑血痕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修道之人,最怕的,就是失去道心,尤其是像萧留年这般拥有坚定道心的良善之人。
她抱紧萧留年,将脸贴到他的脸颊上,只是轻道:“师兄,不怕,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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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快的鹤鸣响彻长空,五色鹤王落在这片海中央唯一的浮岛上,曲膝垂颈,让二人下地。
云繁背起萧留年,忍着身上的伤痛,跳到地上。
浮岛不大,一眼望透,岛上只修有一座宫宇,宫宇四周仙雾氤氲,让这地方如同海市蜃楼般迷离。
她走了几步,到宫宇前的玉阶上,抬头望去。
琉璃宫瓦之下,是熟悉的字——
九霄浮海阁。
云繁蹙眉。九霄浮海阁不就是穆重昼在沧云浮海上的洞府?这里为何也有一座?再仔细分辨,两座九霄浮海阁竟也生得一模一样,她又展目四望,终于发觉,这片海域和万妖海也几乎相同,所差就在万妖海内只有玄阴力下封印的无数妖鬼魔魅,而这里……只是一片清净海。
海水微澜,白浪轻跃,无数的灵气从海中逸出,游向这座小小的浮岛,争先恐后朝她聚来,无需她费力,这些灵气就自动融进了她的身体,开始修复起她受的伤。
云繁的眼神渐渐变得惊诧——这片海,竟是五灵灵源所化。
该是怎样纯粹而浓郁的灵源,才能幻化出这片海域?难怪外头传说,穆重昼的出生地,修行一年可抵外间百年。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别鹤海,也是所有仙魔妖鬼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
可穆重昼在死前以残存的一丝魂魄,将五色鹤羽送给了她。而这个地方,需要用六柱灵根才能打开。他知道什么,却已经无法告诉给她了。
想起穆重昼死前的目光,她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又是狠狠一揪,毫无缘由地难过起来。她咬咬唇,按捺下种种情绪,暂将一切抛到脑后,背着萧留年快步进了九霄浮海阁。
当务之急,是给师兄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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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浮海阁内很大,上下九层,里里外外十数间房,但云繁可没时间一一探寻过去,她只踏足九霄浮海阁的正殿。
正殿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凡,一砖一石,皆非凡品。殿内正中,乃是一方清池,引灵海之水入池,池中央一朵巨大清莲盛放,莲心泛着莹莹光芒,除此之外,别无它座。
云繁不作多想,背着师兄掠上莲心,小心翼翼将师兄放在莲心之上外,她飞快取出一只瓷瓶,去了蜡封就往口中倒,只将瓶中丹药尽数含入口中,而后俯下身,以唇喂向萧留年。
萧留年的唇冰凉,带着血腥味,紧紧抿着。云繁捏着他的双颌让他唇瓣微启,将已然化开的丹药送进他唇间,再渡了口灵气过去,催发药力,让这药力顺入他的经脉。
片刻之后,她才舔舔他的唇,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凝重。
果然如她所料,师兄道心受创,如今处于心志全封印的状态,对外界一切皆无反应,无法自行引气疗伤,就连喂给他的药,也是在她的帮助之下,才快速融进他的经脉,引入丹田。
如此一来,可就不妙了。
云繁盘腿坐在他身边,左思右想该如何给他疗伤,又盯着他这身狼藉不堪的衣裳看了又看,最终伸出手,轻轻勾松师兄腰间束封。
衣裳破了、脏了,粘在身上定然不舒服。她可不是正人君子,是不会和师兄讲什么男女有别的。
三下五去二,萧留年身上破败的衣裳被她除个精光,就连道髻也被她解开。
乌青长发披爻在莲芯,衬得他肌肤如玉石一般,容颜越发俊美,带着我见犹怜的病态,叫人心疼,然而他的身体却又健硕迷人,肌理匀称,线条利落,没有丝毫孱弱干瘦,然而眼下却遍布伤痕,到处都沾了血迹。
云繁怔怔看了几眼,才掐诀以灵气化出青光,缓缓抚过他身体的每处伤口,也仔细地清理干净他身上的血污,一寸一毫都没有放过,直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有结痂迹象,所有血污被清理干净,她才罢休。
“咳……”这一通折腾下来,云繁的伤势亦发作起来,五内如焚,她捂唇剧烈咳嗽起来,血丝透过指缝滴下。
她飞快服下丹药,引灵入体催发药力,暂时压制下伤势后再度望向萧留年,定定盯着师兄的肩头……那里一滴殷红鲜血,是她刚才滴下来的。
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浓烈,她倏地俯头,吮上萧留年的肩,将那滴血吮净,又狠狠一咬,留下一抹红后,才满意地坐直身体,开始思考该如何疗伤。
师兄和她的伤势都很重,若先治师兄,她的伤势就会加重,若是先治自己,师兄可能有性命之虞……
思前想后,她忽记起自己当日结丹之时,曾借师兄的身体为自己渡灵,师兄对她的灵气接受良好。如今,她可以以此法,将自己的灵气分一半给师兄,同时替自己和师兄疗伤。
别鹤海的灵源充足,她又有六柱灵根在身,阴阳内丹已结,足以转化出最浓最纯的仙灵之气渡给师兄,反而比他自己修炼更快更好。
如此想着,她没有任何迟疑,正要扶起萧留年,忽然间手又顿住。
她眨着眼思索片刻,改了主意,只扶着他侧身而卧,从储物镯里翻出个玉匣塞到他脑袋权作枕头,再将他压在下方的手臂拉出,而后她就势一倒,枕着他的手臂与他面对面同榻而卧,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拖到自己的腰间……她搂着他的脖颈,往前一贴,唇瓣贴向他的唇间。
这个姿势,她比较舒服。
别鹤海上起了急风,惊涛拍岸,引得停在岸边岩石上的仙鹤拍翅惊飞,在半空中盘旋。原本就往九霄浮海阁聚去的灵气,仿佛受到什么吸引般,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朝着九霄浮海阁涌去,这些充郁纯粹的灵源在半空聚集,化成淡淡青光,笼罩了整座高阁。
青光摇曳间,隐约可见莲花榻间交缠相卧的人。
嘶嘶两声,蛟蛟从莲池游出,向外头游去——没眼看!它还是退出去吧。
如此这般,二人的伤一疗就是近半年,云繁不止伤势痊愈,境界已然大涨,隐约要突破元婴,甄至化神,但萧留年却迟迟未醒。
他陷于自己的困噩之中,难以醒来。
别鹤海上无风无险,避世而居,岁月安宁,光阴不知不觉间飞快流逝,却是不知九寰浮沧山,却逢自立宗以来最大的劫难。
道祖穆重昼在沧云浮海被两个嫡传弟子叛杀,而长离宗的陆决亦在那一夜死在浮沧临仙殿上,靳楚重伤,矛头直指浮沧……
三宗分崩离析,浮沧成为九寰仙界众矢之的。魔修在浮沧山外与仙修展开旷日持久的仙魔之战,至此——
九寰陷入大乱。
作者有话说:
别鹤海啊,走肾不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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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哭泣
别鹤海是个适合清修的地方。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海, 海水会随着日光的沉潜变化成不同深浅的蓝。眼畔所闻除了哗哗的海浪声外,就只有清亮的鹤鸣,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除了浓郁灵气外, 这里像摒弃尘世杂念的世外桃源。
云繁觉得, 这地方像萧留年, 无欲无求似的。比起她,萧留年更像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但眼下,因为有她,这份稀世难求的清净被打得粉碎。
云繁从来都是私欲很重的人,和萧留年正好相反, 她讨厌这世界所有一尘不变的东西, 这会让她想要破坏, 想要留下浓墨重彩的颜色,不管是事物还是人。
就像现在,她躺在萧留年怀里,盯着他玉石般的脸颊, 坏心地想在上面留下些痕迹。
除了修行、疗伤外,云繁最爱做的事,就是静静躺在他怀里,把他的手压在自己腰间, 然后贴紧他,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与浅浅的呼吸,用指腹顺着他侧颊往下描出他轮廓的线条。
静静睡着的时候,他像个任由她摆布的孩子,
她从没这么近的看过萧留年, 师兄的容颜, 真的是她遇过的男人里头最好的,挺翘的鼻子,浓长的睫毛,迷人的唇,凑得再近,她也发现不出瑕疵。
云繁必需承认,在一切情动的开始,她确实贪图他的颜色,现在也不例外。
如此想着,她凑近他,像只猫,舔舔他的唇,他的唇弹软,有点凉,像好吃的草冻之类,要是能抹上一点鲜红的果浆,会更加诱人。她又舔他的耳垂,像小狼,用尖尖的小牙齿轻轻磨,留下莹亮的津泽……
总而言之,他现在躺在这里,就像她的猎物,由着她为所欲为。
敞亮的大殿染上几许暧昧颜色,氤氲的仙雾像天然的轻纱帐,那朵巨大的莲花,也因为莲心中交缠而卧的两个人,而显得别样妖异妩媚,像圣洁沾染了妖娆,清静被俗/欲打破,浮沧的冬雪被夏萤所迷……
一切,如此矛盾,又如此浑然天成。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萧留年没醒。
他睡得太久,久到云繁已经心生躁意。
“萧留年,你若再不醒,我就出去屠了浮沧山!”她烦了,恶狠狠威胁,又重重咬了口他的脖子,尝到一丝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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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留年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以凡人之躯,行走在寒风呼号的陌生地方。这个地方很冷,寒意直抵魂神,他没有修为难以抵挡,只能抱紧颤抖的身躯,顶着风前进。
四周是一片茫茫隔壁,黑色的沙砾与土丘,暗红色的小河盘绕其间,嘤嘤泣声从河中传来,被风送向四野。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艰难地迈步。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件东西?还是一个人?
找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听到一个声音。
那声音夹杂在这里的哭泣声中,被风送到他耳中,让他轻易捕捉。
“师兄……师兄……”有人在叫他。
一声又一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萧留年驻足,展目四顾却只见茫茫戈壁与这条无尽的河流,他找不到声音来的方向,越发焦急。
“云繁——”他开口,嘶哑的声音像被砂砾灌满喉咙般。
他想起来了,他在找云繁。
红色的河流忽然间湍急起来,风刮得更猛烈,像在阻止他的前行,河流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半身浸在河水中,半身挣扎在河面上,随时都要被带走般。
他看不清那人的容颜,但不知为何,心里笃定那就是云繁,于是顶着狂风倾尽全力冲上去,想要将她从河里拖出来。
仿佛不能将她救回,她的魂魄就会被这条河撕成碎片,再也无法回来,无□□回,无法转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在这一刻,他深深恐惧。
她的声音近了,她的影子也近了,萧留年欣喜若狂,伸手去拉,可忽然间一道巨大黑影浮现于她的身后,张着巨口狞笑着,想要将她吞噬般。
“师尊?”他盯着巨大黑影,怔怔道。
“师兄——”就在他发怔的瞬间,云繁的惊声尖叫刺入耳中。
萧留年猛得惊醒,眼见着她半身已入黑影巨口,他似乎抛弃了什么,魂神俱厉,四周呼号的狂风尽化长剑,朝着黑影攻去。
天幕被撕碎的瞬间,他拉住了云繁的手。
黑暗褪去,梦……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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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留年缓缓睁眼,视线有些模糊,他的神识一片浑噩,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头疼欲裂,似被无数厉剑扎过,他只能用力的呼吸,来平缓这股痛苦。
“师兄……”
梦里的声音响在耳畔,很近。他一惊,下意识开口。
“云繁!”
“我在。”回答他的,是近在咫尺的欣喜的声音。
一道清冽气息自他眉心钻入,平复着他脑中的痛苦,也让他模糊视线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雪白娇颜,鲜艳欲滴的唇,晶亮清澈的眸……他怔了怔,手下意识地用劲回拢,可掌心却触及一方温热柔软,他脑中一醒,反应过来,自己按住的,是她不及一握的腰肢。
云繁正枕着他的手臂窝在他怀中,同榻而卧,指尖揉搓着他的眉心,将灵气送入他的神识,看到他震愕的目光,露齿一笑,媚眼如丝。
下一刻,他却飞快推开她坐了起来。
可这一坐,更加不好了。
萧留年脑中骤炸,似乎全身气血都冲涌上头。清冷的气息刺激着皮肤,他的身上竟然未着寸/缕。这个发现让他险些窒息,可云繁却老神哉哉坐在旁边,饶有兴致欣赏他的窘迫羞怒与那张鲜红欲滴的俊脸。
“不要看!”萧留年低斥一声,欲寻蔽体之物无果,只能信手一挥。
一道浓郁白雾蒙上云繁双眼,将她目光挡住。
“师兄,要看的,这半年来我已经看遍了。”云繁没有抗拒,只撅撅唇无奈道。
萧留年听了这话,更是脸烫体烫心也烫,从随身的储物空间里胡乱翻件宽衫套上身,腰间用细长宫绦随意扎上,定定神后才再度望向云繁。
可这一望,他又是一炸。
云繁散着长发垂落莲芯,身上只套了件青莲色的薄纱罩衫,襟口斜落右臂,半露里头的挂颈小兜,红艳艳的颜色,绣着两只鸳鸯,是喜庆又俗艳的人间物,到了她的身上,却只透出潋滟妩媚来,再加肩上那抹血色蛇纹,又增妖娆,下头是条青绸裤,两只雪白的脚从裤管里钻出,圆润的小趾翘在空气里,当真是从头到脚,无一丝不美。
萧留年慌忙移开眼。
“师兄好了没有?”她听到阵窸窣的穿衣声,委屈道。
那道蒙眼的白雾如同缚带,叫她愈显乖巧可怜,好像被人怎么了一般。
他深呼吸,再呼吸,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前这个是幽澜魔君,不是师妹云繁,她有千种面目,他不知道她哪底一面是真,却知道她能轻而易举撩动他心底那根弦。
白雾升腾化烟散开,云繁揉着眼娇声道:“师兄也真是的,你我同床共枕了半年,有什么我没瞧见的,何必如此?”
就只这一句,叫他刚刚恢复沉静的脸庞再度浮起红晕。他甩袖飞身掠下莲花,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将心思放在这陌生的宫宇上,寒声问道:“这是何地?”
“你师尊的别鹤海,这座洞府也叫九霄沧云阁。”云繁坐到莲沿,荡着双腿道。
萧留年一惊,霍地转身:“别鹤海?我们怎么进来的,我师尊呢?”
“师兄不记得了,师尊被你一剑入神,身化齑粉,形神俱灭。”云繁漫不经心回答着。
萧留年混沌的记忆和思绪随着她一句渐渐清晰,心中骤然剧痛,垂眸盯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喃道:“我杀了师尊?是啊,我杀了师尊……”
他欺师灭祖,杀了最敬重的师父。
“师兄,我不是同你说过,师尊在回浮沧山之前,就已经身死被人制成尸傀了,我们看到的师尊,不过是他人祭炼的可怕武器。”云繁叹声道,又细细将玄雷果、紫云砂与伏血石之事说给他听。
可萧留年仍是摇头:“他是道祖穆重昼,普天下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像他那样的人,纵然是死也绝不可能叫人炼成傀儡,我不相信!”
云繁知道他还陷在弑师的自责愧疚中走不来,无法冷静地思考这件事,便柔声道:“师兄,你自己也会说,道祖穆重昼,何等人物?他又怎会做出觊觎徒弟、向徒弟痛下杀手这样的事?你就不觉得奇怪?”
萧留年痛苦地闭上眼,双手紧攥——他也知道云繁说得有道理,也看得出来师尊归来之后的差别,但万妖海旁那一幕反反复复在他眼前闪过,不论真相如何,他始终是向师尊下手。
“被制成尸傀很痛苦的,魂魄会被封印在死去的肉身中不得脱开,会看着自己被人控制做出一件又一件背离本意的事。你那一剑,是在解脱师尊,否则我们进不了别鹤海。”云繁从莲花上踏下,足尖点过水面,缓缓行到他身边,“最后那一刻,是他救了我们,他向我笑了……”
思及此,云繁忽也忆起当日穆重昼那一笑。
那一笑,似乎隔着漫长光阴与遥远距离,落到她心里。
“你哭了……”萧留年的声音响起,惊醒云繁。
云繁蹙眉抚向自己脸颊——她又毫无所觉地落泪了?为什么?
萧留年盯着两行泪从她眼眶无声息滑落,像滚烫的火,滴在他心头。他见过许多次她落泪,无辜的、可怜的、委屈的……却从没有哪次,像这两行被她匆匆拭去的泪般,透着说不出来的悲伤和绝望。
她和穆重昼虽名为师徒,实际上却从没相处过一日,就连他的生死在她的嘴里都没能掀起一丝波澜,这泪又为何而来?
萧留年不解,只能归结为她的伪装,试图以此在他这里唤起些什么,比如心疼,并且她成功。他确实在那一刻生起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的念头,可那手却迟迟未能举起……
反而是云繁拭净了泪水,竟展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抬着小脸道:“况且……师兄也是为了救我才出的手,你可千万不要自责,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好不容易才醒来,她可不想他的元神再度崩溃,自然要小心哄着。
萧留年身体一僵,抓住她的手臂想把这粘在自己身上的软柔推开:“幽澜魔君,你松开手!”
云繁不悦至极:“师兄你刚刚还叫我云繁,怎么转头就翻脸不认人!”
“我怎么不认人?我有说错半句,还是你并非魔君幽澜?”萧留年用力拉下她的手,边说边朝外走去,又问,“要如何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云繁看着他的声音朝着殿外光芒行去,反问一句。
“是。”萧留年断然道。
不论她的猜测推断是真是假,他都必需马上回到浮沧山,给众人一个交代。
“不许!”云繁立刻拒绝,“你这是要回去送死吗?凭我们两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又有谁会听我们解释?”
他们两个当着众师叔的面杀了穆重昼,这在浮沧山以及整个九寰还不知道掀起多大波澜,就这样回浮沧,怕不被他们给生吞活剥。
萧留年脚步稍顿,道:“我是浮沧弟子,犯下欺师灭祖的大罪,自当回师门领罪。你是幽澜魔君,本非浮沧弟子,亦不曾向师尊动过杀手,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随我回门,留在别鹤海便是。”
他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毫无转寰余地。
语毕,没等云繁回答,他便又往殿下行去,只是还没走到殿门前,一阵冷风刮过全殿,只听“砰砰”几声,殿门尽数阖上。
殿内光线瞬间黯淡,他转过身来,瞧见暗光里云繁那张笑得邪冷的脸。
“萧留年,你既然口口声声幽澜魔君,那今日本君便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冷冽的声音响起,云繁生气了,连“师兄”也不肯再叫,她可太讨厌从他嘴里听到“幽澜魔君”这四个字,讨厌他把两人分割得如此干净!
“你要做甚?”萧留年感受到殿内浮动起一股庞大魔气,丝丝缕缕,如索如爪,向自己抓来。
“要你。”云繁勾唇道。
作者有话说:
关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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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赌约
偌大的殿室中, 云繁与萧留年二人相向而立,谁也不动,只有两股不相上下的气息, 充斥全殿, 做着无声抗衡。
不过一番试探, 二人立时就知彼此深浅。
一为仙, 一为魔,这是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势均力敌的气息,化作两道交缠疾旋的风,吹得殿上莲池波澜频频,荷叶哗哗作响, 二人的衣裳猎猎, 长发翻飞似墨舞。
萧留年冷冷盯着她, 他们的境界旗鼓相当,若是动起手来,必定是场难分输赢的战,但他不想和她斗法, 那厢云繁嚼着笑与他对视,幽凉的目光中亦无退让,不再是那个任何事都会揪着他衣角的小师妹。
“天下男人多的是,幽澜魔君何必为难我一人?”片刻后, 萧留年开了口。
“天下男人是很多,可是萧留年就只有一个!”云繁道。
“可男女情爱讲的乃是两情相悦,你这般强取豪夺又有何意思?我并不喜欢你。”萧留年心中已然冷静,面对云繁如此强硬手段亦心生愤然, 说起话来便不留余地。
可云繁并没生气, 反而嗤嗤笑起:“你总喜欢口是心非。嘴里无情, 心里倒是三番两次为了我连命都豁出去。你说你心中无我,却为何替我瞒下魔修身份,没有将我戳穿,又为何冒着性命之忧救我于水火,更是向你至亲师尊下了杀手……喜欢就是喜欢,你们这些人,老爱自欺欺人,活得这般不痛快,遮遮掩掩又是何苦?”
萧留年沉默了片刻,第一次没有否认她的话:“是,我承认,我是对我的小师妹云繁动心生情,浮沧十三载,我将她牵回山门,伴她成长,看着她成为众人心头宠爱的小师妹。她乖巧懂事,冰雪聪明,体贴入微,我承认……我承认我对她爱逾性命,我是喜欢云繁……”
他说着顿了顿,低低地笑出了声,像在嘲笑自己。
“可是魔君,我喜欢的这个小师妹云繁,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还是说她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我也想对自己坦白,像你这般痛快过日子,那你来告诉我,我喜欢的人是谁?是你处心积虑演出来的人,还是你?”
云繁忽也怔住,她被这连声质问问得答不上来。
不可否认,她与他初识时的“云繁”,是她揣摩着人心,贴合着他们的喜好,演出来的,乖巧也好,体贴也罢,通通都是假的,她并不乖巧,也不算体贴,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和浮沧山同门眼里的小师妹判若两人,可这十三载同门,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同门间的情谊,她对江锋的敬爱,对钟繁心的亲近,对出海月的喜欢,对霍危、慕渐惜甚至于越安的同门之情,还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真实地提醒她,浮沧十三载,她装着装着,就变了她自己。
“你还不明白吗?云繁只是你万千面目之一,她是你,可你不是云繁。”萧留年见她无声,语气一痛。
他也不想,不想自己情之所衷的人,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
“幽澜魔君,我累了,就算我求你,看在这十三年师兄妹的情分上,让我离开这里。”萧留年久未听到云繁声音,不自觉便放柔声音。
他不愿意再去想自己和云繁间的复杂情愫,他只想立刻回到浮沧,生也好死也罢求个痛快。
“我不许!你没听到吗?我不许!”云繁飞身半空,神情已不似先前平静,像被逼急的小兽,她知道他心里的痛,可她竟也无从解释那些真真假假的揣测。
这辈子,她从没似这般,想将要心剖于对方知晓,却不知如何下手的境况。
越想,她越是急怒。她也不愿为难他,可他却不懂。
四周的风越刮越猛烈,属于云繁的魔气大炽,凌架在萧留年的仙气之上。萧留年察觉到她气息中隐约的疯狂之意,这并不是好兆头,意味着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云繁,你冷静点!”他不得不暂时先前的话题,急道。
“我很冷静。”云繁开口,“你不相信我,而我亦无法自证,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她也烦了,罗七八嗦扯一大堆让人头疼的话,还不如干脆点。
“总而言之,我不会让你离开!”她冷道。
一朵莲花离池飞来,她足尖轻点,飘飘然落坐于那莲花中心浮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也别白费力气,纵然我们境界相当,但是……”
她意味深长一笑,四周的魔气忽然间缠上他的仙气,萧留年诧异地发现,他的仙气正在一点一点……转化成魔气。
“你没发现吗?你的境界马上可以突破元婴至化神了。你体内的仙气是我给的,能给我也能收。”云繁随着那朵莲花围他飞了一圈,“这里的灵源也是六柱灵根最好的食物,五色鹤羽亦在我手中,师兄,我不放你走,你就永远别想离开这里!”
她能自由转化仙魔二气,再渡予萧留年,这也是这半年来替他疗伤时发现的。她先将这里庞大的灵源转化成魔气,再将魔气化为仙气,送入他的体内,供他疗伤修炼,而萧留年的身体竟对她的仙气接纳无碍。她不知道是只对师兄这样,还是所有人都可以,但起码这一刻,她对他有了某种掌控。
这偌大别鹤海,皆是她的地盘。
在这里,萧留年斗不过她。
几道黑气随之游向他,眨眼间缠住他的脚踝,将他禁锢在原地。
“云繁!”萧留年气到失言。
“萧留年,想走也可以,我们打个赌吧。”
云繁眼珠子转了转,飞到他身边,不怀好意道。
“什么赌?”萧留年冷硬问道。
云繁附耳道:“师兄,以三十日为限……若是师兄可以在我的手段下守得元阳,我就放师兄离去;若是师兄守不住,那就……留在我身边,与我双修,到时我也可以考虑,和师兄同归浮沧。”
她话音刚落,就听萧留年爆出一声:“荒谬!”
他已经从头红到脚,脸色如滴血。
云繁却嘻嘻笑着飞到另一边,道:“师兄,只有这一个办法,你可想清楚,若是不应,你这辈子都别指望离开别鹤海。”
她语毕飞远,指头一勾,收回对他的束缚。
“若不信我,你可以试试。”
说话间,她大方地打开殿门,看着萧留年头也不回掠出大殿。
转眼就是三天三夜过去,云繁一点也不急,盘膝于莲心上纳气修行,远远观去她面容宁静,仪态高华,似一尊瓷白神像,叫人心生敬仰。
只有此刻踏进大殿的人,心里才清楚她有多诡谲善变,手段万千。
“好,我答应你。”他不得不妥协于她的手段。
云繁睁眼,看着苦寻出口三日无果的萧留年,甜甜笑了。
“不过,时限只能十日。”萧留年避开她逼人目光,道。
“师兄这是在讨价还价……”云繁叹口气,但很就无奈地耸耸肩,“罢了,谁让你是我爱的师兄呢,依你就是。”
说话之间,她自莲中缓缓飞至萧留年身边,浮在半空,牵起他的手。萧留年的手掌宽大,手指纤长,因为练剑的关系掌中指尖结着茧,摩挲起来有些粗糙,她能想像这双手抚过自己肌肤时的触感,温柔之间的粗犷,让人战栗……
“师兄,你放轻松些,又不是斗法,你如此紧张做甚?”云繁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便觉好笑,唇角越勾越高。
“从今日开始?”萧留年直视前方,石头般一动不动站着,僵硬道。
“唉……今日天将日暮……又被你算计去半日,师兄真坏。”云繁说话间朝他耳畔轻吐兰气,吹起他几缕鬓发,小脸很快垮下,委屈地抿抿唇,“拢共只有九天半时间,我可要怎么留下师兄?好难……”
萧留年无动于衷,只道:“你要与我一直站在这里说话?”
云繁俏眸一转,了然地点点头:“确实不该一直让师兄站着。”她嘻嘻笑着拉他飞起,飘到莲花正中,倏尔倾身扑向他,将萧留年压在莲芯中央。
萧留年的手攥成拳落在身畔,闭上眼,少女的体香混着莲香却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鼻中,他可以感受到身体像被柔软的云朵压着,她似乎在轻轻地蠕动,他竭力克制着联翩浮想,却又无法控制地猜测她到底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的手抚向何处?她的唇点向哪里?她的齿会咬在何地?
就如同每次对敌,他总要预判对手的招式,然后防御亦或进攻。
而每每思及她的举动,他身体对应的位置就会随之发烫,像有羽毛似远似近的撩过,无需触及肌肤也能叫人战栗。
然而,云繁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趴在他胸前,听他心跳的声音,一边听一边浅浅的笑,她的发丝散在他胸口颈间,她的手把玩着他未绾的发,像猫一样乖巧。
“师兄想什么呢?”她开了口,声音与他胸腔里的跳动共鸣,直抵他的魂神。
萧留年觉得她浑身都是陷阱,呼吸是、声音是、目光是……他不理睬她,只绷紧心弦等待她最后的进攻,等那仿如燎原的大火席卷而来。
可是,他什么也没等到。
身体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云朵飘远,连她的气息和声音都跟着远了。
“师兄大伤初愈,这几日又在别鹤海寻找出口,想必也倦了,今日好好休息。”
萧留年睁开眸,只看到已浮至半空的云繁,她的目光天真纯良如昔,歪着头笑嘻嘻的俏颜写满戏谑,神情很平和,没有沾染半分欲/念,反叫他因为适才的种种揣测而心生羞愧。
云繁言出必行,抛下一句话,便飞离这朵巨大莲花。
萧留年却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就好似一场生死较量的斗法,他做足了准备,可对方却轻描淡写地将剑一扔,道了句“不打了”,就飘飘然离去。
看着云繁在离自己很远的另一侧玉座上盘膝坐下,他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想了,于是坐起,盘膝入定。
一夜无事,两厢安静。
转眼天渐明。
暂得清静的萧留年忽闻得三两声似泣非泣的细长声音,嘤嘤如诉,像一曲隔山而奏的箜篌。他未睁眼,只打开神识探去,眉心一拧。
大殿内白雾缭绕,宝珠华彩变得浅淡柔和,这阵隐约声音,从这一重重的白雾后面传来。
是云繁在哭?
可哪有人哭得这般勾魂——时长时短,时浅时沉,时低是高,时疾时徐……如同一阙歌谣,呜呜咽咽。
这个诡计多端的幽澜魔君,她又在做什么?
萧留年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扩张领地,又再往里探了些,忽然间一震。
白雾像一层又一层轻薄的纱帐,朦朦胧胧之间透出一抹影子,像儿时的皮影戏。
她躲在雾的后面,只看得出淡淡轮廓,像一笔妖娆的墨,弓着腰,脚绷在半空。所有的美好都藏得俨实,只有那笔线条玲珑的墨色,和她的声音,半真半幻飘在半空,让人自由揣测。
萧留年仿佛意识到什么,在片刻的震惊后,就要收回神识,然而面前的白雾却仿佛知道他的窥探,一只素手伸出,割开了白雾,像挑起的纱帐,露出云繁的脸庞。
潮/红的玉颜上唇□□滴,额头颊侧布满细汗,乌丝凌乱地粘在其上,一双星眼半睁,含着泪迷迷茫茫地看着他,似受了惊吓般,细碎的声音被她咬唇咽下……
刹那间,他猜到她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猜,谁会赢。
许个愿,别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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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入海
天光大亮, 殿内的仙雾旋旋绕绕,不知不觉消褪,嘤嘤如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除了殿外传来的一尘不变的海浪声和鹤鸣, 偌大九霄浮海阁里再无第三种声音。
一切, 像是个梦。
萧留年做过的, 最荒唐的无边春/梦。然而那个搅浑一潭静水的始作俑,却在雾散之后平静地盘坐原处,徒留那些靡靡音与色钻入人心,怎么都挥不去。
云繁已换回浮沧山的仙袍,襟口掖实, 裙裾拉平, 乌沉的青丝整整齐齐的梳好, 与前两日判若两人,恍恍惚惚间像回到浮沧山,依旧是那个聪明乖巧的小师妹,然而落入萧留年眼中, 浮现出的,却又是晨时于仙雾所见那一幕。
那一笔墨影,那一眼梨花春雨。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叫他心荡神摇, 通体生烫。
从前行走在外,他也不是没有遇过妖物魔修以色相迷惑,他们可比云繁要直接得多,对他用过药, 燃过香, 布过阵, 施过术……可纵然百般手段试尽,也换不到他一眼动容,更别提似今日这般咬牙苦撑。
他苦笑,也不知该怪她手段太高明,还是自己道心太不坚定。
也或许,和人有关。
“师兄!”俏生生的声音响起,有人摸了摸他的手,诧异非常,“你这是怎么了?”
萧留年睁眼,看着自己皮肤上覆着的一层薄冰,再听云繁这明知故问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戏谑,他心中生出浅怒,不肯搭理她。云繁倒不介意,只是催了些灵气化去他身上的薄冰,嗔道:“师兄也真是的,和自己过不去做什么?”
见他还是不开口,她拽起萧留年,拉他往外走去。
“要去何处?”他忍不住问道。
“外头。”云繁回得简单。
萧留年猛然驻足,眉头紧蹙:“光天化日的,你……”
他说不下去,薄面染红。就算这别鹤海没有其他人,但在外面做那等行径,他也很难接受。
云繁怔了怔,爆出阵银铃般的笑声来。
“师兄,你在想什么?光天化日,我要做什么?”她笑够后牵起他的手,边走边道,“我只是拉师兄上外面陪我练剑罢了。”
“练剑?”萧留年因为自己不光彩的猜测而发窘,却又因为她的回答而狐疑,“你只剩下九天了。”
“所以?”云繁不以为意地耸肩,“我应该把你按在床上?”
萧留年语塞,被她拉出大殿。
海风阵阵,多少刮散那些旖旎的猜测,云繁手中已经握起一柄剑,轻灵灵挽个剑花,道:“师兄,我的长风九式最后三式还是不得要领,师兄教我。”
见他眉头都快拧成结,她续道:“当年我进浮沧时,你答应过我会教我修行,陪我练剑,可是你往归溟一去十三年,从来没陪我练过一次剑。”
她说着露出失落的目光,萧留年难免想起与她这十三年间种种,别开头去,只道:“你还需要我教?”
“师兄,请赐教。”云繁却不管他应没应允,娇叱一声掠到半空。
几声鹤鸣响过,停在岸边石岩上的仙鹤被剑气惊飞,云繁拧腰折身,在萧留年面前施展起长风九式。这是浮沧山的基础剑法,虽然人人可学,但学精不易。萧留年闻得剑气,早已回过头来,看着灼灼烈日下的云繁,一招一式皆凌厉无比。
“风为无形有势之物,疾时可摧折万物,缓时可包容万物,你的长风剑,凌厉迅猛有余,却失之包容,只有杀气,没有生气,尤其是这最后三式,本就要兼收并蓄……”
他看了许久开口指点,说话之间手中亦擎起自己的剑,跃身半空挑剑聚剑,衣袂纷飞人如朝阳,手中长风剑气如烈芒一道,朝着云繁攻去。
只听“铮”地一声,云繁退了两步,手中长剑被他的剑气缠上,她展颜一笑,夸道:“好剑法!”话音没落,她又欺身而上,逼向萧留年。
日正当空,两道剑光不断交缠,铮铮之音不绝于耳,两个身影掠空而过,踏浪而行,在海面切磋得不亦悦乎,海面不时被剑气划破,丈许的高浪翻涌而起,再如水幕般落下,二人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水幕之中。
也不知何时,两人从互相切磋,变为双剑同招,萧留年最后一道剑气劈向海面,云繁与他同时出剑,两道剑气交缠化生龙形,在半空嘶吼着掀起滔天巨浪,海水被卷入剑气中,又化水龙绕着两人疾转,将两人圈在正中。
已是日暮时分,霞光满天际,云繁满面笑意,双颊生晕,比之天际霞彩更加明媚,不觉叫萧留年看痴,竟脱口道了声:“师妹……”
这一声师妹被哗哗水声掩盖,也不知她听没听到,只是笑得更加灿烂了。
海浪化雨,噼啪落下,浇得二人浑身湿透,云繁收起剑,双手将湿漉漉的鬓发捋向脑后,不妨那风雨龙入海后再度窜起,呼啸声响过耳畔,云繁似受了惊吓般往旁边一缩,萧留年下意识展开双臂……
待到佳人入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却已经被这只狡诈的狐狸牢牢搂住了腰。
像她这样的境界,哪会被这小小的风雨龙吓到,不过又是她的诡计罢了。
低下头,他果然看到她唇边挂着得逞般的笑,细柔的发一绺绺贴在额前鬓边,那身仙袍彻底湿伏于身,水珠滚过她的面颊,顺着颈滑入衣襟深处……这副模样,与他晨起在雾间所见何其相似。
“练完剑一身汗,脏死了!”云繁唇畔轻启,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陡然施力。
二人急坠而下,“哗啦”一声,水花四起,两人入海。
萧留年骤然睁大双眸,这海由灵源所成,受她所控,只朝他们涌来,将二人压在一起。这个时候,云繁又变成了魔修幽澜,用属于她特有的甜美天真展露着女人的万般风情,织成巨大的网,将他收在其间。
他推不开她,只能与她贴合,任由她搂着他的颈,将鲜艳欲滴的唇送到他唇畔。
别鹤海的水微甜,被她的舌尖一点点顶入他口中。
她的吻,一向是带着独属于她的疯狂,攻城掠地般不容拒绝。
萧留年似乎被她激起怒意,海水里的眼眸愈显幽沉,忽然间吮住她的舌,手攀到她的脑后,紧紧按着,不由分说开始索取。云繁对于他反客为主的行为有些诧异,但很快,她就沉醉其间。
海面上早已平静,只有徐徐海风掀起微浪,隐隐约约似有两尾鲛人交缠着随波逐流,顺着海水的方向,流入九霄浮海阁。
萧留年带着几分报复的痛快,对于这段时日她时不时的撩拨和自己不得不苦苦挣扎的克制的愤怒,嚼着她的唇,吮着她的舌,有种破罐破摔般的凶狠。
他一凶,云繁便化作云,似要在他怀中融化般,绵软而顺从。
暮色渐晚,云霞羞避,夜幕降临,“哗啦”又是一声水响,湿漉漉的两个人从九霄浮海阁大殿的莲池里站起,皆松了衣襟,乱了气息。
萧留年推开双眼迷离的云繁,飞上莲芯,他脸上情/潮未褪,可眉间怒意正盛,也不知是气云繁还是气自己。
云繁的手段,远比他想像的要高明太多,根本无需用任何媚门道法药宝,就能轻易勾出他心底蛇/欲,他险些就……而这才第二天而已。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眼神一沉,盘膝坐定,只将双眸一闭,再不看云繁。
云繁随之掠到他身边,还没开口忽觉萧留年身上的气息消失。她微蹙双眉,将湿发勾到耳后,指尖按在他眉心处,聚起一点灵气探入其间,然而这抹灵气立刻就被弹了出来。
果然……
她收回手,盯着师兄看了许久,忽然嗤嗤笑出声来。
她这是把他逼上绝路了,竟然封闭五感。
人有五感,眼耳鼻舌身:眼为色;耳为声;鼻为香;舌为味;身为触。世人之欲,常起于五感,声色香味触,皆为诱惑。她之前的手段,无非是在这五感上着手,师兄本就对她有情,因情生欲,五感为惑,很容易被她勾起欲、望,但现在他把自己五感封闭,便是将自己彻底隔绝。
虽然身体在这里,但他已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到、尝不到、触无感,就算她现在在这里遇险,他也不会有反应。
这招够狠,绝了她所有的路,可见……他是真的无法抵抗她的诱惑,才会行此下策。
不过,师兄依旧将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修士之欲欢可分作两种,肉身之愉与元神之愉。肉身欢愉乃是凡人常行之法,虽也百般滋味,但到底过于世俗,而元神交融,方为真正极乐。
“凡人苦短,仙人苦长,不过皆为这寂寥日子所扰,按我说,都该及时行乐才对。师兄,你这又是何必?”云繁喃喃道,“也罢,给你吧。”
她还没试过与人元神交融呢。
元神虚空,是她从来不准任何人触碰的禁区!
倒不是害怕有人趁虚而入图谋不轨,只是神识世界,乃她最无保留之地,有她不愿被窥破的一切隐秘情绪,若非真正信任之人,她绝无可能交出。
但若是萧留年,她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抗拒。
五感可封,元神却无法封,正好,他独存元神意识,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先得其神,再掠其身,没有差别。
如此想着,云繁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师兄,你这是何必呢?
下章,你们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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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销魂蚀骨
说到魂神交融这件事, 云繁向来只闻其名,未知其径,不过她这人就是有个臭毛病, 我行我素, 想做的事, 哪怕不知道该如何进行, 也会自己摸索出门路。
想到就做,云繁将萧留年的肉身挪了个方向,顺道狠狠拧了把他的脸颊,才正面对着他盘坐落榻,闭上双眸。
既要魂神交融, 她自然要先找到他的元神。
一道神光自她眉间逸出, 化作个不及巴掌大的小人, 在萧留年眉心逗留片刻,倏地隐入他的眉心,进了他的虚境。
所谓虚境,乃是修士炼到一境界后生出神识, 再由神识所化的虚空幻境,会随修士境界的提升、心境的强大而越发强悍。元神纳于虚境之中,自成世界,而现在, 萧留年的元神就藏在他的虚境之中。
云繁的元神飞入萧留年的神识后,就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寻。
不论任何修士,在没有主人的允许之下,虚境都是不容外人踏足窥探的领域, 私闯虚境会被视如夺舍, 将遭遇元神抵抗, 轻则神识受损,重则神魂绞灭。云繁可不想自己的元神被师兄的元神绞杀,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没多久她就探寻到一团浑噩。那就是虚境的结界,只要她的元神融进这团浑噩,就能到达萧留年的虚境。
能够融进虚境结界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元神力量强于萧留年许多,可以强行进入;一个是萧留年接受她的元神,敞开虚境任她进入。
而这两者,云繁都不具备,在踏足他的虚境结界时,她已经做好遇到攻击的准备,然而,意料中来自元神的攻击并没出现。
她如入无人之地,萧留年的虚境对她没有丝毫抵抗。
云繁触及那团浑噩时,只感觉到让元神十分舒服的温柔,像置身于温暖的云絮之间,暖融融、轻飘飘……无比舒坦。
奇怪?师兄知道她会探入他的虚境,所以没有抵抗?
这不可能!
萧留年的为人她很清楚,为了抵抗她的接近,连五感都封闭了,又怎会容许她踏足他的虚境?
云繁想不明白,但她的元神已经融入他的虚境,也已不及多思。他的虚境传来股十分奇特的气息,熟悉而迷人,像她最爱的,属于萧留年的温柔,化作风和雨,缠绕拥抱而来,像一杯醉人的酒,竟勾起她魂神一阵阵战栗。
还没遇到萧留年的元神,云繁竟就已经生出股无上舒坦,若是肉身在此,必要发出声喟叹。
师兄这是……魂神比身体更早一步就接受了她?
云繁不是很明白,但她心情非常愉快。
浑噩结界很快消失,露出萧留年的虚境,这是个非常干净的虚境,一如萧留年的人。
他心里的世界,竟也是一片清静海,海面平静无波,正中央是座冰山,光芒闪耀。萧留年着白衣、披长发,盘坐于冰山之上,如同神祗拒人千里之外。
那片被埋在海底的冰山,却又如同沉睡于深海的巨兽,冻结着让人看不清且难以窥探的秘密。
他的虚境,有些奇怪。
云繁心里生出些微探究的好奇,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波又一波源自魂神的快意所俘获,无法再思考其它,只想靠近萧留年。
这就是魂神的吸引力?
连她亦会变得难以控制?
几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间,海面忽然无风起浪,海中飞出无数道水流,这些水流粘稠胶着,像触手,也像柔软的丝带,四面八方缠向云繁。云繁从上面察觉不到任何敌意,只有汹涌澎湃的情绪……像被压抑克制了许久某种欲/望,化作实形。
虚境中的一切,都是主人内心最真实的幻化。
云繁任由自己被无数水之触须缠绕,拉向萧留年。
————
封闭了五感后,萧留年获得短暂的平静,没有人再无所不用其及的撩拨他,他似乎松了口气,想着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然而心里的空洞却似乎越来越大。
师门所授的凝神静心的各种法诀已经帮不到他,他虽然看不到云繁,也感受不到她,但她的影子却又无孔不入般出现在他的魂神之中。
他在想她……
他知道这太不应该,他应该立刻沉下心来摆脱云繁的纠缠,回到九寰,回到浮沧,那里还有无数事等着他回去交代,师尊的死也需要他回去查个水落石,但是该死的,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心里所想,竟然是她。
不可遏制地,入了魔一般。
越是想要放下这些念想,他就越加心浮气躁,难以平静。而就在这样的自我挣扎中,他的元神忽然一颤,仿佛被云繁搂住般,她的唇、她的呼吸、她的发、她的肌肤……全部化成直抵魂神的战栗,骤然来袭。
他骤然间睁眼,双眸陡然大震——一道半透明的魂影,被海水所化的无数触须抓在半空,送到他的面前。
那道魂影若隐若现,脸庞有些模糊,但他知道,这是云繁。
长发凌乱地飘散着,她像没有骨头般浮着,被他的念想牢牢抓住,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他魂神如焚,烧尽所有理智。
“云繁?!”他喃喃一声。
她是怎么进来的?何时进来的?这是他的虚境,为何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无数的疑问都化作见到她的震憾,萧留年却没有余力再去思考答案,因为云繁已被送进他的怀中。
两道魂神相触,彼此皆是一震。凌驾于五感之上的,源自元神魂魄的愉悦,让人忘却所有外务,彻底抛开束缚,像撕破夜幕的天星,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般的痛快与肆意。
而他那些于清醒时苦苦克制之下潜藏的念想,在这一刻化作巨大的魂爪,在她入魂的那个瞬间,将她死死禁锢在他的元神虚影间,不容逃脱。
云繁一时觉得自己化作春雨,浇融坚冰,同归静海;一时又觉得自己是星火,烧尽玄木,同化烟尘……
她全然没有料到,自己与萧留年的魂神可以契合得如此完美。
萧留年已然抛开所有,不管这一场较量到底出自谁的主意,又由谁来主导,会隧了谁的意,称了谁的心。
他从未如此急切想要得到什么过,用尽一切力量。
两道光影缠扭着,从冰山上坠入海中,如堕深渊,又自海间飞出,纵入云间,化雨而落。
魂神如蛟似蛇,深海纵横,长空云雨,自在极乐,难分难舍。
一个带着毁灭般的放纵,一个带着沉沦般的堕落,抵死缱绻,只将这一瞬极乐刻进魂神。
————
不知多久,魂神各归其位,可这一场较量仍未结束。
九霄浮海阁的大殿静谧如初,清风徐入,摇动满池花叶,这朵巨大的莲花,似也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云繁睁开眼,一时间尚未分清此间为何,仿佛还处在那灭顶般的极致痛快中,目之所及,是近在咫尺的师兄。
他亦已睁眼,眸中清明早就消失,眼帘半垂间流淌过一缕妖光,竟是从前未有的风流,只定定看着她。
她把她那如浮沧雪、别鹤海般的师兄,蛊惑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真是好看极了。
她咬咬唇,目光与他的眼神交融,似乎在诉说什么,他的面庞渐渐又浮起红潮。
柔软薄韧的素光缎飞出,不由分说缠住他的双腕,将他的手扯过头,再拉向莲榻。萧留年竟未置一辞,顺从地倒下,长发散落在莲榻之上,眼微挑着,着了魔般迷人。
云繁欺身而上,双手缠住他的脖颈,细语随吻落在他耳畔。
“师兄,还剩下一天时间。”她呢喃着,委委屈屈,“你真要离开我吗?”
虚境纵情已八日,算上他们浪费的那一天时间,离他们的十天之赌,只剩最后一天。虽然她成功与他魂神交融,然而还差一步,这赌没结束。
萧留年没有开口,只是由着她肆意而为,眼神却逐渐滚烫。
他的脸越来越红,神情也失去最初的平静,渐渐有了些克制的狰狞,云繁倒只是趴在他颈间,咬着他的耳垂,絮絮说着什么……他忍耐着,压抑着,最终猛地攥拳,用力挣开缚腕的素光缎,一手穿过她的发间,狠狠按在她后脑之上,不由分说落吻,反客为主。
云繁细碎的吟声,散在他的唇间。
天光移转,殿内的光影斑斑驳驳的交错转换,渐渐归于暮色,血红的晚霞铺满天际。
海浪哗哗声间,隐隐约约是低沉的喘声,鹤鸣阵阵却掩不去女人绵长细碎的音,似诉似泣。
清净海化成一抷浊流。
天昏地暗。
作者有话说:
就……不知道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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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云繁
一场赌约, 萧留年输得一败涂地。
第十三日晨,云雨初歇。殿上白雾缭绕,靡靡气息未散, 催人情动。
云繁侧身贴在萧留年怀中而睡, 津汗盈肤后变得愈发莹润, 雪白的肌肤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 其间散落着不少红痕,如同樱花沾身一般。薄纱似的素光缎缠在她的腰间,一端垂落莲花,浮在水面上随波轻荡着,另一端却缠绕在萧留年身上。
二人像被绑在一起般, 难分难舍, 如同此刻散落满榻的, 纠缠不清的凌乱乌发。
萧留年已经醒来,支肘撑头侧卧于榻,正半垂眼帘看着怀中人,目光藏在晨间晦暗不明的光线里, 叫人猜不透看不穿,已不似从前清朗,只有眉间那抹温柔,化作浓情蜜意, 随着他的吻落在云繁肩头。
云繁嘤咛一声,眼眸将睁似要醒来,微颤的睫毛间还留有未干的泪珠子,是昨夜忘情之际痛快的证据, 待她这眼眸睁开, 那泪珠子含在眼眶里, 湿漉漉的看着人,好似被对面那人揉碎了一般。
明明先动手的是她,可这副不堪承受的神情,却叫萧留年觉得,全是他的过错。
“师兄……”她动动唇,声音细细的,会勾魂一般。
没等她说完,一只大掌忽然扣上她的腰肢,将她翻过,几缕乱发拂过她的面颊,萧留年覆唇而下,夺去她的余音。
粘粘腻腻的声音响起,津液扯着丝儿,他像尝了腥得了趣的凶兽,一发不可收拾,连眼都是狠的。
半晌,这吻方息。
云繁攀着他的背,道:“师兄饶我。”
她这一声“师兄”,总叫得动听缠绵,莫名就叫他心尖颤动。
“饶你?”萧留年盯着她唇角晶亮的痕迹,声音又沉又哑,“先撩者可是你,不应该是你饶过我吗?”
云繁搓着他颈间被自己吮出的红斑,鼻尖与他的鼻尖蹭蹭,餍足道:“师兄这般,我也遭不住呀。”
“你若遭不住,我岂非要死在你身上?”他俯望她,眼里淌过暧昧的光,又将唇凑到她耳畔,道,“你这身体……”
沙哑余音渐小,只落进她的耳中,再无第三者可闻。
云繁听得嗤嗤笑起,花枝乱颤,一身雪肤愈红。
元神是懒的,身体是倦的,只有心情是愉快的。
她喜欢这样恣意的快活,什么修魔修仙,营营役役,哪敌和他这一场抵死缠绵。
————
耳鬓厮磨了半晌,二人才终于起身。
天色又已暗,朗月星稀。
萧留年在海边负手而立,着一袭宽袍襟口半敞,衣袂被海风吹得猎猎如舞,满头长发不绾不束随意披散,人被月光笼罩,飘飘摇摇似随时要飞仙而离般。
他神情平静,再无先前种种愤怒急切与羞恼窘迫,目光沉寂如此刻海面,波澜沉潜间不见底。
约定的十天时间早就过去,他和她之间一场荒唐,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通通都做了个遍。从最初的抵抗到后来的放任再到最终的食髓知味反客为主……他根本无力招架她慑魂夺魄的美好,她的身上,总有一股让人放纵沉沦的魔力,可以让人忘却生死,忘却烦恼,但求一夕欢娱。
像某种毒,让人欲罢不能。
这是属于幽澜魔君的魅力,和浮沧山的小师妹并不一样。
他已经非常清楚,从归溟回到浮沧再遇云繁那一刻起,她就已渐渐不再扮演浮沧山那天真无邪的师妹了,露出她小小的却又藏着毒素的獠牙。她像个老道的猎手,用这十三年同门情谊作饵,一步一步引他进入她的圈套,待到他察觉时早就泥足深陷。
如果两个人一开始就以仙魔的身份相识,他想他们之间也许没有任何可能吧,一个是任性妄为的魔修,一个是循规蹈矩的仙修,不同道不同心,谁也看不上谁。
可就是这样殊途的两个人,却都守不住心,守不住身。
“师兄,在想什么?”
俏皮的声音响起,他的身后来了人。
他转过头,瞳眸微缩。云繁身上只披着素光缎,腕间脚踝都挂着铃铛,每一步都踩出声声勾魂的铃音。素光缎缠绕过她的身体,勾勒出玲珑线条后曲曲绕绕飘飞于空,这让她像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亦或魔女,雪肤丹口,在月光妖娆妩媚,有幽澜的魔性,亦有云繁的天真。
入魂的美。
“没什么。”他摇摇头,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云繁走到他身后,伸手从后搂住他的腰,像只讨怜的小兽般,蹭蹭他的背,道:“师兄,你输了。”
“嗯,我输了。”萧留年回答得干脆。
守了两百多年的元阳给了她,不论是身还是心,他都没有保住。
“那你可愿留在这里陪着我?”云繁问道。
她的手在他胸前不安分地拨弄着,被他一掌攥住。
“愿赌服输。”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云繁想了想,松开手,飞身于他面前,望着他的眼道:“那我们双修吧,此地灵源充沛,我有六柱灵根与阴阳元丹,可助你我以最快的速度的甄至化神。”
双修一词,让萧留年想起这十多日间的种种荒唐,薄面仍旧不自觉地微微泛红,开口却仍没什么波澜:“听你的。”
竟是绝口不提浮沧山的事。
云繁蹙蹙眉,定定看着他半晌,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什么,却徒劳无功,她咬咬唇,做了个决定。
素手一翻,她的掌心祭起面镜子。
确切点来说,是个雕着梦魇兽铜镜框,镜面空无一物。
“师兄,双修之法讲求二人一心,彼此信任,可你并不信我,对吗?”她道,见他有开口的意思,摆手打断,自顾自续道,“我不怪你,毕竟是我骗你在先。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换不回你这十三年信任。这是伽兰山的照心镜,可以照见最真实的过往。”
照心食梦镜是伽兰山的法宝,只要施术者愿意,就能以此镜照出自己的过往,再制出一模一样的梦境。
人会说谎,但法宝不会。
这面镜子悬浮于她的心口头,空荡荡的镜面浮现厚厚云层,似乎掩藏着什么,待人探知。
“不用了,云繁。”萧留年拒绝道。
云繁却牵起他的手,将他的手缓缓送到照心镜的正中央。伴着她一声悠悠呢喃,萧留年的元神被照心镜拉到了一个陌生地方。
————
那是个不算繁华却也算富庶的边陲小镇,镇上有个开酒坊的富户,姓云,酒酿得不错,远近闻名,是以生意也不错,日子过得富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富户夫妻二人成亲数年,膝下只得一个女儿,生得冰雪聪明,原是夫妻两人的掌上明珠。只是这个女儿长到四岁时,夫妻两人又生了个儿子,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萧留年是在云家五进大宅子后院的大芭蕉下看到年仅四岁的云繁。
她比他们在蛇渊初识时看起来要更小些,穿一身半旧的裙子,手里握着半个馒头,躲在芭蕉叶下盯着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屋子。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写满稚气,并没有后来超越年龄般的通透,她有些气恼,一边小口咬着手里的馒头,一边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这么久还找不到我吗?”
这是从前她和阿爹阿娘常玩的小游戏,每回她躲起来,家人总能找到她,逗她笑。这次她藏得并不隐蔽,他们没道理找不到人的。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却没有任何人找到这里,更没有人发现小姑娘的失踪,这府里的人各行各事,都围着那个啼哭声不断的房间打转。
萧留年看出什么来,站在她身边,很想同她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她听不到。
直到天星满布,小云繁蜷在蕉叶下睡着,手里的半个馒头滚到地上,她才揉着眼醒来。依然没人找她,她眼眶红红地从蕉叶走出,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自那以后,她就变得安安静静,不再吵闹撒娇,怕吵醒弟弟惹父母心烦,也不再要求什么,因为父母不会给。
萧留年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乖巧,心渐渐揪起,眉头拢得死紧。
直到她五岁那一天,破城之日来临。
她曾经轻描淡写提到过的一切——“马蹄的声音踏响长夜,尖叫声划破寂静,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烧红,婴孩的啼哭、妇人歇斯底里的挣扎、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剑影斩断,只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都化成了鲜血淋漓的画面。
然而更加残酷的是,五岁的小云繁被人从逃亡的马车上推下。
她骗了他,她没有为她挡枪挡剑的父母,她被遗弃在战乱之中。
两个故事的结局都一样,萧留年不敢说哪个对哪个错,但目睹她被推下马车的那个刹那,他出离愤怒。
他看着她满脸惊恐,眼里布满泪水,慌乱无助地蹒跚追在马车后面,他无比希望自己和她的相遇,是在她真正的五岁那年。
即使明知这一切发生于过往,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还是情不自禁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从她瘦弱的身体穿过。
他只能跟着她,看她所目睹的一切,听她所听闻的一切,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
近在咫尺的死亡,不堪的画面,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看着她游魂般的生存在堆满尸体的村镇,最后被游方道士捡走,又被卖进媚门,挣扎在九寰仙界求存。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云繁。
从不会讨好他人,到逢人先露三分笑颜,从不会揣摩人心,到察言观色间把握人心,从一介散修到魔君幽澜……这其间多少痛多少苦,大抵只有她自己心中最清楚。
相较之下,浮沧山十三载带给她的,于她两百多年的寿元中,太少太少。
他多希望她一直是浮沧山的小师妹,没有那两百年的挣扎求存,没有被父母推落深渊的痛苦,被浮沧山的师叔们宠着爱着,被他爱护着,什么苦都不必吃,更不必被身边人背叛,险些身死幽澜山。
恍恍惚惚之间,两百年岁月不过眨眼之间。
萧留年再睁眼之时,照心镜镜心的厚云散开,镜面依然空无一物,别鹤海的天地仍是宁静,云繁也还是千娇百媚的模样,好似一切不曾发生。
“师兄,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世间的确没有叫常平村的地方,但是……真的有一个叫云繁的孩子。”云繁的声音响起,与他在镜中梦境里听到的声音,似乎重叠起来。
萧留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倾身用力抱住了她。
“师兄信我了吗?”她问他。
“信。”他点下头,将心中不断泛起的痛意,化作双臂的力量,再不想松手。
“那么从今日起,师兄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好不好?”她又问道。
“好,我是你一个人的,谁都抢不起,也夺不去。”他道,像发誓一样。
云繁便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了吧,该准备回去了?
————
第77章 变数
别鹤海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外头的一切喧嚣都影响不到这里,仿佛不在九寰仙界般。
自那场赌约萧留年彻底败给云繁之后,他似乎也歇了离开别鹤海的心, 对关于浮沧山的事绝口不提, 每日只与云繁专注修行。
叫他没有想到的是, 二人双修时境界提升的速度, 竟然比一个人修行还要快。照理来说,这里的灵源经云繁阴阳仙魔体转化之后再渡给他,对云繁来说速度必然不如她一个人修行来得快,然而奇怪的是,二人双修之后, 魂神灵肉合一, 没有丝毫排斥, 此地灵源在二人体内流转,如经一人之体。
他们两人,一为魔一为仙,云繁那颗多出来的阴阳仙丹就像是仙魔之间的一扇门, 能够让他们互通无碍,简直像是为他们两人而生一般,这很奇妙。
外人在此地修行,一日抵百日, 而他们合双人之力,却有以日抵年的效用。
这个速度,是九寰修士想都不敢想的。
萧留年问过云繁这门双修功法的来历和修炼口诀,云繁并没瞒他, 一五一十都说予他听, 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双修功法, 不过只是媚门普通的双修功法,并无任何奇特之处,按说不可能进展如此顺利神速。
首先普通修士要想双修达到魂神灵肉合一这个境界,就已经是件极困难的事了。哪怕他二人确是两情相悦,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达到这个境界。
云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对双修没有研究,天妩仙君又只传授了一半口诀,她还参不透这其中奥妙。
不过她这个人当了这么多年散修,大部分功法都靠自己摸索领会,无师自通,所以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这世间功法,无非都是被人摸索创造出来的,那她也就摸索着修炼吧。
“你也不怕走火入魔?”萧留年听到她这番话时,才知道这位幽澜魔君的胆子有多大。
“走火入魔了再说吧。”云繁答得轻轻松松。她贪生,但也不怕死,绵长的寿元对她来说,如果走得太过谨慎无聊,她会觉得生不如死。
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鱼水之欢的滋味似乎怎样也尝不够,她每天总要与萧留年缠绵缱绻一番,总爱看他在她百般撩拨下咬牙切齿的模样,听他带着喘息的低沉的声音,恨恨道一声:“还不够吗?我总归有一日要死在你身上。”
只是说归说,骂归骂,把他惹急了,到头来最狠的还是他。像闭眼的雄狮,任她予取予求,但生了气睁开眼,还是要咬着她的脖颈将她抵在榻上,换一番难舍难分的耳鬓厮磨,雨露散遍。
百般花样玩过,二人之间总归是她进一步他便退半步,他强三分她则柔五分,于这强弱软硬之间颠鸾倒凤地推拉互补,直将这宁静海化作销魂魔窟,云翻雨腾搅得莲妖水浊。
在莲心时,萧留年就像变了个人,眼底清明尽化风雨,眉梢写满风流,他本就生得好,如今被云繁一番调、教勾、引,竟逼出几分邪性来,愈发俊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离了云繁时仍是正人君子,一到云繁身边,便有了那媚门郎君的风流。
云繁亦比进别鹤海时要更漂亮了,原就雪白的肌肤里透着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体态愈纤柔,眉眼愈动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迷人,宜喜宜嗔,怒时冶艳,笑时娇憨,风情万种当得,天真纯洁亦兼之……真真是百媚千姿,魔骨仙颜。
这就是双修的妙处,阴阳调合,各得其养。
快活日子匆匆又过百日,在此修行以日抵年,二人境界双双元婴期满,面临破境。
突破元婴到化神境界,这是个大坎,她与萧留年需要共同闭关突破,没有比别鹤海更好的闭关地,他们在这里不受外界打扰,灵源亦取之不尽,云繁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以并没考虑多久,很快就决定下来,明日闭关突破。
从九霄浮海阁里出来,她展目四望,寻找萧留年的身影,打算找他商量这桩事。
别鹤海的这个海中浮岛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岸边。萧留年坐在他最喜欢的礁石上,倚着那只五色鹤王,一手揉着伏在他脚边的小鹤脑袋,一手擎着方玉牌正怔怔地看。
他今日难得束起发,随意扎在脑后,远远望去,不是浮沧山沉稳的大师兄,倒像是骑鹤归仙的少年郎,满身恣意。说来也奇怪,这别鹤海虽然被她掌控着,可这里的仙鹤却与萧留年更加亲近,尤其那只五色鹤王,平时高傲骄矜,就连对她也只是敷衍般的听令,但在萧留年面前却愿意垂颈厮磨,温顺得像他豢养的灵宠。
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留年才是别鹤海的主人。
人未至,铃音先响。萧留年察觉到云繁的到来,翻手收起那枚玉牌。
“藏什么?我都看到了。”云繁在他身畔落下,挨入他怀中,嗔道。
萧留年侧眸望她——她今日穿着云朵般的罩衫,里面是件云霞色的裙,玉白的小腿从裙伸出,曲在地上,露出踝间画的一朵莲,又妖又纯。
“怎么?想回浮沧?”云繁见他不答,追问道。
他刚刚握在手中的,是浮沧山的传音玉。
“想。你肯放我?”萧留年道。
这是二人数月内首次提起浮沧山。
他们手里各有一枚浮沧山弟子牌,那玉牌也是传音玉,可自从进了别鹤海后,这玉牌从没亮起,想来此地自有隔绝外界术法传音的禁制,亦或是位处裂隙秘境,外头的消息,一点都传不进来。
也不知道如今浮沧山怎样了。魔修围山,众仙猜忌,本就是个难解的局,好不容易盼到道祖归来,却又当着浮沧众师叔们的面,被大弟子弑于浮海沧云之上……
“不放。”云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萧留年对她的答案毫无意外,勾唇笑笑,抬手拈住她的唇珠,细细摩挲着。
她脸上未施脂粉,唇瓣上自然也没抹口脂,色泽晶莹,触之软柔,摩挲起来特别舒服。
云繁启唇,贝齿咬住他的指头,狠狠一磨。
萧留年“嘶”了声,却没有抽回手,由着她舔舔咬咬……搅得他心里一股邪火直冒。
“你恨我吗?”云繁却“呸”地吐掉他的指,攥住他的衣襟问道。
萧留年反问她:“恨你什么?”
“恨我将你囚在此地。”她捋捋发丝,小脚趾一勾,划过他的腿。
“恨的……”他倾身俯唇,“恨得想要吞了你。”
炙热的唇来袭,换来她一声咕哝:“萧留年,待你我修为大成,我陪你回浮沧。”
他的吻顿了顿,片刻后又化疾雨落下。
恨她吗?大抵是恨的,他为她弑师,她却将他囚禁于此。
爱她吗?肯定是爱的……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深,更不知为何起,为何深……
百日纵情,是萧留年这一生有过最荒唐的时光,却也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像火焰,烧毁天地,铺出满天晚霞,却是一天将尽。
日后,不知何以为继。
别鹤海第九月,云繁携萧留年于九霄浮海阁内闭关破境冲化神。
足三月。
静海生波,灵源聚涌,天地异象再起,一龙一凤虚影自九霄浮海阁上飞出,交缠着俯冲入海,又飞入云间,如同疾电般撕破天宇,呼啸而去。
————
浮沧山有千山万峰,一眼望不到头,然而如今却有半数归于黑暗,另半数被炽烈金芒笼罩着。
自一年前魔修围山,道祖陨落起,九寰就陷入混战,仙界分崩,三宗决裂,浮沧成为仙界众矢之的,被围攻已达一年之久,有半数山峦尽落敌手。
这片金光,乃是半年前开启的护山重阵,以镇山仙宝《道祖驭龙图》为祭,倾浮沧最后力量,方苦苦支撑到现在。
可眼下……也是岌岌可危,已到生死存亡关头。
今日,浮沧山的风,刮得有些凶猛,很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伽兰山的一念站在伽兰塔最高处的悬栏上,闭着眼远眺浮沧,风呼啸而过,他的眉宇仍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望了多久,远空掠来三人,一一落在了他的身边。
“一念,你急召我等来此,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凌佑安的声音响起,他刚毅的脸庞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沉冷而肃杀。
来的人,是留在浮沧主持大局的凌佑安,和负责后勤的风兰雪与伤重归来的柳昭。
外头已是深夜,然在护山重阵的金光之下,这里依然亮敞,他们的脸均都蒙上淡淡金光。
一念缓缓点头,转过身,指向身后最高的伽兰塔室。
“你们看。”
三人随之望去,风兰雪叹道:“这是用来存放穆师兄八宝净璃灯的塔室,怎么了?”
八宝净璃灯是穆重昼的命魂灯,由七朵莲烛环绕一柱净璃灯而成,烛亮人在,烛尽灭人便陨。当日萧留年弑师后,这盏八宝净璃灯就全部熄灭了。
今日望去,这灯也没有亮起。
风兰雪不知道一念何意。
“你们仔细看,净璃灯的灯柱。”一念提醒道。
八宝净璃灯有八盏灯,七莲烛和净璃芯,净璃柱是其他七烛的烛火之源,同时也是第八盏灯的灯芯,会绽放幽蓝色光芒。
凌佑安闻言,走近了一些,凝神望去,忽然间,双眸骤睁。
“净璃灯的灯柱里面……”他不可思议道。
灯柱之中,出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光芒,像随时要飘散的魂魄。
“是的,八宝净璃灯复燃了。师兄他……身死魂未灭,尚在九寰,不日将归。”一念静静道。
作者有话说:
冲结局了,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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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化神
闭关第三月, 别鹤海生波。
静海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万里无云的碧空被厚重阴云所压,天海沉沉宛如变成另外一个世界, 几道银亮蛇电自云间窜过, 化作炸雷落下, 像要将这天地劈开般, 落在九霄浮海阁正上方。
一声凄厉鹤唳响彻天宇,五色光芒化作一道虹桥,弯架在这片诡谲难明的天海之间,鹤王带着群鹤疾飞到九霄浮海阁处,却被恐怖至极的气息震开, 只能惊急地围着九霄阁打转。
惊雷银电一道跟着一道砸下, 一道比一道可怕, 带着毁灭万物的力量,砸落九霄浮海阁。
九霄浮海阁剧烈的震动起来,同时波及整片别鹤海,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海面绽开, 一望无际的别鹤海同时炸起无数十丈高浪,高浪成圈围着九霄浮海阁,又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城墙般,在替九霄浮海阁承受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
不过破婴化神而已, 怎会引发如此恐怖的天劫?
这一点,就连现下闭关于莲芯的萧留年和云繁都参不透。
天雷为劫,乃是修士飞升亦或大能施展逆天禁术时,才会引发的可怕天象, 而他们不过是从元婴突破到化神而已, 按常理是要面临心境与身体的双重劫关, 而这两关他们皆已闯过,眼见化神将成,二人元神龙影凤象已出,可异变突降。
纵然因云繁六柱灵根与阴阳金丹的关系会引发天呈异象,也绝无可能导致天劫。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二人均想不通,但天劫已至,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想因果,只能想办法承受。
云繁眉宇紧锁,元神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被天地碾压一般,萧留年也没比她好,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都碎掉般痛着,大颗的汗珠自额头滚落。
紧闭的眼睁开,二人都说不出话,只能以目光浅浅对望。
幸而,这座九霄浮海阁似乎对今日的雷劫早有准备,第一道天雷落下时,浮海阁同时开启了一道强悍屏障,将天雷拦在屏障之外。而浮海阁的力量,来自别鹤海,现在整个别鹤海都在替他们抵挡这阵天雷大劫。
雷劫有三、六、九之分,三雷为小天劫,九雷为飞升大劫,六雷介于二者之间。萧留年和云繁所面临的雷劫,早已超过三雷,天雷一道比一道强烈,渐渐的,连别鹤海和九霄浮海阁也渐渐吃不消。
云繁已经感受到九霄浮海阁的颤抖,鹤声更厉,楼阁颤得厉害,似乎随时都有溃塌的风险,而天雷才过五道,若以六道论,他们还要承受最后一道。
而这一道,将会是前五道威力的数倍之多,绝非他们现在所能承受的。
云繁咬咬牙,看着萧留年,他似乎明白她的想法,点下头去。
刹时间,黑金二光自她腹间涌出,一枚阴阳双色金丹竟离体而出,飞到二人头上,渐渐化成巨大阴阳符,别鹤海的灵源似都受其所召般,争先恐后朝这枚金丹涌来,化作仙气冲入丹中。
已然化归魔体的云繁再度祭起五色鹤羽,扬手将鹤羽扔出。
一道细长的虹芒划过,鹤羽飞出九霄浮海阁,飞到别鹤海之上,在这片黑沉沉的天海间撕开一道巨大裂隙,无上妖力涌入。
别鹤海与万妖海是相连的,别鹤海的力量已不足抵御天雷,那么……加上万妖海的魔气,如何?
她抬起头,目光狰狞地穿过九霄浮海阁,望向天际。
想要她的命,那就来试试。
————
夜色环抱之中,浮沧山的七峰一海被金光笼罩,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斗法的声音停止,四周陷入短暂的平静,两边都暂时偃旗息鼓,准着下一场攻击和抵御。
这夜的风,刮得很猛烈,金光摇摇晃晃,看起来不太稳当,岌岌可危的模样让浮沧的弟子心中均感不安。
“师姐明日又要随紫宸峰的师兄们赴战了?”霍危的声音响起,虽然嗓音仍似从前,可那语气沉敛,已无旧日毛躁。
他着一袭玄青战甲,头发仍旧高高束起,眉间的少年颜色已改,染上几抹风霜,没了从前爱笑爱闹的眉眼。
慕渐惜站在他的对面,看着这样的他,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过,可霜雪般的容颜仍旧冰冽。她点点头,道:“嗯,来同你道个别。”
这场仙魔混战已经持续了一年,宗门里的弟子,境界修为够的,都已经派往前方迎敌,慕渐惜作为凌佑安的亲传弟子,早已上过几次战场,但这一次,是有些不同的。
师尊说宗门的护山大阵已经维持不了多久,这一战恐怕是要倾尽全力劈出一条生路来,生死祸福难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赴战之前,要来找这个从小到大都看不顺眼的师弟告别,可能她在师门内真的没有多少交心的朋友,虽然一见面就要斗嘴,但霍危应该是少数几个可以挑起她火气的人,所以……也算难得吧。
“我们一起进的浮沧山,可是越安姐不在,云繁也走了,就剩你我二人。”霍危淡淡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都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他视同至亲的人,到如今都不在了。
“霍危,别想那么多,我好好迎敌,你守好山门。”慕渐惜走上前,拍拍他的肩。
霍危点下头,脑后的马尾轻轻扫过她的手。
她又道:“如果实在守不住了,就逃吧。”
霍危有些诧异,这不像是慕渐惜会说的话,但抬眼看时,慕渐惜却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他攥攥拳,恨自己从前懒散不知进取,辜负了天赋浪费了光阴,这一年以来哪怕再努力也只能修到筑基期满,离金丹差了一步,不能随他们一起迎敌。
“师姐……”他叫住了她。
慕渐惜驻足回眸,只见他走到自己身边,抬起手摊开掌心。
掌心上是枚红通通的裹着糖粉的小丹果。
“尝尝,吃了会开心。”他道。
从前,慕渐惜是看不上这些人间凡物,但今日,她破天荒拈起这颗小糖果含入口中,片刻后道:“谢谢,很甜。”
语毕,她再度转身,朝后挥挥手,含糊道了句:“走了,保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没等她走出多远,忽然之间浮沧全境地动,一道黑光自沧云浮海上冲天而起,风云陡变。
四周的风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山间有种凝固静止般的错觉。
无境之海,亦是万妖海里所纳魔气,顷刻之间朝着浮沧山这座九霄浮海阁涌去,海上雾尽,现出远处张牙舞爪般的可怕妖域。
————
浓郁魔气涌入别鹤海,化作黑色飓风卷进云繁阴阳金丹所化丹图之中,与别鹤海的力量一起交错旋转成巨大阴阳图,笼罩九霄浮海阁上。
银亮蛇电穿云而过,朝着九霄浮海阁上空汇聚,让人毛骨怵然的天地劫力带着无上浩威化作一道炽眼电光,在惊雷震海之时落下。
毁天灭地般的波动向外无声绽开,那道炽电没入丹图中,刹时间,天倾海覆,弥漫于整个别鹤海的灵源与魔气疯狂震动起来,宛如无数渺小蝼蚁与天争地斗,以微小之力聚沙成塔扛下了这来自天外的劫电。
轰——
丹图在天雷之下碎成齑粉,连带云繁的金丹也化为乌有,可这倾尽两海之力所成的仙魔之象却化作满天黑金碎芒,星星点点落下,回归二人。
云繁只觉得神识一阵难忍的刺疼,虽然阴阳金丹化作无上神力归来,但金丹破碎之时所带来的痛苦却叫她无力承受。一口鲜血喷出,她倒在萧留年怀中。
萧留年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天劫神雷的余威犹存,破图而落,穿过九霄浮海阁砸下。
剜神剔骨般的痛浮现,他以肉身硬扛这道雷威,皮开肉绽之际,殷红鲜血染遍薄衫,护得云繁无恙。
六道天雷过去,天际云散,终于没有第七道神雷。
半空中黑的金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云繁觉得体内有什么禁锢被这阵天雷冲开,无上力量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涌来,随着这满天碎金冲入自己身体。
“师兄……”她却抹抹萧留年的脸,沾了满手血。
他的脸满是鲜血,天雷让他皮开肉绽,这张英俊的脸亦难免受伤。
“无妨。”萧留年抱着她坐直,道,“你已化神,境界修为甚至已逾化神,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将此间力量收归己用。”
“一起。”她简单道。
“好。”他回道,却俯头吻向她的唇。
带着血腥味的吻,有几分绝决的意味,疯狂而缠绵。
天际的巨大裂隙未收,那是别鹤海和九寰的出入口。
这个吻的最后,他似乎呢喃了一句:“对不起……”
————
浮沧五梅峰被无数道银光所笼,像个巨大的鸟笼子,关着一个人。
越颂曦着一袭白衣,站在五梅峰的琢玉岩上,隔着遥远的距离,望着沧云浮海阁上的异象,熟稔的气息随着风被送来,换她唇畔一个浅浅笑意。
自那日惊变之后,她只将曲弦送出浮沧山,自己则心甘情愿被囚禁在五梅峰上,而今日,她等到她要等的东西。
“越颂曦,万妖海到底出了何事?”
万妖海的异动引发众修震惊,无人可知到底出了何事,江锋寻到五梅峰这里,质问起越颂曦来。
“你们可知万妖海的来历?”
她反问江锋,然也没等到他回答,便又自问自答起来。
“你们不知道吧——那片别鹤海,是你们道祖穆重昼,送给我师尊的定情信物,他向她承诺过,待归溟大定,他要以别鹤海为聘礼,与我师尊结修。”
“所以,我师尊回赠他以万妖海……她说,那是她的嫁妆。”
越颂曦一字一句道。
“你师尊?曲悲楼?他不是……”江锋愕然。
“你见过我师尊?”
“没有。”江锋摇头。
“你们都没见过她,但我见过,你师兄穆重昼也见过。名震天下的魔尊曲悲楼,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可如今,承诺犹存,那两人却都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唔……………………
————
第79章 分离
一场惊心动魄的破婴化神终于过去, 沉云散去,别鹤海却换了番模样。
湛蓝海水随风起微澜,波涛沉潜间泛起奇异光芒, 再不是千年如一日的寡淡。萧留年站在海边, 弯身掬起一捧海水, 看着水从指缝间流下, 泛起无数黑金双色光点,有些沾在他的掌上,飞快地钻入他的体内,带来一股奇妙的感觉。
云繁的仙魔阴阳丹化作了这片全新的别鹤海,仙魔二气前所未有的融洽共存。他心念一动, 信手挥过, 海中化出一柄黑金色的长剑, 在他的掐诀施术下化成万道剑阵,朝着远空飞去,在半空转了一圈,最终又归入海中。
得益于和云繁的双修, 他亦有了对仙魔双气的掌控,如今境界已至化神,体内灵力涌动,前所未有的充沛, 元神所感更加敏锐,与先前相比,修为增涨何止百倍。
但萧留年心中并没任何喜悦。
他回头看了眼九霄浮海阁,云繁还在闭关沉眠, 吸纳别鹤海全新的灵气, 他却提前出关了。
天际虽然已经恢复平静, 但连接着别鹤海与九寰的裂隙还在,幽幽暗暗的飘在天海之间,像个空洞的嘴。
他沉默地在海边站着,五色鹤王飞来,低下长长的脖颈,亲昵地蹭蹭他的手,目光中流露出难舍之意。他揉揉鹤头,失神地看着九霄浮海阁,片刻却断然收回目光,反身坐上鹤背。
一声嘹亮鹤鸣划破天际。
五色鹤王振翅而起,朝着裂隙飞去,却在接近裂隙之时徘徊飞了两圈……骑鹤修士攥紧了双拳,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般,从鹤背上飞起,身影没入裂隙中。
巨大的裂隙随着他的离去而渐渐合拢,一片五色鹤羽飘落,被鹤王衔入口中,往九霄浮海阁送去,只是未等它飞落浮岛,一只赤红巨蛟忽从海中探出,凶光毕露地盯着盘旋半空的五色鹤王。
鹤王一声疾鸣,与赤蛟一天一地对峙在海间,直到一声清冷女音遥遥传来。
“蛟蛟。”
赤蛟才终于收了凶性,懒洋洋游上岸去,蜷到九霄浮海阁前,闭上双眼。
五色鹤王衔着鹤羽飞落九霄浮海阁外,静静地将那片羽毛放在地上,径自飞离。
本正闭关的人,早就睁开眼眸。
云繁看着只剩下自己的偌大殿宇,目光不管扫到哪里,却依旧可以看到二人旧影,对峙过的、争执过的、缠绵过的……缱绻的声音犹响耳畔,他低声的笑和迷离时的呢喃,真是动听得很。
想着想着,她唇边忽然扬起一抹笑。
她以为自己会生气的,但事实却是,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刻,甚至有种解脱的错觉。
从他第一天被囚禁在别鹤海时起,纵然他们之间有过再多抵死的缠绵,再多酣畅淋漓的极致痛快,但她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痛苦。
那从来没有写在脸上,化在眸中的,挣扎的痛苦。
他笑着陪在她身边,妥协于她的诱惑和撩拨,一遍又一遍满足她的索求,恣意沉沦放纵到不像从前的萧留年。
云繁清楚,除非她能永远囚禁着他,否则迟早有一天,他要离开的。
可是……她并不想这样。
她不想看着他一天比一天不像她认识的萧留年。
这场恣意纵情的堕落持续了一年,也够了。
她起身,飞过莲池,点足落地,凌手一抓,那片五色鹤羽飞入她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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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留年一边飞,身后的裂隙一边阖上。
及至他从裂隙里飞出,那道连接着九寰与别鹤海,连接着他和云繁的出入口也彻底消失。山巅的风凛冽,再无一丝别鹤海的温暖,他已踏回浮沧山的沧云浮海。
熟稔的景象,熟稔的气息,这是他修行生活了两百余年的地方,但在这一刻,却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离开那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浮上他的心间,他骤然间红了眼眶。
不论有多少的情非得已,他终究是杀了自己的恩师。
定定神,他不再回望,脚步坚定地离开这片无境万妖海。
自从一年前道祖陨落之后,沧云浮海就被浮沧山的弟子严加看守看起来,不允许有人进出,加上这两天万妖海又生异象,竟引致全山震动,如今虽然异象已歇,但仍让本就不安的浮沧山众人更加忧心忡忡,派在这里看守的弟子也添了一倍。
其中一位,就是千仞峰的大弟子苏长晏。
“大师兄……”苏长晏正带着人守在沧云浮海的最外沿,看到踏着满地浮云而来的人影,先是一惊,待看到是何人时,情不自禁揉了揉眼。
“长晏。”萧留年低沉的声音响起,惊醒傻眼的众人。
众弟子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位昔日的大师兄,好在萧留年也并没强闯的打算,只站在离众人百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们。
还是苏长晏先反应了过来,只道:“大师兄,得罪了,你不能出去。”语毕,他立刻示意身边的同门严阵以待,自己则向师尊发去传音。
萧留年却只望着远空,忽然一撩衣袍,双膝落地。
“浮沧弟子萧留年,犯下欺师灭祖大罪,今归来请罪!”
朗声三遍,传遍浮沧。
凌佑安并风兰雪几人赶到之时,只看到跪在云海之间的萧留年,他着一袭染血白衣,脸颊上亦是两三道干涸血痕,叫他本俊美的容颜显出几分狼狈狰狞来,唯那双眼,坦坦荡荡。
“凌师叔,风师叔,柳师叔,江师叔……弟子萧留年,跪领罪罚。”萧留年见到来人,再度开口。
围着萧留年的弟子退到两边,凌佑安四人急步迈入云海,走到他身边,一时间竟是相顾无语,只盯着他身上的伤看。
“这伤怎么回事?”片刻后,凌佑安开了口。
“皮肉之伤,无碍。”萧留年回道。
江锋看了眼他身后偌大沧云浮海,急道:“你师妹呢?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萧留年这才抬起头,回道:“师叔,当日之事与师妹无关,她什么都没做,犯下弑师之罪,欺师灭祖的人,是我,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自身都难保,还替云繁说话?”风兰雪沉颜质问道。
“风师叔,留年所言句句属实,她真的什么都没做。”萧留年咬紧不松口。
“既然什么都没做,为何只有你一人回来?”凌佑安冷冷问道。
萧留年答不上,只能抿紧唇,只听凌佑安又道:“你不相信我们,怕回来以后我们会为难你师妹,所以才独自归来扛下所有。留年……在你心目中,师叔们就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凌师叔……”萧留年被凌佑安道破了心思,心里一恸,什么都说不出来。
“起来吧。”凌佑安再没说什么,只是俯身扶他。
萧留年愕然非常,道:“师叔,我杀了师尊。”
“傻孩子,我们虽然敬重穆师兄,可这两百余年也看着你长大,焉能不知你的禀性为人?你师尊归来时性情大变,本就透着诡异,我们早已起疑。只是那日事起突然,我等急怒之下出手,伤了你与云繁。”风兰雪沉颜已去,叹息道,忽又惊疑一声,“留年,你的境界……”
“弟子已破元婴,到化神。”萧留年扶着凌佑安的手起身,恭敬回道。
“一年时间,你竟然化神了?!”柳昭又惊又喜。
萧留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山巅居然一震,金光骤炽,山倾石塌般的轰声传来,引得四位师叔与众弟子脸色都是一变。
“你师妹没回来也好,至少不用看着浮沧山沦为群修争夺之食,不必陪着浮沧山一起死……”江锋看着尘烟滚滚、虹光阵起之处,痛声道,“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和这些人一战到死!”
“出了何事?”萧留年早已发现浮沧的异常,只是未及问话。
一年时间,浮沧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穆师兄到沧云殿找你和云繁之前,在临仙殿内与陆诀、靳楚二人斗起法来,先杀陆诀,再重伤靳楚,待到众人察觉时已然晚矣。”凌佑安解释道。
当日三宗主于临仙殿中秘谈,他在殿外驻守,也不知里面三人交谈了什么,竟在殿内动起手来,临仙殿殿门被震破,陆诀与靳楚二人被穆重昼震出临仙殿。返虚期的修士出手,毁天灭地般的力量,谁也插手不了,陆诀在他手下形神俱灭,靳楚重伤逃遁,带着昆虚全部弟子离开浮沧山。临仙殿大乱,凌佑安他们也顾不上其他,只任穆重昼飞往沧云浮海,待到后脚追至万妖海,却又亲眼目睹穆重昼为萧留年所杀……
“靳楚带人离开浮沧后,长离宗的修士因陆诀之死恨透我宗,当即亦抱恨离去,与昆虚联手,以两宗之名召集九寰仙修,只道穆师兄堕入魔道,与魔修为伍,逼害两宗仙修,又联手魔军趁着三宗剑试之机欲将众修围困浮沧,借口归溟之事欲诛众修,并逼死长离陆诀宗主。”
风兰雪续道,一字一句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写尽这一年来的惊心动魄。
“如今两宗联手,带着九寰诸仙,围攻蚕食我浮沧山,已有半数山峦沦为他们掌中之物。想我浮沧屹立千年,为九寰、为天下做了多少事,当年归溟之役,死伤过半,才换来今朝平安,而今却……”柳昭双眉倒竖,握紧双拳,多少的忿愤郁结难言藏在胸中难抒。
“那魔修大军呢?”萧留年没想到这一年来竟然发生这样的大事,而自己却在别鹤海耽于情爱,心中自责悔愧痛不可抑,只能勉强定神追问道。
“魔修大军与从浮沧离开的长离、昆虚二宗修士在浮沧山下斗起法来,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数千修士悄然埋伏在外,只等他们出来,便里应外合,打得群魔一个措手不及。大战三月,魔修亦溃不成军,被逼到浮沧北部。”
“这是有备而来,不止是想对付浮沧山,也想借此机会,对付魔修……”萧留年只听得俊颜覆霜,杀意毕露,一颗心冷到极致。
“我们启动护山大阵,才勉强扛住他们的合力攻击,但撑到如今也已岌岌可危。你既然回来,就做好与浮沧同生共死的准备吧。”凌佑安说罢,一掌沉沉按在萧留年肩头。
“师叔放心,我既然回来,就不会再离开。浮沧之事,留年责无旁贷,这条命,我必定留给浮沧山。”萧留年断声道,只是说话之时,却忽又想起云繁来,心里一痛,很快被他狠心放下。
“那就去见见你一念师叔吧,他一直在伽兰塔上等你,有重要的事交代你。”凌佑安点点头,又道。
“是。”萧留年应诺,又问他,“师叔可知是何事?”
“你师尊当初离开浮沧之时,给一念留了秘令……”凌佑安闻言深深望向萧留年的言,并没瞒他道,“你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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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日本座身死,由吾徒留年继承本座全部衣钵,并接掌浮沧山,开启玄天秘境,请重器秘宝,以作护宗之用。”
一念站在伽兰塔的最高处,对着跪在穆重昼的八宝净璃灯下的萧留年开了口。
他的声音虽然柔和平静,却叫听的人震愕抬头。
“师尊……让我接掌山门?”萧留年难以置信反问道。
他怎么觉得,师尊在离开浮沧时,早已料到有此一日。
作者有话说:
师兄变掌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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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天之骄女
浮沧, 五梅峰。
萧留年归来与他将执掌浮沧山的消息,转眼就传遍全宗。
虽然浮沧山如今危在旦夕,但萧留年继任掌门的仪式却不能省去, 只是仓促之间自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隆重, 一切从简。再过半日, 他就不再是浮沧山的大师兄, 在成为浮沧山的掌门之前,他想见一个人。
五梅峰像个巨大的鸟笼子,越颂曦盘坐在琢玉岩上,虽然换回了真容,可目光里依然保留着旧日的温和, 平静地看着远空飞来的几个人。
“你来见见她也好, 她和我们总不愿多说。”风兰雪道。
“以她的境界修为, 若要离开浮沧,五梅峰的法阵困不住她。她既然不愿意离去,必然是在等谁。”萧留年一边说,一边朝江锋示意道, “江师叔。”
如今江锋负责着五梅峰的护卫之责,闻言点了点头,五梅峰外所笼罩的银光慢慢便消失了。萧留年飞身而入,落到在琢玉岩下, 仰望越颂曦。
“云繁呢?”越颂曦见到他没有丝毫诧异,只望了望远空,并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她留在别鹤海未归。”萧留年道,“那里安全, 她不会受到伤害, 你可以放心。”
越颂曦捋了捋发, 温声道:“她不回来是对的,别鹤海是很安全。听说你们杀了穆重昼,你就这般回来,他们……”
萧留年见她说话间扫了眼几位师叔,便打断她的话:“欺师灭祖之人是我,但此事尚有内因,师叔们没有为难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云繁。”
越颂曦这才笑了:“他们也不能为难她。”
“你自身难保,还敢在此大放獗词?!”见她这般笃定挑衅,江锋不乐意了,厉喝道,“她是我浮沧弟子,若然真的犯了过错,凭何我们不能为难她?何况她还满身魔气,来历成谜!”
“魔气?!”越颂曦笑得越来越大,“留年没告诉你们,她是何人?”
此语一出,江锋与风兰雪的目光便皆望向萧留年,萧留年攥攥拳,道:“她是西州魔修幽澜,寿元已两百余岁。二位师叔,对不起,事出突然,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不过……她在我宗十三载,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宗门之事,当日沧云浮海上她亦不曾对师尊出过手,她……”
萧留年替云繁辩白的话还没说完,就叫越颂曦的笑声打断:“她是魔修又如何?她满身魔气又怎样?她照样也是你们浮沧山的弟子,也是你萧留年嫡亲的小师妹,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
“你这话何意?”风兰雪蹙眉问道。
越颂曦却只望着萧留年,道:“你来此见我,不就是想问我云繁的身世?试问这普天之下,有谁能够同时拥有六柱灵根和烛蛇的?你们可知,不论是六柱灵根,还是烛蛇,都是血脉传承之物……她本就该生在你们浮沧山,是你们浮沧真真正正的小师妹,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女。”
虽然已隐隐有些猜测,但在听到越颂曦亲口说出时,众人仍旧惊愕当下。
“你说她是……”江锋不可置信道。
“是,她是你们的道祖穆重昼与我师尊曲悲楼的女儿。萧留年,你不必怀疑,她本就该是你的小师妹,阴差阳错流落在外两百余年受尽苦楚。”
“不可能,曲魔尊在千年前已陨落,我穆师兄是两百多年离宗的,云繁寿元也只两百余岁……他会和曲魔尊生下云繁?”风兰雪越听越觉得不对。
“师尊两百年前离宗为的是复活曲魔尊,所以曲魔尊活了?”萧留年却很快找出关键所在。
云繁寿元两百多,恰是穆重昼离宗后出生,如果她真是师尊的女儿,那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曲悲楼活了。
“嗯。当年我在归溟受了重伤,饶幸保得一命,藏在曲家村闭关疗伤之际,见过你的师尊。他找我要走了我师尊的命魂锁,说是已经找到复活她的办法,尚缺几样东西,命魂锁就是其中之一。他还说,让我好好疗伤,待得我师尊复苏,便带她来找我……为了他这一句话,我等了两百年!”越颂曦喃喃道,“可是,我等到了穆重昼,却没等到我师尊!现在,连穆重昼也没了。”
风兰雪与江锋对望一眼,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
“所以其实你后来也没有见过我师尊和曲魔尊?你也无法确认曲魔尊是否真的复苏,那又凭何确定云繁的身世?”萧留年却保持着极度的冷静,问道。
“六柱灵根是穆重昼的灵根,烛蛇是我师尊的本命灵宠,我找不到第二种可能,再加上……云繁那孩子,越长越像我师尊,几乎一模一样。”越颂曦陷入回忆,目色变得遥远。
从最开始发现云繁的六柱灵根起,她就产生怀疑,到后来看着云繁渐渐成长,慢慢长成千娇百媚的模样,与她记忆里的师尊几乎一模一样,她越来越笃定云繁与师尊有着某种关系,直到最终,她在云繁闭关之时,见到烛蛇。
云繁太像曲悲楼了,不止是长得像,很多时候,她就连眉眼神态、处事态度,都像极了昔年曲悲楼。
恍恍惚惚之间,她看云繁,常常有种见到师尊的错觉。
那个曾经让她暗暗钦慕过、心仪过的师尊……
那个叱咤风云的魔尊曲悲楼,把她从沦为炉鼎的边缘救了回来。
救她,不是因为师尊大发善心,只因昆虚的修士惊扰了她的清修,所以出手杀光昆虚的修士,救下了昔年被昆虚同门追杀到只剩半口气的她。
越颂曦一直都记,师尊戴着面具着一袭紫袍,居高临下的目光里一丝怜悯都没有。
然而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没有温度的眼神,却让她记了许多年。
后来,为了保命,她不得放下所有尊严和傲骨,跟在师尊身边寻求庇护。也许是她忍辱偷生的模样打动了师尊,碰巧对了师尊的胃口,让师尊生出几分欣赏来。
在她厚着脸皮跟着师尊三年以后,师尊忽然松口问她是否想报仇?她当然想报仇,想杀了那个害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可是他们的境界相差太远,对方又是高高在上的仙界大能,她蝼蚁之力,而今又被逐出师门,连修炼都成问题,更遑论报仇?
师尊给了她一条路,只要弃仙从魔,便可修行无上魔功。她想了三天三夜,自剔仙骨断了灵根,汗涔涔站在师尊面前,说自己准备好了。
“那就做我徒弟吧。”
师尊说得轻描淡写,对她来说,却是重生。
至此,她成了师尊唯一的弟子。那时,她尚未窥得师尊真容,与九寰大部分修士一样,以为师尊是个男人,怎知那面具之后是张颠倒众生的绝色容颜?
直到某一日,师尊许是窥破她那点心思,终于在她面前摘下面具,灭了她所有念想。
但师尊仍是师尊,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尊敬的,信任的,甚至是爱过的人。
她愿意为师尊倾尽所有。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师尊和曲魔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萧留年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越颂曦摇头:“不知。我只在三年后收到过他一则传音,要我赶往浮沧山,想办法拜入浮沧门下,并没告诉我原因。但那时正逢我闭关的紧要关头,我脱身不得,两百年后才勉强分出元神,以凡人越安身份混入浮沧山,遇到了云繁。”
要进浮沧山,以她魔修的身份自是不能,是以也只能分神塑假躯,混入浮沧山。
“我想,穆重昼让我进浮沧山,应该是为了云繁,却不想我们都晚了两百年,这两百年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我还是遇到了她。”越颂曦叹了口气,“我原想将她带回西境,然而自六柱灵根的消息传开后,外头就一直有人想尽办法抓她,浮沧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以这些年,我一直留在浮沧山暗中照看云繁。”
“那魔修为何会突然包围浮沧,你说是我师尊邀你前来?”萧留年继续问道。
“是穆重尽向我传音的。”提及此,越颂曦眉间神情忽然一沉,杀气毕露,“他承诺过我,对当初归溟之役及我师尊之死做出交代,也是他要我以曲悲楼之名重整魔修大军。三宗剑试之前,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传音,要我暗中调拨全部人马包围浮沧,以助浮沧擒拿当年元凶。只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个陷阱!”
“师尊应该是真的想找出元凶还你们公道,但我想我们都中计了!”萧留年闭了闭眸,再睁之时眼中一片肃杀,“师尊……若真被人炼成尸傀,以他的境界,想要将他炼成尸傀是需要很长时间与极大人力物力的,他必然早就落入对方手中。对方借助搜魂等术,是可以从他记忆中搜出师尊的打算,再将计就计利用师尊的安排布下此局,一箭双雕,既对付浮沧,亦对付魔修。”
“所以,你知道元凶是何人?”
“当日在金尧城,便是有人向黑袍老怪传去音信,要借他之手抓走云繁,想来与今日布局者是同一人。”萧留年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我和云繁都怀疑过,将她行踪泄漏出去的人,可能是当日与她一起历练的众人……”
“你们怀疑我?”越颂曦想起云繁此前问过自己的问题,道。
“是。”萧留年并无避讳,很快却又改口,“但我发现,我们遗漏了一点。当日知道云繁行踪的,还有昆虚的弟子!”
越颂曦似也明白了什么,眉间一拧,狠狠道了几个“好”字,忽道:“萧留年,你可知,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像一个人。”
“你很像你的师尊,形不似而神似。”
“所以我信你……信你可以代替你的师尊,照护好云繁!”
语毕,她衣袂轻动,人影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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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繁知道自己有个大对头,比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可怕。
这个人觊觎她的灵根,费尽一切手段,要得到她。从很多年前,六柱灵根消息在浮沧山上传出开始,就已经在那个人的谋算之中了。
只是这十三年,她都信守当初对师兄的承诺,从没离开过浮沧山半步,那人的手伸不进浮沧山来,只能在暗中窥探着,伺机而动,到她初次下山历练终于忍不住出手。
她和师兄原本最怀疑的人乃是越安,但很显然,越安不可能向她下手,慕渐惜、霍危几人亦都没有可疑,而那一日出现在金尧城的,还有昆虚的弟子,其中一位,正是昆虚老祖靳楚的亲传弟子——秋锦枫。
就连严慎与青河那头得到的消息,与他们交易的人,亦是出自名门大宗。
细细琢磨一下,在这九寰之中,有本事能够对付穆重昼,并且有足够强大的人力物力将穆重昼炼成尸傀的人,五个指头数不满,靳楚就是其中之一。他有逼近穆重昼的境界,以及与浮沧匹敌的大宗门昆虚,在九寰仙界威望极高,又是当年归溟之役的主要涉事者。
两厢联系,直指昆虚靳楚。
思及此,云繁目中透出浓浓杀意。
萧留年会将她留在别鹤海独自离去,除了因为穆重昼之死外,恐怕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抓她的人,乃是返虚境界的靳楚。
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他不能让她离开别鹤海。
但这一次,她不能如师兄所愿了。
五色鹤羽扫过,天际再次出现巨大裂隙,云繁头也未回掠入裂隙之中,离开了这片宁静海。
师兄有师兄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啊——跑医院跑得想哭,希望可以顺利写完,就差个十章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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