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奥斯扬起头,四下张望着装饰精美的宅邸,墙上挂着他认不出来签名的昂贵油画,身下的地毯来自于东方的属国,暗红色的丝绒柔软的仿佛具有生命,几乎让他陷进去。


    这一间静谧的,装修的并不很夸张,甚至有些幽静意味的客厅,里面的随便一件东西就能够买的下一个人的命。


    如果不是他的手被绳索紧紧捆绑住,他会很高兴能够造访这样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地方。


    他试图和把他抓来的男人说话,然而那个英俊的简直有点异常的银发男人却像是一块坚冰,无论他说什么,都始终默不作声,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着门口,连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让卡奥斯心里微微感到不太妙。


    就在这时,雕花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抬头望过去,一个黑发紫裙的贵族少女,在身后管家的陪伴之下,不疾不徐地走进室内。


    她看上去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很苍白,但是走路的脚步却很平稳,她慢慢地走到窗下的沙发上坐下,那原本默不作声的银发护卫也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她的背后。


    这是十分明显的表现出主次地位的动作。


    她的声音和她的脸给人的印象是一样的。


    平静,轻柔,冰冷,没有波折。


    但是又稍微有些不一样,那就是那话语中的所透露出的强势意味,那是一种难以忤逆,也不应该被忤逆的平静。


    “听说你是皇都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情报商。”她说。


    如果不是双手被紧紧地捆绑在身后,卡奥斯很想站起来,给她行一个礼,尽管可能不太标准,但是这个少女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宫殿,其余的人,自然而然地,要么变成她的臣民,要么变成她的仇敌。


    他仰起头,露出一个会被地下街的女人评价为风流潇洒的笑容。


    “小姐,其实那只是我的副业,我只是个普通的中介商,做点儿小生意混口饭吃而已,而且,”他侧过身,露出自己被紧紧捆绑的双手,笑着说,“恕我冒昧,您是因为对我能力出众的赏识,所以才这样对待我的吗?”


    “不是,”黑色头发的少女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茶杯,根本没有注意他精心准备的迷人笑脸,口气平淡异常,“因为你跟踪我。”


    果然。


    卡奥斯心里咯噔一下,额头滴下冷汗,一瞬间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小姐,这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是,那已经是快半年前的事情了……您的爱好,未免有些不同寻常啊。”


    伊斯特身后,威廉攥紧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努力掩饰住脸上的笑容。


    阿诺德耳朵轻轻动了动,但是他没有回过头,依然表情冷漠地望着门口。


    就在今天早上,伊斯特小姐忽然向他询问,能否找到贩卖情报的商人。


    要寻找这些行走在黑白两个世界的,见不得光的人物,对于威廉来说确实有些一筹莫展,但是他向伊斯特小姐承诺,他也许能够从自己过去的关系中寻找到与此相关的人物,但是并不能够保证一定能够使她满意,请她原谅。


    伊斯特平静地点了点头,神色中也看不出什么失望。


    就在这时,总是沉默不语,大多数时候仿佛完全不关心他们说话的阿诺德忽然开口。


    “有个人,可能用得上。”


    于是在威廉颇为震惊的目光中,他们得知了在半年之前,伊斯特曾经前往地下街,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曾经悄悄跟踪在他们的身后,只是出于对阿诺德的畏惧,并不敢太过靠近。


    “而且,在‘六月火雨’事件发生那一天,那个男人也在人群中。”阿诺德简短地说。


    然而他的话语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一片沉默里,他有些疑惑抬头望去,却发现总是从容温和风度翩翩的威廉带着一点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


    “……”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咳咳,没什么,”威廉收回视线,咳嗽了几声,“你能够说出来,这很让人高兴,只是,我是说,如果能够在半年之前就告诉我们,那就更好了。”


    卡奥斯可不知道这中间啼笑皆非的波折,他很努力地为自己辩解道:


    “小姐,既然当时您没有立刻追究我的责任,我认为那已经说明了您的聪慧与慈悲,您必然是明白的,像您这样年轻美丽又身份尊贵的小姐,地下街那样肮脏的地方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自然会引起一些人——比如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小人物——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心。”


    “但是,当我发现您的身份,您的姓氏——抱歉,我并不配直说出来——是如此的不同凡响,那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好几天夜里都不敢安睡。您瞧,我只是一个有些好奇心的无聊的人罢了,对您绝对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我可以向神发誓。”


    卡奥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表现出的真诚纯洁,甚至足以让石头开花,让神都为他落泪。


    而半晌,黑发的贵族少女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慢慢地抬起眼帘,她看人的方式也很奇怪,那是没有一点羞涩与畏惧的,直勾勾的视线,但是也许是因为眼睛的颜色太浅了,玻璃珠一样的浅紫色,反而会给人一种没有焦点的感觉,很飘忽的,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东西,或者根本没有看他。


    被她这样注视着的地方,甚至会因为精神上的紧张,而产生轻微的疼痛感。


    不可思议的女人。


    然后她说:“无所事事的小人物,你吗。”


    “啊?”卡奥斯呆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这句话是自己那感人肺腑的长篇大论里最不起眼的一句话,他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重复一遍。


    “……啊,小姐,我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我的才疏学浅,听错了吗?”


    “尼罗梅依家的小儿子,在半年前,从宴会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被铁锤砸碎了脑袋,听说半个脑袋都凹陷下去,碎得很彻底。”伊斯特说。


    卡奥斯忽然安静了下来。


    “而在上个月,在对于悬而未决的新任执行官的争夺中,又有一个年轻的儿子死于非命,这一次是在前往情妇的宅子的路上,被人推下水淹死。”


    “这两起事件,都没有追查到凶手,一丝一毫的踪迹都没有留下,就仿佛行凶之人,根本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一般。”


    卡沃斯深吸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小姐,您可真是有意思,听见这样可怕的案子,都不感到害怕吗……”


    “爱迪·尼罗梅依给你的报酬,我会给你十倍。”


    “不,小姐,我不认识什么爱迪……”卡奥斯辩解道。


    于是伊斯特安静下来,静静地望着他,卡奥斯也努力睁大了眼睛,拼命向她表示出自己的诚实与迷惑。


    很久之后,他听见少女轻轻的声音。


    “原来如此,你不想要钱。”


    “您听我说,我真的……”


    “你并不想要钱,但是,你却向爱迪·尼罗梅依索取了一笔高额至极的回报,他这段时间的挥霍无度是一个很热闹的话题。你不想要钱,却向他索取了远远超过他能力,但是却又最终能够全部给出的金额,那么……”


    “你是为了欣赏他的焦头烂额吗。”


    伊斯特顿了顿,平静地说:“看来我说对了。”


    卡奥斯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在战战兢兢油滑卑微的小人物外壳消失之后,他的眼睛冷峻的仿佛刀子,冷冷地,望向安然端坐,口吻轻柔的少女。


    她虽然使用了“你”这个称呼,但是看上去却并不像在和他进行交谈,而是在和他身体里的其他东西说话,越过他,在触碰他的内心。


    于是他终于感到了自己那不可挽回的巨大失误。


    姓氏的光环太过于耀眼,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女本身那不同寻常的地方……像是支零破碎的颜料被涂抹在精心绘制的油画上,那么醒目,那么扭曲,又那么格格不入。


    少女依然轻言细语。


    “不对,如果只是想拿他取乐,没有必要花费半年的时间第二次完成他的要求,虽然爱迪是个愚蠢的人,但是以你的身份,频繁地和他接触,依然是个没有必要的冒险。”


    “所以,你对他的态度改变了吗。”


    说完,少女苍白的脸上再次露出某种近似于辨别的神色,她是个表情没什么变化的人,所以哪怕是轻轻扇动眼帘这样轻微的举止,也十分的引人注意。


    卡奥斯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的怀疑过,自己的脸上其实是写着字的。


    果然,少女再次开口。


    “看样子,确实是的。他做了让你失望的事情,于是他在你心中的定位也发生了改变,你抛弃了他,给他一个难以达成的要求,让他成为了皇都与家族中的笑柄。”


    “一个无所事事的小人物,是不会做到这一步的。”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顿了顿,慢慢露出从她走进房间后最明显的表情变化,“威廉,这是谁泡的茶。”


    老管家微微收起惊讶的眼神,含着笑说:“哦,是塔兰,您果然喝出来了。”


    “咦,谁在叫我?”


    虚掩着的门口探进来一颗黄色头发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她的目光先从端着茶杯的女主人身上扫过,接着又向地毯上的男人看去,眉梢轻微挑了挑。


    “是你。”


    “什么,有认识的人吗?”


    一道干脆的声音传来,另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黄发女人的身后,个子娇小,行动却显然相当敏捷,她有一头短短的暗红色头发,穿着一身和她的气质完全不相称的女仆制服,不太在意地扫了他一眼。


    “算是认识的人吧,他见过我的脸,以前在地下街,他可是个有名的大人物呢。那时候我用的名字还是凯瑟琳。”黄色头发的女人微微皱了皱眉。


    卡奥斯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他注视着那个暗红色头发的女人,感到一种轻微的寒意正从他的后背窜上。


    果然,暗红色头发的女人迅速偏过头,短短的头发扫过她的耳朵,眯起眼睛,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抬高嗓门,对屋内沙发上的女主人说道,以一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女仆口中的嚣张口吻:


    “这个男人你还要吗?他认识塔兰的脸,是个危险的家伙,如果你不需要的话,我就把他带走了。”


    卡奥斯当机立断地回头,以一种毫不作伪的真诚口吻快速说道:


    “小姐,请吩咐吧,能够得到像您这样的大人物的赏识,是小人这辈子的荣幸……我是说,您只要能够让我活着走出去,我什么都会干的。”


    伊斯特偏了偏头。


    “你怕她们,却不怕我。为什么。”


    虽然只是短暂地交锋过几次,但是卡奥斯已经渐渐领会到这位小姐直来直去的说话口吻,并且稍微有些古怪的说话逻辑,他斟酌着字句,谨慎地说:


    “小姐,您要知道,地下街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并不是一条真正的街道,而是一整个庞大的地下丛林,能在其中活下来的人,都会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叫我们辨别利害,捕捉方向,得以生存。”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这样的人的眼中,杀过人和没有杀过人的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明显的就像白纸黑字写在脸上。就像你们这些地上的人,能够轻易地辨别出不同的人出生于什么样的阶级,是一个道理。”


    出乎意料的,这位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行为处事,都带着一点杀伐决断气势的小姐竟然点了点头。


    “嗯,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有杀过人。即使你拒绝我,我也不会杀掉你。”


    “哦,为什么?”卡奥斯微微睁大眼睛,感到有些惊奇,“您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没有必要。”她平淡地说,一边将从头到尾只喝了一口的茶杯递给威廉,威廉注意到门口的黄发女子明显露出失落的表情。


    真是个暴君一样的女人啊。卡奥斯心里忽然一动。


    只有在最低档的酒馆里的那些暴徒才会脱下衣服,露出身上狰狞的纹身和结实的肌肉,用最肮脏的脏话塞满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恨不得掀开屋顶,让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但是事实上没有人会怕这些人,他们强壮的身体和粗鲁的嗓门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拳头所能触及到的,只会是和他们同一个档次的下等人物。


    越是粗暴,就越是弱小。


    就像受到袭击的动物,会将自己的身体膨胀起来,将自己鲜亮的羽毛展开,那是一种因为自身不够强大而表现出的虚张声势,这世上大部分的斩尽杀绝,都是与此一个道理,是一种对于自身处在危机之中的不安定感,所诞生出的保护自己的残酷。


    可是这个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看上去甚至拿不起比杯子更重要的东西的女孩子却轻轻地说。


    没有必要。


    所以不杀。


    不杀比杀更需要勇气,尤其那不杀并不是出于慈悲的善意,而是纯粹的理性判断。


    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思考,而不是顺应被出卖的恐惧。


    “您可真是个自信的人啊,难道您就没有想过,即使是像我这样地下街里的老鼠,那微不足道又无人相信的证言,说不定也会有被采用的时候呢。”他叹息着说。


    因为被判定为没有必要的人而会活下来,多少是有些让人不服气的事情。


    “哦,那你知道什么。”黑发少女说。


    卡奥斯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他其实对这个少女没有任何的了解,即使她曾经前往地下街,与地下街的女人交往过密,那也不是一种会让她陷入险境的秘密,贵族做的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一点点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是刚刚的一瞬间,他却有一种自己好像与她认识了很多年,十分了解她的错觉。


    那其实也和这位小姐没有关系,是他自己的坏习惯,当他认为自己触及到了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时,总喜欢以此玩一点可能不是那么愉快的小游戏。


    他笑着说:“我知道……您是一位既美丽又聪明,并且气度不凡让人钦佩的小姐,我是说,小姐,我会很有用的,请让我为您效劳吧。”


    这番声情并茂的肉麻谄媚话语,让刚刚走到他身边的暗红色头发女人顿时停下脚步,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


    而伊斯特望着他真诚的脸,并没有说话。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位狡猾聪明的情报商人,是出于威胁和恐惧,而迫不得已表现出了臣服。


    但是伊斯特知道,不是这样。


    这个人比他外表表现出来的更加难以捉摸。他在她走进这间房子的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之后一系列表演的安排。


    装模作样,嬉笑怒骂,在经过几次符合逻辑的反复变化之后,他终于如他规划的那样,向她表现出了效忠的诚意。


    尽管这过程中也出现了许多超过他原本预料的事情,但是他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了自己的表演。


    而事实上,如果是大多数人,在经过这样真实可信的过程后,比起他一开始就表现出忠诚,会不由自主地给出更多的信任。


    比起主动的投靠,人们大多时候会认为自己亲手捕获的猎物的更加可信。


    一种小小的,微妙的,人性的习惯。


    如果不是因为她所具有的人性方面的严重缺陷,她一样会很难避开这个人性天然的漏洞。


    尽管结果是一样的,但是他想要的,显然比普通的雇佣关系要更加深入一些。并且一开始就是如此。


    狡猾,冷静,大胆,处变不惊,野心勃勃,并且,想要向上爬。


    他想要的不是钱,也不是所谓的主人,而是某种能够让他永无止境向上攀爬的一条阶梯,如果那条阶梯无法完成他的目的,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掉。


    一把锋利至极的,又恶意昭然的双刃剑。


    如果无法好好把握,很容易就会被他割伤手掌。


    伊斯特声音平静。


    “我需要你查三件事。”


    “第一件事,修·卡佩彭斯死前的遭遇,以及那个毒杀他后又自杀的仆人的实际情况。”


    “第二件事,尼格鲁斯成为红衣主教之前的生平。”


    “第三件事,”她说,“是关于曾经被魔女袭击而毁于一旦的的卡贝罗城。”


    卡奥斯敏锐地注意到,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后,原本有些无聊地站在他身边的红发女人,忽然飞快扭头向她看去。


    而黑发少女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亦或是毫不在意,依然轻轻地说了下去。


    “从五十年前教皇就任,到魔女袭击为止,我想要得到这段时间里,所有你认为不同寻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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