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的荒野上,寒冷的冬风吹拂。
长过脚踝的野草随风摇曳,在微弱的不可见的的月光下,仿佛一片漆黑的海潮。
奥菲利亚仰起头,默默地望着冷蓝的天空,月亮藏在云层后面,隐隐约约的光,像是暴风骤雨的海里一盏微明的渔灯,天气阴冷的过头,却并不是要下雪的预兆,空气里一股湿漉漉的气味,像是要下一场寒彻骨髓的冬雨。
这座城市,雨水未免也太多了些,好像一个蓄满眼泪的女人,有着那么多的悲哀和寂寞,总是在诉说,又总是难以诉说。
眼泪才是她的情人。
而奥菲利亚喜欢下雨天。
阴郁的天空,灰暗的雨水,空气潮湿,带着一点郁郁的气味,闻起来,像是被打湿的尘土。
视线也变得模糊,密密麻麻的雨从天而降,像是把人包裹在其中。
很奇怪地会感到安心。
很久很久以前,她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木头的棺材发出潮湿发霉的气味,雨水带着黄泥土,顺着手指甲大小的缝隙流淌进来,她在黑暗的棺材里,拼命地张大嘴,凉爽的液体顺着干涸的喉咙涌进五脏六腑,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其实是一颗干涸的种子,想,那些曾经的阳光下的记忆,其实全都是一场黑暗里的梦。
贝尔却很讨厌下雨,她讨厌一切湿漉漉的东西,头发剪的那么短也是这个原因,她讨厌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的感觉。
遇见贝尔的时候天上也在下雨,一个南方的小城市,多雨的阴郁春天,垃圾堆边长满了东歪西倒的翠绿野草,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脏兮兮地吠叫,黄色黑色的污水顺着雨水流淌,在湿润的天空下,散发着窒息的恶臭。
一个干瘦的小女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看不清颜色的头发,在满不在乎地咀嚼着什么,似乎是注意到视线,她飞快地回过头来,隔着灰蒙蒙的雨幕,一双蓝的惊人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她。
奥菲利亚没有见过大海,可是她那时候却无端觉得,如果大海有颜色,应该也比不过这双眼睛了。
然后,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想了想,遥遥地,递给她什么东西,一小截骨头,问,你要吃吗?
奥菲利亚想了想,慢慢地,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但是你可以陪我去找其他的食物吗,我很饿。
这就是她们的初遇,在一个阴沉无比的南方雨天,不值得铭记,却到死也难以忘记的日子。
至于和塔兰她们的相遇已经是那以后的事情了。她们是幸运的,在幼小且缺乏力量的时候,能够遇见同为魔女的同伴,她们彼此支撑着生存,走过一个又一个不属于她们的城市,一次又一次穿过无数寂寥的雨天,在人群里注视着十字架上的火焰吞噬惨叫与悲鸣,然后在全世界的欢呼里,默不作声地握紧彼此颤抖的手。
在春天里一同穿越绿如翡翠的树林,在夏天的暴雨后擦拭彼此湿漉漉的头发,在秋天的暖阳下提起裙子踩碎红色的黄色的枫叶,然后在万物寂灭的冬夜里,彼此鼓舞,一遍遍地坚定活下去的决心。
不要死。
要回去。
如果要死,也不要死在这里。
至少……也要在春天死去吧。
阿丝忒尔抱紧塔兰的胳膊,小声地,像是在祈愿一般的说着,红色的眼睛像是熟透的果实,镶嵌在她年幼却精致的脸庞上,她还是个小女孩,脸上却已经有种近似于妩媚的轮廓,让人看了都要不由得心惊。
她年纪最小,总是黏着塔兰,什么都要跟着塔兰学,塔兰是最温和灵巧的性子,平日里很容易惊慌失措,却很宠爱这个小妹妹,闻言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只爱怜的小猫,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贝尔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威斯汀那时候身体就很不好,眼睛视力模糊,不能长时间行走,总是没有道理地浑身疼痛,并且,一直仰头看着天上。问她在看什么,她会摇摇头,说,不可以说。
然后,只有那个人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似的,靠在草棚的门边,望着门外黑夜里纷纷扬扬降落的大雪,开始轻轻地唱歌。
据说这是一支她家乡的民歌,唱的是少女思念爱人的故事,少年与少女约定,等门前的榭寄生再吐三次嫩芽,他就将从战场上归来,然而冬去春来,望眼欲穿,却无人归来。
她总是笑嘻嘻地说,她就是唱着这支歌,毁掉了曾经居住的小村子,从那里逃了出来。
明明是这么悲伤的故事,曲调却不见哀伤,甚至悠扬又轻快。
“……那发生了一前。”
“少女在门前的树上系了一根绿丝带。”
“人们议论纷纷,人们嘲笑不已。”
“而她依然等啊等啊,等到雪落白了她的头发。”
记忆里的悠扬歌声从荒野之上传来,仿佛一阵夜风迎面吹来,野草翻涌,涟漪般一圈圈扩散无边无际的荒野上。
一辆运货的马车缓缓从阴影尽头驶出,悬挂的油灯轻轻摇晃,一圈明黄色的光晕圈出一片圆形的亮,唱歌的声音骤然停止,一双摇摇晃晃的纤细小腿轻快地从车板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对车夫挥挥手:
“谢谢啦,就到这里了,好心的大叔,祝你一路顺风。”
车夫有些狐疑地望了望不远处一身黑袍的女人,好心地问道:“小姑娘,你真的住在这附近吗?我可以带你进城的。”
“没关系啦,你看,已经来接我啦,那附近不是亮着灯吗,那小村子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啦。”唱歌的清脆女声笑着回答。
马车声渐渐远去,那女声像是感慨般地说:“路上碰见,于是顺路捎了我一程,真是个好人啊,不是吗,奥菲利亚……说起来为什么是你来,塔兰来不是更合适吗?”
“她生病了……”
回答的话语猛然顿住,一只手飞快地掀开盖住面容的黑色斗篷,笑盈盈地说:“为什么要遮住脸,既然是你把我叫来的,总要表现出诚意吧?”
“……不是我。”奥菲利亚无言地后退了一步,纠正道,“是你自己为了‘星’而来的,席琳。”
距离远了一些,便更能够看清来人的样子,浅棕色的卷发垂着肩膀上,圆圆的脸,个子娇小,再加上声音清脆,再加上一幅笑嘻嘻的表情,她给人的印象如同一个不超过二十岁的普通活泼少女。
“什么星啊,我才不相信,但是……”名为席琳的魔女脸上带着一直跃跃欲试的微笑,“如果那个想见我的骗子小姐,不能让我觉得满意的话,我可是会给她一份相当愉快地见面礼哦。”
奥菲利亚轻轻皱了皱眉:“不要说这么危险的话。”
来自同伴的劝阻话语,让棕发的魔女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伸出手,手指尖的指甲修剪得当:“咦,你在说什么啊,干嘛露出那种像是被驯服的表情,说这种不可思议的话啊……你真的还是那个奥菲利亚,而不是被什么人替换了吗?”
“你废话是不是太多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还有,把你的手收回去,你想让奥菲利亚变成石头吗?”
伸向奥菲利亚的手微微顿住,棕发的魔女缓缓转过头,凝视着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的女人,脸上再一次露出微笑。
“哎呀,贝尔,你也在这里啊,别这么凶嘛”
她收回手,卷起自己耳畔的头发,轻轻偏了偏头,“还有,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呢。”
暗红色头发的魔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之外,她的脚下,有无声无息的阴影在飞快地滑下,像是一群被惊扰到的小蛇,飞快潜逃入阴影之中。
“奥菲利亚,你的权柄是真的进阶了。”棕发魔女脸上绽放出发自肺腑的笑容,仿佛片刻之前的威胁动作并不是出自于她一样她活泼又可爱地双手合十,轻快地说,“那么,走吧,带我去见你们那位奇怪的小姐吧。”
奥菲利亚终于开口。
“……威斯汀的墓就在这附近,你要去看看吗?”
“我才不要,”席琳回过头,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地笑起来,“别说那种无聊的话呀,走啦。”
夜风吹起层层叠叠的野草,贝尔上前,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她皱起眉,低声说:“……真不舒服。”
“什么?”
“……她现在让我想起梅妮那个家伙。”贝尔脱口说出这个名字,便像是感到后悔似的,闭上嘴,转过脸,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月色隐匿在云层后,荒野上风声四起,一瞬间如同波涛怒卷。
奥菲利亚望着她像是想要摆脱什么一般的飞快向前走的背影,一瞬间忽然有些恍惚。
梅妮啊。
多遥远的名字。
从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之后,有多久不曾听过了呢。是仍然或者呢,还是早已死去了?
要活下去。
不要死。
以及,永不背叛。
许多年前,就是这几只手交叠在一起,在那最寒冷的冬夜,许下了比鲜血更加滚烫的承诺。
年轻的血,年轻的承诺,年轻的命运。
“走了,又在想什么呢!”不远处,席琳两手拢在唇边,笑嘻嘻地呼喊着。
“吵死了!”夜空之下,另一道声音不爽地吼了回去。
夜风吹过,笑声与风声一起,于荒野之上露水般散落,一瞬间便杳无踪迹。
就如同许多年前的誓言,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早已无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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