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何珍馐习惯性地睁开眼,醒来后想起自己的摊子没了,丧气地翻了个身睡下。可是不知怎么地,耳边仿佛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以往每个夜里大哥与二哥出去采买归来,杀鸡炖汤的场景。
她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睡不着后索性披了衣服起来。
没想到刚点起灯,她便看到了何家人忙忙碌碌的场面。何母在切皮冻,何父在剁猪肉,二叔在烧开水,三娘在揉面,大家听到动静纷纷回头看。何珍馐怔怔地问:“怎么……在做包子?”
何嘉仁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轻咳一声说:“我睡不着,就、就去买了豚肉。”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也睡不着。还是做做包子吧。不干活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做灌汤包。”
“二娘你去补会觉吧,昨日累坏了。”
何嘉仁看见妹妹蓦地怔住,漆黑的眼波似带着水光,他平静地笑,“他们虽然收了我们的摊子,但我们有手有脚,我们还可以沿街叫卖,这是他们抢不走的。”
二郎何嘉信爽朗地笑道:“这回他们要是还想没收,我们就跑,看谁跑得过谁!”
他们看见何珍馐忽然扭过头,隐约发出吸鼻子的声音,何父忍不住安慰道:“二娘你别哭,没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做生意本就艰辛。”
何珍馐撇过头,攥着拳头说:“我才没哭!以后我要是睡过头了,你们一定要叫我!”
寂静的的夜,破旧的小屋升起袅袅炊烟,浓郁的灌汤包香味飘散了一整条街。屋子里的人忙碌却安静,相顾无言,彼此间却传递着一股热血温暖的气氛,天还未擦亮,每人身上背上了几笼灌汤包,踏着碎银般的月光,走向了州桥街。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打倒他们,即便艰辛的生活也不可以。
但……他们绝不会轻言认输!
……
何珍馐大清早便跑去了刘府,绿萼得了刘大人的示意,主动跟何珍馐交代了很多关于夫人的事情。
何珍馐先问最感兴趣的地方:“夫人与大人关系如何?”
绿萼跟何珍馐描述,刘大人性情刚正不阿、清廉自持,不近女色,眼里只有夫人。结婚十几年从来没听说过两个人闹别扭,更是没有妾室通房外室,因为他太忙,几乎没空搞那些事。
下人杂役提起刘大人眼里全是敬仰,“开封不比旁的州府,天子脚下事务繁多,我们大人颇受同僚敬佩。”
刘夫人有两子、一女,皆是性情脾气孝顺温和,聪明伶俐的孩子,大公子年纪轻轻便考取童生试,可以看得出花了很多心血去教养。如今她的两个儿子在书院求学,女儿尚还年幼,年仅两岁。
刘夫人和公婆关系很融洽,昨夜她没怎么吃饭还惦记着让下人给公婆温泡脚水。平日里对他们好得是没得说,公婆反过来也很心疼她。就这么说吧,若刘大人与刘夫人起口角,他们反而会教训儿子。虽然他们夫妻俩几乎未曾起过一次口角。
刘夫人与娘家关系也很不错,逢年过节便送礼回家,娘家的弟弟被夫婿提携,如今已经在临安府治下的县城做主簿,吃上了国家的皇粮。父母身体健康,日子过得平安顺遂。
何珍馐打听完后眉心微拧,刘夫人的方方面面简直就像人生赢家,样样都好。这样的人好端端地如何会患上如此严重的心病?
刘府修缮得十分简朴雅致,庭院中移栽了一株芭蕉树,雨天可听取雨打芭蕉声。然而芭蕉是南方作物,不耐汴京秋冬的严寒,它却长得那么好,可见主人家的细心呵护。廊道尽头的扶手处常年挂着几把伞,易摔倒的砖面设了路障,府上处处细节透露出它有个细心、雅致的女主人。
何珍馐忽然一凛,发觉自己陷入了误区。没有人是天生下来就能样样都好,做成人人都夸赞的模样,该有多累?
卯时不到,刘夫人已经穿戴整齐出发去相国寺。
体弱如弱柳扶风的她,亲自拾阶踏上九十九级台阶,叩首摩拜。来到大殿时,身体已经将将欲摔倒,然而她跪在蒲团上共磕了九个头,她静静地凝视着大殿里的佛像时,面容祥和柔善,眼神虔诚而坚定,何珍馐在远处看着她,心中不觉升起好感。
刘夫人照例求签,向主持解签,在殿中谈了半个时辰。
主持双手合掌,平和地朝她一笑,“郑施主,善哉善哉。”
刘夫人离开后,何珍馐拦住主持,“大师,我乃刘夫人的厨娘,她已连日食不下咽,身体恐已支撑不下去。虽然很冒昧,但我欲知道刘夫人所关心之事,试试解开夫人的心结。”
主持面容平静,摇头道:“刘夫人什么也没有和贫僧说,恕贫僧无从奉告。阿弥陀佛……”
何珍馐换了种方法,说:“刘夫人乃是开封通判事的夫人,我听众人皆说他们夫妻情深,倘若她因此而亡,你猜刘大人会不会因此责怪与你?”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施主,善哉善哉……各人因缘福分,贫僧无法强求。”
何珍馐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信息,便向他略略颔首以示歉意,转而去求问了相国寺的僧人。
她将兜里带来的素春饼一一分发给僧人,以打听消息,“大师,请问你们可知道刘夫人?她便是那今日穿素青色对襟的妇人,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寺庙添香油。”
“大师,请问你们对这位夫人可有印象?”何珍馐拿着自己画的刘夫人今日的简笔画像,挨个询问。
“大师们好,请问你们见过这位夫人吗?”
何珍馐询问了七七四十九个僧人,一无所获。大相国寺香客众多,僧人也不少,她这种问法无异于大海捞鱼,找不出任何头绪,何珍馐感觉自己像是蓄满了力量却一拳打了个空,这种郁闷很令人沮丧。
何珍馐抬头看着滚滚的铅云,快要下雨了,而她出门未带伞。
哗啦啦的雨水顷刻间泼满人间,香客们纷纷为春雨而欣喜,何珍馐浑身被淋成了落汤鸡,躲在屋檐下,冷风一吹她不觉地发抖。何珍馐怔怔地看向天空,不似其他人一般春雨而欣喜,而是想到了背着包子沿街叫卖的何家人。
一场春雨能让他们一夜的准备化为乌有。街上的行人会不会行色匆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雨水会不会打湿包子。灌汤包凉了会变腥、不好吃,今日包子会不会卖不出去?
这么一想,何珍馐便攥紧了拳头。无权无势之人想要安然存于世上,真的很艰辛……
再拖几日还是没有摊子,他们便凑不够一百两,何家全家人都要卖身为奴。他们所求的不过是能吃饱喝足、有衣可穿有盼头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那么难呢?
此时一个穿着和尚衣袍的僧人不疾不徐地从雨帘中走过,雨点仿佛没有落在他身上般,他仍旧从容淡定。僧人终于走到廊道中,僧袍下摆淌下了一地的水。昏暗的天色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从容的步伐让何珍馐脑海中蓦然想起“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词1。
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想要点燃殿内的油灯,可是潮湿的火石溅不起一丝火花,空气中传来“噌、噌、噌”持续不懈的声音。
何珍馐漫不经心地想,笨和尚。然而下一刻那坚持敲火石的声音停了,烛火瞬间充满昏暗的小屋。她蓦然地转头回去看,心脏狠狠地被击中——
何珍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这一刻她怔怔愣住。
僧人持着灯,明亮点燃了他冷清的面庞。高挺的眉骨剑眉疏落不羁,疏懒的丹凤眼微微挑起,鼻根直而挺,薄唇透出苍白,清淡到极致,如明月山涧,他身前繁华的佛像、果盘与他眸中清澈的少年气糅杂成一股极致的宁静。
昏暗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僧人的半张脸陷入阴影之中。不一会,一个年纪略大的僧人走了进来,对着佛像略略施礼开始诵经。年长的僧人念,年轻的僧人听,构成了极为和谐的一幕。任凭屋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
在何珍馐眼中,眼前那个漫不经心地听经的僧人,他与烛火仿佛天地之间最美好的存在。
这一刻的宁静和祥和,令她感到自己眼前的烦恼困阻顿时化作青烟,无足挂齿,何珍馐略略一笑退出小屋走向了人潮拥挤的大殿。
她忽然想通了,只要一个人来过,那一定会留下痕迹,左右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的问题,能让刘夫人月月风雨无阻地来相国寺,何珍馐相信其中必有原因。
她从怀中取出略潮的画像,鞠了一躬,恭敬地挨个询问僧人:“大师您好,您可对画中之人有印象?”
“她初一十五便会来相国寺礼佛。我是她的厨娘,她最近生了病,我想要治好她的心病。请诸位大师助我一臂之力。”
一群僧人纷纷摇头,几乎每个僧人都遗憾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抱歉。”
“施主心善,愿佛祖保佑你早日实现心愿。”
“施主——”
何珍馐挨个问下去,其中一个沙弥忽然说道:“这位女施主曾赞美过我种的桂花很香。”
虽然是极小极小的线索,何珍馐也不愿意错过:“什么?大师可以详细些说来吗?”
那沙弥叫修善,他双手合十说,“善哉善哉,施主是这样的。”
何珍馐与小沙弥来到了殿堂中,小沙弥说:“去年我被师傅分去料理桂花,秋日桂花开时会引来很多香客文人驻足欣赏。刘施主随口称赞了我的桂花。”
何珍馐皱了皱眉,好像这并不是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她还是问了下去:“称赞桂花的香客那么多,大师何故单单对她有印象?”
小沙弥双手合十,“有一次刘施主看着桂花哭了,我心中担忧她遇到了困难,便上前询问。她跟我说,只是因为桂花开得太热闹了,很像她故乡的花。”
何珍馐的灵台好似闪过一道灵光,她又问:“你常常能看见她来看桂花吗?”
小沙弥说:“这小僧便不知了,得问问其他料看桂花园的师兄弟们。”
何珍馐依小沙弥的指导,去找了其他僧人。照顾桂花的僧人之中,果然有几人见过刘夫人,而那片桂花园坐落于香客登上的石阶不远处。香客拾阶而上时,路过那里偶尔会疲惫地坐下歇脚。因此刘夫人偶尔的驻足而望,很容易被左右侍从忽略。
偶尔侍从被支开,或者歇息时,她才会对一个陌生的沙弥吐露心声。
何珍馐背后沁出了一身的热汗,赶紧下山回刘府。
她央来绿萼询问,这一次却是询问关于她家乡的事情。何珍馐发现,刘夫人唯一从临安府带来的丫鬟两年前已嫁人出府。从小为伴的奶娘因年事已高,三年前告老还乡,回到临安。再一问,刘夫人已经有五年未曾访乡,因为她自己说路途劳顿,恐幼子水土不服。
何珍馐脑中想起小沙弥的话,从这些细节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刘夫人。她恭敬孝顺,小意侍奉公婆,温柔以待相公,邻里有口皆称赞,她结婚十余年教养三个子女,为忙碌的夫君分忧解难,从未有过争执。一腔心血皆浇筑在家里、丈夫、公婆、孩子身上。她连走廊尽头处常年留下雨伞,都细细地考虑过。身边却没有一人能让她敞开心扉说话,唯一的知心人几年前走得走、散的散,她再也没有可以说的话的人了。
只有对着肖似家乡的桂花时,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她已有五年未曾还乡,那么孝敬的她会不会因思乡而彻夜辗转难眠。
她哪里过得好了!
何珍馐走进厨房,穿上围裙洗手做羹,她寻来临安府的莼菜,捉来一条鲜活的鲈鱼,打算做一道莼菜鲈鱼羹。何珍馐原本想自己亲手做,但心里念起要做莼菜鲈鱼,不料金光闪闪的碎片落下。
【“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宋,欧阳修”恭喜亲爱的解锁莼菜鲈鱼】
何珍馐怔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又攒够了一千五的真心赞美?
……
茶楼酒肆。
何嘉仁满脸带着笑,“大爷,您要来一个灌汤包吗,我们何记的灌汤包味道鲜美……”
他吆喝了一圈,被店里的小二赶出去。此时恰逢一场大雨,他被困在人家的屋檐下,何嘉仁哪里都去不了,衣襟浸湿。他望着密密麻麻的雨帘,焦心地看着背上渐渐变凉的灌汤包,忽然对着高呼:
“何记灌汤包,好吃又便宜,以前十文一只,如今只需五文钱!五文钱!”
可是路过的行人形色匆匆,没有一人留意他的吆喝。
今日的包子也许要卖不掉了。何嘉仁心想,他低头揉了揉满是苦涩的脸,抬起头时已经是满面的笑容:“何记包子,味道鲜美,物美价廉,都来尝尝啊——”
人生来就是和不公平的命运相对抗的,何嘉仁告诫自己,绝不要气馁,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很快就可以见到曙光,二娘一个姑娘那么艰苦,他决不能给她拖后腿。
方举子匆匆地从街上路过发现了何嘉仁,脸上闪过惊喜,他把何记出来买灌汤包的消息告诉了朋友们。
片刻后——
何嘉仁发现街上涌来一群群客人,他们撑着伞,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何大郎,我们来买包子了!”
“我还以为灌汤包要从此消失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吃到。”
“何大郎,包子很好吃,真的很好吃,真的、真的很好吃啊!”客人一脸诚恳地道,连说了三个“真的”。所以……小摊一定要努力摆下去啊。
“用心做的包子,我们不答应它消失。只要你们摆一天,我就吃一天!”
何嘉仁望着细密的雨水,街上越排越长的队伍。客人们纹饰或朴素、或华彩的伞排成了一条长龙,一眼望去,仿佛一条长长的屏障。他的眼睛仿佛进了沙子,低头收钱时泪水滴在铜钱上,他赶紧抹了一把抬起脸继续笑着道:
“谢谢、谢谢你们。”何嘉仁不断地对顾客道谢。
真诚的良言宛如一味良药,能够治愈人的心。何嘉仁想,真心的赞美真好听,难怪二娘那么喜欢它。他要把这一幕深深地记在脑海中,要把这些话一句句地记在心中,往后遇到更困难的事情一遍遍地把它们拿出来回味。只要他记得今日的这一幕,未来再困难也不会害怕。
雨水越下越大,渐渐打湿了何嘉仁的脸,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他一遍遍地对客人说,“何记会一直一直摆下去的,谢谢你们&”
我在此答应你们,何家会永远把灌汤包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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