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杨三又为殷予怀端来了药。
那药, 看着颜色又深了些。如此深的颜色,应当是把几副药熬在了一起。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不再推辞, 轻轻服下。
待到熏香和寒风彻底将他身上的药味消散掉,他才缓缓地打开门。
雨下了一夜, 从佛堂回到斋房,一刻也没有停。
殷予怀看了看天色, 看这雨, 怕是会下几日。正如杨三适才所言, 今日, 他们应该是下不得山了。
虽一夜未眠,但殷予怀眸色很平静,教人看不出丝毫疲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传入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轻微地想了一番, 莫不是昨夜他太过虔诚,佛方才愿意多给他几日。
察觉到, 他已经能够在心中开自己玩笑的时候,殷予怀淡淡地垂下眸。
他的眸,曾经那如死水般的一切,开始化去了枯寂,变为了彻头彻尾、无波无澜的平静。
其实说不清这样的平静是好是坏,当一个人的骨子都染上悲切,眼眸的平静便恍若无用的伪装。
殷予怀轻轻抬眸, 静静望向斋房中正燃着的香炉。
待到衣衫都熏上佛香,便是他, 都再也察觉不出丝毫的苦涩。
他轻轻地垂头, 缓缓地抬起笔。
*
待到了早膳时间,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杨三上前开门,便看见了送来清粥的小僧。
杨三一边道了谢,一边在小僧走远之后,缓缓关上门。
待望向里面正执笔写着什么的殷予怀时,放下了手中的清粥。
殷予怀听见了动静,待到杨三正准备走过来时,轻声问道:“已经到了晨时了吗?”说着,他缓缓望向窗外,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一颗桃树。
杨三一遍点头,一边将清粥端上去:“外面的雨还未停,今日应当是下不了山了。寺中早膳只有清粥,殿下不若先用膳了再做其他的事情。”
殷予怀对着杨山端上来的清粥,其实没有什么口腹之欲。
但是就像他不再拒绝那一碗碗药一般,对这样一碗清粥,他也没有再拒绝的意思。
“那放下吧。”
看着杨三松了一口气,殷予怀轻轻笑笑,像是突然生了兴趣,他轻声问道:“杨三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杨三原本正在布膳,闻言怔了怔,随后摇头:“回殿下,杨三家中,无人了。”
殷予怀轻声“嗯”了一声,杨三放下了清粥,将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讲述的过往,在这个满是佛香的房间,静静地说出来。
“儿时家乡遇了饥荒,一路逃到了汴京,恰巧遇见宫中招人。那时其实不知道究竟招的什么人,只是为了不饿死,便去了。再后来,奴便到了宫中,寻了个师父。师父从前是管理御花园的,擅长些花草树木,杨三也就随着学了些皮毛本事。后来,就遇见殿下了。”
没有怎么隐瞒,杨三说的很简单。
殷予怀静静听着,最后轻声问道:“那日后,还想回宫吗?”
杨三看着殷予怀,随后沉默了一瞬,最后说道:“不想了,杨三想在殿下身旁。”
殷予怀轻轻怔了一瞬,随后唇边轻轻带了一抹笑。
便是连杨三,都看出来了吗?
也是,杨三是个通透人,他也从来没有瞒过杨三。但凡杨三有心一些,都应该察觉的到了。故而殷予怀只是轻轻摇了头,望着还只有十几来岁的杨三。
“再过些时日,孤身旁便不需要人伺候了。”
杨三手握紧,终于露出了少年人的一面,他不可避免地红了眸,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说出任何一句,都是犯上,说出任何一句,都是放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他不能。
殷予怀缓缓用起了清粥,待到浅浅用完半碗,便实在咽不下去了。
他将汤勺放回木碗之中,望向杨三:“彼时,便别回宫了。幽州也很好,便代替孤,留在幽州吧。临走之前,孤会为你寻个闲暇差事。”像是想到了什么,殷予怀望向窗外那颗桃树:“是孤要谢谢你,那颗树,如若没有你,可能早就死了。能够等到被人伐掉,已经是它的福气。只是可惜,没有能够等来春天。”
殷予怀平静地说着一切,眼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
就像是,逐渐开始交代他离去之后的一切。
待到小僧再来收用完的木碗和汤勺时,殷予怀望着窗边的桃树,轻声问了句:“小师傅,在下想知晓,是所有的院子中都会有一颗桃树吗?”
小师傅点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是,毕竟我们是‘桃灵寺’嘛。无论是僧人的院子,还是斋房的院子,都会栽上一颗桃树的。今日下雨,公子可以等雨停了再多去转转,虽然每个院子中都会有桃树,但是每个院子的桃树都不一样。若是公子细细看,说不定还能发现每颗桃树的名字呢。”
殷予怀生了兴趣:“桃树还会有名字吗?”
小僧人很少同殷予怀这般看着便不一般的人讲话,闻言不由得更害羞了些:“一般是没有的,其实本来也是没有的。只是寺中没有什么玩乐,偶尔师兄们便喜欢给桃树起名字。像是公子院子中的这颗,就有名字。
殷予怀轻轻抬眸:“这颗树?”
小僧人字正腔圆说道:“公子院子中这颗,名为‘勿’。”
说着从屋檐之上蘸了些雨水,一笔一划写在门板上。
殷予怀认真看着,许久才轻声说道:“是这个‘勿’啊。”
小僧人点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早课的时间了,忙离去了。
殷予怀推开窗,静静看着这颗叫“勿”的树。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轻声地念了了一遍它的名字。
杨三收拾着一旁的油纸伞,这是每个斋房中都有的。
殷予怀的视线被油纸伞吸引,它看上去很轻,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有些朴素。
杨三望着窗外的雨,已经没有晨间那么大了,不由得询问道:“公子要去寻梁小姐吗?”
殷予怀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缓缓点头。
如今下着雨,他们下不得山。
天公作美,他便该去寻鹂鹂。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殷予怀轻轻地拿了一把油纸伞。
撑开的那一刻,眼眸缓缓看向前方。
果然很轻。
*
快走到梁鹂斋房所在的院子时,殷予怀停了下来。
他其实迟疑了一瞬,但是很快,便又继续向着那个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看了每个院子,的确如同那个小师傅所言,这而的院子中,都种了一颗桃树。殷予怀一边想着等会可以将这个事情同鹂鹂讲,一边又担心鹂鹂觉得这个事情无聊。
还未等他纠结出结果,他已经走进了梁鹂斋房所在的小院。
他看向了小院中的那颗桃树,突然有些好奇,这颗树会叫什么名字。
但还不等他上前,他便已经看见了在窗边翻看经书的梁鹂。
殷予怀静静看了很久,不想上去惊扰。
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垂下头,再抬起头时,他缓缓向着前方而去
雨不大,他撑着伞而来,衣衫并没有怎么湿,但是身上定是有寒气。
故而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静静走到了窗边。
抬眸望去,能看见鹂鹂正在认真看着手中的经书。
相较于刚刚在远处看,如何更是清晰了些。
他珍惜能够看见鹂鹂的每一瞬,这一瞬的鹂鹂,太静,太美好了,他实在不忍心出声打断。
但是梁鹂很快就抬起了眸,那一瞬间,她的眸在他的眸中。
梁鹂怔了一瞬,随后将经书放下,轻笑着打开了门:“公子请进。”
殷予怀摇了摇头,他没有入屋子,只是在屋檐下,放下了手中撑着的油纸伞,收起来立到了门边。
他甚至连一句“在下便不进来了”都没说,梁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轻一笑:“只是歇息了一晚上的斋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殷予怀望着梁鹂,没有直接说是因为怕身上的寒气沾染到她,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他有许多话想和鹂鹂说,但是好像在这一刻,一切都又失去了必要。
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比鹂鹂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更为重要。
他也只是想来看看鹂鹂。
于是他轻轻摇头,轻声说着歉意。
是因为他昨日提出来桃灵寺,他们今日才被困在了这山中,这一声歉意,本就是该说的。
对于他而言,一切犹如天公作美,对于鹂鹂而言,怕是有些不适了。
殷予怀望着梁鹂,轻声说着从昨天到现在的一切。
看见梁鹂突然绽开笑的时候,殷予怀怔了一瞬。
梁鹂望着面前的殷予怀,眸中满是笑意:“公子如何能够将事情说的如此严重呢?”就在殷予怀正抬起唇的时候,梁鹂上前一步,与他同在屋檐之下,刚刚瞬间而过的药味,此刻变得微微浓郁起来,她轻声一笑:“只是这几日雨下得大了些,上山下山都不变,如何在公子的口中,就恍若我们永远下不得山了呢。”
那时,殷予怀很认真地考虑了一番。
如若他们永远都下不了山,他是不是就能与鹂鹂拥有余下的一生。
但是很快,殷予怀就否认了心中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当知晓,鹂鹂最厌恶这些拘束。被天气困住和被皇权困住,归根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困住人的东西不同,到底都是困住。
不是心甘情愿,世间的一切,便都只如囚|牢。
即便只是轻轻想了一瞬,殷予怀都谴责了番自己的自私。
更何况,殷予怀浅着笑望向梁鹂。
待到他们下山之后,鹂鹂会有那么美满的一生,他怎么舍得让她不去拥有呢。
如今的他,再也舍不得分毫了。
梁鹂像是看出他眸中真的是歉意,又轻笑着说道:“待到此生都不能下山了,公子再来向梁鹂致歉,也不迟。”
殷予怀淡淡一笑,轻声应是。
很快,他便看见了鹂鹂扬起的唇角刻意地放下,鼓着脸说:“不过,为何公子又开始唤我小姐了?”
嘴上的语气不好,眸中却满是笑意。
这哪里是生气的模样?
殷予怀知晓鹂鹂没有生气,故而很大胆地直接越过了这句话。
果真,鹂鹂并没有追究,只是向他伸出了手:“作为唤错称呼的致歉,公子请吧。”
殷予怀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般笑过了,他平静的眸染上笑意,望向梁鹂,不知晓世间如何会有这般的“致歉”,但是是鹂鹂说出的,他便轻笑着点了头。
好像,只要还在鹂鹂身旁,那些没有未来的未来,在这一瞬,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殷予怀浅浅放任着自己的一切。
入了门,殷予怀才发觉青鸾并不在房间里,像是看出了殷予怀眸中轻微的讶异,梁鹂收拾了一番,轻声解释道:“晨时,青鸾伺候完我用膳后,去了寺庙中的厨房,说要看看寺庙的斋饭是如何做的,日后好在府中做给我吃。”
殷予怀静静听着,认真看着梁鹂。
或许鹂鹂自己是不知道的,每当她说起青鸾,眼眸中的光彩,都与常人不同。殷予怀听着,不由得也轻轻笑了出来,他很欢喜,有青鸾这般的人,在鹂鹂身旁。
那日在酒楼中,他觉得青鸾当着他的面,要取了霜萋萋的性命,有些做的太过了。但是这一刻,殷予怀只觉得,那日青鸾所做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静静都看着梁鹂,直到她说起窗外的这颗桃树。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小师傅说的话:“桃灵寺每个院子中,都会有一颗桃树,大多数桃树,都会有名字。”
他随着梁鹂的目光,看向她院中的这颗桃树。
他有些想知道,这颗桃树有名字吗,若是有名字,会叫什么名字。
梁鹂手指向院中那颗桃树,缓缓说起了她栽种到殷予怀院中的那颗:“那日我寻人换去公子院中的,也是这桃灵寺的桃树”
殷予怀手轻轻一怔,突然有些犹豫。
他自然知晓鹂鹂是好意。
只是,鹂鹂已经忘记了那半年之中的一切,他如今是否还要提起?
斟酌之下,殷予怀眸中多了些复杂,他将话语斟酌了又斟酌,最后隐去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简单地概括了事情:“那颗桃树,是在一场大火之中活下来的。在下将那颗桃树从汴京带到幽州,便是想看看,那颗桃树,若是到了幽州,能否活过这个寒冬。”
梁鹂眼眸之中缓缓多了一些歉意。
殷予怀很快解释道:“不是小姐的错,小姐请勿自责,杨三都同在下说了。”
淅淅沥沥的雨,在他们的交谈之中,缓缓地停了下来。
殷予怀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天色,原本,他是觉得,这雨当能断断续续下几日的。还不等他说出下山的事情,就看见了梁鹂眸中的欢喜。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轻轻地抬起眸。
在梁鹂弯着眸说“雨停了”的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不知道能否算谎的谎。
他的确是想见一见方丈的。
于是他看着梁鹂,轻声说道:“正好,雨停了,去寻方丈吗?”
他知道鹂鹂不会拒绝,所以当她眸中稍微迟疑的时候,他静静地等待着原因。
其实他想了很多原因,但听见鹂鹂说“平日都是青鸾帮我盘发,如今青鸾不在,我自己收拾,会需要久一些”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倒是他未料到的。
不等他反应过来,梁鹂已经坐到了铜镜前。
看得出来,她有些纠结。
手伸出去了,又马上收回来。
时不时向后望上一眼,马上又害羞地转过头。
殷予怀望着梁鹂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模样,眼眸中的笑意,已经快掩不住了。
他垂下头,袖中的手轻轻地抬了抬。
他其实是能够帮鹂鹂盘发的。
但是,合适吗?
殷予怀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冒昧。
转身那一刻,殷予怀想起那日在迎春亭见到的颓玉,眼眸中清浅的笑意,缓缓化为了平静。
日后,会有人为鹂鹂盘发。
应当,也会比他好上许多。
他其实也,没有太哀伤。
*
等待鹂鹂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算不得长的。
殷予怀望着窗外的树,轻轻地待着。
想到适才还未将那个小师傅告诉他的寺中的桃树大多有名字的趣事告诉鹂鹂,殷予怀心中有些在意。
待到一声“好了”从后面传来,殷予怀转身,看见的便是步摇歪了一只的鹂鹂。
其实告诉鹂鹂,鹂鹂对着铜镜,便能自己将步摇摆正了。
但鬼使神差,殷予怀望着梁鹂,伸出了手,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只歪掉的步摇上面停留了一瞬。
此时,他的手距离鹂鹂的脸不过一寸。
梁鹂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殷予怀到底做不出那么放肆的事情,他轻轻一笑,将那只步摇扶正。
转身那一刻,殷予怀眼眸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他恍若逃离地向着屋外走去,直到手按到油纸伞上的那一刻,那颗恍若静止的心,才缓缓地开始跃动。
他无法形容那种近乎窒息的心动。
他就快抑制不住了。
但他不能。
殷予怀眼眸颤抖了一瞬,突然觉得他实在高估了自己。
他凭什么觉得他在鹂鹂面前,能够全然伪装好自己,不露出丝毫马脚。
他对鹂鹂心动至死,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他不能。
有一瞬间,殷予怀是想逃离的。
但是身后传来了梁鹂轻声的道谢声。
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道绳索,将殷予怀心中那些惧意而生的逃离心思,一下子全都牵了回来。
殷予怀缓缓垂眸,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胆怯。
像个懦夫。
作者有话说:
能够放弃自己的爱人,狗子你才不是懦夫,你无与伦比的勇敢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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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火葬场二合一)
不知为何, 梁鹂所在的斋房内,并没有僧人所准备的油纸伞。
之前青鸾带上山的伞,也在青鸾出门时, 被青鸾带了出去。
两人寻了许久,除了殷予怀带来的那一把伞, 都没有再寻到第二把伞。
外面已经没有下雨,故而在寻了一会, 两人都没有寻到伞时, 便没有再寻。
踏出门那一刻, 梁鹂轻轻地扬起了唇。
不知道是否是下了许久的雨, 山间的空气满是清新,在屋内还不觉得,一踏出门,便能察觉与平日的不同了。
就在这时, 梁鹂看见殷予怀缓缓撑起了那把油纸伞。
在她灿烂的眸光中,殷予怀长身玉立, 修长的手骨缓缓握住伞柄。
随后,在她怔住的眸光之中,那把轻薄的油纸伞,越过她的肩头,遮住了她的身子。
是在为她打伞吗?
梁鹂没有望着头顶的伞,而是望向了一旁撑伞的人。
许久之后,她轻声道:“去寻方丈吗?”
殷予怀握住伞柄的手微微一滞, 垂眸,轻声应道:“是。”
一切仿佛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但是此刻, 谁又会有心思计较呢?
殷予怀撑着伞, 侧目望着梁鹂。
他的眸中的贪念, 在伞缓缓抬起的一瞬瞬中,一点点被他吞咽下,最后只余下满眸的平静。
他唇角轻轻地含了些笑。
这也算,在同一张伞下了。
便不遗憾了。
梁鹂的眼眸,从殷予怀如玉的面上缓缓移开,最后停留在他扣住伞柄的青白的手上。
何时,他的身子,已经变得如何瘦削了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殷予怀便轻声说道:“走吧。”
最后,梁鹂只轻轻看了一眼伞。
虽然伞向她倾斜了许多,几乎是整个在她头上了,但是两人还是算同打了一把伞。
梁鹂眼眸怔了一瞬,倒也没有问出口“没有下雨为何要撑伞”这样的话,只是轻轻弯了眸,安静地同殷予怀一起走在小路上。
小路上铺满了石头,殷予怀一手为她撑着伞,一手轻轻为她提起裙摆。
这些日,梁鹂有些习惯了,一时间,竟然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因为步摇的事情,两人都暂且沉默了下来。
去寻方丈的路上,殷予怀想,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心照不宣。
像是习惯了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中,寻出些甜的地方,殷予怀眸中轻轻含了笑。
他想起在冷宫时那包淡黄色的月亮糖,想起鹂鹂弯着眸向他递过来的那一刻,他想,那是他此生吃过最甜的糖。
*
桃灵寺真的很多桃树。
即便他们行在小路上,也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的桃树。
虽然已经没有下雨,但是四处都有雨滴。待到他们路过一颗颗桃树时,风总是会将树枝上的雨滴吹下来些。
雨滴被风吹下来,全都砸在伞面上。
轻薄的伞面上,时不时传来轻声的“叮咚”声。
相较于他们两人的沉默,雨滴都要“活泼”许多。
殷予怀扣着伞柄的伞,时不时又扣紧一瞬,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方丈所在的地方。
看着一位小僧满怀歉意上前来的那一刻,殷予怀眸中多了些无奈的笑,想起了他院中那颗桃树的名字——“勿”。
原来,竟是“勿寻”的意思吗?
小僧人满怀歉意地说:“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方丈已经吩咐过,暂不见客了。两位施主明日再来,可好?”
此时,殷予怀已经收起了油纸伞,也放下了梁鹂的裙摆。
听见小僧人的话,他抬眸望向梁鹂,恰巧梁鹂也看向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都怔了一瞬,随后眸中都升起浅浅的笑,望向面前的小僧人。
“麻烦师父了。”
小僧人走远,两个人才转身,不过一瞬,默契地轻声笑了起来。
殷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是在下的错,寻了个这般日子上山,又寻了个这般日子来见方丈,实在对不住,梁小姐。”
正说着,面前是一段比较崎岖的路。
殷予怀还未撑开油纸伞,衣袖就被一旁的梁鹂轻轻扯住,他有些惊讶地转头,就看见他的鹂鹂轻声一哼,可爱地嘀咕着:“你又唤我梁小姐。”
殷予怀只能认错,求着原谅。
自然,两人都是说着玩笑话。
殷予怀一边认着错,一边搀扶住了梁鹂。
刚刚这段路,走过来的时候,鹂鹂差点崴脚。如今青鸾不在她身边,即便有些冒犯,也不太顾得了。
虽然殷予怀心中自想的觉得有些冒犯,但其实他只是很君子地搀扶住了梁鹂。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袖,实在也没有什么冒犯。
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梁鹂的眸静静地沉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间,她又变成了日常在殷予怀面前的模样。
在看不见的时间脉络里,她一点一点掌控着殷予怀的期待、欢喜与欲|望。
待到走过了那段崎岖的路,殷予怀没有停顿一秒,轻柔地松开了手,梁鹂也自然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看见殷予怀的眼眸向着斋房的方向看去,梁鹂轻轻垂下了眸。
衣袖的手颤了一瞬,她抬眸,轻轻牵住了殷予怀的衣袖。
她知道,她什么也不用说。
殷予怀心思本就全部都在梁鹂身上,见她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袖,却又什么都不说,不由得轻声“嗯”了一声。
梁鹂抬起眸,望向殷予怀,轻叹一声:“今日既然已经出来了,虽然没有见到方丈,但是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好的。”
虽然这是殷予怀未曾料想到的,但他又如何会拒绝呢。
只是他并不了解桃灵寺,也不知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够去看,故而他只能轻笑着问道:“可是有想去的地方?”
他看着鹂鹂的眸中有了笑意,随后手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处。
他望着她,看着她轻轻地抬起头,像一只小孔雀一般说道:“公子想去看看,现在公子院中的那颗桃树,原来是在何处吗?那棵树是青鸾寻到的,是幽州最好的一棵桃树。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是在那里。”
殷予怀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随后含着笑认真看着鹂鹂。
他没有见过这般的鹂鹂。
像是讨糖的小孩一般的鹂鹂。
有些可爱,他如何能拒绝分毫?
梁鹂还在继续说着,她的手缓缓地勾勒出那儿的一切:“看,就在那,那儿有一大片桃树。”
殷予怀顺着她的手向那场山峦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树,但是隔得太远了,是不是桃树也未可知。但这种话,这个时候,定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说着说着,梁鹂轻轻叹了口气,鼓起的脸也慢慢下去:“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若到了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桃花。”
说着望着殷予怀:“每当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来桃灵寺的。那儿是桃树开的最美的地方,待到开花时,只要来桃灵寺的人,都会去那片桃林上看一看。”
那时,殷予怀只是认真看着梁鹂。
他不在意她口中那片桃林有多美,他只知道,此刻的鹂鹂很美。
殷予怀习惯地,将梁鹂的一字一句,哪怕一瞬,都刻入心中。
以至于,他本来应该反应过来的一切,还是错过了。
那么,浅而易见的端倪。
*
殷予怀自然不会拒绝梁鹂。
他如何会在生命的最后,拒绝他的鹂鹂呢。
即便看见了陡峭的山坡,即便看见了遥远的山峦,即便一个路过的小僧人提醒山间路滑,但是看着梁鹂眸中的笑和期待,殷予怀还是应了。
很久之后,殷予怀也不知。
那天上了那座山,到底是对是错。
*
最初,其实并不算什么,只是山坡泥泞了些。
他本来还担忧着鹂鹂的衣裙,但是当他准备拿起鹂鹂衣裙的时候,被鹂鹂一个眼神制止了。
梁鹂眸弯弯的:“不要。”
甚至都不需要原因,殷予怀便没有再说什么。
左右只是一件衣裙,待到下山之后,扔了便是。
爬了一刻钟之后,殷予怀开始怀疑上山的决定是否有些错误。
半刻钟之前,他们爬的山,虽然路是泥泞的,却并不陡峭,并不需要废什么力气。
但是半刻钟之后,除开泥泞的路,还有陡峭的地势。
他虽然没有什么,但是身后的鹂鹂,显然有些坚持不住了。
从最开始的风轻云淡,到如今的气喘吁吁。
鹂鹂,只用了半刻钟。
殷予怀眸中有些笑意,望向下面正攥着他衣袖喘气的鹂鹂。
一向霜白的脸,此时已经微微泛红。
脸上是滴落的露珠还是汗珠,也教人分不清了。
殷予怀眸中的笑意怔了一瞬。
这一刻的鹂鹂,一切都生动了起来。
虽然疲累,却有勃勃生机。
就像他院中,那颗鹂鹂说是全幽州最好的桃树一般。
都会,有很多很多个春天的。
想到这,殷予怀眸中的笑不由得浓了起来。
看在梁鹂眸中,梁鹂一瞬间就鼓起了脸。
这是在取笑她嘛!
故而在殷予怀问道“不若明日再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像是要殷予怀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梁鹂用力一迈,却被一道力陡然拉回。
像是怎么也爬不上去,梁鹂不由得又加大了力气。
殷予怀本来还浅笑着看着她,突然看见她衣裙被山崖间的树枝勾住的那一瞬,心停止了一瞬。
再顾不得其他的什么,殷予怀一把将人拉住。
将梁鹂的手握住,伸手就能抱住梁鹂的那一刻,殷予怀一颗发颤的心,才缓缓地恢复正常的跃动。
他知道在鹂鹂的眸中,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奇怪,但是殷予怀控制不住。
他没有办法接受鹂鹂以任何的方式,再离开了。
殷予怀紧紧握住梁鹂的手,不自觉轻哄着她:“梁鹂,先别动,等一下”
梁鹂看着殷予怀颤抖的手,苍白的眸,垂下的那只手微微地僵了一瞬。
她没有再动,乖乖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殷予怀小心翼翼又快速地到了她的身边,随后,用手缓慢地解开了她被树枝勾住的衣衫。
殷予怀低头的那一刻,梁鹂垂着眸,望着他。
她的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如若有,应当也只是疑惑。
殷予怀也会对梁鹂这样了吗?
只是被树枝勾住了衣角,都能够让他如此仓皇了吗?
所以还是将梁鹂当成了霜鹂吗?
梁鹂看着殷予怀,在他为她解开被树枝勾住的衣衫,抬头那一刹那,眼眸又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她轻轻地眨了眼,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啦”
殷予怀摇头:“没有。”说着,殷予怀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峦。
梁鹂静静地看着,她已经许久未看见殷予怀面对她是蹙眉了。
看来,可能一切都要搁浅一段时间了。
果然,殷予怀从远处收回眼神后,轻声对她说:“太凶险了些,今日便不去了,行吗?”像是怕她坚持,殷予怀继续说道:“平日还好,如今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梁鹂认真地听着,没有点头。
殷予怀声音不由得轻了许多:“如今是冬日,满是枯枝的桃树有什么好看的,等到了春日,再来好吗?”
梁鹂其实没有想那么多,今日的事情作罢,明日她再寻一个便好。
相较于今日能否上山,她更关心的事情是,为何这几日,殷予怀对她的态度,逐渐地变化了。
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不像是认出了她,也不像是将她认成了霜鹂。
于是她只是轻笑着问了问:“你陪我来吗?”
殷予怀怔了很久,他看着面前的鹂鹂,失礼地看了许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才能咽下喉咙间的苦涩,启唇。
“春日,在下便不在幽州了,不过,在下离开幽州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在下会办好。彼时,你可以和颓玉一起来。”
说出这句话时,殷予怀眼眸涩了一瞬,那些欢乐的假象,在这一刻全然打破。
他披上了温和的表面,但是那颗狰狞的心,还是在不断地流血和撕扯。
他能够瞒过所有人,甚至曾经,他真的以为是瞒过了自己了的。
可是好像没有。
在他在鹂鹂面前,哀伤已经快要无所遁形的这一刻,那些碎裂一地的假象,都在痛苦地喧嚣。
它们在吵闹,嘲笑。
他的虚伪,他的懦弱。
但殷予怀愣愣看着梁鹂。
他不能应下鹂鹂。
他此生已经辜负了鹂鹂太多承诺,不能,不能再多一个了。
注定做不到的事情,正因为对面是鹂鹂,他才不能应下。
甚至,他不许自己有一点应下的心思。
他要用什么等来春日呢?
用他残破的身体,还是用鹂鹂失去的那些满是痛苦和背叛的记忆?
他等不来春日,自然也等不来满树的花。
从很久以前,他已经失去了能够拥有这一切的能力。
这是他在船头看着那颗枯树,便知道的事情,不是吗?
山间的风很寒,此时更是寒上数倍,殷予怀愣愣受着,觉得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看见鹂鹂。
是他太自私了。
如若不是他妄想在最后的时日,多见一见鹂鹂。
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他不会又让鹂鹂失望,也不用又许下一个又一个的谎。
那些偷来的欢欣,在这一刻,化为绵密的针,齐齐向着殷予怀的回忆而去。
好像又有什么,碎了一地。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还能碎掉。
但是那种浑身的刺痛感,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痛恨自己的狼狈,在这一瞬,却又无可奈何。
即使这些天偷来的欢愉碎了一地,但是他还能拼好。
只要这些事情发生过,他经历过。
曾经就真的有几刻,这样的鹂鹂,面前的鹂鹂,是属于他的。
殷予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狼狈。
这些天的一切,恍若幻想,陡然升起,在这一刻,又瞬间坠落。
梁鹂没有看清殷予怀眸中的复杂。
她只看见了他的痛苦。
那些撕扯在他眼眸之中的痛苦,让他苍白了眸。
她轻轻地弯起眸,就像是没有发觉他丝毫的异样。
她欣赏着他眼眸中用来掩饰的浓郁的温柔。
她也得到了他的答案。
让颓玉陪她来。
梁鹂轻轻叹了口气,弯起了眸。
那便是没有将她当做霜鹂了。
那为何,这些日子会对她如此态度呢?
梁鹂打量着痛苦的殷予怀,觉得这个答案,暂时没有那么重要。
她望了望天色,轻轻地扬起唇。
殷予怀在说什么,下山?
她眼眸中满是笑意,扯住殷予怀的衣袖。
“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就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火葬场了,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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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进度:21/100(狗子挺住)
鸢鸢欠的更新小本本: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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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宝,掉落小红包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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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殷予怀看着乖乖点头的梁鹂, 心中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种奇怪的酸涩感又涌上心头,但是很快又被更多复杂的东西压了下去。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伸出了自己的衣袖。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一些, 但是容易脚滑,只是让鹂鹂攥着他的衣袖, 应当并不算太放肆。
梁鹂没有犹豫,手轻轻攥紧。
两人向着远处的山峦望了一眼, 随后相视一笑。
殷予怀看着梁鹂, 压下心中那些无处蔓延的遗憾。当感受着自己衣袖在被攥紧时, 他轻轻地弯了眸。
“小心些。”
梁鹂点点头, 两人向着山下而去。
但一切来的突兀,雨滴陡然打到殷予怀青白瘦削的手骨上时,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天空突然变得暗沉起来, 从细小的雨滴到豆大的雨珠,磅礴大雨不过用了半刻。
原本从容下山的两人, 陡然变得狼狈了起来。
殷予怀很快感受到脚下的山路变得比从前更加泥泞,半只靴子已经快陷进去。
望着山下看不见的终点,殷予怀一把攥紧了梁鹂的手,他眼眸认真了起来:“握紧,我们现在去山上。”
梁鹂眼眸怔了一瞬。
雨下的很大,她的睫上沾了雨珠,抬眸那一刻, 细小的雨珠险些流进眼眸。
这一次,她握紧了他的手, 没有隔着衣袖。
她知道殷予怀说的对。
此时下山, 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山上也的确有一个山洞, 只是梁鹂轻轻垂眸,那山洞这些年,早已经变得越来越浅,即便她们寻到了,彼时也只能容纳一人。
她知道这些殷予怀应该都不知道,但她没有丝毫同他说的念头。
她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
殷予怀为何这么害怕呢?
他因为从前的约定来了幽州,按照下面那些人打探上来的消息,他是怀着必死的心,在继续着每一天。
要做的事情,他应当也都做了,即便在这山崖间殒命,于他而言,实在也没什么可惜。
难道,是因为她在吗?
梁鹂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紧,殷予怀拉着她向着上山的路去。
脚下的泥土已经开始湿软,其实向上向下,危险都是难料的。
顺着山间的风,她望向前方的殷予怀。
等到一处大树下,殷予怀停下来,转身望向她的那一刻。
她的心怔了怔。
那种无所适从的奇怪感又开始冒上心头,她迄今未寻到一个合适的解释。但是现实似乎不容许她想这么多,还不等她问出声,便看见殷予怀快速解着外面的衣衫。
直到那件外衫裹到了她身上的时候,她正在喘气的身子连同心都停止了一瞬。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殷予怀背过身去,蹲下背。
“上来。”
一瞬间,梁鹂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重叠的山峦之间,在这狂风骤雨之时,她望着面前的青年单薄的身子。
虽然不是特意打听,但是她知晓他的身子。
或许,梁鹂手微微攥紧。
他身体是否单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她下意识地摇头,甚至缓缓地向后退,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心中是抗拒的。
但那一声“梁鹂,你听话”毫不犹豫地从殷予怀唇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殷予怀的背上。
她的手在他的脖颈之间,距离近得,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细长的脖颈中正在跃动的脉搏,“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
那些迄今为止她不愿承认的一切,在这一刻,恍然涌上心头。
从前的长亭,如今的山崖。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梁鹂怔了一瞬,从一旁的芭蕉叶上滑下来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刻,她缓缓地抬起眸。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指向那处山峦的那一刻,她便知晓今日会下雨。
步上半山腰的那一刻,她便知晓她们今日会被困在这山间。
如今的一步步,不是正如她所愿。
那她,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身上这件云白的衣衫,眼前眼前背着她的这个人?
梁鹂抬眸,缓缓向殷予怀望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殷予怀的背上,她只能看看看见殷予怀的半边脸。
她的身上盖着殷予怀的衣服,故而在这寒雨的冬日里,他只是着了单薄的一件衣。梁鹂的手不自觉地缓缓缩紧,最后触到了殷予怀的脖颈。
她环住他的脖颈,眼眸缓缓垂下。
他甚至避开了她腿间的伤口,即使她不曾说过一句,他也还是发现了。
殷予怀越是细心耐心至此,梁鹂越是疑惑。
为何他们之间,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殷予怀真的会因为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在不谋求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做到如此地步吗?
颓玉的事情便算了,对于殷予怀而言,只是几句吩咐的事情。
但是如今呢?
在这冬日的寒雨之中,在这无人的山峦之上,他将他的衣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背起了她。
为了一张相似的脸,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梁鹂浅浅地听着耳边霜寒的风,看着昏暗之间山峦疏忽的影。
那些曾经的一切,缓缓地碎裂。
像是要用碎裂的回忆,构出一面无缺的镜面。
让她借着镜,仔细看看面前的殷予怀。
梁鹂心中清楚,若是要论感动,她心中一分也无。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她没有信任的人,再付诸任何别的情绪。
对她而言,他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她只是想像占有一件物品一般,将殷予怀占有和损坏。
她想看他痛苦的模样,再观摩他一寸一寸,脆弱而美丽的碎裂。
*
殷予怀自然不知晓梁鹂心中的一切。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忧和悔恨。
他一手护着背上的人,一手用力攥紧刚刚从山崖间折下来的树枝条。在这寒雨之中,他沉着眸,咬牙向着山上而去。
喉间的血腥味又开始蔓延的那一刻,殷予怀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动声色咽下喉中的血,他瘦削的身子恍若空中断线的鸢。
但偏偏这只染满雨和血的鸢,背上有它向往的一切。
故而,他不能坠落。
他撑起身子,狠着眸,不敢停下来一刻。又因为怕被梁鹂看出来端倪,他甚至不敢再多说话。
幸好鹂鹂此时也很沉默。
这个念头涌上心间的时候,殷予怀眼眸昏了一刻。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要熬不住了,口中的血沫混着雨水缓缓从唇角留下。原本服下那药丸,便是让他在最后的半月,不会被鹂鹂看出异样。那药丸更像是,用表面的康健,透支着他的生命。
本就只是假象,他的身体本质上还是与从前无异。
如今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早就撑不住了。
但
殷予怀攥紧已经割破他手臂的树枝,狠着眸,缓缓向前去。
他不能。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背上是鹂鹂。
从很久很久以前,那场大火蔓延到他的梦境之中,焦黑的尸骨和覆雪的墓碑魇住了他的余生开始。
这世间,什么事情,也该为鹂鹂让步。
终于在殷予怀撑不住那一刻,他看见了前面那个山洞。
松了一口气,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最后还是咬牙挺了下来,直到将鹂鹂在山洞之中安置好,他才能痛苦地闭上眼。
幸而天色昏暗,鹂鹂应该看不见他颤抖的眸,颤抖的手,和颤抖的身子。
他用身子堵住了山洞和外面的接口,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
梁鹂看着殷予怀。
苍白的脸,颤抖的睫,在这苍寒之中,恍若一块即将碎裂的玉。
她眼眸缓缓欣赏着他颤抖的一切。
说不上来心中滋味,但梁鹂好像觉得自己,也没有最初想象的那般愉悦。
因为殷予怀实在是太配合了,一切的乐趣,都变得有些无趣。
后面的事情,梁鹂都记不太清了。
记忆中,她自然地将一切“不重要”的遗忘。
直到,她轻声问殷予怀:“殷予怀,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沉默地等了很久,就在她觉得她已经等不到答案的时候。
一道嘶哑的声音缓缓地与她心底的声音重合。
“你是梁鹂。”
那是梁鹂,关于山洞的一切,最后的回忆。
*
殷予怀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山下的小院之中。
最初醒来时,他只是意识清醒了。
又过了一天,他堪堪能够睁开眼眸。
再过了一日,他能逐渐移动四肢。
就是在他尝试移动手腕的时候,一道原本不可能出现在幽州的身影,缓缓推开了小院的门。
殷予怀堪堪将手腕抬起来那一刻,恰逢书青打开房间的门。
两相对视,殷予怀缓缓放下了用了三日才能抬起的手腕。
殷予怀望向书青,已经醒了几日,但他声音还是很嘶哑:“为何来了幽州?”
书青一声不发,坐在了殷予怀的床边。书青不说话,殷予怀也就不说话。
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殷予怀向来不输给书青。
这一次,自然也没有什么区别。最后还是书青忍不住,书青本就是武将,如若不是在殷予怀身边这么些年,性子绝不会带着一丝无用的温和。
书青几乎是控制着声音在咆哮:“殷予怀,你知道你如何什么模样吗?”
殷予怀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书青的怒火。
先不谈是什么让书青一个将军敢对他这个储君发火,殷予怀更疑惑的是,书青这毫无缘由的怒火。
殷予怀语气之中带了一丝诧异,像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气人,他甚至眼眸之中还又添了一分诧异:“为何要生气?”说着迟疑了一瞬:“在孤来幽州之前,你不应该已经猜到了吗,如今不过是按部就班。”
书青被气笑,恨不得直接砸了桌上的瓷器,他居然会觉得殷予怀问的很真切。
殷予怀一日能够醒来的时间,并不多。看见书青久久不说话时,只是自己闷着气时,还算好心地提醒道:“如若是需要孤的地方,现在说还来得及。孤一日能醒来的时间并不多,待会孤昏睡过去了,一切便都晚了。”
书青原本被气得想转身离去的心,在这一刻怔了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殷予怀同在汴京的时候不同了。
那种浑身的死气沉沉,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自小一起长大,书青太了解殷予怀了。最开始因为怒火没有察觉,但是怔住一瞬,再反应过来时,书青便发现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书青能察觉出不同,却不能清晰感知到是何处发生了变化。
书青蹙眉,望着殷予怀。
殷予怀已经有些昏睡,他没骗书青,这几日,他每日能够醒来的时间,都很少。今日是书青恰巧碰上了,否则可能要守在他身旁一天,才能堪堪待到他睁开眸。
书青还在犹豫之际,就看见殷予怀已经快闭上眸,书青忙上前去。
原本的“诘问”,在这一刻也变了味。
“殷予怀,即便你要做那些事情,何苦如此折磨自己的身体?你自小最厌恶身体的孱弱,如今将自己折腾成了如此模样,是要用这番模样去见霜鹂吗?”书青话说的越来越急迫,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毫无逻辑,但书青控制不了。
因为,书青已经看见了殷予怀缓缓闭上的眸。
在最后的时候,书青恍惚间听到了一句回答。
书青诧异地看着殷予怀唇边浅浅的笑意。
刚刚殷予怀在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启唇,但是没发出声音。
但他好像看见了那句回答。
殷予怀说:“不去见鹂鹂了。”
书青眸色复杂地看着殷予怀,一时间完全反应不过来。无论是这句话,还是殷予怀唇边那浅浅的笑意。
书青转身,不知为何还是红了眼眸。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殷予怀,故而寻了个由头离开汴京,即便已经马不停蹄向幽州赶路,但是赶到幽州的时候,还是只见到了昏迷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殷予怀。
书青也不知道,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殷予怀如何能够把自己折磨成这番模样。
毕竟,书青知晓,殷予怀此生最厌恶的,便是身体的孱弱。
故而当他前几天推开门,看见病榻上毫无生机的殷予怀时,眸都怔了一瞬。
他骗了殷予怀。
他不是今天才来的。
前些日子,殷予怀堪堪只能抬起眸时,他便在院中。
隔着一扇窗,他不敢进来。
书青知晓,殷予怀不会愿意,自己看见他如此的狼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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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火葬场二合一)
待到第四日。
殷予怀醒来的时间, 比从前长了些。
每每他睁开眸时,就能看见书青的身影。
书青蹙着眉,也不看他, 也不问他,只是不停地在他床边走来走去。
这样一天下来, 殷予怀睁眼闭眼,都是书青不停走动的身影。
到了晚间, 殷予怀实在有些倦了, 望向正走到他榻边的书青:“在幽州停留几日?”
书青步子缓缓顿下, 随后沉默着看向殷予怀。
殷予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今日比前些日子清醒了些,自然不会再干些糊涂事。
待了许久,他才听见书青冷声道:“十日。”
殷予怀接过杨三递过来的书卷,像是随意一问:“如此久吗?”
书青握紧拳头, 怒目看向殷予怀:“殿下不懂书青什么意思吗?”
殷予怀眼眸十分平静地摇头:“不懂。”
书青气得摔门而去,只留下一旁正递着书卷的杨三。
杨三犹豫了一瞬, 轻声唤了声:“殿下。”
殷予怀轻轻应了一声,随后缓慢地翻着书卷。等了许久,都未等到杨三的下一句话,他平静地说:“书青那边,是你告诉的吗?”
杨三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跪下去。
殷予怀有些没有力气, 今日精神虽然好了些,但是正在日渐腐|败的身子, 精神再好, 也就如此了。
他轻轻闭上眼:“原来, 还剩十日吗?”
说着,他轻声咳嗽了起来,还来不及咽下喉腔中的血,就无力地呕吐了出来。看着沾着血的床褥,殷予怀怔了怔,随后缓缓垂上眸。
他和书青,彼此都在说谎。
他知道书青并不是昨日才来。
就像书青也知道,他昨日口中所言的“若不早些问,他便要昏睡过去了”,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只是,他的身体情况,远远比这句话要严重。
殷予怀缓缓抬起眸。
昨日昏睡过去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为什么,还是醒了呢?
殷予怀缓缓望向窗外那颗桃树。
可能,是还想再见鹂鹂最后一面吧。
*
书青再回到小院时,眼眸中的怒火消散了大半。
待到推开殷予怀房间的门,清凉的风让昏暗的烛火变得晃晃悠悠。
见到殷予怀还未睡,书青沉着脸坐到了床边。
殷予怀声音很轻:“书青,许多年未来幽州了,还知道路吗?”
书青冷冷看了一眼,随后说道:“自然知道路,我又不是你。从前在幽州时,那么多年都不愿意出府。如今回了汴京之后,倒是想来幽州了。”
殷予怀沉默了许久。
书青也就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还是书青忍不住,他几乎是抬起那一刻,眸就便红了,他不敢对着殷予怀再吼叫,就只能颤抖着声音说:“便是十日,都忍不得了吗?”
殷予怀抬眸,望着书青。
他没有说话,书青却全然溃败了。
将那颗药留下的那一刻,书青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殷予怀怔怔看着那个木盒子,没有怎么犹豫,手缓缓打开。幽暗的烛火之下,和前些日子他服下的那颗雪白药丸一样的药丸,静静地躺在木盒子中。
像上次一样,殷予怀甚至用茶水,就轻轻咽下了。
木盒闭上的那一刻,殷予怀看见书青仓皇而逃的身影。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殷予怀看不见书青的身影后,便静静地看着那片黑暗。
像是想到了什么,殷予怀眼眸中缓缓有了神色。
对了,他还没有将桃灵寺大多数桃树都有名字的事情告诉鹂鹂。
那就,明天告诉她吧。
一种荒唐的苍凉,在殷予怀垂上眼眸的那一刻,缓缓来临。
昏暗的烛火缓缓燃尽,漆黑一片中,殷予怀睁开了双眼。
他仿佛能听见什么一片一片剥落的声音,在他的身体之中,缓缓地,一点点剥落。像是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浑身变得轻盈,仿佛能够漂浮起来。
陷入睡眠的那一刻,殷予怀终于梦见了,在那场大火之后,再也没有梦见过的人。
她捧着一怀桃花,扬着眸,轻笑着向他走来。
他站在台阶之上,缓缓地看着她。
梦的最后,他并没有拥她入怀。
醒来那一刻,殷予怀有些发怔。便是梦,都要如此遗憾吗?又像是习惯了,他轻轻掀开被子,开始简单地收拾自己。
待会便要见到鹂鹂了,便不再计较一个梦了吧。
待到收拾到一半,有些怔住的那一刻,殷予怀苦涩地笑了笑。
还是,挺计较的。
*
待到书青见到身上一丝病气也无的殷予怀时,拳头微微握紧。
他已经见过了杨三口中的梁小姐,的确同霜鹂有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书青不知道殷予怀为何要因为这样一个人,再次服下那颗药。
当时军医将这两颗药交给他们的时候,便告诉过他们,这种药,虽然用得都是些很难寻到的稀罕药材,但是其效用,只能让病重的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本质上,这种要是没有办法治疗任何疾病的。
这两颗药,比起说是治愈,不如说是在透支。
用一颗,短一段。
如今殷予怀已经服用了两颗。便是那时,把药交给他们的军医,也没有说过用两颗,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坏的后果了。
书青不忍再看,这用余下生命透支来的“正常”,他实在不能接受。
殷予怀看着书青走远,便知道了,效果应该还不错。
他望向了院子中那颗桃树。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步到了院子中,到了桃树下。
寻了许久,在背面的树干上,殷予怀寻到了这颗桃树的名字。
他轻轻地怔了一瞬。
之前那颗桃树名为“勿”,这颗桃树名为“错”。
像是冥冥之中自由定数一般,殷予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房间时,他提起了笔。
从前他画不出鹂鹂,如今应该是可以了。
但是还未下笔,就放下了笔。
殷予怀眼眸中有了一丝温柔,鹂鹂快来了,应该是来不及了。
若是让鹂鹂看见了他桌上的画,当是要“误会”了。
他不能让鹂鹂误会。
殷予怀抬起自己的手,缓缓地学着那日鹂鹂为他描述的一切。
那儿有一片桃树,到了春天,会有人陪鹂鹂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花。
想着想着,殷予怀竟然笑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殷予怀眨了眨眼,望向了空无一人的院。
还好,没被鹂鹂看见如此模样,便还好。
这般想着,他又望向了空荡荡的庭院,细细数着时辰。
他感受着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像昨夜一般,缓缓剥落。
一点一点,细碎地,涌动着。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样的认知,反而让殷予怀平静了下来。
他望向空荡的院落。
最后的时间里,他只是想,再见一见鹂鹂。
趁着他还没有那么狼狈。
最后,再见一见鹂鹂。
*
“咚——咚——”
那一瞬,殷予怀心便紧张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但是一瞬间,便是连张口都忘记了。
杨三停下敲门:“公子,小的将梁小姐带过来了。”
直到听见杨三的声音,殷予怀的心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会有些慌乱的,但是当殷予怀推开门,迎面对上梁鹂眸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的。
他听着鹂鹂讲述着她与颓玉的过往,知道了在那个寨子中的两年,是颓玉一直保护着鹂鹂,如若没有颓玉,他可能都没有办法遇见之后的鹂鹂。
听到这里,殷予怀心中对颓玉,是感激的。
或许在感激之外,还会有一点点的嫉妒。
但是这些都无伤大雅,殷予怀认真看着面前温柔讲述的梁鹂,在眸中刻下能够拥有的每一瞬。
到这里,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看着她描绘别人时,眸中满是爱意的模样。
这样的眼神,在废院中时,他也曾在鹂鹂眼中看到过。
但是如若论起先来后到,好像还是颓玉在前。
到这里,殷予怀甚至连嫉妒都没有了。
剥开自己的灵魂,他由衷地为鹂鹂开心。
年少相伴,如今相知,今后相爱。
如何看,鹂鹂都会有幸福的一生。
本来到这里,一切也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几乎就要以为,与鹂鹂的最后一面,就要在这种全然正常的一切中结束。
他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在体验过失去之后,殷予怀才明白,鹂鹂的幸福,比他的一切都重要。
只是有一些些嫉妒和遗憾,实在是无伤大雅。
他都愿意献祭灵魂,何况只是一些痛苦。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直到殷予怀听见梁鹂问出那一句:“公子,我和颓玉的大婚,你会来吗?”
殷予怀怔了怔,还是说了一声:“不了。”
其实一切到这里,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甚至很正常地撒了几个小小的谎。
其实也不算谎,待到鹂鹂与颓玉大婚时,他的确已经不再幽州了。
至于参与鹂鹂和颓玉的婚礼、做鹂鹂和颓玉婚礼的主婚人,无论是鹂鹂是否在说笑,他都是不能应下的。
殷予怀顿了顿,他的确,一件都做不到。
做不到的事情,便不能应鹂鹂。
事情到这里,也还算正常,殷予怀看着鹂鹂吩咐着她身边的那位大夫上前来为他看病。
他自然不担忧,昨日服下的那颗白色药碗,便是为了应付今日的。
即便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只从脉象,都应该看不出丝毫端倪。
虽然他如今呕吐出来的血都是黑的,但是脉象,无比地正常。
果然,那个名为郁岑的小大夫,只是简单为他把了脉。到了最后,也只是开了些调养的方子。
那个小大夫去寻杨三了,屋内顿时只剩下殷予怀和梁鹂二人。
就在殷予怀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
梁鹂弯着眸,郑重地递过来一份请柬。
鹂鹂手写的,她与颓玉大婚的请柬
殷予怀怔住了。
耳边是鹂鹂的声音,那么认真,她弯着眸说:“这可是我和颓玉大婚的第一份请柬。”
身体那细微剥落的一切,开始以不可挽回之势,大片大片地掉落。
埋着了殷予怀那颗跃动的心,也埋住他的喉腔。
他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用尽了他全力才堪堪维持的一切,在他看见这封请柬时,全然崩塌。
但殷予怀没有可以慌乱的余地。
他望着梁鹂的眸,许久,轻轻地勾出了一抹笑意:“是在下的荣幸。”
临走之际,梁鹂拒绝了殷予怀的相送。
殷予怀便没有再相送。
身体中崩塌的一切,在这一刻在不住地喧嚣,他甚至不敢再多靠近鹂鹂一分。
但是看着鹂鹂远去的背影。
殷予怀还是舍不得了。
那一瞬间,他恍惚想起了桃树的事情。
他还未将桃灵寺大多数桃树都有名字的事情同鹂鹂说。
好像,这一次也来不及说了。
但是好像,已经没有下次了。
他还是没说。
而是最后对着鹂鹂轻轻笑了笑:“梁小姐听过一句话吗?”
他看见鹂鹂背着手,轻声“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的眸,轻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欲|望:“只许梁小姐放火,不许殷某点灯。嗯,梁小姐?”
殷予怀认真地看着梁鹂,他其实只是,想听他的鹂鹂,唤他一声名字。
他看见鹂鹂笑了笑,随后轻而易举地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
在晚间的光里,她轻启唇,唤了一声。
“殷予怀。”
时间在这一刹那恍若静止,一切在这一刻都重获新生。
除了,殷予怀。
*
待到梁鹂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中。
殷予怀平静地关上了门,这也,是他最后的平静。
他轻轻摊开鹂鹂递给他的请柬,用手勾勒着上面的字,是鹂鹂的字。
在废院时。
他曾经问过鹂鹂:“从前是否识过字?”那时鹂鹂对他摇了摇头。但是当他尝试教鹂鹂识文断字时,却发现鹂鹂学的极快。
若只是学的快便算了,那一手字,已经谈得上独具风骨。
那又怎么可能是没有识过字的模样呢?
他那时因为鹂鹂的隐瞒,暗中还生了气。如今想起来,实在是不知好歹。当时鹂鹂已经失忆了,如何能够知道自己是否识过字。已经说出口的话,待到鹂鹂发现自己曾经识过字时,也没有办法再将那些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至于失忆的事情,殷予怀颤抖地闭上了眼眸。
如若不是失忆,如若不是为了报恩,鹂鹂不会入宫。鹂鹂既然会为了恩情同他留在废院之中,又怎么会因为这般小的事情出卖当初那个曾经救下她的人。
他为什么会因为这些同鹂鹂生气呢?
他明明是知晓一切的,也知晓从来不是鹂鹂的错。
但是他不承认。
殷予怀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直接呕吐出来,颤抖地跪在地上,被血呛住的嗓子开始不停地咳血。
淡黑的血在他的掌心粘稠,很快他便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蜷曲地倒在地上。
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被剥落。
他恍若一个轻飘飘的躯壳。
意识模糊之际,他握紧着那张鹂鹂亲手写的请柬。
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开始无限地嫉妒与遗憾。
他想触摸记忆中那个捧着一怀桃花向他走来的少女。
他的手颤抖地抬起——
缓缓地,一点一点——
就在要触碰到梦中那道影之际,漫天的大火突然燃了起来。
不——
殷予怀颤抖地想要驱开大火。
但无论他怎么做,那大火就是一点一点,逐渐蔓延。
鹂鹂没了。
桃树没了。
他也没了。
彻底闭上眼睛那一刻,殷予怀才明白。
这一场,从半年前,一直在他身体中蔓延的通天大火。
最后要吞噬的,是他。
不知为何,殷予怀眼眸轻了一瞬。
也好。
*
郁岑开了方子之后,便在马车旁静静地等。时不时踢踢马车,时不时踢踢花花草草,待到看见梁鹂出来后,露出小虎牙:“小姐。”
梁鹂温柔着眸,轻笑着接过了郁岑手中的方子:“事情办成了吗?”
“交给给岑岑的事情,小姐放心。”郁岑靠近梁鹂,一双大眼睛直直看着,一副讨赏的模样。
梁鹂侧身,轻笑了笑,手摸了摸郁岑的头:“嗯,那件事情,我允了。”
郁岑几乎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但很快又嘀咕道:“但是,小姐适才为何要写自己和那颓玉大婚的请柬,颓玉那个叛徒。”说着又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即便小姐要写,也应该写我,起码我,从来都不曾背叛小姐。那日颓玉做了那样的事情,小姐也不给他惩罚,看在颓玉眼中,又该猖狂了。”
梁鹂有些被逗笑:“那按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要写好几份婚柬了。然后,每份婚柬上写不同人的名字。这一封是颓玉的,那一封是青鸾,又一封是你的,还要一封给红鹦。再多些人,怕是我都写不过来了。”
闻言,郁岑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说:“小姐,也不是不行。”
梁鹂轻声一哼:“嗯?”
郁岑用了此生最小的声音嘀咕:“都收下就好了,反正郁岑不介意。”说完又偷偷补了一句:“青鸾姐姐肯定也不在意。”说着像是又想到什么:“不过颓玉和红鹦就算了,他们两个叛徒,叛徒是不配有小姐的婚柬的。不过小姐如果想写的话,也不是不行”
说着,见梁鹂不理会,郁岑又重新问道:“不过小姐为什么要写给殷予怀?”
梁鹂弯着眸:“没什么原因。”
“小姐骗人!”郁岑一边撒娇着,一边转着眸,许久都未想到前因后果。
*
半年后。
“听说了吗,梁家大小姐招了个上门女婿,听说那上门女婿,还是皇商家的公子。”
“听说了听说了,我邻居的大伯家的二姨家的丫头在那幽王府当差,据说啊,那个公子是一早便和梁家大小姐认识的。如今已经是婚期将近了,只是这些日子才将消息传出来。即便是入赘,幽王府也是要大大半的。要我说啊,到时候我们也能沾沾喜气就好了。”
一正在倒茶的小二顺势说:“那自然是可以的,幽州城谁不知道,梁小姐素来大方。以前我在那边酒楼当差的时候,但凡遇见梁小姐,就没有不给赏银的。如今大婚这般的喜事,如何也要让我们这些人沾沾喜气的。”
一个茶客也接话:“婚期好像是下个月十六,说远也不远了,待到下个月十六,如何也要去街上看看盛景。”
茶楼中的人笑成一片。
夏日本就燥热,齐齐喧闹起来,原本安静的茶楼都变了味。
靠窗的一个角落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静静地品着杯中的茶,一旁伺候的小侍上前添了一层衣服。
明明是夏日,他却穿得极厚,浑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连面上,也戴了半幅银面具。
面具上有模糊的图案,看着像是一只欲飞的凤凰。
不过饮了两口,便轻声咳嗽了起来,半张面具,衬得他的脸更加得霜白。
一旁的小侍见状,连忙关了窗,看着茶楼中还在不住谈论梁小姐大婚的众人,轻声伏在轮椅上的公子耳旁:“公子,今日已经出来了半日了,再不回去,那边该担心了。不若我们现在回去?”
他问得轻声,小心翼翼。
在炎炎夏日,一边又是为轮椅上的公子加了一层外衫,一边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轮椅的公子看着很安静,脖颈之间是筋脉淡淡的青痕。
他像是一块残破又美丽的青玉。
作者有话说:
开始进入第二阶段,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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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进度:23/100
鸢鸢欠的更新小本本: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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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不出意外开《败青梅》,一个青梅竹马的重生火葬场,会浅浅试一下不同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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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轮椅上的公子并没有说话。
他苍白着一张脸, 手用锦帕轻轻抵住唇,待到口腔中那股甜腥味不再如此浓郁时,才缓缓地垂下眸。
茶楼中, 依旧热闹谈论着一切。
他却恍若听不见了,甚至对桌上的茶水失去了兴致。
小侍有些担忧地望向他:“公子, 已经到了时辰了,若是再不回去, 杨大哥该担心了。”
轮椅上的公子清瘦修长的手缓缓动了一下, 随后拿起了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那张银质面具下, 是一张唇形姣好的唇, 不同于面色那般霜白,泛着微微的红。
待到茶水润湿了他的唇,那抹红便更是夺人目。
他轻轻饮了一口,微微压下口腔中的甜腥味。将凉透的茶水咽下去的那一刻, 他半垂着眸,在暮色沉沉的一切里, 恍若正腐朽着死去。
一旁的小侍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劝,只是垂眸,掩下眸中复杂的眸光。
待到茶楼中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他静静地望着空荡的茶楼。
小侍不再请示,缓缓将轮椅推了出去。
待到从茶楼后面出去时,已经有一辆马车在待着了。
*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子中的小院中。
抬眼望去, 无甚稀奇。小侍推着轮椅,到了木门前时, 还不等敲门, 里面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正是杨三。
杨三从门里面走了出来,接过了小侍手中的轮椅,对着小侍点头,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开了。
小侍松了口气,转身那一刻,最后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公子。已经伺候了这位公子半个月了,他还从未听过这位公子说过一句话,也未见过这位公子半边面具下的脸。不仅这位公子奇怪,杨大哥也很是奇怪。如若不是当初寻他时,报酬说的丰厚,他是不愿意在这位公子旁伺候的。
一想到即使在夏天,那个昏暗的房间都烧着炭火,小侍就不由得瑟缩了身子。幸好他只用白日伺候一番,否则一整日,也实在难熬了些。
今日已经将公子平安带了回来,便可以先回家了。
这般想着,小侍行礼告退,步子都快了不少。
杨三推着轮椅,越过木门,最后停留在房间面前。杨三蹲下身,小声问道:“公子,已经到了晚膳时间了,可要用晚膳?”
殷予怀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天色已经暮了,屋内燃着昏暗的烛火。
平日这般时候,殷予怀已经入睡。故而此时从屋外看见屋内的烛火时,他顿了一瞬。那张好看的唇缓缓抬起,却在下一瞬又轻轻放下。
就在杨三的手再次准备推动轮椅时,耳边传来了一声极轻的。
“去将烛火灭了吧。”
*
灭了昏暗的烛火,关上了厚厚的门。
殷予怀开始独处于一片茫茫的黑暗中。
他怔了一瞬,随后缓缓摘下了银白的面具,指尖触碰到凤凰的纹路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他是一个月前醒来的。
那时候,眼前也是茫茫的一片黑。
眼眸之中,一片黑暗,手指只能微微抬起。
看不见东西,张不开嘴,动不了身子。
他没以为,他还在这世间。
直到听见杨三颤抖的声音。
“殿下——”
殷予怀怔了一瞬,眼眸缓慢而无力地垂上。
隔日,他耳边一直能够听到杨三的絮叨声。虽然杨三特意压下自己的声音,但是他还能感受到杨三声音中的颤抖和惧怕。
即便杨三的那些絮叨声,殷予怀一句都没有听清,但是殷予怀好像顿时便明白了,他还没死
原来,他还没死吗?
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涌上殷予怀心头,但或许是因为昏迷了太久,这种明明应该极其浓烈的情绪,在这一刻,变得极淡。
像是一滴水,滴入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那种刺痛的感觉,就恍若一个茶面上转瞬即逝的波澜,微小,又短暂。
隔日,殷予怀再睁开眼时,杨三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
那一刻,殷予怀确定了。
他没死。
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动不了了,意志有些迟钝。
杨三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缓慢地说着这半年来的一切。
殷予怀眼眸之中一片黑暗,只能微微的抬动的手,缓缓地向上动了一下。
他意志已经支撑不住。
除了那个“半年”,他甚至根本无法判断出杨三究竟在说什么。
他只能在黑暗中,顺着那个“半年”,思绪缓慢地如藤蔓一般地向着木架子上爬。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但是在沉闷的黑暗中,他其实什么也不记得。
杨三的话语开始萦绕在他耳边,但他什么都判断不出。
他也说不出话。
到了第三天,杨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子们,因为痛经加卡文,今天只更新了这么一点。
对不起大家,我后面几天会努力补回来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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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恍惚中, 殷予怀听见了杨三哽咽的声音。
但殷予怀恍若一只断线破碎的风筝,浑身都透着难以痊愈的疲累。第三日清醒的时间,也只是比前些日子长了一些。
再醒来的时候, 殷予怀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天了。
他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是手指能够轻微抬起了。耳边原本模糊的声音, 开始有了一些清晰的影子,但他也不怎么想听。偶尔杨三不说话的时候, 外面的蝉鸣声缓缓传来。
恍若轻烟漂浮在心头, 殷予怀怔了一瞬, 原来, 已经到了夏天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刻,他的眼眸无力地垂下。虽然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是意志模糊的时间,还是占多数。
昏迷和清醒无限地交替, 殷予怀恍若那杯许久之前就凉透的茶水,发旧的身躯隐在茶盖之下, 无情无欲,无波无澜。
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眼眸之中那片茫茫的黑。
像是习惯耳边模糊传来的一切和抬不起的手臂一般
因为一切都变得平淡至极,殷予怀其实不太能够感受得到流逝的时间。
他开始逐渐睡得安稳,如若不是鼻尖还会传来微弱的呼吸,杨三几次都以为殷予怀再也睁不开眼了。
而殷予怀,对于这一切, 自然是不太知情。
他的心恍若一面湖,而身体中, 禁止一切世间的活物。
相较于清醒时杨三偶尔的絮叨, 昏睡中世界都变得很安静。黑沉沉寂静的一切, 开始在殷予怀身体之中扎根。
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不再梦见那场通天的大火,也不再梦见那个一同淋过雪的少女,一切平静得,与死亡无异
半个月后。
杨三惊讶地看着殷予怀缓缓直起了身子,忙放下手中的药,跑到床边:“殿下——”
殷予怀已经大概能够听见声音了,闻言抬起眼眸,望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一双绀青的眸,里面一丝光亮也无,恍若古朴的珠子。
殷予怀只是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瞬,随后尝试抬起手指。
直到整个手臂都能抬起来时,手指还是僵直地不能动,待到半刻钟时,手臂也开始无力地垂下,殷予怀的额头开始冒着汗珠。
这个时候,杨三才发现,即便是在如此炎热的正午,殷予怀的身体,还是寒凉得可怕。杨三忙给殷予怀加了几床被子,可殷予怀面色越来越苍白,浑身都在发抖。
杨三不敢耽搁,关上了门窗,从厨房寻来了炭火。
待到屋内四个角落都满是炭火之后,殷予怀的身子终于不再冷得发抖。杨三愣愣看着冷静下来后眸无波澜的殷予怀,许久之后才上前。
“殿下,是看不见了吗?”杨三声音有些颤抖,手抓紧了衣衫。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殷予怀还是听清了杨三的话,他垂下眼眸。
许久没有听见殷予怀声音的时候,杨三才恍惚想起来,这几日,他从未听过殿下说话。杨三顿时慌了:“殿下,杨三去寻大夫,当时给殿下医治的大夫如今已经不在幽州了,如今,如何,杨三只能去街边的医堂为殿下寻,殿下先休息一会。”
说着,杨三将殷予怀身子放了下来,仔细捂好了床褥。
殷予怀眸中无神色,许久之后,才缓缓垂下眸。
*
青鸾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时,看见梁鹂撑着手睡着了。
青鸾有些犹豫,这几日小姐为了准备大婚的事情,已经很累了。如若不是必要的事情,她是不愿意来打扰小姐的。
正在青鸾犹豫之际,没发觉垂着眸的人,此时已经缓缓清醒了。
梁鹂撑着手,眨了眨眼,饶有趣味地看向门口的青鸾。
待到青鸾再向书桌望去时,才发现梁鹂早就醒了,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鸾轻轻咽了下口水,轻声道:“小姐。”
梁鹂弯弯眸,缓缓走向窗边。
灼热的光顺着窗台,照在了梁鹂的半边身子上,不过瞬间便映红了她的脸庞。
她像是毫无察觉,望着门边的青鸾,轻轻地勾起了一个温婉的笑。
青鸾有些不忍心打破这番景色,但是想到外面那个人,还是轻声说道:“小姐,杨三求见。”
几乎是在青鸾说出这句话的第一刻,梁鹂的眸就弯了起来,她温柔地从窗边望出去,看向了院子中的杨三。
青鸾转身,看见在小姐望向杨三的那一刻,杨三的身子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青鸾不由得眨了眨眼。
看来当初,小姐真的把杨三吓到了。
其实小姐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即便是她,也未想到从宫中出来的人会如此单纯。即便那时候小姐只是随意吓了吓,这半年来,杨三每次见到小姐,都是一副畏惧至极的模样。
梁鹂转过头,对着青鸾眨了眨眼。
青鸾心中明白,踏出门槛,对着杨三说道:“小姐唤你进来。”
梁鹂就轻轻倚靠在窗边,任由灼热的光映红她的肌肤。本是一副美人图,杨三却连头都不敢抬,他躬着身子,垂下的手有些颤抖,强作镇定:“小姐——”
梁鹂眸中的笑意更为浓厚:“嗯,今日怎么来了?”
杨三瑟缩身子,微微抬起头那一刻,之前在暗室的一切涌入脑海,他有些浑浑噩噩地看向面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小姐,颤抖着声音说道:“公子醒了。”
闻言,梁鹂好像没有多惊讶,反而是惊讶地问了一句:“啊,杨三,不是半个月前便醒了吗?”她眨着天真的眸,张口说道。
杨三立马跪了下去:“小姐饶命,杨三没有想要欺瞒小姐,只是,只是,只是前些日子公子都只是能清醒一会,杨三不敢确定,今日,今日公子才能够动身子,杨三绝对没有欺瞒小姐的意思。”
梁鹂轻声叹了一声,眼眸缓缓弯起:“这样子吗?”她像是有些失望,轻声对着一旁的青鸾道:“看来是我误会他了?也是,体内的毒都还没有解开,怎么能够又骗我一次呢。若是再骗我,就没有当初那么简单了。”
说着梁鹂向杨三走去,观摩他颤抖的身子,她的手缓缓碾着手中的帕子,语气温柔极了:“既然不是我们想的这般,那便先起来吧。在我身边这样便算了,待到了殷予怀身边,若是露馅了”梁鹂轻声一笑,看向杨三颤抖的眸。
“杨三不会露馅的,对吧?”
杨三忙点头,随后迟疑地说道:“杨三这次来,是想告诉小姐。公子,公子好像失明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好像,不仅仅是失明。现在是夏日,但是公子只要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冷。也,也不能说话了。”
梁鹂不太惊讶,静静地听杨三说着。
待到杨三说完,才轻笑着说了一句:“所以,这次来王府,是想让郁岑过去?”
杨三心思被一下点破,他不敢动。
直到梁鹂轻叹了一声:“青鸾,我看着便如此让人害怕吗?不就是想让郁岑过去看看嘛,你去寻郁岑。”
青鸾领命,下去。
房间内只有梁鹂和杨三两人。
杨三瑟缩着身子,不敢看梁鹂。
她坐在窗台之上,轻轻地晃着腿,轻笑着望向杨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些应该还是知道的吧?”
杨三忙点头:“小姐,那些事情,杨三一件都不会向外说的。只是公子身体实在不好,杨三怕,如若”
即便身子瑟缩着,杨三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小姐,公子,公子身体不好,这半年几次濒危,如若小姐小姐想去见见公子”
梁鹂轻轻晃动的腿停了下来,她眼眸的光很是温柔:“不哦,我不想见他。”
*
这是杨三第很多次见到郁岑。
马车上,郁岑言简意赅:“同我说说这半月的情况。”
杨三立马回话:“最开始,公子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很短,大约是半刻钟。但是自从那次睁开眼睛之后,之后每日都能够清醒一会,而且这些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最开始公子听不见我说话,最近开始,慢慢能够听见了。之前只能轻微抬动手指,今日可以慢慢直起身子了。但是眼睛,好像看不见,一直都看不见。公子不曾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了。”
郁岑翻找了医箱。
听见杨三说完,郁岑闭上了箱子,缓缓蹙起了眉:“不曾开口说话吗?”
杨三摇头:“不曾。”杨三有些忐忑地看着郁岑,在幽王府中,他最熟的人,应该就是郁岑了。
郁岑医术高明,当初也是郁岑将公子救了下来。
这半年来,每隔十天,郁岑便会来小院之中,为公子诊断。
故而他也算同郁岑相熟:“郁公子,公子还能好吗?”
郁岑眸中的思虑缓缓散去,转身看着杨三。除了面对梁鹂,面对其他人,郁岑从来都是一副冷脸模样,此时也是冷着脸,冷声吩咐道:“无论殷予怀能不能好,你万不可在他面前露馅。”
杨三点头,垂头说道:“我不会的,郁公子应当最清楚。如若没有郁公子每半月的解药,杨三早就毒发身亡了。”说完,他缓缓抬起头:“只是只是如若公子身体不好,小姐那边杨三也不好交代。虽然小姐嘴上是那么说的,但是”
郁岑没再回话。
一个小侍,置喙小姐,原是大罪。
但这件事,同殷予怀有关。
在小姐那,所有同殷予怀有关的事情,都不能按照常理而言。私心中,郁岑甚至觉得,杨三所言,并没有错。
他曾经私下问过青鸾,为什么小姐会对殷予怀如此态度。
那时青鸾的神情很复杂,随后只是对他轻轻摇头,在他因为问不出答案,转身就要走的时候,青鸾才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姐对殷予怀,我说不清。但是郁岑,如若想永远地留在小姐身边,不要试图去动殷予怀。”
郁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中。
*
“吱——”
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殷予怀抬起眸,入眼依旧是茫茫的一片黑。
“公子,医堂的大夫来了,为公子诊脉。”
殷予怀眸缓缓垂下,手被杨三托举起来。
郁岑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看见房间角的炭盆时,望向了殷予怀霜白的脸。
触碰到殷予怀手的那一刻,一股如玉的寒凉从指尖相碰的地方传来,郁岑冷着脸,细细开始把脉。
过了许久,直到郁岑额头有了细小的汗珠,才示意杨三可以了
殷予怀又听见了关门的声音,但他已经来不及反应什么了,垂上眸,便昏睡了过去。
周围的炭火细细地燃着,整个屋子如火炉一般,但昏睡过去的殷予怀依旧是一张苍白的脸,脖颈上青色的脉络极为明显。
*
郁岑到了院子之中,杨三递上纸墨笔砚。
郁岑执笔,还未写方子的时候,冷声问了句:“从来不曾开口说话吗?”
杨三点头,确定说:“这几日我一直守在公子身旁,从来没有看公子说过话。不仅是清醒的时候,就连昏睡中,也从未呢喃过一声。”
郁岑蹙眉,犹豫了一下:“按照药效,如今的昏睡、发寒都是正常现象,但是目不能视,唇不能言,便有些奇怪了”
杨三担忧地看着,随后说道:“可还有办法医治?”
郁岑摇头:“寻得到病根,方可医治。但是现在,寻不到病根,无从下手医治。当初之所以能够将殷予怀救回来,是因为那两颗药和他身体之中的毒是可以相克的。又因为不是在半个月之后,而是在五天之内,所以虽然重创了殷予怀的身体,但是不至于丢了性命”自言自语说了出来,郁岑才发觉自己在杨三面前说的多了些。
郁岑看着未曾察觉的杨三,吩咐道:“这几日,屋内要烧着炭火,但是要把窗户打开。我会给你开几个方子,你一定按照顺序给殷予怀服用。”
说完,郁岑开始提笔写了起来。
郁岑写完之后,杨三将他送到了门口:“多谢郁公子,如若没有郁公子,公子可能就”
见杨三是这番态度,郁岑也就慢慢忘记适才的失言。
杨三看着郁岑走远,抬起的眸颤抖了一瞬。
那个暗室的一切开始倒映在他脑海之中,他颤抖着手,想到了刚刚郁岑的那一番话
世间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杨三缓缓握紧拳,却不敢做什么。
半年之中,殿下故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殷。
这虽然是公子原先的安排,但是内里的一切其实都已经乱了轨。
当初书青公子因为殿下在汴京的安排,不得不先行离开。书青公子离开之际,殿下已经失去了呼吸。但是在书青公子离开小院的一刻钟后,整个小院就被幽州王的军队给围住了。
梁鹂从轿子上下来的那一刻,他还以为梁小姐是来给公子送行的。
直到他被冲上来的人架住,跪在地上。
郁岑一把打开了还未封上的棺材。
从始至终,梁鹂,就坐在软椅之上,柔着眼,温柔看着一切。
后来他和公子,都暗中被梁小姐带回了幽王府。
被关进暗室的那一刻,他才知道。
一切同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即使已经过了半年,杨三还是不能忘记梁鹂那双在昏暗烛火下温柔到极致的眼。
一想到暗室中的一切,他就浑身瑟缩、颤抖、发冷。
从他们来幽州的第一天起,梁小姐就出现在公子身旁。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故意的。
但是直到刚刚,杨三都未想到,原来梁鹂,安排的,从来不止是相遇那么简单。
但杨三颤着眸,不敢推开门。
即便知晓公子此时看不见,他也怕公子察觉出异样。
梁鹂未必就不是故意的,郁公子最听梁鹂吩咐了,如若梁鹂没有首肯,刚刚那些话真的能被他听见吗?如若是梁鹂故意的,这会不会又是一场阴谋。
杨三不敢下定论。
但即使郁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今日的一切不是梁鹂特意安排的。
他又能如何呢?
杨三不由得有些绝望和窒息。
如今他们在幽州,无数双梁鹂的眼睛盯着他们。
凭借他一人之力,如何都不能平安将公子送出幽州。即便侥幸出了幽州,公子的身体,如若没有郁岑医治,也不知道能否痊愈
更何况,杨三蹙眉,如若公子知道梁鹂便是霜鹂
杨三已经不敢想,事情复杂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继续加油的,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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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狗子,先为你点个小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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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炎夏, 杨三用凉透的井水洗去了那些复杂的思绪。
又待了半个时辰,才推开房间的门,进去。
走到窗边那一边, 杨三发现殷予怀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松了口气。小厨房内的药已经在煎着了, 杨三看着时间,等待着药好。
*
接下来的三日, 郁岑每日都会来小院中。
先是询问杨三殷予怀一日的情况, 再在殷予怀昏睡过去时进去, 为殷予怀把脉。
第二日来时, 郁岑带了一个熏着药草的眼罩。
杨三为殷予怀戴上后,郁岑才推开房间的门,进来把脉。
在房间内,无论殷予怀是否清醒, 郁岑都是一句话不说的。
杨三暗中观察着,发现郁岑这几日明显一天比一天谨慎。甚至在院中同他说话时, 还会稍微变一下声音。
待到送走郁岑后,杨三坐在了石阶上。
在宫中,他被师父保护得不错,那些尔虞我诈,同他一个花草匠也没关系。师父常常对他说:“杨三,为师知晓你聪慧,但人生在世, 要懂得藏拙。在宫中这般的地方,如此地位, 不需要你太聪明, 懂吗?”
杨三眼眸之中带了一层忧虑。他从未想到, 他真正面临不可解决之困境时,不是在师父忧心的宫中,而是在百里之外的幽州。师父说他聪慧,如今他却觉得,那些他所谓的小聪明,在这里,一点用处都用不上。
便是殿下知晓了一切,又如何呢?
杨三迟迟不能做出抉择。
*
又过了四五日。
摘下用草药熏透的眼罩时,殷予怀的眼眸突然有了刺痛感。
泪珠直直从眸中垂落那一刻,微小的光点开始浮现在殷予怀的眸中。
曾经黑沉沉的一切,开始逐渐变化。
只是一瞬,殷予怀便闭上了眼。
但是那些光电还是在他眼眸之中晃悠,他眼眸开始止不住地刺痛起来。
杨三见状,忙去关上了窗户,声音多了些惊喜:“殿下,是能看见了吗?”
殷予怀垂上的眼眸,在一片黑暗之中,缓缓地抬起来。
最后沉默地摇头。
他只能看见那些闭上眼也躲不去的光电,其他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杨三没有太失望,相较于之前,此时已经是看见了希望了。
他忙从厨房端来了药:“殿下,我们先把药喝了。”
殷予怀没有抗拒,静静地喝完了药。
此时他一天已经能够醒来大半天,大多数时候,意识都是模糊又清醒地状态,不再会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了。
他静静地垂着眸,待到染着药草的眼罩戴上来的时候,整个身子的僵硬才缓缓松下来。
殷予怀已经习惯了黑暗。
他今日乜有再昏睡过去,卧在床边,听杨三絮絮叨叨讲着过去半年的事情。
殷予怀能听清,也能明白杨三话语间的意思了。
但他无论听见什么,都只是淡淡地听着。
那些过往所有的一切,没有消失,而是安静地存在于他的回忆之中。但是那些涵括了一切的回忆,变得很淡很淡,无法再让他的心波澜分毫。
他只是变得,有些厌恶光。
*
又过了四五日。
殷予怀除了身子弱些,已经能够下床了。
只是身子太弱了,无法长时间地站起来,所以杨三为殷予怀寻来了轮椅。
轮椅上地殷予怀,一身白衣,清瘦的神奇,淡淡的神色,眼眸依旧被东西掩着。
此时正是日午,外面光灼得厉害,杨三推着轮椅,在屋内移动:“殿下,要去院子中吗?”
殷予怀摇了摇头。
杨三只好作罢。
郁岑已经许多日没有来了,偶尔有新的药方,也是拖人给他送过来。
就是在这时候,杨三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办法照顾好殿下。日常除了殿下的起居,还要去为殿下寻药和配药。
思来想去,杨三从隔壁小巷子中雇了个小侍。
那小侍名为曲也。
*
两日后,杨三出门去药铺配药。
曲也到了那个恍若火炉般的房间伺候,杨三只交代他在床榻边守着,其他的若是里面的人未吩咐,什么也不要做。
故而一双修长瘦弱恍若青玉的手从床幔里伸出时,曲也愣在了原地。
不过片刻,曲也反应过来,将床幔挂了起来。
看见一身松散白衫的殷予怀时,曲也愣在了原地。
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贵人。
殷予怀此时眼眸还只能浮现一个模糊的影,床幔被挂上,他缓缓向曲也望去。杨三出门前,有同他说过一声,故而他知晓面前的人是曲也。
那时,杨三:“殿下,明日我要亲自出门为殿下配药,因为药比较多,有些在比较远的地方才能买到,所以杨三提前雇了一个小侍。是附近巷子中的孩子,家中还有一个孱弱的老母和一个年幼的姊妹。殿下明日若是醒来,看见那小侍,不要担心。对了,那小侍名为曲也。”
殷予怀向曲也望去,看着高高瘦瘦的,十几岁模样。
他也看不清,故而眼眸只是在曲也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曲也也聪慧,连忙从一旁的桌子上断过茶水。
殷予怀伸手,接过茶杯,却在下一刻咳嗽了起来。
明明是夏日,屋子里面四处都燃着炭火,但是殷予怀额头还是冒着冷汗,咳嗽也止不住。
曲也忙去把四周都添了些炭火,再回来时,看见那个茶杯已经到了桌上。
曲也有些愣住,看向一旁的轮椅:“公子的腿,还好吗?”
等待曲也的,自然只有沉默。
曲也也不敢掀开已经放下去的床帘,只敢偷偷地回忆殷予怀的脸。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贵人。
便是那些话本子里的小人儿,也及不上半分。
*
杨三没有去抓药。
不能说出那些事情,杨三不得已向殷予怀撒了谎。
今日是十三,每月十三,是他去向郁岑领药的日子。他所中的毒,需要每半个月服一次解药,每次他来这个小巷子中寻郁岑,郁岑都会给他两颗解药,也就是一个月的量。
如若离开这解药,不过半月,他便会毒发身亡。
杨三停在巷子中,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敲响了门。
如今知晓殿下还在这世间的,便只有他了。如若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那一切便都是空谈。待到殿下病好了至少能够行走了,他再寻法子不迟。
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是郁岑。
郁岑递过一个盒子,随意问道:“殷予怀最近怎么样了?”
杨三诚实回答:“已经不再随便昏睡过去了,眼睛模糊能够看见光,但是应该看不清。偶尔能下一回床,但是不过两步,身子便没有力气了。”
郁岑蹙眉:“还是不能说话吗?”
杨三摇头:“不能,自从半年前昏睡以来,殿下再未开过口。”
郁岑抚摸着刚刚从药田里面摘下来的药材,眼眸中出现而来一丝不解,对着杨三道:“你可以走了,如若有异常,再来寻我吧。”
说着转身向着药田去,小声嘀咕道:“按理说不该啊,耳朵,眼睛都可以好,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杨三从外面掩上了门,握紧了手中的小锦盒。走在路上,想了想,杨三将一颗解药从中间分开,只服下了半颗。
路过街边的小摊时,杨三楞了一瞬,随后掏出银钱:“老板,给我来十文钱的饴糖吧。”
*
杨三再回到小院时,正看见正在忙碌的曲也。
他忙上去,和曲也一起添炭火:“小曲,公子又开始发寒了吗?”
曲也点头:“杨哥,今日一直如此,我已经添了许多趟了。”
杨三一哽咽,眼眸突然有些发红,他默默低下头:“麻烦小曲了。”
曲也一愣,随后笑着大大咧咧道:“怎么会,别说这话,杨大哥给曲也工钱了的。若是真的要说,是曲也谢谢杨大哥,老母孱弱,幼妹稚小,若不是杨大哥这份差事,曲也一家怕是都要饿死。”
说到这,曲也一摆摆头,忙转移话题:“对了,今日公子应当是独自下了床。”
杨三手中动作一愣,炭火都差点掉下来:“独自?”
曲也接过杨三手中的东西:“是,杨大哥,今日我去为公子添炭火,回来后发现原本在公子手上的茶杯到了桌上,那距离,怎么也是要下床才能够到的。这院子中只有我们三人,杨大哥你外出了,我去厨房了,只能是公子了。我看见那轮椅,还以为公子是不能行走了,但是今日那茶杯”
杨三许久才从欣喜中回过神来,他有些高兴地转来转去,逗笑了一盘的曲也。
转到最后,杨三也没进去。
那些他对殿下撒的谎,让他浑身的欢喜,一下字冰冷下来。
即便他这半年已经想了太多,杨三还是得承认,他是害怕殿下知晓他的背叛的。
无论如何,曾经背叛了,就是背叛了。
杨三拿出了饴糖,沉默了许久,望向了正在歇息的曲也。
他走过去,将那一包月亮黄的饴糖递了过去:“街边看见的,给你家阿姊带过去吧,小孩子都喜欢这些。”
曲也欣喜收下,珍重地放入怀中:“多谢杨大哥!”
杨三摇摇头:“无事。”
*
杨三在小院的时候,曲也一般就不来了。
隔日,杨三唯殷予怀喝药时,突然发现他面色有些发红,手一摸额头,罕见地有些发烫。
杨三忙打开了紧闭的窗,光缓缓地照了进来。
殷予怀眼眸不由自主地刺痛了一下,但是瞬间过去后,他又恢复了平静,像是手指那一瞬间的僵硬不存在一般,他平静地喝着碗中的药。
待到一碗药见底,殷予怀顺着光最盛的地方望去——是一扇窗。
今日,他已经能差不多看清东西的模样了。
杨三转头,看见殷予怀望着窗外,轻声问道:“殿下想去院中看看嘛?”
这一次,殷予怀没有拒绝。
他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去过外面了。
即使如今只是去一个房间外的院子,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
他面上还是平静的,只是当轮椅被推到房门那处,杨三用一只手推开门,满天地的光都顺着一扇门而入的时候,殷予怀闭上了眼。
他有些颤抖,又很是平静。
不像是一种害怕,更像是一种全然的不适应。
殷予怀手指僵直,直到那光已经把他全身都照亮,他才缓缓地从僵直之中恢复过来。他面上毫无表情,眼眸睁开的那一刻,浑身的颤抖与僵直也戛然而止。
杨三诧异地看着一切,明明殿下很是淡然,但他却觉得殿下像一根绷紧的弦,像是下一刻就要全然崩坏。
殷予怀望着院中的一切。
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树反正不是桃树。
从那个树上,垂下来一个藤蔓缠住的秋千。
还有一个简陋的小亭子,里面有几个石凳。
最后,殷予怀的眼眸停在院子西边那一块地上。
葱葱绿绿的菜,看着倒是比他有生机的多。
不过是出来转了一会,殷予怀已经有些累了,他缓缓垂上眸,发现能够听见院子外小孩奔过巷子内的声音。
有些喧闹
殷予怀抬眼,看见了天上的纸鸢,图案是一个长得有些奇怪的燕子。
春日放纸鸢,可如今,不是已经到了夏日吗?
这句话浅浅地在殷予怀心中停留了一下,随后就如云烟般消散了。那阵喧闹随着纸鸢飞远,也没了。
殷予怀看着天边的暮色,发觉夏日的光要浓烈许多。
被杨三推回房间时,殷予怀又看见了那棵树。
这不是他们从前的院子了,想必是杨三又换了一处。这处比从前那处安静得多,只是不知道这颗树,是什么树。
*
又过了几日,除了体弱多病、不能说话、身子发寒、不能行走,殷予怀已经“好”了。
只是好了之后的生活,同从前也无异。
杨三看着他拿进去又拿出来的笔墨纸砚,眼眸愣了愣。
他以为殿下会有很多想要问他的话,但是现实是,自从醒来之后,殿下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他一句话。甚至没有问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让已经编好了一切理由的杨三,有些无所适从。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照例,杨三需要去小巷中,于是在临走之前,他唤来了曲也,照例吩咐着那些东西,曲也也乖乖地点头。
“放心吧杨大哥,公子就交给我吧,也不是第一次了,相信小弟。”曲也拍拍胸脯,保证道。
杨三点头,心中的担子轻了一些。
一边想着等会的说辞,一边转身关上了门。
*
再次见到曲也,殷予怀便知道,杨三出去了。
曲也比杨三聒噪些,殷予怀有稍稍的不适应,但是他面色平静,让人什么都看不出。
曲也一边端着药,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拿出了怀中的饴糖。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露出里面的月亮黄色。
上次杨大哥将这饴糖给了他,他本想直接分成两份,一份给阿妹,一份给老母,但是阿妹和老母硬是要他把这饴糖分为三份,说也要给他一份。他那一份,没舍得吃。
殷予怀淡着神色喝完了药,就看见了曲也递过来的月亮黄色的饴糖。
这是殷予怀清醒以来,第一次怔住。
手下意识接住的时候,殷予怀眼眸颤了颤,不过即刻,又恢复平静。
看着面前少年的期待目光,最后殷予怀还是将那半块碎糖放入了唇中。
曲也顿时高兴了起来,像是比自己吃了还开心,趁着殷予怀不注意,他偷偷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面还有一些些糖味。
将那半块碎糖放入口中之后,殷予又怔了很久,但他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丝毫。
这些日,曲也与殷予怀相熟了起来,曲也也没了最初的安静。
他想着公子在这病床上半年有余,如今对外面的事情应该都不知晓,他便开始挑着自己知道的说。
“公子,我们巷子尾那个人家啊,那家的孩子,有读书之才。只可惜家中贫穷,即便巷子中人人帮衬着,还是被家里面人从书堂叫了回来,说是家里面需要干活”
殷予怀许久未听过这种事情,一时间,也细细地听着。
他看着面前的曲也,手指有一瞬间地扣紧。
殷予怀其实没有接触过曲也这般的人。
曲也讲的绘声绘色,特别是讲到各家的家长里短时,更是活灵活现。
这种事情,听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殷予怀是第一次见到,讲这些东西能够讲到浑身都喜悦的少年。
曲也从巷头讲到了巷尾,最后假装神秘说道:“除了这些,我还知道一个事情,是前些天从说书先生那里偷听来的。要知道啊,说书先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了。但凡有什么事情有了个苗头,说书先生都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然后连夜编全,隔日好在茶楼、酒楼或者说书堂讲给别人听。儿时,我也想当一个说书先生”
殷予怀听得很认真,曲也说到说书先生时,眼眸中满是艳羡。
这其实是殷予怀醒过来,第一次想开口说话。
他想问问这个眼眸中满是艳羡的少年:“会遗憾吗?”
但那个想法只是很淡的一瞬,就从殷予怀心中飘过了,他认真看着曲也,在曲也的眸中,有艳羡、有渴望、有向往,唯独,没有遗憾。
曲也弯起眸,开始故作玄虚。
“公子知道我们幽州城,最不能得罪的人物是哪位吗?”说着说着,曲也声音陡然变轻:“若不是我们幽州的人,肯定觉得最不能得罪的一定是幽州王。但是啊不是的。整个幽州城,最不能得罪的人,是幽州王之女梁鹂梁小姐。”
殷予怀淡淡垂眸。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那些曾经在心中涌动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轻浮。殷予怀望着兴趣盎然的曲也,正欲张开的唇,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想要开口说话。
只是这个想法,刚刚存在的那一瞬,小院的门突然从外面推开。
曲也要说出口的顿时止住,向着杨三而去:“杨大哥,你回来了。”
杨三首先向殷予怀望去,见殷予怀好好的,心中松了一大口气,随后再看向曲也,摇头:“嗯,回来了。今日你先回去吧,小妹还在家中等着你吧。”
曲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那,那我就先走了。昨日答应了阿妹,今日要早些回去的。”
杨三代殷予怀说了:“快回去吧,明日再来。对了”说着,杨三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递给曲也:“刚刚路过时,恰巧买的,给小妹带回去吧。”
曲也更不好意思了,接下告辞:“替小妹谢谢杨大哥了。”
杨三摇摇头,他也就是随意一买。
待到曲也走后,天色也暮了。
殷予怀缓缓垂上了眸。
作者有话说:
啊~当狗狗不再伤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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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火葬场二合一)
杨三推着轮椅, 笑着问:“曲也在和殿下说什么呢?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他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如若殿下觉得曲也有些吵闹了,杨三去同他说说。”
殷予怀摇摇头。
这几日杨三变得忙碌了些, 总是要去外面的药房购置许多药材,偶尔甚至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曲也便暂时搬到了小院子中, 好照料殷予怀。
又是一日,殷予怀用着瓷碗中的粥时, 听见杨三道:“殿下, 药方子中一味药材, 幽州城如今买不到了。但是殿下的药快用完了, 那味药不能缺。杨三昨日去寻了猎户,等殿下用完膳后,杨三便要同猎户一同入山了。若是运气好,明日便回来了。最迟, 后日回。这些日子,曲也都会住在小院中, 殿下如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曲也便好。”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木筷,望向杨三,轻点头。
待到杨三收拾完东西,出门时,殷予怀望着半开的窗。从那缝隙中,能够看见那个秋千垂下的藤蔓。这时, 曲也便进来了。
今日外面炎热,曲也的额头已经冒了细细的汗。
待到入了殷予怀的房间, 望了望四周, 两处的炭火还是烧着, 温度比外面还高上不少。曲也一吐舌头,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待看见正在发愣的殷予怀时,傻笑着上前:“公子。”
殷予怀转过头,望向曲也。
曲也推着轮椅,将人推到了秋千旁:“公子适才一直在看着这秋千,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吗?”
到底是小巷中长大的孩子,身上没有那些“奴气”。
如若换做是宫中那些人,即便看出了殷予怀想要到秋千下,也只敢隐晦地询问一番,或者自己寻了由头,为贵人搭个台阶。
但是曲也不同,看见殷予怀似乎有兴趣,手便推着轮椅向着院子去了。
到了秋千下,殷予怀伸出手,摸了摸秋千上缠的藤蔓。
这藤蔓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被人缠上去的。
这种缠藤蔓的手法,他有些熟悉。
但是脑中一切东西都很淡,即便触碰了,殷予怀也没有想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般缠着的藤蔓。
曲也在殷予怀身后撑了一把伞,遮一遮盛夏炎热的光。
少年推着轮椅在院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后院小角落的狗洞都没有放过。
太阳下山时,殷予怀变得疲惫。
曲也将人安置,便出了门,看见漆黑一片的房间时,轻声叹了口气。
相识很短,但是曲也总觉得,这位公子,不像这世间的人儿。哪有人,什么欲望都没有的呢?那眸中啊,清清冷冷一片,淡漠地看不出丝毫情绪。那些天他说了那些家长里短,都是寻着刺激的说的,但是公子眸中,还是一分情绪也没有。
莫不是,在这院子中呆久了?
曲也摸摸脑袋,听杨大哥说,公子昏睡了半年有余。那岂不是,半年都没有看过小院外面的一切了?想到这,曲也一把跳起来,摸去了放杂物的房间,待寻到那方银质面具时,不自觉笑了起来。
公子身体已经日渐好了,杨大哥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杨三准备明日去问问公子,是否要去大街上逛逛。
*
隔日。
杨三手中拿着银质面具,去到了殷予怀的房间。
他望着外面炎热的天,和屋子里面燃着炭火的温度也差不多。一边抹着额角的汗,一边感叹,真是个好天气啊。
殷予怀被曲也口中的“好天气”吸引,向曲也望过去时,正看见他拿出那方银质面具。
“公子,今日外面天气好,公子想出去转转吗,总是闷在院子里,也不太好。”
殷予怀怔了一瞬,许久没有说话。
曲也却准备齐全,从一旁拿过来笔墨纸砚,伸手将毛笔递给殷予怀。
手“被迫”拿起毛笔的殷予怀:?
曲也眨着眼睛,又是摊开了宣纸。
殷予怀犹豫了一瞬,在宣纸上写道:“去何处呢?”
曲也眼睛转转,唇却不自觉扬了起来。公子没有直接拒绝,便是想去的意思!
至于什么地方,曲也左转转,右转转,终于想起来一个绝佳的地方——“茶楼”。
殷予怀望着曲也,想起了前些天曲也说的那些话。
“儿时,我也想当一个说书先生”
持着笔的手一顿,随后殷予怀轻点头。
在院中或者出去,于他而言没有太大的差别。
想了想,殷予怀提笔,给杨三留了一封信。
接过曲也手中的银质面具的那一刻,他纤细修长的手指,顺着面具上的轮廓缓缓滑动,是一只正在浴火的凤凰。
轮廓有些模糊,看着更像是凤凰要融化在火中了。
殷予怀没有再看,任由曲也把面具戴上。
轮椅出了小院门的那一刻,那群孩童又是放着纸鸢跑过,第一次看见这个院子中出来人家,大家都好奇地看着。
偶尔有一两个大胆的,上前些,认出了推着轮椅的曲也。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声问道:“曲大哥,这是你家大哥吗?”
饶是日常活泼如曲也,此时也不禁愣了愣,最后在一群孩童的好奇目光中,艰难地点下了这个头。
一群孩童们就像发现了天大的事情,笑着闹着唱起了歌谣,放过了刚刚出门的二人,又是追着纸鸢而去。
殷予怀看着那些孩童们,最后缓缓望向天上的纸鸢。
他自出生之际,便在幽州。
在幽州长到十二岁,但是他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三岁开始习文,五岁开始习武。
他如这些孩童般大的时候,不是在书房,便是在练武场。
倒是没有放过纸鸢。
*
曲也因为刚刚那一句“是我大哥”,羞愧得,到茶楼之后,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殷予怀眼眸之中有了清浅的笑意。
待到曲也将他从后门推入茶楼,再从侧处的楼梯到了二楼的包间时,说书先生正打着板。
曲也一拍脑袋,刚刚的羞涩也记不得了:“哎呀,瞧我,寻错了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说书先生休息的时间,今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说了。”
一边说着,曲也一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神情之中满是懊恼。
殷予怀倒是不太在意,他清瘦的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写道。
“无妨。”
曲也忙给殷予怀重新斟了一杯茶。
殷予怀手触碰着茶的杯壁,夏日茶楼多是准备凉茶,他们的却是热的。
看曲也着熟稔从后门从侧边上楼的模样,应当是与这茶楼有渊源的。只是这是曲也的私事,殷予怀即使猜到了,也不会提及分毫。
他轻轻品着杯中的茶,听着大街之上的喧闹声。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番烟火气息了。
殷予怀从窗向下望,日头炎热,街上的人并不多。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比从前少了些。
“咳——”
“咳——”
殷予怀用手掩着唇,轻轻地咳嗽起来。
茶楼本就是为了品茶和听书,楼上楼下,包间之间,都只是用屏风简单地隔开。
故而,茶楼中谁声音稍大些,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殷予怀就是在这时候,听见她的名字的。
他像是毫无波澜,但是手还是不自觉捏紧了茶杯。
“听说了吗,梁小姐要和她的那位夫婿大婚了?”
“什么时候——”
“哈哈哈一个月后。”
许久之后,殷予怀放下了茶杯。
这些日子,他已经很努力地不去想起那个人了,他也的确做到的。
即便上次听曲也说到了那个名字,他夜间也未梦到或者呢喃。
一切似乎都是好的。
或许,在他醒来那一刻,他便应该离开幽州的。
黯红的血染脏帕子的时候,殷予怀眼眸变得漠然起来。
既然醒来那一刻没有离开,那待到杨三打猎回来,他们便离开吧。
留在幽州,是个错误。
曲也本来还在听着八卦,转身看见殷予怀的模样时,忙为他加了衣裳。
“公子,我们现在回去吗?”曲也有些着急,这些天公子身体好了不少,为何今日突然如此了。
殷予怀淡淡摇头,缓缓闭上眼睛。
他面色苍白,唯有唇,是红的。
茶楼从最初的喧闹,到最后的散场,殷予怀都尽收眼底。
待到所有人都走后,曲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说书先生:“公子,今日来的迟了些,未听到。但是曲也适才去寻了师父,师父说现在可以为公子表演一小段。”
殷予怀有些怔住,他楞楞看着面前的说书先生打起了快板
待到回到小院时,杨三已经回来了。
杨三先是让曲也先回去:“这几日,我都会在院子中,小曲你这几日便不用来了,在家好好照顾老母和小妹。”
曲也将轮椅交到杨三手上:“那公子,杨大哥,我就先走了。”
待到曲也走后,杨三推着轮椅,向着房间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暮了,房间被杨三燃气了淡淡的烛火,昏暗的光从窗户中透出来。
殷予怀怔了一瞬。
随后说了这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去将烛火灭了吧。”
杨三怔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声音有些沙哑平淡,但是的确是殿下的声音。
殷予怀淡淡垂眸,许久之后听见杨三推开门的声音。
杨三踉跄着身子,手微微颤抖地推开房门,吹灭烛火的那一刻,脑子才有些反应过来。
殿下能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惊讶过后,掩不住的欣喜涌上杨三心头,他眼眸有些发红,怕被殷予怀看见,在房中又是待了一会才出去。
再出去时,看见殷予怀已经疲累地垂下了眸,杨三连忙把人推到房间之中安置好。
殷予怀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都睡得很早,今日也是。
梦中依旧是虚无的一片,或者说,从那场大火烧光了他的梦境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
再醒来,已经是隔日清晨。
今日殷予怀醒的比前些日子早了些,此时杨三还未进来伺候。
殷予怀平静地掀开被褥,望向了自己的腿,没有怎么犹豫,他下了床。
站立不过一瞬便要跌倒的那一刻,殷予怀强忍着疼痛向轮椅走去。
即便浑身都在刺痛,但殷予怀的眼眸还是极为平淡。
这是他必须要经受的一切。
走了两步,毫不意外地摔倒在地上,殷予怀有些怔然。
好像比前两日,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般想着,他有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轮椅走去。
这一次,他走了四步。
又摔倒在地上那一刻,殷予怀连片刻的怔然都没有。他眸色平静地爬起,一次次地摔下,最后触碰到轮椅的时候,手轻轻握住,并没有坐上去。
杨三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面色苍白的殷予怀,手臂上已经摔出了血。
但殷予怀眸色平淡,依旧面不改色地爬起,随后走了几步,又摔倒在地上。
杨三忙跑过去,扶住殷予怀:“殿下,不急。殿下昏睡了半年,如今不能行走是正常的。大夫说,慢慢来便好了。”
殷予怀被杨三扶着坐在了轮椅上,他眼眸清淡:“嗯,你说的对。”
杨三松了口气,开始为殷予怀处理手臂上的伤口,那一道不知道被什么划破的痕,此时正大块地向外面冒血,衣襟已经被染红了半截。
殷予怀静静看着,待到杨三包扎好之后,他轻声说道:“明日,我们离开幽州吧。”
杨三背对着殷予怀,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殿下身体还未好,待到殿下病好些了,我们再离开,好吗?”
殷予怀淡淡摇头:“不了,不影响。”
“可是殿下汴京那边,此时我们”杨三神色犹豫,殿下一手安排了自己的身亡,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储君殷予怀身亡的消息,此时贸然回去,恐怕会招惹祸端。更何况,想到那个前些日子才召见过他的梁鹂,杨三更是犹豫,他们真的离得开幽州吗?
殷予怀回答得很快,他眸中没有什么神色:“不回汴京。”
杨三诧异:“那我们去何处?”
殷予怀看向桌上的银质面具,轻声说道:“去西北。”
杨三没再出声,他如若再反驳殿下,殿下便该起疑心了。关上门那一刻,杨三沉了眸。
不行,不能让殿下离开幽州。
如若没有郁岑,殿下的病便不会好。
这半年他请过无数的大夫,但是没有一个大夫知晓殿下的情况。
除了郁岑。
但是这些事情,暂时不能同殿下说。杨三不由得犯了难。
待到了深夜,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杨三缓缓出了门。
这一次,杨三是在郁岑的院子中见到梁鹂的。
见到梁鹂第一刻,杨三便跪了下去:“小姐,殿下今日同我说,要离开幽州。”
梁鹂轻轻顿了一下,轻声笑道:“为何?”
杨三摇头:“回小姐,杨三不知。昨日公子同一个小侍去了茶楼,回来便说要离开幽州了。”说着杨三咽了一下口水:“杨三猜测,应该是殿下在茶楼之中听见了什么不过茶楼之中鱼龙混杂,具体是什么,杨三当时不在茶楼,也猜测不出。”
梁鹂没有再说什么,上前一步,轻声夸赞:“杨三,今日做的不错。”
说完,梁鹂转身,向着房间内走去。
杨三留在原地,许久之后,郁岑冷声一句:“还不回去吗?如若被发现了,你知道后果的。”
杨三支支吾吾:“可是,殿下说明日便要——”
郁岑有些无奈地看着杨三:“小姐已经知道了,剩下的,你按照殷予怀的吩咐做便是。”像是想到了什么,郁岑头疼地摇了摇脑袋:“你尽管去做,小姐不会让殷予怀离开的。这可是在幽州,小姐要留住一个人,太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
可惜,走不掉。
狗子,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哈哈哈哈。(那种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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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火葬场二合一)
隔日清晨。
梁鹂本就觉浅, 昨日晚间被杨三打扰,再回到房间后,便没有再睡熟了。
隔日起床时, 看着铜镜中的憔悴模样,梁鹂轻轻叹了口气。
青鸾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小姐, 以后这样的事情,交给青鸾便好了。何苦半夜从幽王府到了这个破院子。”
一旁的郁岑露出了标志性的小虎牙, 眸光灼灼地看着青鸾。
梁鹂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的确没有睡好, 今日浑身都有些困倦。听见青鸾的话, 轻轻笑了笑,娇声说了句:“不要。”
“小姐打算如何,按照杨三的说法,殷予怀今日便是要离开幽州了?”青鸾蹙眉, 她倒是有很多种方法能够拦下殷予怀,但是这些方法, 如若打乱了小姐的计划
梁鹂看着铜镜中的脸,青鸾适才为她施了脂粉,如今看起来,稍稍好了些。梁鹂摸着自己的脸,轻声问道:“查到了吗,昨日去的茶楼,究竟殷予怀听见了什么东西, 回去便想离开了?那般的身子,离开药, 能够熬几天, 为何如此着急想要离开。”
青鸾一边为梁鹂插|着钗环, 一边轻声道:“就是些平常事情,那些说书人口中,讲的事情,三分真,七分假。青鸾清晨细细打探了一番,也没寻到什么事情是稍稍特殊些的。”
像是回忆着,青鸾手中的钗环微微顿了一下。
梁鹂弯起眸:“嗯?”
青鸾犹豫了一下:“的确都是寻常的事情,但是有一件,是同小姐有关的。倒不是说书人说的,是那茶楼之中的茶客谈论的。不过也是寻常事情,小姐要同颓玉大婚的消息,不是前些日子便传遍了幽州吗?昨日茶楼之中,茶客们也聊了一会。除了这件事情以外,青鸾没有打探到什么特殊的事情。”
一旁的郁岑露出小虎牙,得意了补了一句:“青鸾不知道了吧,小姐,我知道!”
看着郁岑一副求夸的模样,梁鹂弯眸一笑,并不理会:“青鸾,你看这个红珊瑚有没有好看一些?”
青鸾一笑,对着发髻比了比,轻声道:“小姐的眼光真不错。”
正等待着夸奖的郁岑:?
郁岑上前一步,声音大了些:“青鸾,我说我知道,小姐是不是没有听见啊!”
就在青鸾身边的梁鹂,轻轻点了个头。
青鸾暗笑,随后当着郁岑的面:“小姐,郁岑说他知道。”
梁鹂又看着铜镜中的那红珊瑚簪子:“不过我今日的衣裳是鹅黄色,是个素净的颜色,如若簪了红珊瑚,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青鸾忙应到:“小姐说的都对。”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取下了红珊瑚的簪子。
正在等待着梁鹂夸奖的郁岑:?
郁岑鼓起脸,手微微握紧。
一旁的青鸾递了个梯子:“快说吧,若是等会小姐先你一步说出来了,怕是我们的郁岑小神医这三五天都要不舒适了。”
郁岑闹起了脾气:“那小姐说。”
梁鹂手中拿着那支红珊瑚簪子,轻声笑了一声,随后望向郁岑。
“不知道呢,一定不是因为这半年殷予怀都没有出过小院,所以全幽州都知道的消息,他才不知道的吧。”
说着梁鹂叹了口气,对着郁岑说道:“对吧,郁岑,你说吧。”
要说的话被梁鹂一句话说了出来,郁岑涨红了脸,一个字都吐不出。
看着吃瘪的郁岑,青鸾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郁岑对谁都一副死人模样,但一对上小姐,就变得幼稚起来。郁岑能够知道的事情,哪里会有小姐是不知晓的,更何况这还是关于殷予怀的。
梁鹂眼眸中也含了笑,看着郁岑气鼓鼓地出了门,轻声叹了口气。
待到房间中只有她和青鸾二人时,梁鹂眸中的笑缓缓放了下来,她垂着眸,手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红珊瑚簪子。
“青鸾,其实我不明白。如若真的只是听见我要大婚的消息,为何他要离开幽州?”
青鸾按住梁鹂的肩膀,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青鸾心疼地看着铜镜中的梁鹂,轻声说道:“小姐,让他离不开便好了。”
梁鹂眸中慢慢绽开一抹笑,望向了青鸾。
待到梁鹂收拾好,出去时,原本生气离开的郁岑正在院子中等待。
梁鹂轻柔一笑,从怀中拿出一个玉雕的小兔子:“喏,送给你。”
原本还气鼓鼓的郁岑眼眸顿时发光:“小姐送给郁岑的吗?”
梁鹂点头:“嗯,我送给郁岑的。”
郁岑接过小兔子,欢喜地左看右看,发现兔子肚子的地方刻了“岑岑”两个字。郁岑顿时羞红了脸,原本就没有多少的气,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青鸾看着郁岑欢喜的模样,手下意识捂住了锦囊中的小兔子,怜爱地想:“还是先不告这个如今脸上都写着得意两个字的小神医好了,这兔子,小姐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个。就连红缨的那份,昨日都托人送到汴京去了。”
梁鹂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
上了马车,便看见了坐在里面的颓玉。
梁鹂垂上眸,等着颓玉开口。
青鸾跪坐在一旁,为梁鹂按着额头。
过了许久,颓玉才开口。
颓玉握着手中的小兔子:“小姐,杨三适才传来消息,说他们准备走水路,离开幽州。从幽州到西北的水路,今日出发的,能够载人的船只,有上百条之多。如若小姐要拦下殷予怀,此时便该出发了。”
梁鹂睁开眸,青鸾正在按摩的手也随机停止。
青鸾看见梁鹂的眼神,掀开了车帘,对着马夫说道:“回幽王府。”
颓玉按着小兔子的手一顿:“小姐,不去拦住殷予怀吗?”说着颓玉变得有些犹豫:“待到殷予怀到了西北,我们的势力,可能没有办法做到像幽州这般。”
梁鹂垂眸,声音很静:“无事。”
马车驶向幽王府。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已经到了殷予怀的小院前。
杨三正往马车上搬着行礼,他们收拾的东西很少,不一会儿便要搬完了。
搬一件,杨三的心就紧张一分,他紧张地看着四周的院子,觉得随时会从院子中冒出军队,拦住他们的去路。
但是直到他搬完最后一个箱子,四周都还是非常平静。
杨三怔了一瞬,随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殷予怀上了马车。
直到马夫扬起鞭,他们都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
远处又有纸鸢飞起,孩童的嬉闹声从远处传来,殷予怀望着天上的纸鸢,轻轻地看了一眼。随后闭上车帘,缓缓垂上了眸。
杨三对着马夫说道:“去码头。”
马夫扬起鞭,随着鞭抽下的声音,马儿开始嘶鸣。
纸鸢从高空中飘落,孩童门嬉闹的声音越拉越近。
马儿已经要迈开马,一群孩童突然出现在了马车面前,马夫不由得长长拉了下马绳,整个马车都晃荡了一瞬。
孩童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曲哥哥的大哥,曲哥哥的大哥,曲哥哥说——”
“曲哥哥的大哥,曲哥哥让我来找你——”
“曲哥哥的阿姊丢啦,丢啦~”
孩童们七嘴八舌,说起这种事情,也还在嬉笑。
远处的风筝断了线,缓缓地飘落下来。
杨三一颗忐忑的心在这一刻悬到了更高的地方。
殷予怀掀开了车帘,沉默了一瞬:“下车吧。”
马夫拴好了马儿,看着身体孱弱的公子走远,唏嘘了一声,开始在树下打盹。
不过走了两步,殷予怀的身子已经受不住了。
杨三忙跑回去,推来了轮椅。
一群孩童好奇地围住殷予怀:“大哥哥,大哥哥,你真的是曲也的哥哥吗?”
殷予怀正想着事情,被一群孩子围住,衣袖下的手有些无措。
他点了点头。
一个孩子跳起来:“没错吧,曲也上次和我们说的,曲也要我们来找的,便是这个大哥哥。”
殷予怀有些楞:“曲也为什么没来?”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最后才说道:“曲哥哥已经去找了,去找啦——”
话已经待到了,几个孩子又追着纸鸢去,看见纸鸢断线了,就围着断线的纸鸢跳了起来。
殷予怀怔了一瞬。
*
待到殷予怀和杨三到了曲也的家时,只看见了他年迈的老母。
老母坐在院子中,晃晃悠悠的。
殷予怀和杨三这才知道,原来曲也的老母,早就痴傻了。
两个人坐在院子之中,等待着曲也回来。
直到日午,曲也才回来。
曲也看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浑身都被汗浸湿了,看见殷予怀的那一刻,曲也直接跪了下来,哭着喊到:“公子,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的阿姊吧,她才六岁,公子,公子,求求你了,曲也无以为报,此后愿意终身服侍公子。”
曲也不住磕着头,一下又一下。
殷予怀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看向了杨三,杨三立刻上前去扶住了曲也:“先同我们说说,你阿姊怎么了?”
曲也眸中满是眼泪和懊悔:“公子,我阿姊不见了,应当是被人拐走了,我看见那些人抱起了阿姊,我忙起身去追,追到了码头,就怎么都追不到了。码头上面全是船只,不管我怎么说,怎么求,那些人都不让我上去找阿姊。”
说完,曲也又磕起了头:“公子,公子,阿姊才六岁,求求公子救救阿姊吧,求求公子了。”
殷予怀沉默了一瞬:“还来得及吗?”
曲也忙点头:“公子,虽然曲也没有见过什么贵人,但是曲也知道,公子一定是位贵人。只要是公子,一定可以的。幽州只有一个码头,那里的船只,都要日|入放行,如今距日入还有两个时辰”
说着曲也也开始谎起来:“公子,看在曲也这些天伺候公子的份上,帮帮曲也吧,阿姊才六岁,若是离开了幽州,曲也便再也寻不到了。”
曲也头磕在石板上,不一会儿便红了。
杨三忙将人拉住,眸光复杂地看向殷予怀。
原本到幽州,公子便只带了他一人。若是要帮曲也拦下船只,一辆辆地寻,所需要的势力,是公子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更别说,这半年中,公子在幽州的势力,本就所剩无几。即便公子再怎么想要帮曲也,也做不到。唯一的路,便是动用储君的身份。但是如若要动用储君的身份,之前假死的一切安排便都废了,殷国甚至可能因此陷入混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曲也见殷予怀和杨三都沉默了,顿时绝望了起来,他放声大哭,哭喊着便要跑出门去:“那我自己去寻我的阿姊——”
就在杨三拦下明显情绪不对的曲也时。
殷予怀眸中突然闪过很多幕。
这个少年推着他,轻声遗憾说:“儿时,我也想过要当一个说书先生。”
这个少年喂他喝药,随后眼眸亮亮的,小心地从怀中掏出半块糖:“诺,公子,吃了糖,药就不苦了!”看见他放入唇中,少年眸中满是欢喜,随后转身舔了舔自己的手。
曲也常常会同他讲起阿姊,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喜欢吃黄色的饴糖和花瓣形状的点心,因为这是她唯一吃过的零嘴。
殷予怀颤抖地闭上了眸,唇中那股散不去的甜腥味开始蔓延。
曲也还在绝望地哭喊着,要挣脱杨三去寻找。
杨三沉重地看着殷予怀。
殿下不能救,除非——
殷予怀睁开眼眸那一刻,缓缓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走的很艰难,甚至差点要摔倒,但他忍住了刺骨的痛,最后停在了曲也面前,半蹲下来,上好的锦布沾上了灰尘。
曲也有些愣住,嘴上的哭喊停了下来,但是整个人还是挣扎着要跑出去。
殷予怀望着曲也,轻声问了一句:“阿姊是小也想要护住的人吗?”
曲也点头。
殷予怀的声音很轻,得到曲也肯定答案的那一刻,他温柔地摸了摸曲也的头:“好,在下答应你,阿姊会回来的。”
曲也愣在原地,一瞬后,忙跪下来:“公子,谢谢公子,公子的恩德,曲也永生难忘。”说着曲也着急了起来:“那公子,我们是现在去码头吗?我,我去为公子推轮椅。”曲也颤颤巍巍起身。
殷予怀垂着眸:“不去码头,杨三——”
杨三蹙眉,衣袖下的手都在颤抖,一颗心悬在天上,随时都要摔下来。
殷予怀最后怔了一瞬,垂下的眸让人看不清神情,轻声说道:“去幽王府吧。”
*
原本为离开幽州准备的马车,伺候正行驶在去往幽王府的路上。
曲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予怀和杨三:“公子,公子同幽州王府的人认识?”
殷予怀点头,垂着眸。
到马车停下来的那一刻,殷予怀又怔了一瞬。
杨三先下了马车,说明来意后,马上有侍卫去通报了。可半刻钟后,却还是只有那个侍卫出来,侍卫凶神恶煞地看着杨三:“我家小姐说不认识你这号人,快些滚!幽州王府的小姐,哪里是你们说想见,就能见的。快些走吧,若是小姐计较起来,抓进去都是小事。”
杨三一怔,试图再次说道:“我家公子同梁小姐,我家公子姓殷,梁小姐肯定认识的,麻烦大哥再去——”
侍卫双手一挥:“都说了没有这个人了,之前来个冒充远房表亲的小姐,如今又来个人说是小姐的朋友。最后罚的都是我们侍卫,快些将马车移开,快快快。”
劝说无果,杨三到了马车边。
侍卫声音很大,殷予怀也都听见了。
今日,他戴着一方银白色面具,遮住了大半的容颜,此时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三望着正要来驱赶的侍卫,蹙眉,突然看见远处停下了一辆马车。
杨三眼眸一亮:“公子,是梁小姐的马车。刚刚那个侍卫在说谎,梁小姐都不在府中。”
殷予怀怔了一瞬,让杨三将他扶了下去。
远处,一位鹅黄色衣衫的纤细身影,正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望向他的第一刻,那道身影怔了一瞬,随后便不顾周围的婢女,提着裙摆向他跑来了。
在他面前,梁鹂向来是温柔的。
他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可当殷予怀愣愣看着梁鹂向他奔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但是后面便是马车,马车上面是焦急寻找妹妹的曲也,曲也的阿姊还在那数百辆的,两个时辰后便会出发的船只中。
殷予怀眸中平静了下来。
梁鹂奔过来的第一瞬,直接想要摘掉殷予怀面上的面具:“殷——,是你,对吧。”梁鹂红着眸,声音颤抖着,不可置信地说道。
不等殷予怀说话,梁鹂已经开始落泪:“是你吧,殷公子,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死了?”她伤心的时候,低着头,狠狠咬着唇,眼眸是红的。
但殷予怀的眼眸,没有再在梁鹂面上停留一瞬,他轻声说道:“是在下,抱歉,是在下不对,让小姐担心了。”
他的平静,和梁鹂的慌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连殷予怀自己都觉得,此时此刻,说出曲也的事情,实在显得不合适。
起码他应该再耐心寒暄一会儿,在顺着梁鹂的话头引出曲也的事情,寻求她的帮助。
但是——
殷予怀没有,他平静着眸:“如若可以,殷某还想请梁小姐帮在下一个忙。”
是谁都听得出来的生疏,但是殷予怀还是继续生疏地请求:“马车内还有一人,是在下一位友人。他的阿姊今日被人拐走,如今正在码头的数百辆船只之中。”
梁鹂眼眸红红的,哽咽的声音:“你是想让我让船只暂且停下来,一辆一辆去搜查吗?”
殷予怀点头:“是。”
梁鹂握紧拳头,哭腔说道:“不辞而别,漫天都是殷予怀身亡的消息,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如果你没死,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一声,哪怕是寄一封信。今日是因为那位友人才来寻我,如若没有那位友人,没有那个阿姊,是不是此生都不会来寻我。”
最后,梁鹂声音变得哽咽:“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嘛”
殷予怀看着梁鹂,随后,手生疏地拍了拍梁鹂的背,轻声说道:“是在下的错。”
他只口不提他一个月前才醒来,有多病重,受了多少折磨。
他只是静静看着梁鹂。
梁鹂垂下泛红的眸,孩子气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我很生气,我不帮你。”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有些僵硬地抬起了梁鹂的脸。
他拿出了帕子,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泪痕。
殷予怀望着梁鹂,轻声说道:“是在下错了,别生气。”说着,他像是犹豫了一瞬,最后喊出了她的名字:“梁鹂,别生气。”
梁鹂眸已经软了,但是嘴还是硬的:“我生气。”
殷予怀有些无奈,最后轻声哄道。
“那殷某来为梁鹂主婚,别生气了,好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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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梁鹂一句“不好”还未说出口, 发红的眼眸突然愣住了。
她看着殷予怀,缓慢地眨了眨眼,小声问:“真、真的吗?”梁鹂已经掩不住嘴角幅度的弯起, 红红的眸子中仿佛散着光,她弯起一抹笑, 手捏紧帕子。
殷予怀没有迟钝,他温柔一笑:“真的。”
梁鹂向马车内望了望, 虽然还是有些生气, 但是也知道事情紧急:“让那个人先下来, 同青鸾说一下情况。码头有些船只, 耽搁了是会出事的。青鸾一直负责这方面的事情,让她寻寻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曲也本就在帘子中紧张地听着,听见梁鹂应了,又听了这番话, 忙掀开车帘。
这一掀,梁鹂向着马车内看去, 就看见了齐齐整整的行李。
还不等曲也下马车,梁鹂已经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殷予怀。
殷予怀自知理亏,也没有躲避梁鹂的目光。
曲也去到一旁同青鸾说起码头的事情,殷予怀和梁鹂在炎夏的灼光之中对峙着。
望着面前的梁鹂,殷予怀咽下喉腔中泛起的血丝。
他已经许久未见过梁鹂。
此番见到了,好像也并没有从前那般感觉了。
那些爱恨,在这昏睡的半年之中, 在虚无缥缈的沉沉黑暗之中,变得太淡了。如若不是因为曲也的事情, 他此时便应该在去往西北的船上了。
但他现在, 不在去西北的船上, 而是在梁鹂的身前。
他能看见她额角细碎的汗珠,因为灼热的光微微泛红的脸颊,含着水的眸和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等殷予怀想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已经习惯性地在马车之中寻了一把伞,撑开,为梁鹂遮住了那一片炎热。
他知道她此时应该还是有些生气的。
但是他好像没有了相哄的心思。
那些变得极为淡漠的爱恨,在这一刻,永远地爱梁鹂,不再是殷予怀的习惯。
殷予怀的眸色很淡,其实,这是他在清醒之后,用了一瞬便确定的事情。
他把伞递给梁鹂,轻声道:“如若事情交给青鸾,梁鹂,你便先进去吧。”
明明是关心的话,却格外地生疏。
梁鹂望了一眼马车内的行李,又望了望殷予怀递过来的伞,生气地“哼”了一声:“如今不需要我了,便要我进去了。”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平日里都是青鸾为我撑伞,如今青鸾因为你的嘱托去忙碌了,哪有又有我自己打伞的道理。”
在殷予怀面前,梁鹂很少是这幅娇气模样。
梁鹂有些生气,这一番下来,更是生气了。她探究的目光望向殷予怀,殷予怀只是用淡淡的眸回望着她。
在这一刻,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两人之间。
他们从未如此随意地唤出对方的名字,但是当两人不再生疏客套地用“公子”、“梁小姐”这番的字眼时,反而变得更加生疏了。
殷予怀看见了梁鹂转头那一刹那,发红的眸。
至此,殷予怀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那些曾经可以对她说的话,他都说了。
在那毫无喧嚣的昏睡的半年之中,他将那些呢喃、情话、妄念,说给沉沉一片的黑暗。
他说的,有些太多了。
以至于此时梁鹂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说新婚快乐吗?
殷予怀握紧伞柄的手松了松,他望向了一旁的杨三。
杨三本就一直担心着他的身体,见殷予怀向他看了一眼,忙上前,接过了殷予怀手中的伞。
梁鹂本来背着身子,发现为自己撑伞的人换为杨三之后,心中那股气,更浓郁了。
此时,殷予怀已经回到了马车之上。
他压着自己的咳嗽,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迹,疲累地闭上眼。
直到梁鹂掀开车帘上来那一刻,殷予怀不动声色地将染血的帕子向身后藏。
曾经的爱成为了一种习惯,即便如今好像并没有那么多爱了,殷予怀还是下意识地做着很多事情。
“殷予怀。”梁鹂垂头,轻声唤着:“你是开始讨厌我了吗?”
即便此刻殷予怀已经疲累至极,听到梁鹂的话,也不由得睁开了眼。
他犹豫了一下:“为何要如此说?”
梁鹂红着眸,望着马车内的一切:“马车内都是行李,今日你原本是准备幽州吧。如若没有曲也的事情,你是不是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
殷予怀沉默了许久,依旧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想梁鹂知晓他昏睡的半年,就像今日,如若没有曲也的事情,他是真的会离开幽州,彻底地消失在梁鹂的世界中。
梁鹂所言,同他所想,一字不差。
他眸色一直淡淡的,如今也只是染上了一丝复杂。
许久之后,他依旧只能轻声地表达自己的歉意:“抱歉。”
梁鹂眸中的水光闪了一瞬,随后上前扯住了殷予怀的衣袖:“能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突然就讨厌我了。”
这样的话,由她自己说出来,其实是可笑的。
梁鹂知晓,殷予怀也知晓。
殷予怀望着梁鹂,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其实说不清现在对梁鹂是什么感觉。
在昏睡的半年之中,如若他对那茫茫一片的黑暗,讲过多少爱慕和虔诚。
也就讲过多少句。
今后,殷予怀便是不要再喜欢梁鹂了。
殷予怀望着面前的梁鹂,许久之后,还是只是轻声讲了一句:“抱歉。”
看着梁鹂被气得眼眸发红,掀开车帘便下去,丫鬟在后面追赶的那一刻。
殷予怀眸中的笑有些哀伤。
便是不爱了,他怎么会讨厌她呢。
那半年的昏睡之中,他其实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如若他真的爱她,最好的方式,是从今以后不再爱她。
不去破坏她唾手可得的美满,不因为私心去控制和占有。
很多事情,只要做了千遍万遍,总是会习惯的。
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欲望。
也习惯了,对于梁鹂,从今以后,殷予怀再不谈爱这个字。
但是讨厌
殷予怀拿出了藏在身后的帕子。
他还暂时没有习惯去讨厌她。
*
杨三上马车的那一刻,殷予怀原以为,他们该离开了。
但随着杨三一同上马车的,还有同曲也交谈完了,安排好了一切的青鸾。
青鸾十分尊敬:“公子,我家小姐说了,到她大婚之前的一个月,便请公子住在幽王府吧。”说着,青鸾看向了殷予怀面上的银面具:“公子放心,幽王府绝无嘴碎之人。公子既然要当我家小姐和姑爷的主婚人,这段日子先住在幽王府,也方便些。公子便先随着青鸾下车,马车中的行李,侍卫会为公子安置好的。”
殷予怀怔了一瞬。
青鸾眨了眨眼,声音小了些:“看小姐的模样,应当,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完,青鸾便下了马车,掀开了车帘,等待殷予怀下去。
殷予怀原本平静的神色,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僵住。
如今,他方才明白,何为“一步错,步步错”。他本就是为了躲着梁鹂,才说下那些颇有些伤人的话。原以为梁鹂生气了,彼时大婚他去一趟,此后便能离开幽州了。
但是如今,要住在幽王府中?
青鸾拉着车帘,望着马车上的殷予怀,她的眼神在马车内一处停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转移开:“公子,请吧。”
*
殷予怀就这样,住进了幽王府。
行李被幽王府的下人送到他被安置的小院中,殷予怀颇有些无奈。
看着院子中也有一颗桃树的那一刹那,殷予怀还是顿了一下。
杨三从后面追上来,搀扶住了殷予怀,小声问:“殿下,那我们还离开幽州吗?”
殷予怀没有回话,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
“答应了梁小姐了,如何能够现在离开呢。”
杨三松了口气,转身那一刻,眼眸中多了丝担忧。看向院中的桃树时,手微微捏紧。如若梁鹂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
待到杨三走后,房中便只有殷予怀一人。
等到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殷予怀还以为是奴仆,他淡声说了句:“进来吧。”
看见海棠色衣裙的那一刻,殷予怀望向门口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换了一身衣裳的梁鹂。
她明显还是有些生气,但手中端着的膳食却透着关心。
殷予怀揉了揉头,顿时有些无奈,堂堂的幽王府,为何需要一个小姐送来膳食。
梁鹂轻声一哼:“我才不想给你送过来呢,但是青鸾和杨三都去了码头,你假死的事情又不能被人发现。要不是这样,我才不要给你送过来呢。”
嘴上说着不要送过来,但是手已经为殷予怀打开了饭盒。
殷予怀见状,没想那么多,直接止住了梁鹂的动作。
为他拿来膳食便罢了,若是真让她为他摆好了,估计得更气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在下来吧。”
梁鹂这才缓缓坐下,看着殷予怀纤长清瘦的手指打开饭盒,拿出里面的菜肴和粥。
已经开了这个口子,殷予怀便没有了之前的顾忌。
望了望梁鹂,她并没有走的意思。
又看见饭盒之中,明晃晃两幅碗筷,总不能有一套是拿来给他摔的吧。
在殷予怀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垂下的眼眸中含了些清浅的笑。
但那笑意太浅又太短,待到他在抬起眸时,一丝痕迹也无了。
殷予怀拿起一副碗筷,放到了梁鹂的面前,轻声说道:“麻烦梁小姐同在下一起用这些清淡菜肴了。”
梁鹂低头,眸中那最后一丝生气,终于也没有了。
她假装犹豫了半瞬,随后应下:“既然你都留我下来用膳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同你一起用这些没什么滋味的菜肴吧。”
殷予怀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温柔了些:“只这一次,下次在下便不再冒犯了。”
他看着桌上的菜肴,都是些清淡的。
倒是委屈她了。
两人用膳的时候,很安静。
殷予怀用的不多,用完膳后,便轻轻地放下了碗筷。他看着正在夹着白灼菜心的梁鹂,在那一片菜心从她筷子上滑落的那一刹那,眼眸之中不自觉有了笑意。
这一次比之前明显,殷予怀自己也意识到了。
下一瞬,他眼眸已经变得平淡,眼神也从梁鹂身上移开。
过了半刻钟,梁鹂终于用完了膳。
殷予怀看着外面的天色,如何也都到了日|入了。
梁鹂甚至都没有看他,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不用担心,如若真如曲也所说,那船应当是明日才走的。停靠在码头西边的船,除非是有行船令的,都是只能按着码头的规矩来的。曲也应当是不知晓码头规矩,但青鸾是知道的。等等吧,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该回来了。”
殷予怀心松了一分,随后望向梁鹂,真心道:“多谢。”
那种避不开的生疏又开始萦绕在两人周围,梁鹂明显也察觉到了,但也不再生气了。
殷予怀起身,看向了院中那颗桃树。
梁鹂在殷予怀身后,看着殷予怀。
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眸中,缓缓浮现了温柔的笑意。
随后在殷予怀转身那一刹那,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殷予怀看着有些犹豫,但是犹豫再三,他还是说出了那番可能有些伤人的话。
“梁鹂,在下知晓你的好意,在你大婚之前,在下也会留在这小院之中。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如今已经要婚嫁,如若被旁人瞧见今日这番景象,难□□|言|蜚|语。即便你与颓玉相知相爱,也要注意些。”
作者有话说:
狗子很努力不去爱鹂鹂了~
————
至此,欢迎宝子们来到火葬场第二个阶段——“狗子的崩坏”
爱情不是你想爱,相爱就能爱~
狗子不是你想不爱,想不爱就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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