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殷予怀语气很平静, 也很真诚。

    他静静地看着梁鹂,想着今日,应当是他们重逢以来, 他惹她生气最多的一日了。

    生疏、客套、委婉,这些他从前不会用在梁鹂身上的东西, 今日都用了个遍。

    在殷予怀的眼中,此时梁鹂正低着头。

    她像是很认真地想了一番, 随后轻声说道:“颓玉不会说的, 幽州也不会有这些流|言|蜚|语。”

    殷予怀很耐心:“那幽州之外呢?”

    梁鹂不解, 抬起头:“即便会有, 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这一刻,殷予怀心中是高兴的。在梁鹂质问他“这又如何”的时候,殷予怀知晓, 从前她应当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故而不知晓, 那些流言能如锋寒的箭。这便,让他能够短暂地开心一下了。

    他望着梁鹂:“可在下不想有。”

    殷予怀没有说出剩下的话,那些曾经在桃灵寺中有过的呢喃,如今他便不想再放肆一遍了。在心中,他已经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甚至,他开始本能地想要避开。

    待他离开了幽州,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 梁鹂终会忘记曾经的一切。

    这是他如今最想要的。

    他望着梁鹂,知晓她又是委屈了。

    梁鹂手僵硬了一瞬, 随后狠狠地摔了门, 不再看殷予怀一眼, 转身离去。

    看着梁鹂离开身影的那一刻,殷予怀眼眸之中缓缓有了笑。

    笑很淡,也透着一种不能言喻的悲伤。

    只在这种时刻,殷予怀容许自己,稍稍地放纵一些。任由那些残留的遗憾千百倍地放大,侵蚀他的思维,腐烂他的冷静。

    但这般的放纵,短暂异常。

    殷予怀关上门的那一刻,便平静了下来。他揉着自己的腿,刚刚那些刺骨的疼痛,还残余在他心中。

    但,没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便好。

    *

    但,有些东西,总是不会按照人的想法发展。

    特别,是殷予怀的想法。

    当熟悉的敲门声再响起的那一刻,殷予怀怔了怔。

    如若不是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几乎要以为历史重演了。中午他已经将话说的如此难听,为何

    虽然这般想着,但是门,还是得开。

    果不其然看见梁鹂时,殷予怀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便看见了梁鹂身后,一身青色长衫的颓玉。

    殷予怀推开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轻声道:“请进。”

    梁鹂先进去,随后是颓玉带着饭盒一同进来了。

    待到颓玉打开饭盒,拿出三副碗筷时,殷予怀看向了梁鹂。

    梁鹂得意地抬头:“如今,便不能有人置喙,更不会有流|言|蜚|语了吧。”

    颓玉在一旁宠溺地看着梁鹂。

    殷予怀看了看梁鹂,又看了看颓玉,最后只能轻声道:“是。”

    三个人用膳的时候,比之前两个人用膳的时候吵闹了些。

    殷予怀看着梁鹂笑着为颓玉夹菜,又看着颓玉宠溺笑着为梁鹂夹菜。

    他握住木筷的手顿了顿,眸默默垂下。

    就这样,他用完膳之后,梁鹂和颓玉两个人还是在互相夹着菜。

    殷予怀不由得想到了中午的场景,此时看着梁鹂嘴角的笑,他的心有些发涩,又很欢喜。

    她在颓玉身边,很开心。

    得出这个结论的那一刻,殷予怀心中的欢喜又多了一分,待到全然压过那细不可闻的苦涩时,他开始为他们斟茶。

    梁鹂先用完膳,接过了殷予怀手中的第一杯茶,随后转身,给了颓玉。

    颓玉轻声笑了一声:“鹂鹂,如此失礼。”

    第二杯茶水有些溢了出来,殷予怀放到了自己面前,他像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继续开始斟茶。

    再递给梁鹂时,他耳中开始回荡那两个字。

    “鹂鹂。”

    他望向面前的梁鹂,见她脸颊绯红,心中了然。

    想来中午是他将话说的严重了些,她怕是直接去寻颓玉了,她说那些话,颓玉如何会拒绝她呢,也不知道是颓玉还是梁鹂,说的晚上也要来这一起用膳。

    他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不太重要。

    将第三杯茶递给梁鹂后,殷予怀看向了外面昏暗的天色,不由问道:“曲也的阿姊,寻到了吗?”

    这次,是颓玉开口说的话。

    “寻到了,早些时候便寻到了,只是想着公子在休息,便没有派人来打扰。”

    殷予怀看着颓玉:“多谢。”

    今日所见的颓玉,同他半年前去寻的颓玉,相差有些大。

    那些若有如无的轻浮,变为了稳重。

    殷予怀从前没有看过梁鹂和颓玉相处的时候,但是今日瞧见了,觉得甚是不错。

    于他而言,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她能够欢喜、幸福、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是殷予怀只浅浅向梁鹂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临走之时,颓玉笑着道:“从鹂鹂那里听闻了桃灵寺的事情,公子救了鹂鹂,颓玉心中实在感激,如若公子赏脸,明日可否同颓玉和鹂鹂二人,一同出去游玩?”

    一旁的梁鹂也亲亲点了头,眨了眨眼睛。

    殷予怀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不了,在下身体孱弱,恐会坏了两位兴致。”

    他是对着颓玉说的,但是生疏,却全都是对着梁鹂的。

    但梁鹂好像已经习惯了,闻言拉了拉颓玉的衣袖:“之前我便同你说了,殷公子不会答应的,看吧。”

    这声“殷公子”,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

    殷予怀轻笑:“是在下的错。”

    月光下,是颓玉和梁鹂并排而行的身影。

    殷予怀站在阴影之中,看着般配的两人嬉闹着。

    他淡淡地垂下了眸。

    *

    隔日,颓玉和梁鹂,果真没有再来。

    午膳时,来送膳的是青鸾。

    殷予怀颇有些惊讶:“未同梁小姐一同出去吗?”

    青鸾低下头笑了笑:“小姐同颓玉出去,哪里还需要青鸾。”

    殷予怀轻声“嗯”了一声,随后用起了膳。

    菜肴和昨日的午膳其实很相似,但是殷予怀用了一两口,便放下了筷子。他淡淡地看着无人的木板凳,发了一会呆。

    但没有太久,杨三便敲门进来了。

    一同进来的,还有曲也和他的阿姊。

    殷予怀向着门口望过去,果真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一身红色衣裳,头上还有两个小犄角。

    他起身,向着那个睁大眼睛正好奇看着他的女孩走去。

    曲也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说:“筠筠,快些见过殿下。”筠筠手攥着曲也的衣袖,躲在而来曲也身后。

    过了半晌,筠筠探出一颗小脑袋,看向殷予怀。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

    在筠筠六岁的世界里,好看的人等于好人,这个哥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这般想着,筠筠又是将头探了出去。

    殷予怀此时手中拿了一盘花瓣形状的点心,蹲下身,温柔看着她:“筠筠,吃吗?”

    筠筠点点头,又望向曲也。

    知道曲也也点了头,一双小胖手才抓起一块。

    殷予怀温柔笑笑,起身将点心放回去,看向了曲也。

    曲也不知何时,眼眸已经红了,即便筠筠就在他身后,曲也还是跪了下来。对着殷予怀叩首。

    “多谢公子,如若没有公子,筠筠此时还不知道在何处。若是筠筠没了,曲也也活不下去了。”

    一旁的筠筠也学着曲也的话,放下了咬了一口的花瓣点心:“谢谢,哥哥。”

    殷予怀轻轻摇头:“无事,如若要谢,曲也,下次谢谢梁小姐。”

    曲也点头,又是扣了三个响头。

    眼见着筠筠也要有样学样,殷予怀蹲下身,扶住了筠筠。

    他从未见过这般小的孩子,故而多了分好奇,看着白白嫩嫩一团,很可爱。

    直到曲也将筠筠带下去时,殷予怀还留着唇边的笑。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

    殷予怀唇边的笑放下,不能不可避免想起,要不要有想起的念头。

    休憩一会,天已经暗了下去。

    杨三已经回来了,晚膳便是杨三去厨房端过来的。

    他们的院子中有一个小厨房,杨三端回来晚膳之后,便开始去小厨房中熬药。

    殷予怀晚膳本来就用得少,今日夹了两筷子便停下了。

    直到将药喝完,殷予怀才发觉,他发了许久的呆。

    外面的天色已经暮了,殷予怀望着小院的门,犹豫了一会,最后却关上了房门。

    平日这般时间,殷予怀早睡了。

    但是今日,他睡不着。

    杨三从前是守在他房间中的,但是他病好一些,到了幽王府后,便不用杨三如此守这他了。

    其实相较于让杨三同他一道去西北,殷予怀更想让杨三留在幽州,就像他很久之前想的那样。

    只是现在他只是昏死了半年,如今已经醒过来了。

    这般时候,便是他要杨三留在幽州,杨三应当也是不愿的。

    殷予怀蹙眉,汴京暂时不能回去,那边的事情应该还只进行到一半。

    幽州不能留

    他原本准备去西北,孟家军有一部分在西北驻扎,他手上还有令牌,彼时在军营中,也能打探一番当年的情况。

    原本是这般想的,但是如今,在这里耽搁住了。

    即便在脑中将事情都过了一遍,殷予怀还是有些睡不着。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户洒进来,殷予怀起身,走到了书桌旁。

    他提起笔,许久却不能落下一字。

    知道墨滴在了宣纸上,染开了,殷予怀才反应过来。

    他今日,发呆发的有些多了。

    原因他心知肚明,但是他对自己说,无伤大雅的事情,便算了。

    直到手中的笔不自觉写出那几个字时,殷予怀才垂上了眸。

    他不像从前那般痛苦,所以他将一切归为不适应。

    因为他身体的缘故,屋中还是烧着炭火,他拿起那张染墨的宣纸,到了炭火旁。看见宣纸被火苗吞噬,最后只余下一个浅浅的“婚”字碎片时,他又是拿起了一张纸,让火苗彻底吞噬了那碎片。

    焦黑的一片灰,什么都看不见了。

    殷予怀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了床榻之上。

    *

    隔日,杨三服侍殷予怀用早膳的时候,请示到:“公子,半个时辰后,我得去一趟巷子中。”

    殷予怀垂眸:“去寻曲也吗?”

    杨三点头:“曲夜的阿姊生病了,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殷予怀自然不会拒绝:“去吧。”像是想起了什么,殷予怀轻声道:“带些饴糖和点心,还给些银钱,但是别给太多。巷子中的人,鱼龙混杂,若是被人盯上了,反倒是害了他了。”

    杨三领命,伺候殷予怀喝完药后,出了门。

    殷予怀翻开着医术,他是好奇自己的身体的,按理说一颗药丸已经是不能活下来了,为何他服了两颗,却只是昏睡了半年。

    但本来就是奇方,殷予怀翻遍了医术,也没看见记载。

    想起杨三说起的那个云游而来救了他的大夫,殷予怀愣了愣。

    这般巧合吗?

    梁鹂的事情教会他,世间并没有这么多的巧合。

    可是思来想去,殷予怀寻不出不是巧合的地方,最后他有些玩笑地想着。

    莫不是老天并不想收走他这条命?

    为了给梁鹂当主婚人?

    那老天,还真的残忍。

    这般想着,殷予怀却笑了出来。

    他从前不信这些,但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的身后,一直恍如有一双命运的手,推着他前行。

    也好。

    殷予怀望着外面的天色,还很早。

    他暂时不用担心睡不着的问题。

    *

    杨三从幽王府出去后,回到了之前巷子中的小院子中。

    推开门那一刻,果不其然,在小院子中看见了梁鹂。

    他手颤抖了一瞬,随后唤道:“小姐。”

    梁鹂坐在秋千之上,轻轻地晃悠着双腿:“去看曲也吗?”

    杨三捏紧了手中的饴糖和点心:“是。”

    “之前的事情,别让曲也怀疑。”梁鹂轻声吩咐着,眸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杨三眼眸颤动了一瞬,果然筠筠被拐走的事情,也是梁鹂的手笔吗,就是为了阻止殿下离开幽州吗。杨三惊讶于梁鹂竟然算到了如此地步,也实在觉得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手,狠毒了些。

    但此时,他只能暂且应下:“小姐放心。”

    梁鹂手扣着从树上垂下来的藤蔓,欣赏着杨三浑身不知觉的颤抖:“去吧,替我看看筠筠。”

    杨三几乎要拿不住手中的点心,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青鸾小心推着秋千,无奈看着自己小姐。

    “小姐,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干嘛应下?又不是什么好事情,那杨三心中还不知道怎么想小姐呢,如若有一朝杨三不顾体内的毒,直接将事情全都告诉了殷予怀——”

    梁鹂无辜地眨眨眸:“我只提到了曲也和筠筠啊!”

    青鸾气笑:“小姐在那提到曲三和筠筠,那杨三定是以为小姐不择手段,为了留住殷予怀,竟然绑架了一个六岁小女孩。不感激小姐就算了,还这般怀疑小姐。明明就是我们派去监视的人发现了筠筠被人贩子拐走,一路追上去,救下了筠筠。小姐不过是顺便设了个计谋,让那些孩童去拦住殷予怀的马车罢了。小姐若是想留下殷予怀,何须用这些腌|臜|手段。”

    望着气鼓鼓的青鸾,梁鹂荡着腿,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但是有意外之喜呢。”

    她看着很开心,眼眸中满是温柔,像星星点点的光。

    梁鹂轻声说道:“他说要给我当主婚人呢。”

    青鸾嘴角略微抽了一下,小姐也就算了,殷予怀也是毛病。

    不过这话,青鸾自然不敢说出来,看着梁鹂开心的模样,青鸾也微微勾了个笑。

    “小姐真的打算同颓玉大婚吗?”

    梁鹂在晚间的风中,轻柔地闭上了眼。

    “谁知道呢~”

    *

    到了晚膳的时候,杨三还没有回来。

    殷予怀好奇地看着门,想着今日会是谁为他送来晚膳。

    门被敲响那一刻,殷予怀眼眸怔了一瞬。

    待看见真是颓玉时,殷予怀还是有些诧异:“为何麻烦颓玉公子亲自为在下送来了。”

    颓玉郁郁神色,从饭盒中拿出了饭菜。

    不同于平日的,颓玉还拿出了一壶酒。

    殷予怀还来不及拒绝,就看见颓玉已经坐下来,开始喝了起来。

    实在有些奇怪,殷予怀还是放下了筷子。

    他看向颓玉:“颓玉公子是有何事吗?”

    颓玉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又是喝了一杯酒下肚,才说道:“殷公子,你说,鹂鹂是真的喜欢我吗?”

    将颓玉请进来时,殷予怀并没有意识到,他会面对如此残酷的问题。

    那一个“喜欢”哽在他喉咙中,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殷予怀退而求其次:“半个月后便是梁小姐与颓玉公子的大婚了,为何要如此问?”

    颓玉没有前几日的稳重模样,刹那望去,还是那个殷予怀半年前看见的人。

    颓玉眼中有迷茫,像是醉酒了:“可是,我配不上她。她是幽州王的独女,我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迎春亭的”颓玉顿了一下,整个人更颓废了些:“我配不上她,如今这个身份,也是假的如若以后被人发现了,她会面对什么,我继续留在她的身边,真的是对她好的吗?”

    看着醉醺醺的颓玉,殷予怀怔了一瞬。

    即便他说他不爱了。

    倒也不必对他如此残忍。

    他如今是要劝说面前这个,他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去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颓玉模样,看上去就是七分醉。

    他又是端起了一杯酒,看着殷予怀问道:“殷公子,你说鹂鹂,她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说:

    鹂鹂:殷公子,那我好像是你的天耶(轻轻)

    颓玉:殷公子,你说鹂鹂她喜欢我吗?

    殷予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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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葬场进度:30/100(一章一个进度条欧耶)

    鸢鸢欠的更新小本本: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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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看着颓玉不问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殷予怀微微有些沉默。

    他怔了一瞬,还是说道:“为何要如此相问?”

    颓玉一把饮下杯中的酒,倒在桌子上, 殷予怀已经看不清他的脸。许久之后,呢喃声才从颓玉的方向传来:“可是, 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声音闷闷的, 听着反而比之前清醒了不少。

    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 颓玉愣愣地睁着眼, 他的手握着空荡的酒杯, 眼眸中没有一丝醉意,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痛苦。

    但是,殷予怀瞧不见, 只能听颓玉一声又一声的呢喃。

    说了四五句,左右都是身份问题。

    殷予怀怔了怔, 突然想起从前的自己。如若抛开那些他不愿意想到的事情,如今的颓玉,同他在废院中的时候,其实很像。

    身份所困,恍若泥潭。

    殷予怀安静地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待到颓玉停下左右就那么几句话的呢喃的时,殷予怀望着颓玉, 不紧不慢地说道:“以梁鹂的身份,并不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锦上添花。”

    颓玉缓缓抬起头, 手将酒杯握紧。

    殷予怀没有看颓玉, 轻饮下一口茶后, 继续说道:“在下从前去楼中寻过你,你还记得在下当时问了你什么吗?”

    颓玉此时清醒了些,垂着眸:“记得,你问我梁鹂是否离开了幽州。”说到这,颓玉的眼皮颤了一下,殷予怀瞧见了,但是并不在意。

    梁鹂便是霜鹂,那当初,颓玉便对他说了谎。但是,如今已经不重要了。无论颓玉为何要说谎,他都不会再去计较这件事情。再提出来,便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殷予怀斟了一杯茶,给颓玉递过去。

    “当时,在下只是想确认一番,梁鹂是否为在下的故人。”殷予怀声音很平静,就好像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

    颓玉接过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有些忐忑地问道:“那,梁鹂是公子的故人吗?”

    殷予怀轻摇头:“不是。”

    殷予怀回答的实在太快,以至于颓玉有一瞬间怔住。

    殷予怀垂下眸,便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声音很平静地开始讲述从前的事情:“梁鹂同那位故人长得十分相似,但是她不是在下的故人。在下来幽州,本是因为同那位故人有一个约定。颓玉,你去过汴京吗?”

    没有等颓玉回答,殷予怀已经继续说了起来:“汴京的冬天很冷,是那种雪可以埋住人半个身子的冷。那时在下便同那位故人约定,如若以后有机会,会陪她去一趟幽州。因为幽州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即便是在冬日,也只有细细的雪,还不等落到地上,便已经化了感觉。”

    颓玉望着殷予怀,唇张开了一瞬,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殷予怀手松开茶杯,声音有一种宁静:“在下是来幽州之后,才遇见梁鹂的。初次相见时,在下还以为梁鹂便是在下那位故人。因为她们真的很相似,身形,容貌,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也知晓了,梁鹂自然不是。”

    像是终于讲到了正题,殷予怀望向颓玉:“你知晓为何会有那么多巧合么?”

    颓玉手在桌子下轻握紧:“不是因为是巧合么?”

    殷予怀浅笑着摇头:“自然不是,世间的巧合,是很少的。在下来幽州之后的一切巧合,都是梁小姐故意安排的。从最初的相遇,到后面的认识,梁小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在下为她做一件事情。”

    颓玉像是隐隐猜到了什么,眼眸轻微颤抖,他撇开殷予怀的话,小心问了一句:“那公子,可会怪罪她?”

    殷予怀犹豫了一会,随后轻声说道:“没有怪罪过,从来没有。”

    “为何?”颓玉不解。

    像是想起了什么,殷予怀眸中有了些笑意:“颓玉,世间有些东西,错过了就不再有。在下其实很欢喜,在没可能之后,还曾看见过一丝希望。即便这丝希望最后破碎了,但是曾经存在过,对于在下这般的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梁小姐那时想方设法接近我,制造巧合、偶遇,同在下成为好友,都只是为了一件事情。”

    殷予怀望向颓玉,唇抬起:“她是为了你。”

    颓玉有些茫然:“为了我?”

    殷予怀有些诧异,颓玉为何会不知道。但是梁鹂未同颓玉挑明的事情,他如今说破了,反倒是他的不是了。殷予怀想了想,稍微透露了些:“那段时间寄往迎春亭的书信,都是在下派人送上去的。”

    颓玉眸子瞬间清醒了不少:“这个身份,是公子为我”

    殷予怀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如若真的要说,是梁小姐为你寻来的。是梁小姐心意在前,在下不过是顺水推舟,颓玉,她很爱你。”

    殷予怀惊讶于自己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乃至于那声“她很爱你”,他说的也恍若平常话。

    他望着面前的颓玉,眸中不知为何有些清浅的笑意。

    曾经他以为,亲眼见到梁鹂深爱别人的模样,已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从前他如何都不能想象到自己有一天,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她很爱你”这四个字。

    他像是真的放弃了一些什么。

    这种感觉,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喝完最后一口茶后,殷予怀拍了拍颓玉的肩膀:“不要让她失望。”

    颓玉似懂非懂,似醉非醉地点了头,临出门那一瞬,颓玉浅声道:“公子待颓玉不薄,是颓玉对不住公子。”

    “没有什么对不住的。”

    殷予怀望着颓玉走远的身影,淡淡地收拾了一桌的狼藉。

    他看着那壶喝了一半的酒,想起最后颓玉清醒十分的模样,轻轻地弯了唇。

    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他和梁鹂之间的困阻,从来都不是颓玉。

    那是什么呢?

    殷予怀或许给了自己答案,或许觉得那个答案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夏日的月,总是要皎洁些。

    不是春,不是冬。

    夏和秋,都很好。

    *

    颓玉直接去了梁鹂的房间。

    轻敲门之后,颓玉推门进去。看见梁鹂正认真写着什么。

    “小姐在写什么?”颓玉不敢打搅,只能轻声问一旁的青鸾。

    青鸾罕见地沉默了一下,随后无奈道:“婚柬。”

    梁鹂写完一封后,放下了笔,看向颓玉:“嗯,怎么回来了?”

    颓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已经入夜了,颓玉再怎么,也不能在殷予怀那儿留宿吧。”

    梁鹂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只是以为,你会醉酒了,然后昏睡在那儿。”

    颓玉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明明已经没有酒香了,怎么小姐还是知晓了:“如若真的如小姐所说,若是颓玉醉酒,酒后再将小姐的谋划和事情,全都对着殷予怀说出来,颓玉此生都难以赎罪了。”

    梁鹂被逗笑:“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青鸾和颓玉都微微睁大眼,小姐的话,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颓玉犹豫了一瞬,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小姐,为何颓玉觉得殷予怀并没有认出小姐?”

    梁鹂垂头咬了一口点心,眼眸微微弯起:“为何如此说?”

    颓玉将适才的事情全都讲述了一遍:“颓玉按着小姐的吩咐,对殷予怀说出了那些话。但是,殷予怀的反应,很奇怪。”

    “如若殷予怀真的知晓小姐就是那个废院中的霜鹂,会放任小姐同颓玉大婚吗?”

    梁鹂拿起桌上的婚柬,递过去。

    颓玉不明白,但是还是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番,就是寻常的婚柬。如若真的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这婚柬,是小姐亲手所写。

    梁鹂温柔地望着颓玉手中的婚柬,轻声道:“在半年前,我最后一次去见殷予怀时,我为他亲手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婚柬。”

    颓玉不明所以,犹豫问道:“一字不差吗?”

    一旁的青鸾看着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的颓玉,眨了眨眼。

    梁鹂重复了一遍颓玉的问题:“一字不差,重要吗?”

    颓玉心中怔了一瞬,随后再次看向婚柬。

    他明白了。

    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字。

    给殷予怀的婚柬,是小姐亲手所写,殷予怀只要看了婚柬,如何能够认不出来小姐的字?

    梁鹂又是咬了一口点心,如若杨三在这,就会惊讶地发现,梁鹂手中的点心,竟然和他买给筠筠的是一样的,粉粉的花瓣糕。

    待到咽下点心,梁鹂眸轻轻垂下,轻声说道:“如若我未猜错,殷予怀知道一切的时间,比我写下那封婚柬,要早得多。”

    青鸾和颓玉一起蹙眉,望向梁鹂:“小姐为何这么说?”

    梁鹂又是咬了一口点心,轻轻地咽下。

    这糕点味道一般。

    看着青鸾和颓玉一副不解的模样,梁鹂眨眨眼,觉得这两个人和六岁的筠筠也差不多。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们忘了霜萋萋了吗?自那次失踪之后,迄今为止,霜萋萋都杳无音信。这可是在幽州,什么样的人,能够让霜萋萋杳无音信。”

    “小姐觉得,是殷予怀所为?”青鸾蹙眉,这半年以来,她们多在忙汴京的事情,的确疏忽了霜萋萋。

    梁鹂望着被油纸包着的饴糖,手犹豫地在捆|绑的细麻绳上绕来绕去。

    听见青鸾所言,也只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梁鹂还是拆开了那包饴糖,在青鸾出声阻止之前,立刻放了一块到自己的嘴中,看着青鸾来不及阻止的模样,梁鹂轻声笑了起来。

    “是殷予怀所为,这便解释得通了,为何在霜萋萋失踪之后,殷予怀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谈到霜萋萋,颓玉咬牙,不敢说一句话。

    梁鹂像是这才想起来颓玉,轻轻挥手:“先回去吧,今日做的很好。”

    颓玉离开之后,青鸾端来漱口的茶水:“小姐,已经如此晚了,为何还要吃糖,日后牙疼该怎么办。”

    “郁岑不是说,他正在研发一种不牙疼的药嘛”一边这么说,梁鹂一边乖乖漱口。

    青鸾犹豫了一瞬,还是轻声说道:“小姐,颓玉已经知道错了。”

    梁鹂温柔着眸,望向青鸾,声音很轻柔:“我知道的,我不是、没处罚他吗?”

    青鸾咽了咽口水,到底也没有出声反驳。

    从一定意义上,小姐的确没有处罚颓玉。

    只是让颓玉去为别人做嫁衣,只是明知道颓玉的欢喜还是给套上一层虚假的壳,只是让颓玉心如刀割生不如死还不能反抗。

    这还只是她能够想到的,青鸾知晓,向来,她只能猜中小姐七分。

    青鸾开始准备伺候梁鹂入寝,却发现梁鹂不知道何时已经跑到了窗边。

    夏日的窗,都是开着的,皎洁的光,照在梁鹂的面容上。

    她浅浅地勾起唇,想一块莹白的玉,很是恬静美好。

    不知为何,青鸾突然想到了殷予怀。

    现在的殷予怀,已经越来越像,她从前在废院看见的殷予怀了。温和如君子,笑是淡的,心却是冷的。

    作为青鸾,小姐的婢女,她厌恶殷予怀在废院中所做的一切。

    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其实从未觉得,殷予怀有一刻,不爱小姐。

    但,青鸾看着窗边的梁鹂,垂下了眸。

    但是小姐如今所要的,已经不是爱了。

    *

    隔日。

    殷予怀推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时,有一种“一步错步步错”的感觉。

    “杨三已经为在下去拿膳食了,今日便不用麻烦梁小姐和颓公子了。”话是这般说,梁鹂和颓玉就在他门前,殷予怀如何还能让人不进来?

    无奈之下,殷予怀还是伸出了手:“请吧。”

    看见颓玉将膳食一一摆好时,殷予怀难得叹了声气。

    梁鹂望着殷予怀,看见他眸中闪过的一瞬间的迷惑的时候,弯了弯唇。她出声,解释道:“是我们在路上遇见了杨三,正好顺路,便想着带过来。这些日杨三不是都要去巷子中照顾曲也,我想着我们带来了,他能早些去。”

    话已至此,殷予怀还能说什么。

    就在他已经接受了又要同梁鹂和颓玉一起用膳时,梁鹂突然牵住了颓玉的衣袖:“我们已经用过膳了,今日只是顺路将东西带过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梁鹂面上有些红:“也是今日来向你告个别,我要同颓玉去一趟江州。”

    殷予怀原本心中正松了口气,如今面对梁鹂和颓玉的亲密,他已经能熟视无睹了。直到听见梁鹂口中说出了“江州”二字。

    他大脑中一瞬有什么东西绷断了弦,下意识问道:“江州?”殷予怀有些急迫地向梁鹂望去,希望只是他听错了。

    江州是梁鹂失忆后被救起的地方,如若去到江州,旧地重游,梁鹂可能会恢复记忆。如若梁鹂恢复了记忆,这些日子他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殷予怀实在不想梁鹂再陷入曾经那种绝望之中,他不希望她再回忆起那些伤心的一切。

    他衣袖下的手缓缓捏紧,青白了都不自知。

    他很希望从梁鹂的口中听到其他的话。

    但是梁鹂笑着点了点头:“是江州。”

    像是为了同殷予怀解释,梁鹂说道:“之前去江州游玩时,不幸遇到了天灾。不过这是青鸾告诉我的,我对于那场天灾的记忆,已经一点都没有了。我有些好奇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才会昏睡了近半月,所以一直想去江州看看。”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希望有一种可以让牙齿不疼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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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葬场进度:3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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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火葬场二合一)

    殷予怀顿了一下, 望着梁鹂,许多被压下去的画面,又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那一场蔓延的火, 和半年以来黑茫茫的一切。

    殷予怀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 一定是失态。

    他张了张口,终于寻到了一个暂时能够说得出口的缘由:“你们大婚在即, 此时出去, 是不是, 有些不便。”

    他话说的僵硬, 但是梁鹂和颓玉似乎都未察觉。

    梁鹂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眸中的笑意逐渐浓郁了起来:“江州不远的,邻近幽州,如若脚程快一些, 七天便能来回。就算耽搁了些,府中的事情, 也不用我操心。大婚是一个月以后,如何都是来得及了。”

    手狠狠掐入肉中,殷予怀暂且冷静了下来。

    可便是连他,都感受到他此刻的阻止,带了一丝急迫:“婚嫁大事,如何能够如此马虎?”

    他还是平日那副清清冷冷的脾气,只是整个人看上去严肃了许多。

    可只有殷予怀自己知道, 他开始不对了。

    他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显然, 只会是一个开始。

    梁鹂迟疑了一瞬, 声音低了些:“我们没有想要马虎, 去江州是之前便想好的事情。虽然我平安回到了幽王府,但是从前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了。这是不正常的,无论是什么事情,我总得试着去寻一寻。如若能够找回记忆,自然是好的。如若不能找回记忆,便当是去江州游玩一番了。殷予怀,你要同我们一起去江州吗?”

    殷予怀看着梁鹂,在她的眸中,他只看见了认真。

    可他不想让她去江州。

    起码,不要是现在去。

    殷予怀觉得自己恍若又陷入了一个怪圈,原本安安静静熬到梁鹂大婚,他履行承诺后便能安心离开了。但是现在,还不等他履行承诺,就又要发生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他能够平静地颓玉说“她很爱你”。

    能够祝贺梁鹂的大婚之喜。

    甚至,他愿意在她们的大婚之上,作为主婚人。

    这些,是他不愿接受,觉得残酷,却又能够做到的事情。

    什么都可以,但是,殷予怀沉默地看向梁鹂。

    他能够接受一切,除了梁鹂知晓过去的一切。

    不等殷予怀再开口,他已经忍不住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梁鹂顿时脸色苍白,跪下来递上帕子:“殷予怀,你怎么了?”她小心地拍着他的背,有些委屈地说着:“我真的没有不重视婚姻大事,只是恰巧,此时能够去一趟江州。颓玉也愿意陪我去,所以我们便说好,待到明日便启程。今日来寻你,也只是想问问你,是否要同我们一起去江州。江州虽然不如幽州繁华,但是处处风景都很好。日后去了西北,江南这边的景色,便是难看见了。”

    殷予怀接过帕子,擦掉了嘴角的血。

    他望着担忧的梁鹂,望向了她身后的颓玉,声音有些冷:“颓玉,你也是这般想的吗?”

    颓玉怔住,殷予怀话中的意思,他们心知肚明。

    这一刻,他完全信了小姐昨日的话。

    殷予怀,绝对是知晓的。

    此时问他,其实是在说昨天的事情。颓玉沉默了一瞬,不能点头,不好摇头。如若这一切不是小姐的算计,其实殷予怀已经仁至义尽。

    但

    颓玉眼眸之中有了三分晦涩,他不敢再看殷予怀。

    殷予怀许久没有等到回答,一口血哽在心中,又是要吐出来。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犹豫,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从前为何没有发现,颓玉如此懦弱?

    如若之前是因为深爱梁鹂,所以欺骗他梁鹂在那段时间没有离开幽州。虽然欺骗了他,但是他能看出颓玉对梁鹂的在意与深爱。

    但是现在呢?明明知晓那段回忆找寻回来后,梁鹂会受到损害,为何连一句阻止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已经将话说的如此明白,他不会同颓玉再去争抢什么,颓玉今日这番态度,又是为何。

    这般懦弱的人,日后真的能护住梁鹂吗?

    殷予怀脑中的思绪完全乱了,他一边觉得颓玉不是这样的人,一边又觉得颓玉实在是配不上梁鹂的爱。

    梁鹂一边为殷予怀拍着背,一边小声道:“我是同颓玉商量了才来的,如若颓玉不同意,我自然不会在大婚之前去江州。他也一直很想我去江州,不过上次去那边遇上了天灾,发生了意外,这一次去,其实还是有一些害怕的,不过,只有一小点点呢。”

    殷予怀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缓缓直起身子,他没有看向梁鹂,而是看向了颓玉。

    一瞬间,那种久违的茫然感涌上殷予怀心头。

    这世间,真的还会有人,比他更爱梁鹂吗?

    这世间,真的还有有人,比他更能护住梁鹂吗?

    可是,她的爱和欢喜,是不是比这一切都要重要。

    殷予怀咽下了喉间的血,正巧对上颓玉的目光。

    他看见了颓玉眼中的歉意,比昨日明显得多的歉意。殷予怀怔了一瞬,那种疲累感又是涌上心头。

    他没有再看颓玉,而是看向了梁鹂。

    这一眼,格外地漫长,殷予怀心中徘徊的一切,最后还是迎来了一个答案。

    即便此刻他觉得颓玉无比的懦弱,日后并不能全然护住梁鹂。

    但是,他见过梁鹂谈起颓玉的模样,他见过梁鹂深爱颓玉的模样。

    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因为他的担忧,而去做那些很久之前他就决定不再做的事情。

    他终于还是决定阻止她。

    殷予怀一边接过梁鹂递过来的茶,一边垂着眸,唇边的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没入脖颈之后不见踪迹,殷予怀声音很轻:“梁鹂,之前你说要为在下,好好地介绍一番幽州,如今还算数吗?”

    梁鹂怔了一瞬,眸中满是担心:“自然算数,只是你的身体还未好,待到你身体好了,我再带你出去。”

    殷予怀又望向了颓玉,淡中透着些冷:“这些日子,在下身体不好,可能会麻烦到颓公子的未婚妻,颓公子,不会介意的吧。”

    梁鹂一怔,随后同殷予怀一起,望向了颓玉。

    颓玉握紧手,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望着恍若一对璧人的殷予怀和梁鹂,突然有一瞬间的茫然。

    殷予怀的眸色有些冷,看向他时,与昨日全然不同。

    明明在殷予怀口中,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欢喜的感觉呢?只觉得全身发寒,手都在颤抖。

    怎么会,一切正如小姐所想呢?

    甚至,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殷予怀也不需要颓玉的答案,他被梁鹂搀扶起来,坐到了一旁的软塌之上。梁鹂从小厨房寻来药,用瓷碗端着递给他。

    殷予怀没有推辞,一口咽下了药。

    直到梁鹂和颓玉都离开,房间之中变成了冷寂的一片,殷予怀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生气吗?

    生谁的气呢?

    自己的,梁鹂的,还是颓玉的。

    殷予怀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这些日子,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平静下来了。

    他都能够真心祝贺了,为何他还没走出来呢?

    那场大火只剩下一地狼藉,为什么他还是走不出来呢?

    殷予怀来楞住了。

    他想起了那具焦黑的尸骨和覆满白雪的坟墓。

    他走不出来。

    即便现在他知道梁鹂就是霜鹂,但他还是忘记不了,他看见那具焦黑的尸骨之时,心中抑制不住泛滥和腐烂的绝望。

    那场大火,一直都在他心中。

    他的一切,都被那场烧没了,除了他。

    他已经被永远地困在了那场大火之中,那起码,他不能让梁鹂再被困住。

    殷予怀踉跄着起身,不过两步就摔倒在地上。

    其实这些天,他的身子已经好了许久。但是在这一刻,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好坏。

    那些压抑的嘶吼的一切,重新回到殷予怀的身体之中。

    代替病痛,占据了他的身体,研细他的神经。

    殷予怀望向梦中那片大火,缓缓地走进去。

    *

    出了殷予怀房间后,梁鹂自然地放开了颓玉的衣袖。

    她像是没看见颓玉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地哼起了歌:漫山遍野轻摇,星河入梦安枕”

    如若殷予怀在,便会发现,这正是他曾经教给梁鹂的童谣。

    颓玉望向梁鹂,只一瞬间,梁鹂眸中的笑便温柔了不少:“熟悉吗?”

    颓玉点头。

    梁鹂伸了伸懒腰,轻声呢喃:“是殷予怀曾经教给我的童谣,不过难怪那时候我会觉得那么熟悉,原来本来便是幽州的。”

    颓玉看向梁鹂面上的笑,痴了一瞬。

    直到将梁鹂送到房间时,颓玉才垂下头:“那小姐,颓玉便先退下了。”

    梁鹂伸手,像是奖赏一般,摸了摸颓玉的头:“做的很好,今后也要如此。”

    颓玉心有些发颤:“是。”

    转身那一刻,颓玉想到了半年前,他去向小姐认错时,小姐并没有说他什么。甚至,从头到尾,小姐连一种稍重一些的话都未说,骂他的,一直都是青鸾。

    他曾经真的有一段时间以为,小姐明白他心中所想,故而是不在意的。

    只是一个霜萋萋,最后也没有破坏事情。

    但是,好像不是的

    颓玉恍若行尸走肉,拐角之后背靠在门上。

    突然明白了那句话。

    背叛就是背叛。

    小姐没有一字提到过霜萋萋,但是那件事之后的一切,都是让他在为曾经的背叛买单。

    这不是他陡然意识到的,是一点一点,缓慢地渗透、蔓延到他的思维之中。

    颓玉颤抖地坐在了地上。

    在这一刻,他恍然明白,小姐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人。

    无论是殷予怀,还是他。

    *

    杨三回到幽王府,便发现殷予怀又吐血了。

    他慌乱地,开始在小厨房煎药。

    但是药煎好了,已经端到了门口,杨三犹豫了很久,都没有推开门。

    他坐在了台阶之上。

    同梁鹂有关的一切,开始回荡在他脑海中。

    那是一个春日,殿下已经昏迷了半月有余。

    小院木门传来“吱呀”的声音,他原以为是郁岑来为殿下看病了,推开门,却看见了温柔着眸的梁鹂。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知晓自己失礼跪下来的那一刻,梁鹂已经不在意地从他身旁走过了。

    她走到了那颗大树下。

    随后,看向了那扇紧闭的窗。

    推开窗,便能看见殿下。杨三看见梁鹂看了很久,最后却只是轻笑着转了身,她开始吩咐手下人在大树上搭一个秋千。

    有人爬上树,有人在地上割着木,梁鹂就在一旁,细细地看着。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窗,只是逐渐看着一个秋千成形。

    就在杨三以为梁鹂只会看着时,梁鹂开始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耐心地编起了藤蔓。

    她编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藤蔓,最后用这个藤蔓缠绕起了秋千。

    杨三永远记得,那时候看向梁鹂时,心中一瞬间感到的深寒。

    但是他不过望了一瞬,梁鹂便向他望过来了,她轻笑着,却恍若修罗。

    杨三连忙转开了头,那日在梁鹂走后,杨三细心查探了一番藤蔓,但是只是缠在秋千上的普通藤蔓,没有什么异常。

    在殿下昏迷的半年之中,其实梁鹂经常会来他们的小院。

    只是很奇怪,她只是偶尔看看那扇紧闭的窗户,从来不进去看,甚至从来都不尝试推开窗户看上一眼。

    这给杨三一种很矛盾又很怪异的感觉。

    那半年之中,他从一开始觉得诡异,到后来竟然习惯了。

    梁鹂总是坐在那个秋千之上,缓缓地荡着。

    她的手握着她自己编的藤蔓,腿悠悠地离开地面。

    她总是笑着,不怎么讲话,偶尔也会沉默。

    是殿下有苏醒迹象的一个月前,梁鹂才没有再到小院之中。

    那些日子,杨三全都忐忑地等待着。

    每当看见那个秋千空着时,他的心都会激灵一下,又嗖地降落。

    杨三思绪回转,捏紧了手中的碗。

    殿下的身体突然出问题,一定同梁鹂有关。

    可是梁鹂曾经在殿下昏睡时在窗外待了他小半年,如今殿下身子见好,她为何又要弄出这些事情。

    抛开一切,杨三真的觉得自己半分都看不懂梁鹂。

    他也很难做出决定。

    他真的能将一切告诉殿下吗?

    如若他的“背叛”和“告密”,也是梁鹂计划的一部分,他要如何呢?

    直到那碗药凉透,被倒在那颗院中的桃花树下,杨三才微微回过神。

    他已经准备回去歇息,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折返回去。

    杨三愣愣看着面前的桃树,手诧异地摸了摸。

    怎么会?

    可是,好像之前的那颗。

    是这样吗?

    *

    房间内,青鸾正为梁鹂按着额头,郁岑推开了门。

    “郁岑,敲门。”青鸾小声嘀咕。

    “小姐都没说什么,青鸾姐姐放过我吧。”郁岑大声“求饶”。

    梁鹂缓缓抬眸,止住了青鸾的手,慵懒地撑着头:“有结果了?”

    郁岑脸上有了得意之色:“适才我暗中去为殷予怀把了一次脉,果真如小姐所料,那口积压了数日的淤血吐了出来,终于有了些痊愈模样了。”说着郁岑皱了皱眉头:“说痊愈也有些太早了,他的身体的病根,是从娘胎里面带起的。如若我未猜错,当初殷予怀娘亲生产时,应当被人下了毒。如若不是这一次长达半年,我诊脉诊得如此细,也是看不出来的。他骨子里的毒,不仅仅是后天能够有的。不过有我在,痊愈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像是想到了什么,郁岑委婉了一番:“小姐,虽然郁岑很能干,的确慢慢调养下来,能试着让殷予怀痊愈。但是如若小姐再狠一些,即便是郁岑,可能也有些为难了。之前本来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如若不是小姐从一开始就开始布置,那两颗药丸恰好与殷予怀体内的毒相冲撞,殷予怀又恰巧在那样的身体状况下经受了一夜的寒风暴雨,那可能——”

    说着说着,郁岑突然停顿了下来,他望向正偷偷啃着点心的梁鹂,有些艰难地说:“小姐,我刚才突然觉得——”

    郁岑咽了咽口水:“是不是有些、太巧合、了”

    梁鹂咬着一块点心,眼眸温柔了一瞬。

    青鸾默默地端来了茶水,一杯给要漱口的梁鹂,一杯给呆若木鸡的郁岑。

    郁岑呆呆地接过,求助地望向了青鸾。

    青鸾缓缓地帮他回忆:“郁岑,小姐问你,中了那种毒的人,如何才能彻底痊愈,是什么时候?”

    郁岑呆呆:“是、殷予怀、来幽州之前”呆了很多瞬之后,郁岑咽了下口水。

    此时,梁鹂正好吃完了那一块点心,望向了他。

    郁岑平日里最喜欢小姐的笑了,很温柔,很美很

    郁岑说不出话了,被茶水呛到。

    但他咳嗽完之后,还是反应了过来。

    “小姐,郁岑先、先退下了。”

    郁岑背过身,离开的时候,连门都忘了关。除开那些有些恐怖的部分之外,他突然很想知道,小姐是为了治愈殷予怀身上的毒,才做了那些事情吗?

    但,郁岑眉头紧锁,他真的觉得不像啊。

    他当时同小姐说的治疗方案,明明是很简单的。虽然那种毒明面上没有解药,但是那只是明面上,他同小姐说的很清楚,只要中毒之人配合治疗,他最多不过半年,就能治好。即使会有一点后遗症,再给他半年,他也能将人调养好。

    不必吞服那种药丸,也不必如此凶险卡点,更不用整整昏睡半年。

    郁岑又是吞咽了一下口水。

    天有些黑了,他有点、害怕。

    作者有话说:

    女鹅,你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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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葬场进度:32/100

    第五十四章

    一想到江州的事情, 殷予怀便难以入睡。

    在太后将梁鹂赐给他时,他便调查了有关梁鹂的一切。

    他所调查到的事情,是从梁鹂被那位江州的官员救下开始的。

    因为报恩入宫, 故而即使在他面前,也从未透露过一句。

    在废院时, 他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许多次,但是每一次, 梁鹂给他的答案, 都是隐瞒。

    但是

    殷予怀想着他从前查探到的消息, 眉头微微蹙起。

    他不希望她去江州, 并不止因为废院中的一切。当初救下她的那位大人,名为江听,是主管江州一代的官员。但是在当初的秀女的事情上,江听其实欺骗了梁鹂。

    并不是因为要送入宫的那位秀女身死, 为了逃避责罚,所以才不得不寻到一个人顶替入宫。

    江听口中那位已经身死的秀女, 名为晴瑶,从前是他的青梅,如今是他的娘子。

    当初正是因为不想让晴瑶入宫,所以江听才四处寻觅能够顶替入宫的人。

    原本是有很多人选的,但是梁鹂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

    生了一张出色符合秀女身份的脸,无论是容貌、身段还是气质, 都是出挑的。

    最重要的是,梁鹂失忆了。

    江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对梁鹂旁敲侧击, 引导她主动说出顶替那位“死去”的秀女入宫的话。

    梁鹂没有让江听失望, 因为江听救下了她,是她失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故而她对江听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听闻江听的困境后,梁鹂最后决定自己顶替那位“死去”的秀女入宫。

    于是,江听满意地将她送入了宫中。

    后来被同行的秀女打压,被贬去长乐宫,也是江听一手的安排。

    只要梁鹂不得宠,缓缓消失在皇宫的热闹之中,那些江听曾经瞒天过海的事情,便不会再掀起丝毫波澜。到了冷宫之后的事情,殷予怀没有查到。但是以他对江听的了解,江听绝不是会直接放过梁鹂的人,为了以绝后患,江听一定还有后续的计划。

    但是那些计划,应该是被什么人、什么事打断了。

    如若梁鹂去了江州,进入了江听的视野,梁鹂一定会遇见危险的。无论梁鹂是否能护住自己,又或者他是否能护住梁鹂,他都不希望她去江州。

    已是深夜,但殷予怀只是沉默地看着沉沉的一片黑暗,没有半分睡意。

    在不可避免的危险之外,他更不希望的,是梁鹂知晓那些深寒的恶意。

    无论是江听的,还是他的。

    从江州到皇宫到长乐宫到东宫到废院,她几乎没有感受过善意。

    他不希望她记起起这些痛苦的回忆。

    他不可能让她去江州。

    *

    隔日,梁鹂来的很早。

    杨三还未出门去端早膳,梁鹂便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她手上提着几包还散着热气的点心,耐心地在石桌上一包包解开。

    只是用油纸包着,有些简陋,但梁鹂意外地觉得还不错。

    殷予怀出门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的眸在梁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向着石桌上的各式点心看去。待到疑惑地走近,便看见梁鹂转过身,对他甜甜地笑。

    殷予怀在一旁坐了下来:“这是点心?”

    虽然他问得很废话,但是梁鹂没有介意,她一样一样地介绍起来。

    “诺,这个绿色的,是叶叶糕,据说是用什么树的叶子熬汁做的,不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这个红色的花瓣糕,甜甜的,是我最近发现的,幽州黄水街那一家点心铺子做的最好吃。”

    “这个白色的”

    梁鹂认真讲着,殷予怀也就认真听着。

    甚至斟了一杯茶,轻笑着向梁鹂递过去。

    梁鹂声音卡顿了一下,随后看着最后一个裹着糯米粉的糕点,沉默了。

    她想不起来了。

    这是她今天早上刚刚背的,怕忘记,背会了赶紧就来了。

    但她日常不怎么吃点心,囫囵吞枣地记了,如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想到这,梁鹂眼眸之中多了一丝埋怨。

    殷予怀看着眼中,低头笑了笑:“好的,在下都知晓了,只是清晨,为何要为在下带来如此多的点心。”

    本就是装模作样,闻言,梁鹂眼中的埋怨顿时消散。

    她望着满桌的点心,咬了咬唇。

    殷予怀耐心地看着她。

    最后,梁鹂抬起头,像刚刚介绍点心那般认真地回答:“昨日你说之前我的话还算不算数,我不是说了算数吗。你如今身体不好,我没有办法带你出府,去逛一逛幽州。但是不能出府,很多事情也是能做的。比如说幽州的一些特色点心、大酒楼的菜肴,还有一些只能幽州买到的东西,我可以买了然后带给你。”

    说着,梁鹂弯了眸:“今日就是点心,明日的,明日再说。”

    殷予怀沉默了一瞬,失忆似乎也并不会改变人太多东西。只是他随口一句话,甚至她知晓他就是为了让她不去江州才说出的那句话,她还是会认真地将一切做到最好。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殷予怀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梁鹂有些开心地昂起头:“对了。”说着梁鹂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雕的“小兔子”:“诺,给你。”

    白玉的“小兔子”躺在梁鹂手上,玉是上好的玉,但是这雕工

    殷予怀又沉默了一瞬,为什么兔子会缺一边的耳朵,肚子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洞,眼睛一大一小。

    “这也是幽州的特产吗?”殷予怀微微有些不解地问。

    梁鹂认真地点头:“对,在幽州,这种玉雕的兔子,称为‘坏兔’。”说着她的手摸到玉兔缺了一半的耳朵上:“你看,这些地方,都是雕刻的人故意这般雕刻的。坏兔的用处是辟邪,要不符合常理一些,才能吓退那些东西。”

    殷予怀轻笑着:“玉的品质很好。”

    梁鹂顿时转移话题:“快尝一尝点心吧,有几样凉透了,便没有那么好吃了。”

    殷予怀点头,认真地开始品尝。

    待到杨三的早膳端回来,便看见了满桌的点心,花花绿绿,各种形状。看着正咬了一口点心的殷予怀,杨三询问道:“公子,可要先用早膳?”

    因为昨日吐血了,今日的早膳和清淡,只是浓稠的小白粥。

    殷予怀咽下了点心,摇头:“不用了。”

    他平日本来就吃得少,适才一包点心尝了一个,已经饱腹了。

    杨三应下,开始去小厨房煎药。

    关上小厨房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两个人在石桌旁谈笑的身影。

    杨三怔了一瞬,恍然间想起,快到每月的十三了。

    他该去拿药了。

    *

    看到殷予怀喝完药,需要去休息时,梁鹂便离开了。

    青鸾在一旁笑道:“小姐,我如何不知道,幽州何时还有了坏兔这般的东西?”

    梁鹂只当做听不见。

    青鸾看着梁鹂今日格外好说话,又问了一句:“小姐,为何要将那个兔子送给殷予怀?即便是送给我们四个的,也比那个要好得多。”

    梁鹂眼眸停留了一瞬,继续当做没有听见。

    青鸾为梁鹂撑着伞,轻声笑时,伞便晃晃悠悠的。梁鹂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她踩着地面上伞的影子,一步一步踏着。

    看见梁鹂开心,青鸾也放下了所有的事情。

    待到梁鹂终于放弃了踩影子的玩乐时,青鸾轻声询问了一句:“小姐,红缨那边说,汴京那边的事情,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想请示小姐,能否回幽州。”

    梁鹂眸中的笑意没有变:“为何要回幽州,我身边并不缺人伺候。”

    青鸾明白了,没有再提。

    梁鹂没有等到青鸾的下一句话,突然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青鸾。

    “青鸾,你说红缨,为何要在我明明知道的情况下,撒谎呢,她明明知道,如若我想动颓玉,她这一声谎,毫无用处。”

    青鸾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道:“小姐,可能正是因为红缨知晓小姐知道是颓玉做的,所以她才没有做那个说出颓玉的人。如若红缨不能够料想到小姐是否会知道,她反而会说出那个人就是颓玉。”

    梁鹂转身,向着前面走去,轻声嘀咕道:“红缨好奇怪啊。”

    青鸾不知为何,被逗笑了。她跟上梁鹂的脚步,撑着伞,遮去灼热的天光。

    “所以小姐,要让红缨回来幽州吗?”

    梁鹂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疑惑:“如若回来,她会看见我和颓玉的大婚,她真的想回来吗?如若真的爱慕一个人,真的能够容许她同别人大婚吗?”

    青鸾怔了一瞬,小姐此时说的,似乎已经不是红缨了。

    梁鹂不像是要等到一个答案,她只是浅浅地垂着眸,看不出喜乐。

    青鸾就站在梁鹂身后,看着梁鹂的头先是缓缓低下,而后缓缓抬起。有那么一瞬,青鸾的眼眸的有些疼,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那个人是殷予怀,还是因为那段失忆的时光对小姐的影响太深,她总是觉得,小姐似乎也没有她自己所想的那么快乐。

    殷予怀不爱小姐吗?

    即便青鸾的心已经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这句话。

    殷予怀肯定是爱梁鹂的。

    青鸾觉得,小姐应该也是如此想的。

    *

    梁鹂的确也是如此想的。

    只是她所想的,并不是殷予怀爱梁鹂。

    殷予怀所爱的,从来不是经历了山寨那两年的梁鹂,而是心地纯善、对这世界没有一丝恶意的霜鹂。

    在殷予怀的心中,梁鹂和霜鹂是一个人。

    但是对于她而言,不是。

    梁鹂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她其实有些好奇,在一切的事情结束之后,在殷予怀终于觉得自己跨过了一切险阻之后,他知晓了她和霜鹂并不是一个人,该有多绝望。

    应该,会比现在还绝望吧。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她只是无由来地好奇。

    汴京的事情,她还需要殷予怀。

    所以暂时,这般好玩的景象,并不会出现。

    但是,快了。

    她也很好奇他的选择。

    *

    红缨还是回来了。

    青鸾看着还未敲门便已经有些忐忑的红鹦,微微怔了怔。

    其实红缨的性格,向来比她稳重的多。她从未想到,有一天清冷稳重的红缨,会因为敲开一扇门而徘徊忐忑。

    但只是诧异,青鸾完全理解。

    如若有一天,她处于红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会忐忑不安。

    她其实能够理解红缨爱上颓玉。

    无论从哪个方面,颓玉其实都很好。

    除了殷予怀以外,颓玉时她见过生的最好的人。

    如若要说红缨是何时心动的,应当是在红缨十六岁那年,生辰恰值幽州一年一度的花灯会。

    小姐不愿出门,许了她们去玩乐。

    而在那场花灯会之中,颓玉摘下最高处的花灯,在众目睽睽之下,赠给了红缨。

    青鸾知晓,颓玉只是因为那日是红缨生辰,又恰好是花灯节,又恰好小姐不在,所以才将那盏全场最好看的花灯赠给了红缨。

    但是红缨是否知晓,青鸾便不知道了。

    青鸾知晓颓玉的心思,他和郁岑不同,颓玉爱慕小姐。

    所以因为小姐的缘故,颓玉对她和红缨,乃至于郁岑,都很好。但是她和郁岑心中知晓,颓玉对他们的好,是因为小姐,故而无论颓玉对她们怎么好,他们都只是坦然受着。

    但是红缨不会,她会推拒,会退后,会徘徊。

    最后,红缨心动了。

    青鸾替红缨敲响了梁鹂房间的门。

    她看着瞬间恢复冷静的红缨,轻轻地垂下了眸。

    如今,红缨应该知晓了吧。

    颓玉对她们的好,只是因为他想,有一天在和小姐有关的事情上,她们能够帮他。

    和她们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3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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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小姐。”红缨的声音有些低哑, 袖中的手也僵直在原地。

    梁鹂抬起眸,望向红鹦,轻声说道:“还是回来了吗, 同我讲一讲汴京那边的情况吧。”

    红鹦望着梁鹂眸中的笑,一刻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并快速地将汴京的事情汇报了一番。

    梁鹂细细听着,时不时轻轻眨眨眼。

    最后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轻声道了句:“舟车劳顿, 先下去休息吧, 其他的事情, 日后再说吧。”

    红缨明显有一瞬间茫然,但是不敢忤逆,转过身那一刻,回望了一眼软塌上的小姐。

    小姐在发呆。

    梁鹂用手撑着头, 轻轻地垂下眸,想着适才红缨所说的一切。

    其实大多是从前就传回来的消息, 唯一不同的,是有关殷予愉的。

    她是知晓之前殷予愉来了幽州,但是同她关系不太大,只要不相遇,从而徒增麻烦,她怎么样都可以。至于殷予愉如今回了汴京,可能会成为储君, 同她关系也不大。

    毕竟,只是“可能”, 她不会让殷予愉上位的。

    她同宋映葭之间, 还有一笔账, 要好好地算算。

    相较于殷予愉与宋映葭,梁鹂其实更关心的,是殷予怀的谋划。

    如今,因为殷予怀的假死,汴京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朝堂之上,几方势力更是打得厉害。但梁鹂其实觉得,这些应该都是表象,她了解殷予怀,如若不是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他是不会来幽州的。

    甚至可能,他身死的这一环,是他计谋中的重要一步。

    幽州的势力,虽然大多已经为她所掌控。但是在殷予怀来幽州之前,其实一直有一部分势力,是即便是她,也难以插|入的。原因她十分清楚,是因为孟家军。而孟家军,是殷予怀的外祖父的军队。

    在殷予怀决心寻死的那一刻,她便开始盘算如何能够在幽州的地盘之上,彻底地拔除孟家军。她实在不喜欢,这种不能全然掌控的感觉。

    她大致猜到了殷予怀的计划,也知晓殷予怀计划的主体部分,一定不是在幽州。

    这给她了可趁之机。

    在殷予怀昏迷的时候,她打乱了他在幽州的部署,彻底割裂了殷予怀苏醒后向其他人求救的可能。

    汴京势力太复杂,在殷予怀的事情之前,她只能暂且忍耐着。

    待到殷予怀的部署开始打乱汴京的事情,她指挥身在汴京的红缨,浑水摸鱼,开始一步步向汴京安|插势力。

    她的动作不大,因为她暂且要查的东西,并不涉及那几方势力直接的利害。

    她让红缨打探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青嬷嬷曾经是先皇后的婢女,先皇后死后,青嬷嬷在长乐宫呆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无风无浪,二十年后,青嬷嬷却被宋映葭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残忍方式灭口。

    一切都透着诡异,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二十年前先皇后那场难产。

    她一直让红缨打探的,便是有关二十年前的一切。

    其实已经打探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因为太久远了,得到的消息,并不能辨别真伪。

    消息很多,有用的却很少。

    红缨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多,给她的诡异感却越来越强。

    她甚至开始觉得,所有事情的源头,并不是先皇后的难产。是有人故意在混淆视线,让查探的人最多只能查探到难产那里,或者说,是让查探的人故意查到难产那里。

    这样,便更奇怪了。

    如今她能够查探到的消息,从前的殷予怀,真的有可能查不到吗?

    如若殷予怀知晓先皇后难产之事有端倪,便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抛开一切来到幽州。即便是要来幽州履行承诺,殷予怀一定会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情再来。但是就她如今打探到的消息,殷予怀处理好的事情,只是和朝堂有关的一切。对于先皇后难产的事情,一丝伏笔也没有。

    思来想去,梁鹂只想到一种可能。

    当年那件事情的知情人,守了这些秘密二十年的知情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开始放出一些引导的消息了。

    她最初能够想到先皇后难产之事有端倪,不是因为红缨报回来的消息,而是因为郁岑那日对她说的话。

    郁岑说:“殷予怀身体中的病根,是从娘胎里面带起的。如若我未猜错,当初殷予怀娘亲生产前,应当就已经被人下了毒。如若不是这一次诊脉长达半年,我诊脉诊得如此细,也应该是看不出来的。殷予怀骨子里的毒,绝对不仅仅是后天的。可能是因为殷予怀后天也被下了毒,时间还不短,所以这一丝异样,其他大夫并没有发现。如若不是这么多巧合在一起,我也应当是想不到的。”

    郁岑的医术,在这世间,一定是数一数二的。

    之所以在幽州被称为小神医,是因为郁岑还有一个师父。

    但是单纯论医术,如今的郁岑,可能已经超过那个老头了。

    那天郁岑对她说了之后,她便在想。

    当年殷予怀的母妃,也就是先皇后,对天下宣告的,是因为难产而死。

    如若不是因为难产,而是因为中毒,那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变得太复杂了。

    她是听爹爹讲过皇帝和先皇后的故事的。

    曾经也是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只是后来,很多东西都变了。

    是在她开始怀疑之后,她才收到红缨从汴京传回来的消息。

    红缨传回来的消息之中,说寻到了一个曾经在宫中的稳婆,曾经为先皇后接生过储君。稳婆说,原本被太医推断出的生产日,并不是那日,而是半月之后。

    先皇后提前生产、难产,是因为动了怒,急火攻心,所以才酿成悲剧。

    一切好像就是从这里拉开帷幕。

    慢慢地,红缨能够探查到越来越多的消息,恍若雪花一般堆积而来。是这个时候开始,梁鹂觉得奇怪的。

    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如民间传言这般简单。

    但是按照爹爹所言,皇帝与先皇后少年夫妻,即便日后走到了两相厌弃,皇帝也不该对先皇后的死如此漠然,草草揭过。

    这便太奇怪了。

    如今好像有一双手,在背后超控着一切。梁鹂想着她在宫中接触到的一切,慢慢地选出了几个人选。

    宋映葭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一散而过,但很快,梁鹂便摇了摇头。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开始慢慢将二十年前消息放出来的人,并不是宋映葭。

    这对宋映葭来说,毫无好处。

    那会是谁呢?

    梁鹂怔了怔,垂下了眸。

    现在她能够知道的,还是太少了,汴京的势力太复杂,她如若再急迫些,可能就会被人抓住尾巴了。

    如若她出现在了台面之上,不可避免地,爹爹,乃至整个幽州,都会到那诡谲的棋盘之上。她暂时,不能这么做。

    梁鹂躺在软塌之上,想起儿时,爹爹总是喜欢同她讲这些事情。

    有关皇帝和先皇后的,有关他和阿娘的。

    虽然爹爹常常同她讲阿娘,但她其实到现在,都未见过一副娘亲的画像。爹爹并非不擅长丹青,她的丹青,还是爹爹教导的。

    梁鹂垂着眸,又想起了儿时的很多事情。

    纷乱恍若雪花,一片一片地覆盖着她的身子。

    思维变得冰冷的那一刻,梁鹂发现了自己眼角的泪。

    她有些怔然,她已经很多日没有见到爹爹了,如若认真算,应该是近半年了。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从前那一幕,又开始回荡在她脑海。

    霜萋萋撒娇扯着爹爹的衣袖,向她走来。

    她听见霜萋萋同她一般,唤着爹爹。

    作者有话说:

    互为救赎吧~

    ————

    火葬场进度:34/100

    ————

    第五十六章

    正在发怔之际, 门突然被敲响。

    正想着是青鸾还是红缨,就听见一声弱弱的:“小姐。”

    梁鹂弯了眸,看来两个都不是, 是郁岑。她从软塌上起身,拿起一旁的蒲扇, 等到着郁岑进来。

    果然,不过一瞬, 郁岑便进了门。

    可能是那天吓到了郁岑, 如今梁鹂看着, 觉得郁岑的脸色有些发白。她轻声笑笑。面对腐尸都面不改色的郁小神医, 有一天居然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吓到。

    郁岑没有耽搁,开始说事:“今日我去为殷予怀诊脉了,他的身子已经好了一半。后面三个月,暂且不会出事了。但是如若要真的根治好, 需要的药材,我这边暂时没有。”说到这, 郁岑蹙眉:“其实不是我这里没有,是整个幽州都没有。太珍贵了,都在宫中。但是前些日子,我听到的消息时,四皇子大病一场,那些药材已经给四皇子补身体了。如今可能就连宫中,都已经没有了。”

    梁鹂望着郁岑, 眸中平静:“那个老头那里有吗?”

    郁岑开始卡段,突然眼眸一亮:“忘记师父了, 但是, 但是——”郁岑面上的为难已经要溢出来, 他左手捏紧,右手放松,过了一会,又开始交替。最后犹豫了半晌,才说:“可是我出师时,师父便同我说,此生我都不要回到那个谷中打搅他了。”

    “所以,这么多年,你就真的没有回去过一次?”梁鹂怔了一瞬,望向面前正在点头的郁岑。

    “小姐回去过吗?”郁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着。

    梁鹂摇了摇头:“没有回去过,但是郁岑,我同你不同,你是他唯一的徒弟。”

    “那我应该回去一趟吗?”郁岑有些拿不定主义,他如今拿不到药材,后面的治疗已经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如今他能做的,只有帮殷予怀稳住,但是稳住毕竟不是治愈,拖得越久,变故越大。

    梁鹂沉默了一瞬,还是摇了头:“过段时间再说吧,你把药材写下来,我派人去寻。即便稀罕,也绝不可能在这人世间消失。”

    郁岑还正在提笔之际,门已经从外面被青鸾打开了。

    “小姐,你要的酒楼的菜肴。”青鸾提着两个饭盒进来:“要青鸾直接给殷予怀送去吗?”

    “我去吧。”梁鹂弯起眸,青鸾提着饭盒,她为自己撑了把伞。

    走到一半时,梁鹂停了下来,望向了面前的颓玉。

    *

    吐过一场血后,殷予怀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好。

    每日郁岑都会来为他诊脉,今日诊脉时,郁岑的神色与往日不同。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往常一般同他交代一下情况,郁岑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殷予怀试着自己看看脉象,寻了半天,也没寻出差别。

    他低头,轻声笑了起来。

    其实现在的一切就很好。

    院子中传来声响的时候,殷予怀知晓,是梁鹂来了。

    只是推开门,他发现今日来的不止是梁鹂,还有颓玉。

    他其实有些日子没有见过颓玉了,但其实也不是,每次他看见梁鹂,便会想起颓玉。

    唯有每一分每一秒,都告诉自己,颓玉会同梁鹂大婚,他们会很幸福,他才能压下心中那些妄念。

    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这一切了,也开始试着不欺骗自己。

    这是他一生,终究要面对的事情。

    他逃避不开的。

    就像此时,他看着面前的一对璧人,颓玉为梁鹂撑着伞,梁鹂弯着眸,挽着颓玉的衣袖。

    殷予怀唇角也带了笑。

    青鸾上前来,梁鹂松开了颓玉的衣袖,到了殷予怀身旁。

    青鸾从饭盒中拿出一道菜,梁鹂便介绍一道。这一次,比上一次介绍点心,已经要熟练太多了。

    殷予怀不由地轻笑出声:“麻烦了。”

    青鸾摆好了碗筷,三个人坐下来用膳。

    梁鹂咽下一口茶,望向殷予怀:“我问过郁岑了,郁岑说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了。我同颓玉商量,明日我们一同去桃灵寺吧。”

    殷予怀怔了怔,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为何是桃灵寺?”

    颓玉在一旁解释道:“桃灵寺,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景。公子冬日去过,可夏日却未去过。在幽州,最大的习俗,便是一年要去四次桃灵寺。上一次是意外,这一次,绝对不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了。”

    梁鹂也眨了眨眸:“上一次是梁鹂多有失礼,这一次,就当是给‘殷公子’赔罪。夏日的桃灵寺,比冬日好看很多的,人也会多很多。桃灵寺后有一片山林,有一条小溪从很远很高的地方蜿蜒而下,水会冰冰凉凉的。”

    殷予怀咽下了一口菜肴,放下了筷子。

    “好。”

    适应的第一步,便是去桃灵寺开始吧。

    用完膳后,望着梁鹂和颓玉挽着手谈笑离开的模样,殷予怀垂下了眸。片刻过后,他缓缓抬起眸,认真注视着两人的身影。

    他像是要将每一幕描摹到心中,细致到,如若有一天,他想回味时,甚至能够记起来她头上的簪子的材质是通透的红玉,耳边的珍珠小巧而圆润。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殷予怀才收回眼神。

    他静静地在宣纸上作画,直到梁鹂的身影被他勾勒出来之际,他才怔住。

    其实,他已经适应了颓玉和梁鹂的亲密了。

    毕竟,以后他们还会有更亲密的事情。

    大婚之后,他们会成为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殷予怀眸是平静的,手却微微颤抖。他很小心地用指尖沿着宣纸上梁鹂的轮廓勾勒,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到宣纸一侧被泪珠浸湿的那一刻,殷予怀才惊醒。

    他很快地将宣纸放入了炭盆之中,看着里面燃起来的火。

    像是只有那些欲望,都放入了火中,他才能够欺骗自己不存在、不曾存在、不会存在。

    他给了自己太多的时间去放弃,他其实很少对自己这么宽容的。

    他其实,真的已经适应了。

    只是适应了,似乎有些东西,还是会叫嚣和泛滥。

    就像他突然想起,半年前,他一直想和她说一件事。

    “桃灵寺院子中的桃树,梁鹂你知道吗,大多数都是有名字的,在下曾经居住的那一间院子,名为‘勿’,你送给在下的那一颗桃树,名为‘错’,在下其实有些好奇,你曾经居住的那间院子中,桃树是什么名字。”

    但是如今半年已经过去,他还是没有对她说出那句话。

    现在再说出来,就已经太无趣了。

    *

    杨三这些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曲也的家中。

    筠筠回到家中的那几天,曲也的老母病了。既要管顾筠筠,又要照顾生病痴呆的老母,曲也劳累过度,也病倒了。

    杨三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只能同殷予怀请示后,到曲也家来照顾。

    杨三知晓,如若他为曲也请一个前来照顾的人,曲也肯定是不愿的。曲也曾经和他说过,如今他所有的钱,都攒着给筠筠当嫁妆。如若他直接为曲也请了,曲也一定会坚持将银钱给他。如若他给曲也银钱,便更不用说了,无功不受禄,曲也一定会拒绝。

    没有办法,杨三只能自己到曲也家中去照料。

    偶尔会碰见前来诊脉的大夫,大夫花白胡子,一身朴素衣裳,听说姓王。

    杨三常听曲也说,这王大夫从前是宫中的,后来出了宫,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定居。王大夫虽然医术高明,但是从来不给什么贵人们看病,反而专门给他们这种住在小巷子中的穷苦人家看病。

    他们这些人家,大多都是请不起正经医堂中的大夫的。即便请得起,也不舍得。幸好有个王大夫,王大夫不收钱,所以附近的人,如若病了痛了,都会排队到王大夫家中就诊。

    曲也同王大夫相熟,所以王大夫会到曲也家中为他就诊。

    此时,王大夫正在为曲也把着脉。

    杨三手握紧那半颗解药的锦盒,手心出了汗。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35/100

    第五十七章

    在马车之内, 殷予怀惊讶地发现。

    半年之内,桃灵寺变了许多。上一次来桃灵寺时,马车只能到山脚下, 剩下的路,便只能靠步行。若是碰上下雨天, 山路泥泞,很是危险。

    这一次再来, 已经有了一条宽宽的道, 马车已经能够直接上去了。只是看着, 大多数人, 还是选择步行爬上山。

    梁鹂一行人,因为殷予怀身体的缘故,还是直接坐着马车上了山。

    殷予怀在前一辆马车之中,梁鹂和颓玉在后面一辆马车中。

    待到马车停下来时, 殷予怀先下了马车,随后他便看见了后面缓缓停下的马车, 颓玉一跃而下,将手伸给了马车上的梁鹂。

    殷予怀只看了一瞬,便转移了视线。

    待到轻笑声从后方传来时,他的眼眸从远处那片山峦之上移开。

    夏日来桃灵寺的人,比冬日多上许多,大多是结伴而行,看着热热闹闹的。

    殷予怀戴着从前那方面具, 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

    梁鹂则是戴着垂到腰的白色帷幔,偶尔会轻轻掀开, 看一看殷予怀和四周。

    不过几人的装束, 在这喧闹的人群之中, 倒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夏日炎热,女郎们大多都戴着帷幔。

    颓玉牵着梁鹂的手,殷予怀慢一步随着她们身后。

    他看着梁鹂的手指向了远处那片山峦,同颓玉讲述那日她们在山上发生的事情。

    殷予怀怔了一瞬,低头轻轻笑了笑。

    他很想告诉她,这般的事情,说出来并不好。即便颓玉面上不介意,心里如何都还是会吃味的。如若真的爱一个人,这般的事情,即便心中知晓对错,也控制不了偶尔涌动的酸涩。

    但是殷予怀又是一想,或许颓玉,同他便是不同的呢。

    殷予怀听见颓玉同梁鹂的谈笑声,那些他与梁鹂共同经历的一切,在这一刻,缓缓地融入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殷予怀倒没有觉得有很遗憾,只是静静地随在两人身后。

    他其实很喜欢颓玉和梁鹂相处的模样,毕竟,他能看出颓玉的深爱,也能察觉梁鹂的开怀。如若从今以后,他们一直都是如此模样,那他其实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就像那日他曾经跪在众佛面前,祈祷梁鹂能够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如今,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实现了。

    他只需要将他过去的影子和那些伤心的往事,彻底从梁鹂的世界中消除,他便能离开了。

    如若不是在幽州,他应该也不会想到去西北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太过复杂。唯有他亲身去了西北,才能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他已经不是储君,便能够去做那些事情了。

    只是,一切先等到梁鹂大婚后吧。

    殷予怀正在想着,突然肩膀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

    少女柔软的手调皮地戳了一下,随后整个人站立在他面前。

    殷予怀眸中是淡淡的笑,平静地看向对面的梁鹂。

    只看见帷幔被她小心掀起,轻声说:“之前两次,我们去寻方丈,方丈不是都不在吗?”说着,梁鹂小小地骄傲了一下:“不过,那是从前了,今日我们去,方丈一定在了。”

    殷予怀手中的扇子收紧,假意配合了一番:“为什么呢?”

    如若人有小尾巴,此时梁鹂的小尾巴,定是得意地一摇一摆的,她声音更轻了些:“因为啊”

    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白纱质地的帷幔,被夏日的风吹得小幅度地摇晃,那张恍若清水芙蓉的脸,若隐若现。

    梁鹂轻声咳嗽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因为,我给桃灵寺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殷予怀被逗笑,他虽然早已猜到,但是看见梁鹂如此骄傲地说出来,他还是有些忍不住。一旁的颓玉,也满眼宠溺地看着梁鹂。

    在这拥挤喧闹的人群之中,三个人谈论着事情,向着寺内走去。

    夏日的光,很是灼热。

    但伴随着浅浅的风,殷予怀望向身旁的人的那一刻,觉得,其实夏天,也很不错。

    *

    第三次来桃灵寺,殷予怀终于如愿见到了方丈。

    只有他一人入了方丈的房间,梁鹂和颓玉将他送到后,便先离开了。

    殷予怀推开门时,眼眸十分淡然。

    他已无所求,来见方丈,也只是不想辜负梁鹂的一番好意。

    殷予怀向着方丈看去,第一眼有些诧异,因为这位众人口中德高望重的方丈,其实和普通的和尚,看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殷予怀浅浅行了个礼:“在下殷嗣。”

    方丈盘坐在地上,也低头行了了礼:“施主若是不介意,同老衲一同在这蒲团之上吧。”

    殷予怀寻了个蒲团,在方丈的对面坐下来。

    方丈不言,殷予怀也不言。

    殷予怀看着方丈拨着手中的佛珠,十分缓慢,却不停歇。

    见他对佛珠有兴趣,方丈将佛珠递近了些:“施主可以看看。”

    殷予怀接过佛珠,试图辨认是什么木头。但是对于这方面,他毕竟知道的不多,所以观摩了许久,也未看出来。

    方丈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思,笑道:“只是山间普通的木头,一点点滚圆成珠子的,伴了老衲十多年了。”

    殷予怀双手将佛珠递还。

    在这房间之中,他变得比从前更沉默寡言。

    方丈继续拨着佛珠,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施主为何心处一片困苦之中?”

    殷予怀犹豫片刻,才缓声回答:“在下不知晓。”他说的很真诚,但是方丈只是笑了笑:“施主,世间的事情,无非两种,乐抑或悲。困住你的事情,是乐,还是悲呢?”

    殷予怀仔细想了一下,最后沉声道:“是乐。”

    方丈垂上眸,念了一段经文。

    他的声音有些哑,还有些自然的枯木之感,像是人缓缓老矣。

    殷予怀随之闭上了眼,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再问的了。

    在那昏睡的半年之中,他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最后他轻声向方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何会有桃树,名为‘错’?”

    方丈手中的佛珠已经在缓缓地动着,闻言方丈缓缓闭上眼。

    “人之所想,桃之所现。虽万物有灵,但能自我修剪的,唯有人。”

    殷予怀若有所思,轻声应下。

    “多谢方丈。”

    *

    另一边。

    不在殷予怀跟前,梁鹂的眸中,几乎就没有颓玉这个人。

    她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之中,身上却传来一丝沉闷之感。

    颓玉随着梁鹂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颓玉眼眸中的光,缓缓消失。

    他再没了在迎春亭时的肆意,那些曾经喧嚣鼓舞被怂恿的一切,在梁鹂对他这长达半年的漠视中,开始变质。

    颓玉觉得,他现在不讨厌殷予怀了。

    在颓玉的视角里,梁鹂看起来是沉闷的,她像是一片璀璨夺目的桃林,春天桃花漫山,但却没有风。一切的美好,都是凝滞的。

    但其实梁鹂,此时正在轻轻地哼着歌。

    她是开心的。

    梁鹂向来知晓自己的情绪,因为她大多数时候,其实没有情绪。

    在别人觉得她生气时,她其实不大生气。

    就像颓玉的事情,她生气吗,她生气。

    但她很生气吗,那肯定不是。

    仅仅只是颓玉,是没有办法让她很生气的。颓玉于她而言,在背叛的那一刻,就已经淡出她的世界了。

    毕竟,从始至终,颓玉似乎,都不太重要。

    从前在山寨中的两年,她在众人之中选择颓玉,生生庇护了他两年。

    那些恶心的目光、恶俗的调笑和时不时的辱骂,她都为颓玉一一抗下了。是她善良吗?自然不是,她的善良太有限了。

    她对颓玉很好,但是所想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需要一个帮手,颓玉很合适。

    出了寨子之后,她其实便不需要颓玉了。但是颓玉愿意一路护着她,她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和喜乐无关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拒绝好意呢。

    那些编给殷予怀听的故事,三分真,七分假。但如若将故事中的她同颓玉换一下,便是七分真,三分假了。

    在那山寨之中,颓玉曾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

    她们曾经在饥寒、压迫与辱骂之中互相安慰与陪伴,颓玉见证了她身上属于霜鹂的那一部分脆弱一点点消失。

    所以,她其实没有想过,颓玉会放了霜萋萋。

    她没有很伤心,但是有一瞬间的茫然,人世间的爱恨真的能如此扭曲一个人吗?

    她知道是颓玉,但是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背叛这件事,会发生在颓玉身上。

    理由还是如此奇怪的一句话。

    因为爱。

    梁鹂不懂什么是爱。

    或许霜鹂是懂的,但是她不懂。

    她对着世间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丝毫的信任,没有任何信任的爱,还是爱吗?

    殷予怀是她的世界中很特殊的存在,但是梁鹂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种特殊,是因为爱。

    殷予怀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不可替代。

    但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他恰巧在那个时间出现,又恰巧那时的她,能够有的选择,只有他一个。

    她选择将殷予怀拆碎,填补她破烂的世界,撑起她今后的一生。

    但归根到底,这其实,只是一种利用。

    风吹开了梁鹂面上的轻纱,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和一双水润的眸,她唇边的笑意清浅,温柔而美好。

    偶尔看见她面纱下的容颜的路人,不由得呆住。

    颓玉还是跟在梁鹂身后,掩不住眼眸中的哀伤。

    如若一步错,步步错,他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的。

    是他们不该在山寨之中相遇,还是他不该有分毫的动心?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一下基友的完结文(相信鸢鸢,真的超级好看,):《男人影响我练剑》by猫猫调查员

    ——文案如下——

    谢乔乔容貌沉郁,气质冷漠,不善与人交际。

    谢乔乔年纪轻轻,念书没什么天赋,写字像小狗乱跑。

    谢乔乔最擅长一剑破万法,杀人不眨眼。

    谢乔乔背着一把同样凶巴巴的长剑,和一个笑眯眯很会读书,但是修仙天赋稀巴烂的名为张雪霁的少年,一起走过十万八千里长路,凡间六洲,见数万万株不同的桃树。

    *

    张雪霁穿越到修真界的第十六年,遇见了谢乔乔。

    谢姑娘是个剑修。

    谢姑娘性格冷酷无情,但是言出必行。

    谢姑娘一剑破万法,拿着龙傲天美强惨剧本横空出世,喜欢她的人凑一块能开八桌麻将。

    还性别不限。

    一天听到修仙界盛传,谢姑娘极凶极恶,杀人不眨眼。

    张雪霁听了传言直乐,扭头关心谢乔乔:乔乔同志,杀人不眨眼的话你眼睛干不干啊?

    谢乔乔面无表情认真道:我杀人也眨眼的。

    张雪霁被可爱到了,决定今天要比昨天更喜欢谢姑娘一点。

    *

    小剧场:

    谢乔乔夸人:“张雪霁,你好像狗啊。”

    张雪霁:“?”

    谢乔乔安慰人:“张雪霁,你在哭吗?”

    张雪霁:“你闭嘴。”

    谢乔乔:“哦。”

    谢乔乔哄人:“张雪霁,你上次让我写的三年级数学练习卷,我写完了。”

    张雪霁【震怒】:“……你以为你拿骰子选答案我看不出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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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梁鹂一路走到了通向从前那片山峦的小道。

    依旧是有一个和尚, 守在小道的入口。

    梁鹂只是向着山上望了一眼,随后便走开了。

    她算着时间,殷予怀也应该要出来了, 所以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待到她再抬起头时,殷予怀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莞尔一笑, 面纱被风吹起。

    明媚的阳光下,殷予怀见到了这世间他认为最明媚的事物——梁鹂的笑。

    “颓玉呢?”殷予怀向着四处看了一番, 没见到颓玉的身影, 问道。

    “他去准备中午的斋饭了, 我们直接去斋房就好。”梁鹂轻声一笑, 领着殷予怀向斋房而去。

    “要休息一会吗?身子可有疲累?带来的药,颓玉已经吩咐人去煎了。下午你想去看看那条长长的溪流的,就在后山,很阴凉, 不过人应该很多。如若寻一个雨天去,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便需要在寺庙住上几天了。”

    殷予怀被逗笑:“一下子这么多问题,在下应该先回答哪一个?”

    梁鹂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用更加认真的语气说:“都可以。”

    两个人笑作一团,抬眼,发现已经到了斋房,颓玉正在门口等他们。

    看着咫尺之距的梁鹂,和门口浅笑着的颓玉, 殷予怀咽下适才的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起来。

    半个月之后, 梁鹂便要同颓玉大婚了。

    他刚刚, 是不是有些逾越了?

    这个问题萦绕在殷予怀心中, 以至于他原本要问出口的那一句“为何知晓几日后才会下雨”被他忘在了脑后。

    颓玉看起来丝毫不在意,殷予怀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抛开曾经在废院中的一切,按照如今的身份,殷予怀觉得,这些日他同梁鹂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了。虽然每次梁鹂来寻他时,颓玉都会在一同来,但是还是太近了些。如若不是梁鹂是如此身份,颓玉是如此态度,他同梁鹂这般亲密,原是该被人议论和指责的。

    他不在意,但是他不想,让梁鹂,再被别人非议分毫。

    但是,此时刻意疏远,显然已经来不及。

    殷予怀只能祈盼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中,能够再多注意一些。

    三个人用膳的时候很安静,屋内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发出的声音。

    桃林寺的碗筷盘勺,一切用膳有关的东西,都是木质的。

    殷予怀细细辨认了一番,原来,还是桃木。

    他眸中有了笑意,他这一声,最有缘的树木,便是桃树了吧。

    只是可惜那颗同他最有缘的桃树,已经成了枯木。

    那日是梁鹂派人将那颗枯树运走了,他并不知晓,那颗枯桃树,最后是被砍成了柴,还是腐烂在了泥中。

    有些可惜,但是,只有一点。

    *

    因为殷予怀身体需要休息的原因,用过膳后,颓玉和梁鹂便都先回了房间。

    殷予怀饮下了已经放凉的药,一口喝下。

    他已经有些认不出药味了,从小到大,他好像都在喝药。

    如今喝的药,也越来越多。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停留了一瞬,殷予怀闭上眼,突然想起了今日风掀开梁鹂面纱时,那抹明媚的笑容。

    殷予怀怔了一瞬,但是下一刻,他便入睡了。

    他的梦,从很久之前开始,便是一片虚无了。那一片虚无,是茫茫的黑,无论何时,都格外地寂静。

    再醒过来时,门外有轻声的交谈声。

    但无论声音如何轻,殷予怀都认得出,这是梁鹂的声音。

    有梁鹂在的地方,自然有颓玉,故而,不过一瞬,殷予怀便猜想到,是梁鹂和颓玉在他院中。

    他并不急迫,现实服了药,然后漱口散了些药味,再推开门出去。

    一眼望去,梁鹂和颓玉对坐着,桃树下的石桌上正有一副棋盘。

    殷予怀走近,到了颓玉身后,看着桌面上的一盘棋。

    白棋锋利,步步紧逼,围剿着黑棋,但每每在可以剿杀之际,又轻飘飘地放过,给出一线生机。

    殷予怀顺着棋盘向两人所执的棋看去。

    果不其然,梁鹂是白棋。

    很久之后的殷予怀想,这个时候,他便该心有警醒的。

    但是对这时的殷予怀而言,警醒梁鹂,还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他看着她在棋盘上无情地玩弄与厮杀,竟然没有一刻,他联想到了自己。

    后来,当殷予怀将所有事情,都连成一条线时,才发现,梁鹂所做的,从来都不是瞒住他。她其实,真的故意露出了很多破绽,等待着他这条鱼,咬上钩。

    但这时的殷予怀,如何会想到这些呢。

    他只是看着白棋一往无前的锋利,心中开怀。棋盘之上,最能窥见一个人的内心。行棋,布阵,陷阱,追剿,每一步棋,都在展现着一个人的心。

    她的思维逻辑、处事方法,体现在棋子每一步的变化中。

    这个时候,殷予怀只是想。

    她能够在棋局上如此锋利,日后应该也能保护好自己。

    地位、权势、财富,这些梁鹂生来就有的东西,他并不曾为她担忧过。或者说,即便这些东西,梁鹂没有,他也能让她拥有。

    但是这些,到底都只是外在的。

    他希望她此生都安乐,在这些外在之外,她必须能够自己站起来。

    因为旁人都不是他,他没有办法替任何人保证,此生不会辜负她、欺负她、背叛她。如若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梁鹂需要的,是自己能够面对一切。

    殷予怀看着最后白棋不再犹豫,彻底吞噬了黑棋,眼眸之中缓缓有了笑意。

    如今的每一天,他都越来越觉得,只要他离开,只要梁鹂此生不再想起从前的一切,她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

    收拾好棋盘之后,三人一同去了山后的小溪。

    那是一条长长的溪流,从高处的山上顺流而下,十分清澈。

    溪流旁,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形状特殊些的,可供人休憩。

    殷予怀一行人来时,溪流旁已经满是人。

    梁鹂摘下了面纱,也同殷予怀一般,戴了一方面具。颓玉见状,也寻了一方面具戴上。如若不是人多到拥挤,众人都没有时间注意,三人还是很引人瞩目的。

    但是,今日山间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人结伴而来,即使有人看见三人都戴着面具的时候,会诧异一瞬,但是走上一两步,便都忘了。

    三个人寻了一处阴凉的,人比较少的位置。

    颓玉将手中的伞放置到一旁,随后坐在了梁鹂身侧。

    殷予怀自然地坐到了颓玉的身旁,望着面前潺潺的溪水,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宁静。

    “看,有鱼儿。”梁鹂惊讶地指向了对面的一处,鱼儿悠闲地在溪流中游:“如此清澈的溪流中,为何会有鱼儿,不会被行人抓了吗?”

    殷予怀轻声一笑,倒也没开口说话。

    颓玉则是随着梁鹂的话,向着四周望了望,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烤鱼的。”梁鹂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头放在颓玉的肩头:“笨蛋,自然没有,这可是佛寺。我只是说说,你怎么还认真去看了。”

    殷予怀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梁鹂半边身子,在颓玉的怀中,两个人笑作一团,颓玉怕梁鹂摔倒,一只手搂住了她。

    其实这些天,这样的情景,殷予怀已经看了许多次。

    他从最开始的怔然到如今的平静。

    他望着那水中的鱼儿,这般清的小溪,如若不是在寺庙中,鱼儿焉能活下来。

    一旁还有一群儿童追着溪流中的小鱼,殷予怀莫名想起了那只纸鸢。

    巷子中的那些孩子,也是这般追着纸鸢的,很开心,他儿时没有体会过的开心。

    殷予怀随着儿童向着溪流中的鱼儿望去,像是知晓儿童们追逐却不会伤害它,待到儿童快追赶上时,鱼儿便会游得快一些,待到儿童离得有些远时,鱼儿游的速度就变慢了。

    殷予怀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他认真地看着那条鱼儿,随着它跃动的轨迹和速度,判断它的意图。

    直到那鱼儿一头撞到一旁的泥土上时,殷予怀有些怔住了。

    随后,他开怀地笑了起来。

    好笨的鱼儿。

    突然听见殷予怀的笑声,一旁的梁鹂和颓玉都望过来。

    殷予怀便细细将刚刚鱼儿的事情,同两人说了一遍。他讲到最后鱼儿撞到泥土上时,自己又忍不住笑了笑。

    梁鹂也轻声笑了起来。

    颓玉眼眸怔了怔,下意识望向了梁鹂。

    殷予怀没察觉异样,只是继续看着溪流中,想看看那个鱼儿最后怎么样了。但是刚刚耽搁了一会,如今再看过去,已经看不见了。

    殷予怀不由得又是笑了笑,对上梁鹂温柔的眸时,他轻轻地歪了歪头。

    梁鹂眼眸中的笑越发浓郁,如若不是那鱼儿真的如此,她都快要觉得殷予怀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天色渐晚的时候,人便开始变少了。

    梁鹂感觉面色有些发烫,便让颓玉接下了面具。

    殷予怀便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梁鹂的脸正对着他,见他望来,甜甜地笑了起来。

    殷予怀想到那日曲也给他的那半块饴糖。

    真的很甜,就像此时的梁鹂一般。

    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梁鹂那个名字了,是他下意识地疏远,也是他对自己的警醒。

    在半个月之后,这个他曾经深爱的人,会同别人大婚。

    她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一声。

    不需要想起在那废院之中,他与她的过往。

    殷予怀垂下头,浅浅一笑。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

    解下面具,殷予怀和颓玉都能看见梁鹂泛红的脸。

    颓玉忙寻了竹筒,向前面跑去,用竹筒接了冰凉的泉水。

    作者有话说:

    狗子:自我修正

    ————

    第五十九章

    竹筒很薄, 泉水很冰。

    殷予怀原本想接过颓玉手中的竹筒,用帕子擦拭一番,再递给梁鹂。

    但是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的手顿了一瞬,随后将拿出来的帕子, 递给了颓玉。颓玉接过帕子,开始擦拭起竹筒, 然后将干净的竹筒递给梁鹂。

    殷予怀静静地看着梁鹂泛红的脸, 好像, 在颓玉擦拭竹筒的时候, 更红了些。

    他没有留恋,眼眸只在梁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走过来一群人。

    “梁鹂, 真的是你啊?”为首的公子哥一身绛红色长袍,风流潇洒地挥开了手中的扇子。在他身后, 还有四五人,显然都是认识梁鹂的。

    梁鹂正在用竹筒滚着脸,闻言,淡淡地望了过去。

    看见那绛红色身影的那一刻,她直接蹙眉,转身就想离开。

    却还不等她起身,他们已经被一群公子哥和奴仆围住。

    梁鹂放下了脸上的笑, 冷声问道:“江寒,今日本小姐心情好, 不想同你计较, 快些给我滚。”

    殷予怀望向对面的江寒, 自从来了幽州之后,他从未见过梁鹂对一个人如此厌恶,不仅用如此嫌恶的语气,还用上了“滚”这番字眼。

    江寒面色一寒:“梁鹂,本公子就过来同你打个招呼,如此咄咄逼人?”说着江寒看向了梁鹂身后,轻声嗤笑一声:“本公子说今日怎么像吃了炮仗一般,原是颓玉颓大公子在此。”

    他说到“颓玉颓大公子”时,身后的那群人,全都笑了起来。

    殷予怀看着眸中满是怒火的梁鹂,和一旁沉默的颓玉,缓缓蹙眉。

    这些人同梁鹂和颓玉明显是认识的,而且像是有恩怨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梁鹂如此生气?

    下一刻,殷予怀便知道了。

    江寒轻蔑地瞥了颓玉一眼:“梁鹂,不会吧,就因为一个皇商的次子,你要同我翻脸?虽然明面上说是你的未婚夫,但是梁鹂,有些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吧。”

    梁鹂冷漠地看着江寒,拉过颓玉:“我们走。”

    江寒一群人还在后面笑着,殷予怀淡淡向为首的江寒看了一眼。

    他知道江寒是谁了,是江州王江雍的次子,前些年在汴京犯下事情,被江州王送到了幽州。

    殷予怀没有走得太快,隔着前面的颓玉和梁鹂,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山间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前方的声音,随着风传来。

    隐约间,殷予怀听见了“不要在意”四个字,他淡淡地看向颓玉,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泛滥。

    为何,每次这种时候,颓玉就会变得如此懦弱?

    世人皆瞧不起商,但是真的论起来,皇商次子的身份,已经不低了。

    没有权势,但是有通天的财富和人脉。

    很多人嘴上说着看不起商,但那些暗中的买卖,从来没有断过。

    那些人都已经如此诋毁颓玉,甚至怒火已经牵连到了梁鹂头上,颓玉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殷予怀停在了原地,静静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这般的颓玉,在寨中中那两年,真的护住了梁鹂吗?

    殷予怀细细想着他同梁鹂认识来的一切,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他的心头。那个浅笑着收下他一箱黄金的颓玉,和今日面对辱骂一句都不吭声的颓玉,缓缓地交叠。

    殷予怀叠不上,他不觉得那时候那样肆意的颓玉,有了一个更合适、合理的身份后,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颓玉来寻他喝酒,颓玉茫然悲痛地问他:“梁鹂真的爱我吗?”

    第二次,是梁鹂要去江州,颓玉明知道,如若梁鹂前去江州,会牵扯出许多事情,会对梁鹂造成伤害,即便在他的多番暗示下,最后还是一声不吭。

    第三次,是刚才那些人话中侮辱意味已经如此浓烈,颓玉除了冷了脸,一言不发。

    殷予怀有些怔住。

    那个他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又开始涌上心头。

    这样的颓玉,真的能够护住梁鹂一生吗?

    如若不能,他应该怎么办。

    殷予怀望向远处并行的两道身影,即便隔得很远,他也知道梁鹂挽住了颓玉的手。

    可是,梁鹂很爱颓玉。

    喜欢也很重要。

    殷予怀有些不能释怀,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第一次见到的颓玉、梁鹂口中曾经的颓玉,与现在的颓玉,开始不一样了。

    他恍若看见清晰的两道影,都是颓玉。

    而他能从两个颓玉中看见的唯一一个相似点,是无论哪个颓玉,都很爱梁鹂。

    那种深爱人的眸光,是不会出错的。

    甚至很多时候,他其实觉得,颓玉比梁鹂的爱,要深很多。

    但是表现出来,体现在行动上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殷予怀起身,向着两人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的殷予怀,曾经想,他已经不是局中人,而是一个旁观者。

    但是很久很久之后,一切揭开帷幕,殷予怀才知道。

    从始至终,局中人,都只有他一个。

    其他人,都是旁观者。

    *

    原本是要收拾东西,隔日下山的。

    但是因为江寒的事情,颓玉和梁鹂都没有心思此时去收拾东西,于是殷予怀也没有再收拾。

    待到用晚膳的时间,殷予怀只等到了梁鹂。

    他原本只是淡淡看一眼,但是看见梁鹂的那一刻,殷予怀便移不开眼了。

    他有些怔住。

    殷予怀从未看见满是颓唐与失落的梁鹂。

    梁鹂正垂着眸,细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蜡。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眸开始泛红,泪水滴落在桌上的那一刻,她忙垂下了头。

    殷予怀一直关注着梁鹂,见到如今模样,也顾不上之前所想的保持距离,忙到了梁鹂身旁。

    他将帕子递过去,轻声询问道:“怎么了?是江寒的事情太棘手了么,你给在下些时间,在下可以——”

    还未等殷予怀说完,梁鹂已经开始摇头。

    她哽咽着,手紧紧地抓住帕子,咬着唇,望着殷予怀,什么都说不出口。

    殷予怀蹙眉,试探着说道:“是颓玉的事情吗?”

    见到梁鹂眼眸颤了一瞬,殷予怀便知道,是颓玉的事情没错了。殷予怀突然有些懊悔,如若不是因为他想要见到方丈,他们便不会上山,不上山,他们便不会碰见江寒,今日这般的事情,原本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几乎是下一刻,殷予怀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

    他望着已经哭红了眼的梁鹂,轻声哄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同在下说说,或许在下能够帮忙?”

    梁鹂望着殷予怀,唇都被牙齿咬出了印记,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殷予怀没有丝毫的不耐心,他轻声说着:“如若不想说,便不说,没什么的。”

    就在殷予怀还在轻声劝导的时候,梁鹂突然扑入了他的怀中。

    殷予怀的眸怔了一瞬,随后他的衣衫被梁鹂的泪浸湿,她呜咽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最后殷予怀终于听见那一句。

    “他要同我退婚。”

    殷予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因为此时梁鹂在他怀中,还是因为梁鹂的那一句“他要同我退婚”。

    几乎是废话,但是殷予怀还是问出了口:“颓玉提了要退婚吗?”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怀中的人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梁鹂像是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因为适才哭得有些急了,如今有些收不回来,说话都带着哭腔。

    “殷予怀,颓玉说,他要同我退婚。”

    殷予怀手颤抖了一瞬,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抱住梁鹂。

    他眸色复杂地看着抽泣着的梁鹂,有些不明白,为何事情,就到了如此地步。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颓玉有说为什么吗?”

    梁鹂从殷予怀的怀抱中出来,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望向殷予怀。

    “没有,他没说。”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38/100

    第六十章

    殷予怀沉默了一瞬, 手微微地动了一下。他从未见过梁鹂这番模样,心泛着微微的酸,又有着抑制不住地疼。

    “不哭了。”他声音很淡, 眼眸垂下。

    此时已经日暮,夏日炎热的光也消散了不少。殷予怀再递过去一方帕子, 轻声说道:“梁鹂,不哭了, 颓玉那边, 在下去。”

    梁鹂眼眸泛着红, 虽然没有抽泣了, 身子却有些发颤。她愣愣地望着殷予怀,许久之后委屈地垂下头:“颓玉他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来了, 只有半个月了。”

    殷予怀心情复杂地听着梁鹂轻声讲述一切。

    他的思绪变得有些缓慢,他曾经以为, 亲眼看着她爱别人的模样,已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但是后来,好多事情,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

    殷予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暮色中走去。

    没花什么功夫,他便寻到了颓玉, 他正沉默地坐在一颗桃树下。

    像是早已知晓他会来,在他坐下时, 颓玉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殷予怀看着面前的颓玉, 他能感受得到颓玉身上的消沉。半年前他在迎春亭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颓玉, 在这一刻,已经一点影子都不剩了。

    殷予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蹉跎掉了颓玉身上的锐气,也问不出口。

    他只是想着刚刚梁鹂泛红的眼眸,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开了口:“她哭了。”

    不必明说,两人都心知肚明。

    颓玉怔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我未见过她哭的模样。”

    “可是她哭了,颓玉。”殷予怀不紧不慢接道。

    颓玉像是对殷予怀有一种天生的愧疚,此时在殷予怀面前,他无所遁形。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问道:“为什么呢,只有半个月了?”

    颓玉知晓他在说大婚之事,他衣袖下的手发抖,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一句话。

    殷予怀看着犹豫悲伤的颓玉,蹙眉到:“你爱她,为何要对她说出那种话?”

    颓玉眼眸发颤,眼角发红,许久之后抬眸,认真地看向殷予怀:“你不爱她吗?”

    颓玉的声音很轻,但是殷予怀还是听见了。

    但这一次,殷予怀终于不像从前那般狼狈了。他眼眸平静,声音淡然:“我不爱。”

    颓玉有些被逗笑,讽刺地望着殷予怀:“你不爱?殷予怀,你再说一遍,说殷予怀没有爱过梁鹂。”

    殷予怀眼眸无波无澜,淡然开口:“我不爱,殷予怀没有爱过梁鹂。”

    颓玉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予怀,起身更加讽刺地笑起来:“哈——殷予怀,装什么,梁鹂就是当初你来幽州所要寻的人,她就是你口中曾经的爱人。梁鹂失踪的那半年,一直同你在一起,对吗?如若不是梁鹂、梁鹂失去记忆了,可能”

    殷予怀有些茫然,他其实没有想过颓玉是因为这件事情。

    他眼眸复杂地看向颓玉,没有否认颓玉的话。

    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

    夏日即便到了暮时,也是有些闷热的,余光顺着桃树枝丫中娓娓映出来些,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许久之后,还是殷予怀开了口:“你是因为介意那半年吗?”

    颓玉没有说话。

    殷予怀又是沉默了一瞬,认真地剖开过往:“在那半年之中,在下与梁鹂,什么都未发生。在下之所以来幽州,是因为曾经许诺过梁鹂,如若有机会,便带她来幽州看一番。”

    殷予怀声音低了一些,有些凄凉地轻笑了一声。

    “至于之前在你面前,在下将梁鹂称作为在下的爱人,是心爱之人的意思。”殷予怀认真看着颓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说出对自己如此残忍的话:“在下从未与梁小姐,两情相悦,许诺余生。”

    像是为了强调,殷予怀重复了一声:“从未。”

    颓玉有些诧异地看着殷予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在这样一番惨烈的话语前,又说不出口。

    殷予怀还在继续说,他眼眸怔了一瞬:“在下原是要前些日子离开幽州的,只是因为曲也的事情,不由得寻求梁鹂帮助。但是从始至终,在下从未有过拆散你同梁鹂的想法。”

    颓玉听着殷予怀平静地说:“她很爱你。”

    殷予怀声音变得越来越淡,他望着颓玉,许下承诺:“待到你们大婚,在下当日便会离开幽州,且,永世不再入幽州。”

    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安静了。

    殷予怀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脉搏,夏日的暮时本应该还是炎热的,但他冰凉的手,恍若一块冷泉中的青玉。

    他不停地向后退着,已经能够感受到悬崖凛冽的寒风。

    像是只要颓玉应下一个“好”,他便能自己再最后地向后退一步,坠落茫茫暗色的深渊。

    即便是此时正伤心的颓玉,此时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能够在殷予怀口中听见这句话。

    殷予怀所言的“再不入幽州”,实则,是“再不见梁鹂”。

    颓玉在殷予怀身上看到的一切,都矛盾地可怕。颓玉都能预知的粉身碎骨,殷予怀如何能不知。

    颓玉怔了一瞬,看见殷予怀眼眸缓缓垂下。

    殷予怀轻声问了一句:“在下走之前,她已经没有哭了。但是如今,应该还在委屈地抽泣。颓玉,去道个歉吧。”

    殷予怀望向梁鹂所在的方向,随后转头望向了颓玉。

    “半年前的事情和之前对你说过的冒犯的话,在下很抱歉。但这是在下的错,你如何都不应该怪罪于她。半年前,她因为一场天灾失忆了。而今,对于那半年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没有记忆的。颓玉,在下向你保证,即便她想起了那半年的记忆,也只会想将在下千刀万剐。”

    “在下同梁小姐之间。”殷予怀认真看着颓玉:“绝不会藕断丝连。”

    颓玉已经有些愣住,无论是最开始那句“再不入幽州”,还是如今这句“绝不会藕断丝连”,都是他在今日之前,从未想到的。颓玉觉得,即便是小姐,应当也未想到。

    他还是反驳了一句,但是听着却一点底气都没有:“你能放弃你爱的人,我颓玉,为何不能?”

    殷予怀淡淡地弯起眸,闭上手中的扇子。

    “不,颓玉,她是你的爱人,不是在下的爱人。”

    *

    颓玉同梁鹂“和好”了。

    殷予怀看着颓玉向着梁鹂所在的斋房的方向而去,待到颓玉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一口血突然被他吐了出来。

    殷予怀愣愣望着土面许久,甚至忘了用帕子擦掉唇角的血。

    直到偶然间路过一个小和尚,见他如此模样,赶忙追了上来:“施主,施主。”

    殷予怀这才缓缓抬起头,还未见到小和尚的脸,一张素色的帕子就递到了他跟前。

    “施主,先擦擦唇角的血吧,如若施主需要,寺中有擅长医术的僧人。”

    殷予怀接过帕子,修长瘦削的手指缓缓捏紧。

    他对着小僧人道谢:“多谢小师父,不用了,不严重的。”

    他面色苍白,脖颈之下能看见青色的脉络,他直起身,归还了为擦拭过的帕子。

    小和尚见他说没事,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小师父向着殷予怀的方向回望,已经昏沉的暮光下,他缓缓向着山林走去,他身形同远处竹林中的柱子一般修长瘦削挺直,但整个人又像是不经意降落在夏日的雪,一点一点在消融。

    小和尚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摇摇头,赶忙向晚课的地方跑去。

    *

    颓玉到门外时,梁鹂正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

    听见敲门声,梁鹂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便轻声说了声:“请进。”

    颓玉推开门,坐到了梁鹂对面,小声将适才的事情大致都复述了一遍。

    前面他一句都没有隐瞒,直到想到殷予怀那句:“她不是在下的爱人,是你的爱人。”他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梁鹂一边听着颓玉汇报,一边用着一旁的点心。

    颓玉讲述的时候,她偶尔温柔地笑笑,偶尔会眨着眼睛将口中的点心咽下。

    “他真如此说?”梁鹂弯着眸,轻轻地看着颓玉。

    其实她也就是一问,这种事情,颓玉如何敢欺瞒她。

    颓玉点头:“是,小姐,殷予怀便是这般同我说的,一字不差。”

    梁鹂撑着头,揉了揉眼眸。从位置上起身,走近了些,看着颓玉,轻声夸赞:“做的不错。”

    颓玉松了口气:“小姐,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梁鹂纤细的手指抚了抚头上的珠花,声音轻柔含着笑:“等大婚便好,这些日子辛苦颓玉了。”

    “能够为小姐做事,是颓玉的荣幸。”颓玉下意识地回到。

    梁鹂正对着铜镜,闻言像颓玉望了一眼,意味不明道:“颓玉,如何你我之间,变得如此生疏了?”

    颓玉怔了一瞬,下意识就要跪下来,却还不等他跪下,就听见一声:“下次注意些,出去吧。”

    颓玉凝滞的心,这才跃动起来。

    他安静地带上门,向着刚刚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小姐是不会因为,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而反问他,为何会变得如此生疏的。

    那是因为什么呢?

    直到回到自己的斋房,推开门的那一刻,颓玉才恍然间明白过来。

    是因为——

    他好像,越来越像殷予怀了。

    *

    殷予怀没有再回斋房,他去了山林之中。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殷予怀正顺着小溪,缓缓向前走。

    他手上提了一盏纸糊的灯,散着弱弱的光。

    一路走来,他一个人都没有看见,直到走到了他们下午在的地方,殷予怀才停了下来。

    夏日的夜,并不寂静。

    山林中蝉鸣声、鸟雀声不断,不停地回荡在殷予怀的耳边。

    他提着那盏向另一个小师父讨来的纸灯,微弱的火光映亮他如玉的脸庞。他静静地看着有微小波纹荡开的水面,认真地不愿意错过一瞬。

    终于,他等到了。

    “扑腾”一声,是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殷予怀眨了眨眼,试着抬起自己的唇角,抬起的那一刻,殷予怀眼眸中也多了几分笑意。

    他想起白日中,那些孩童追逐着游鱼的身影。

    他也试着,随着鱼儿的动向而移动,纸糊的灯逐渐被山间的风吹灭了,殷予怀追随鱼儿的脚步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那鱼儿想有灵一般,也停下了,在小溪便不住地摆着尾巴。

    殷予怀突然就被逗笑了。

    他轻轻地笑出声。

    眼眸中流出了泪。

    他躺在了一片潮湿的泥土之上,眼眸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

    耳边有潺潺的水流声,恍若顺着夜色茫茫的黑,要淌入他的心中。

    殷予怀缓缓闭上了眼,想起了他今日对颓玉说的话。

    那不是对颓玉的承诺,从始至终,他殷予怀的每一个承诺,都是因梁鹂而存在的。

    殷予怀感受着身下泥土的苍凉,轻声地唱起了他曾经交给梁鹂的童谣:“漫山遍野轻摇,星河入梦安枕”

    他好像,就这样,枕在了山林之间。

    那纸糊的灯笼已经塌下,也同他一起,躺在潮湿的泥土之上。

    露珠悄悄沾湿了殷予怀的眼睫,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的一切,恍若散开的泪珠。随着他睁开眼,那些原在摇曳的露珠,便顺着他如白玉的脸颊,缓缓淌下。

    殷予怀没有太大的知觉,只是想起了梁鹂第一次学这个童谣的模样。

    如若要形容,便是很快,比她学习写字,还要快上许多。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今天的照常更新(十二点前还有一更),昨日答应的加更,我明天中午发出来,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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