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杨三似乎也反应过来了, 但是还不敢确定。
殷予怀静静地看着那扇时不时会透进来些风的窗,他的眸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等到风的声音变小, 雨水冲打窗面的声音便开始变大。
殷予怀许久之后,才坐了下来。
他沉默地看着地上碎裂的茶杯, 有一片碎瓷,此时正在他的脚边。他愣愣望着那块碎瓷, 幽暗的烛光, 晃荡在碎裂的瓷片中。
像是被困住, 他开始不能呼吸, 那种寻不到一个支点的感觉,开始无限地在他身体中蔓延。
殷予怀知道自己很奇怪。
他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痛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无限地茫然。
他其实没有觉得此时的鹂鹂会喜欢她,但是她明明, 答应了他了的。
那些他们曾许诺过的余生,在这一刻,化作缥缈的幻影。
至于殷予怀,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追寻。
即便他此时去打开了那扇门,又如何呢?
他如何舍得让鹂鹂如此难堪。
殷予怀闭上眸,随后声音很轻:“杨三,准备回去的马车。”
“可是殿下, 外面在下着雨——”杨三看出了殷予怀的情绪不对,尽力阻拦着。
殷予怀摇头:“回去吧。”
杨三不再说话, 推开窗,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殿下, 那您等我一会,我现在去准备。”
殷予怀没再回话,他听见门轻声打开,又轻声关上的声音。
他开始抬起眸,静静地看着被推开了一丝的窗。
这几日的一切,恍若一场黄粱美梦。
殷予怀从未想过,梦会醒得如此之快。
*
殷予怀回到幽王府,已经是深夜。
他屏退了杨三,撑着一把伞,独自走回了同梁鹂的院落。
平日里,门前都会有一盏灯。
今日不知是下人偷懒了,还是被风雨糟蹋灭了,此时只有幽暗的一片。
雨下的比之前小了些,淅淅沥沥地,落在伞面上。
殷予怀伸出手,推开了门。
在这个院中,有着他和鹂鹂的一切。
没走一步,殷予怀都会想起,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一切。
他已经感知不到痛苦了,也没有办法去思考,今日鹂鹂与颓玉的私下相见,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静静地在淅沥的雨中,望着那颗桃树下垂下来的秋千。
一番风雨,便歪歪扭扭的了。应当是扎的时候,哪里出错了吧。
否认,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散掉。
殷予怀放下了伞,向着秋千走过去。他静静地开始检查秋千的每一个部分,绵密的雨滴开始落在他的头上、脸上、手上。
夏日的衣裳,本就单薄,殷予怀此时脸苍白得恍若冬日最初的那抹雪。
他的手,正缠着已经被风吹乱的藤蔓。
之前绑的时候,上面是有紫色的小花的,如今,只有青色的藤了。殷予怀向地上看去,枯叶和泥土混杂在一起,他没有寻到一抹淡淡的紫。
殷予怀平静地将藤蔓缠好,随后开始检查秋千其它的问题。
待到将一处的绳索打好,秋千开始不再摇摇晃晃了。
殷予怀看着勉强算修好了的秋千,静静地站在雨中。
在这样的夏日中,有这样一场雨,本事清凉的。
但此时的殷予怀,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闷。
他已经开始不知道,痛苦是什么了。
那种淡淡的拉扯的痛感,从他的心中开始蔓延,蔓延得很慢,但最后还是缓慢地僵硬了他的四肢。
殷予怀的手,从秋千上移开,他静静地看望一片黑暗的屋子。
他不是很想进去。
这种,心中无缘由的畏惧感,让殷予怀身子有些瑟缩。
又或许,不是因为畏惧感,只是因为他站在寒雨之中,有些冷。
殷予怀静静地垂着眸,雨水顺着他长长的睫向脸上滑,细长的雨痕,蔓延进他的脖颈之间。不过半刻钟,他全身的衣衫,都湿了。
待到殷予怀想起来从前院中那颗桃树时,已经迟了。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看的想法,许久之后,他静静地褪去了身上被雨水浸湿的衣裳,推开了房间的门。
他的背恍若一块白玉,但这白玉,不是无暇的。
一道道狰狞的疤痕,或深或浅,赫然刻入白玉之中。
殷予怀静静地踏入热汤之中,他的身子开始暖和起来,他沉默地清洗掉身上雨水的酸涩。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有些迟缓,他的身体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他以前会控制这种失控的,但是现在,他太累了。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从浴桶中爬出去的力气。
只要这浴桶中的水,深一些,再深一些,水就会没过他的咽喉,他的鼻腔,他的眼睛,他的头顶。
他将不能呼吸,或者,一口水,一口水地呛入身体中。
但,殷予怀看着浅浅没过胸口的水。
这水太浅了。
直到水变凉,殷予怀面色发白,身体开始颤抖,他才缓缓从浴桶中爬出来。
随意裹了一件衣服,殷予怀推开了房间的窗。
一道巨大的雷电闪过,照亮了殷予怀的眸。
他静静地望着不再沉默的夜色,试图将自己也融入那场喧嚣之中。
起码,心得跳着,人才是活着吧。
殷予怀意志已经有些昏迷,被寒风吹醒的一瞬间,他踉跄地向着床上走。
但是在最后一步时,他彻底失去了意识,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之上。
明明这一切应该很痛苦,但是殷予怀的眉宇之间,却透着一种毫无波澜的平静。
他本该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之上,但可能因为他身子本就瘦弱,最后也只是像一只被折断的风筝,飘忽之间,落到了地上。
他紧闭着眸,身子自然地蜷曲。
在这风吹雨打,繁华落尽的夜里,他终于,彻底地沉默过去。
*
隔日,殷予怀再醒来时,已经是日午。
冰凉的地板上躺了一夜,此时他已经浑身发烫。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缓慢睁开眼眸时,阳光刺得他眼眸发涩。
不自觉闭上眼睛时,殷予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直到彻底站起来时,他的思绪才开始缓缓转醒。
迈开一步,只是有些废力气,殷予怀知道自己病得还没有那么重。
身体发热,他的思绪也开始有些混乱,他摇晃地到了软榻旁,褪去外面那层衣衫,躺了下去。
他又热又冷,脸色不再像往日那般苍白,而是透着一层淡淡的红。
静静地躺在软榻上,殷予怀垂上了眸。
理智告诉他,现在他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但是殷予怀,有些倦了。
他一次次地从高处摔落,又一次次地妄想爬上去。
即便是将鹂鹂抱在怀中的时候,他也从未真的觉得鹂鹂属于他过。
那些妄想,被鼓舞之后,开始泛滥。
殷予怀沉默地经受着欲望的折磨。
昨日那一幕,开始倒映在殷予怀的脑海之中。
他想,他总是应该做些什么的。
但一瞬间,他又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
他已经走了太多步了,他甚至已经开始不知道,如今的他对鹂鹂的爱,究竟能够再支撑他走多久。
他应该放弃吗?
殷予怀怔了一瞬,嗓音很轻地对着听不见的人说。
“可是鹂鹂,在下已经放弃过很多次了。”
“在下不知晓,再多几次”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口了。他静静地睡在平日鹂鹂喜欢躺的地方,昨日那场雨,开始泛滥在他心头。
在无限的茫然之中,他终于品出了除了痛苦之外的味道。
他在不可抑制地嫉妒。
殷予怀静静地蜷曲着身子,启唇,却不知道还能够对自己说什么。
雨是酸的,是涩的,飘进他的眼中,是疼的。
那颗被酸涩的雨淹没的心,这一瞬,失去了跃动的能力。
在一天已经快要结束时,殷予怀终于等到了梁鹂。
不知为何,听见院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殷予怀闭上了眼。
他其实等了鹂鹂很久很久,但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他没有思考。他并不知晓,待到见到了鹂鹂,有关昨日的一切,该从何处开始。
索性,殷予怀闭上了眼。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殷予怀的心几近静止。
他听见鹂鹂对青鸾小声说道:“殷予怀在睡觉,青鸾,你先出去,声音轻一些。”
青鸾应该是关上了门,而鹂鹂,正轻着脚步向他走来。
这一瞬间,殷予怀的呼吸,都几乎停滞。
在鹂鹂面前,他的伪装向来差劲。
梁鹂走近,她看着在软榻上睡着了的殷予怀,手扯住了一旁的软被,轻轻地盖到了他的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他,在听见他的呼吸声时,知道,他是在装睡。
梁鹂没有戳破,她将软被为他盖好,就要起身。
被殷予怀抓住手的那一刻,梁鹂垂下了眸,她轻声一笑:“是我吵醒你了吗?”
殷予怀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梁鹂的背影。
她似乎,换了一套衣服。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紧要的。
殷予怀将梁鹂拉回软榻上,靠着梁鹂,轻声说道:“鹂鹂,你回来的好晚。”
“遇上些事情,耽搁了,怎么,想我了吗?”梁鹂轻笑着,也上了软榻。她低头,看着牵着她的手的殷予怀。
殷予怀点头:“嗯,想你了。”
梁鹂脸上的笑柔和了些,轻轻地抱住殷予怀:“那下次,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去城西那家铺子吗?”殷予怀怔了一瞬。
梁鹂顺了顺殷予怀的头发:“自然不是,除了城西那家铺子,我还有好多铺子呢。半月去一家,几年都能不重样。”
殷予怀怔怔听着,鹂鹂表现地太正常,他甚至怀疑,是自己昨日看错了。
但那是颓玉,他不会看错的。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铺子的事情吗?
殷予怀很想这么告诉自己,但在这个想法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不是。
殷予怀眸光复杂地看着她,最后无力地垂上眸。
他说不出放弃,却又无法放任这荒唐的一切。
他的心在撕扯,想要一个,哪怕鲜血淋淋的答案。
殷予怀不知道,失去鹂鹂之后,他这一生,该去往何处。但至少,现在这样,实在太不对了。
如若没有这一次的撞破,他方能欺骗自己。
只是在大婚前一日,看见了鹂鹂同颓玉亲吻;只是在大婚之上,看见了宾客席位乔装打扮的颓玉;只是在拜堂之后,看见颓玉向着鹂鹂院落的方向而去。
在那夜之前,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但是现在,好像不行了。
他同鹂鹂,已经成过亲,拜过堂,即便不算互相相爱,也已经互诉过衷肠。
而鹂鹂明明知晓,他离不离开,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但她,没有那么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3 23:50:23~2022-07-24 20: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鸡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殷予怀最后还是沉默地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他能够说什么。
梁鹂突然将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之上,蹙眉:“殷予怀, 你是不是发热了?”说着,梁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又将手放到了殷予怀的额头上,声音轻了些:“殷予怀, 醒一醒。”
殷予怀没有昏睡过去, 他抬起眸, 摇头:“应该没有发热, 就是有些冷。”
梁鹂怀疑地看着他,随后将被子拢紧些:“冷吗?现在夏日,怎么会觉得冷呢?这房间内,也没有放冰啊, 殷予怀,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等我一会。”说着, 梁鹂起身,想要去寻青鸾。
殷予怀的手,从被子之中伸出来,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
平日里,殷予怀的手,都带着微微的凉, 此时却是温热的。梁鹂知道殷予怀肯定发热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挣脱一个病人的手, 这般的事情, 梁鹂还是没有做。
她转身, 回到了榻上,望着殷予怀。殷予怀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散着热气。隔得近些,她便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
她的手,还被殷予怀牵着。
四目相对,梁鹂没有见过殷予怀这么黏人的一面,而且是在他眼眸中满是清醒的时候。
梁鹂怔了一瞬,随后声音很温柔:“殷予怀,你发热了,乖,鹂鹂去寻大夫好不好?”
她温柔地哄着,让殷予怀放开她的手。殷予怀只当自己没听见,手依旧牵着梁鹂的手,他拉住她的力道不重,只要她想挣脱开,稍稍用力,就能够挣脱开。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最后,梁鹂还是没有挣脱开他的手,她蹙着眉头,手又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殷予怀,你发热了,知道吗?”
殷予怀绀青的眸微微垂下,还是没有说话,他牵住她的手,微微地握紧,像是用这样的动作,代替说话和表达。
梁鹂见他如此模样,也没再说要走了。在殷予怀的注视之中,她无奈笑笑:“殷予怀,你先闭上眼睛。”
这一次,殷予怀很乖地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开始传来衣裙摩挲的声音,殷予怀怔了一瞬,眼眸不由得闭得更紧了些。
但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更敏锐。
殷予怀听见了衣衫解开的摩挲声,听见了衣裙滑落至地上的声音。
“殷予怀,可以睁开眼睛啦。”
殷予怀还没睁开感觉,就感觉到她温热的身躯靠了过来,那一刻,殷予怀有些怔住。
抱住他的梁鹂的声音很温柔:“冷吗,那这样,会好一些吗。”她紧紧地抱着他,依偎在他怀中。
她的身子很热,比他的还要热。
在这狭小的软榻上,两个人没有丝毫缝隙地贴在一切。
殷予怀感受自己的手,被梁鹂带着,移动到了她的脖颈上。他抬眸望去,他的指尖,正在鹂鹂脖颈之中淡青的脉络间。顺着那条淡青的脉络,他甚至能够感到到鹂鹂的脉搏。
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那种不必言说的心动,在他们相视的每一瞬里。
他依旧没有说话,不过,梁鹂也没介意。他沉默着,梁鹂便开始更紧地环住他。
软榻很小,正常情况下,不足以容下两个人。但此时,因为两个人之间,几乎一丝缝隙都没有,在这狭小的软榻上,梁鹂甚至还能轻微地翻动身子。
“殷予怀,这样呢,有好一些了吗?或者,我现在让青鸾去给你准备药。告诉我,除了有些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殷予怀从怔然之中醒过来,他眸光复杂地看向眼前的鹂鹂。
每当他想要放弃之际,鹂鹂都会向他伸出手。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他的心,的确一次又一次,因为她静止。
那种沉闷的压迫的绝望,在鹂鹂出现在他世界中的那一刻,全然终止。
但终止不是消失,待到下一次,那些绝望和窒息,又会开始无边际地蔓延。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还能控制自己多久,他绝非圣贤,即便他再爱鹂鹂,终有一天,他也会为了心中的妄想,去做一些,可能不那么对的事情。
例如,此时,他用他的病,用他的虚弱,留住了鹂鹂。
这不是殷予怀第一次知道,他稍稍可怜些,鹂鹂便可能留在他身旁。
在废院之中,这样的事情,他做了很多很多次。
他留住了,那个一心向往宫外的鹂鹂。
可最后,结局是什么呢?
那场大火出现在殷予怀脑海的一瞬间,他松开了梁鹂的手。
“殷予怀,怎么了?”她轻声询问的声音响起。
那场火,开始在殷予怀脑海之中蔓延,他近乎绝望地看着曾经的一切,在那场大火之中,成为灰烬。
他阻止不了,一点都阻止不了。
这一瞬间,殷予怀突然清醒,从前的他,阻止不了,以后的他,就能够阻止了吗?
不会的,殷予怀望着面前的鹂鹂。
她现在不是废院中那具烧焦的尸体,她好好地存活在这世间。
她明媚,娇艳,灿烂,她拥有这世间美好的一切。
他不能,绝对不能,再用这种方式,留下鹂鹂。
一样的开始,最后,只会重蹈覆辙。
殷予怀可以接受所有,但是他接受不了,那场大火,再燃起来一次。
殷予怀开始审视自己。
他虽未曾在心中承认自己妒火中烧,但他如今,不就是在无限地妒忌颓玉吗?
妒忌鹂鹂对颓玉的爱。
妒忌那个他窥见的吻。
在妒忌之外,他还在害怕。
他有太多种害怕,但是这一刻,有一种绝对的害怕,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害怕自己,再伤害到鹂鹂,无论因为什么。
殷予怀松开了梁鹂的手,他不再看向她,只是垂上了眸。他的眼眸颤抖,落在梁鹂眼中,只觉得他是因为冷。
“殷予怀,很冷吗?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你发热了。”梁鹂的声音中,满是担忧。
这一次,殷予怀没有再拒绝,他点了头。
掀开被子,穿戴好,推开门去寻青鸾和郁岑的梁鹂,不会知晓,在刚刚短暂的半刻钟之内,殷予怀究竟下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他像是一个绝望的疯子,但是疯子有自己绝对要保护的人。
为了那个保护的人,他决定把自己,彻底关起来。
不给自己一丝光,也不再给自己任何的希望。
殷予怀抬起眸,他呼吸之中多了一分孱弱。
他没有望向梁鹂的背影,也没有看向窗外的树,他静静地感知着自己身体中发生的每一丝变化,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一切,正在慢慢地被瓦解。
如若这世间,唯有他的爱意消散,他才能永远不伤害到鹂鹂。
那他,想试试。
殷予怀眼眸涣散,最后沉默地闭上了眸。
他心中那些弦,一根根绷断,那个闪着雷电的夜,他未看见那扇半开的门,也未看见披着黑袍去见鹂鹂的颓玉。
他可以的吧。
*
梁鹂寻来郁岑时,殷予怀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蹙眉望着软榻上的殷予怀,一旁的郁岑已经在为他把脉。
不过片刻,郁岑便开始吩咐青鸾去抓药,待到青鸾离开,郁岑轻声对梁鹂说:“小姐,只是简单的风寒。”
梁鹂望着窗外的秋千,看着黄泥中依稀的脚印,还要什么不明白。
“几日能好?”她坐在软榻边,望着殷予怀。
郁岑停顿了一下:“平常人可能三五日就好了,但殷予怀身子弱一些,七日吧。若是七日还未好,可能就是身体内的毒,又犯了。如若毒犯了,时间便说不动了。不过我刚刚已经让青鸾去抓药了,里面有压制的方子。”
“还未寻到药吗?”梁鹂声音很轻地问。
郁岑摇头:“小姐,那老头子不肯见我。那几味药材,老头子肯定有的,只是我去要,他还真不一定给我,最后,可能还是得小姐去。”
梁鹂垂眸,没有说话。
郁岑也没有再说,小姐不想回去寨子,他心中明白。
如若可以,他宁愿殷予怀死掉,也不希望小姐为了殷予怀的药,去那寨子之中寻老头子。
不过,这话,他如何也不能当着小姐的面说就是了。青鸾对他的嘱咐,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如若这半年,他还未看出小姐对殷予怀的不同的话,他干脆自戳双目算了。
“小姐,那郁岑先下去了。青鸾那边,郁岑去看这些。”
“去吧。”
等到关门的声音传来,梁鹂缓缓闭上了眼。
昨日颓玉的事情,她是故意的,殷予怀一定看见了,对吧。
想到这,梁鹂看向殷予怀,她声音很轻。
“殷予怀,我就在你身旁,你甚至都不敢问我一句吗?”
*
殷予怀不敢。
且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敢了。
在他昏睡之中,他又回到了那场大火。
这一次的梦,格外地真实,他看见蜡烛被风吹落,瞬间点燃了垂到地上的纱。
纱被燃烧得很快,不到一刻钟,一间屋子已经满是火焰。
随后,一间屋子点燃了另一间屋子
最后,断壁残垣,一切都变为灰烬。
这是殷予怀,第一次,在梦中,看见了整场大火。
那些在火焰之中,被吞噬,进而崩塌的一切,开始缓慢地在殷予怀的脑海之中放映。他就像一座石雕,只能沉默地站在火焰之外,看着。
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通天的无力感,就像很久之前,他亲吻那块覆雪的墓碑。
惊醒的这一刻,殷予怀浑身都是冷汗。
那场大火,炙热得,恍若他也如同火焰一般。
但终究,那只是一场梦。
他不会是火焰,从今以后,他只是一个被绝望裹住呼吸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狗子对那场大火,真的PTSD了。
第八十三章
殷予怀醒来的时候, 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守在身边的梁鹂。
她已经困得睡着了,身子看着就要掉下去。
殷予怀一把撑住了她的头, 随后掀开被褥,轻轻地将人抱了上来。
他将她的手, 缓缓地放好,随后为她盖好了软被。
殷予怀没有再休息, 他头有些昏, 但是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从小病弱, 他早已近习惯了身体这般的状态, 他掩住自己的咳嗽,怕吵醒梁鹂。
推开门,发现杨三还守在院子中,见到他出来, 杨三很是惊讶:“殿下怎么这时候起来了?”
“很晚了吗?”殷予怀眼眸没有什么波动,他静静地立在院子之中。
杨三点头:“很晚了, 再过两三个时辰,天便该亮了,殿下,你身体不好,再回去休息一会吧。”
殷予怀摇头:“没事。”他望向天边那轮月,轻声说道:“杨三,孤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 不会食言。”
杨三怔了一瞬,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殿下曾经答应了他什么事情。
殷予怀静静看着杨三, 他其实, 真的没有怪罪过杨三的“背叛”。
或许,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种“背叛”。
如若他未猜错,杨三背后的人,应该是鹂鹂。
按照鹂鹂的手段,在幽州无权无势的一个小宫人,如若不听话,下场就只有死。
他原谅杨三在死亡面前的一切选择。
他一直都希望,杨三代替他,好好地活着这世间。
而在他昏睡的那半年之中,也一直是杨三照顾着他。抛开那位所谓的身份,杨三已经对他,仁至义尽。
故而,殷予怀从来没有打算戳破那些日子他偶然发现的一切。
但他想让杨三离开他身边了。
在他身边,太累了。
杨三后知后觉殷予怀意思的那一刻,直接跪了下来:“殿下,如若杨三犯了什么错,杨三可以改,殿下不要”
杨三没有说完,就被殷予怀扶了起来:“杨三,你没错,孤很感谢你为孤做的一切。只是,在孤身边,是困住了你。杨三,这世间还有很多,你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寻一个两相爱慕的娘子,成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杨三怔了一瞬,下意识摇头:“杨三不要。”
殷予怀轻声咳嗽起来:“你又不能在孤身边一辈子,从前那些在孤身边长大的人,也不会在孤身边一辈子。杨三,在孤身边,有些事情,你便生不由己。这样的日子,你没有必要,将自己困住。”
一瞬间,杨三几乎以为殷予怀知道了一切,但殷予怀的眸,太平静了,杨三什么都确定不了。
“殿下,杨三从来没准备离开殿下身边。”杨三倔强说道。
殷予怀看着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青年,垂上了眸:“杨三,孤已经帮你脱离了奴籍,也为你准备好了差事和院落。寻一位心爱的娘子,相守走完一生,比在孤身边蹉跎,要好很多。”
杨三没说话。
殷予怀以为杨三稍稍松动的时候,就听见杨三声音很轻地说道:“殿下成婚了,反而更不开心了,杨三不要同人成婚。”
真是颇有些大胆的话,不过殷予怀也不会计较就是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杨三,你和孤,不一样。”
杨三又没有说话,但是那表情,分明就是:“哪里不一样?”
殷予怀未想到自己对杨三造成了如此大的影响,看杨三的模样,甚至开始觉得成家是件折磨事了。
他试图张口:“大多数时候,孤还是比从前快乐的。”
杨三低声反驳:“反正不是现在。”
殷予怀被堵得哑口无言,望着杨三,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样。他声音很轻:“杨三,你同孤,不一样,孤从前犯了错,你便当孤在赎罪。”
殷予怀说的真挚,杨三也认真了起来。
但是再认真,他的说辞还是那一句:“杨三,不。”
殷予怀没有再劝,他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月亮,不知道杨三为何如此倔强。
你看他,都没有从前那么倔强了。
殷予怀唇边有了一丝笑。
但就像杨三说的那样,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
劝服不了杨三,又看够了月亮,殷予怀轻叹一口气。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向屋内看了一眼,随后离开了小院。
推开书房的门,殷予怀点燃一盏油灯。
昏暗的光,立刻将书房中的一切,都映模糊了。
殷予怀提起笔,开始在宣纸上勾勒轮廓。
待到宣纸上的人已经能够看出是鹂鹂时,殷予怀停下了笔。
他静静地坐在软椅上,轻轻地勾起笑。
他曾经说过,他要为鹂鹂画一屋子的画像。摆满一间屋子,需要二十四张画像,那就,从今天的这一副开始算吧。
殷予怀轻声咳嗽起来,他静静地抬起笔,开始勾勒细节。
他甚至在画她衣襟上的一朵刺绣的花时,都很认真。
放下笔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殷予怀也终于完成了,他要为鹂鹂画的第一幅画像。
他淡淡地勾起了一个笑,眼泪在眸中打转:“可惜鹂鹂看不见呢,在下有很认真地在放弃你。”
他没有让泪染湿画,他静静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望向书房中的一切,开始想象二十四副画挂在墙上的模样。
各种各样的鹂鹂,笑着,哭着,醒着,睡着。
他曾经爱过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女,他将一点一点地远离。
待他画完这二十四副画,他就不要再爱她了。
*
梁鹂从软榻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殷予怀已经不在房中了。
她下意识摸向身边,但只有冰凉的一片。
梁鹂有些怔住,殷予怀还发着烧,去哪了?
起床的那一刻,青鸾从门外来了:“小姐。”
“殷予怀呢?”梁鹂起身,接过青鸾手中的东西。
青鸾立刻道:“殷予怀去之前他住的那个小院了,元老说今日帮他看看那颗已经被砍掉的桃树。”
“胡闹,他还发着烧。”梁鹂蹙眉。
“小姐你知道元老的脾气的,估计殷予怀不去,元老就是能救,也不救。知道殷予怀高烧,元老应该更开心吧,殷予怀折磨了他救下的树,看见殷予怀受折磨,元老估计都控制不住脸上的笑。”青鸾非常客观地说着。
梁鹂没有再说话,她知道青鸾说的没错,她快速收拾好了自己。
“小姐是要去寻殷予怀吗?”青鸾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嗯。”梁鹂轻声应了一声,随后也没怎么打扮,就出了门。
青鸾跟在梁鹂身后,她的眸色有些复杂。小姐难道还没有发现,如今她对殷予怀的在意,已经越来越多了吗?
青鸾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与其说是小姐对殷予怀越来越在意了,不若说是小姐终于开始直接展现出来了自己对殷予怀的在意。
青鸾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元老正在训斥着两人:“本来就已经要死翘翘了,你们还不管顾它?前两天那么大的雨啊,你们就让它在这淋?老夫,老夫,真是——”
“砰——”开门的声音,吸引了院内的三个人。
元老一看见青鸾身后的梁鹂,就收起了那副严肃模样:“小丫头,你怎么来了?是太久没有拜见老夫,想念老夫了吗,前些日子那局棋,是不是打算告诉老夫了?”
梁鹂没有看元老,直接看向了元老身后的殷予怀,她蹙眉:“殷予怀,你知道自己还生着病吗。本来就身子孱弱,如今生病了还往外面跑,你是盼着我新婚不久就成为寡妇吗?”
这话说的,在场的人,除了殷予怀,都低下了头。
殷予怀望着梁鹂,他的眸色很平静。
在她的怒火之中,他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在下错了。”
梁鹂的脸色好了一些,她上前一步,看着地上的树:“元老,还能救吗?能救现在就救,不能救我现在就把人带回去。”
元老支吾一声:“这还是——”
“上次那把棋局。”
元老眼眸一亮:“这、还是——”
“加下次一把,我让你三子。”
元老睁大眼睛:“这、还、是——”
“那算了,殷予怀,走了。”梁鹂上前,直接牵住殷予怀的手,就是要走。
元老忙拉住梁鹂:“别,别,别,老夫能救,你这小丫头,脾气怎么那么急呢?小子,你也劝劝她,都成婚的人了”
梁鹂冷着眸,看着元老。
元老立刻没有再说了,开始吩咐杨三寻工具。
元老和杨三在那儿忙碌着,殷予怀和梁鹂,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梁鹂牵着殷予怀的手,但明显是生气了,一眼都不看殷予怀。
殷予怀看着梁鹂,怔了一瞬。
还只是第一幅画的画,他应该,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吧。
于是,殷予怀捏了捏梁鹂的手。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表达的意思就是:“鹂鹂,别生气了。”
梁鹂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歪过头,看他一眼。
她的确有一些生气,她就没有见过,比殷予怀还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
从前殷予怀几次服毒,加重病情,一心寻死,是因为他知道霜鹂死了,所以他不想活下去了,她勉强能够理解。
那现在呢?是在干嘛。
她好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在干什么,糟蹋自己身子?
梁鹂觉得自己心中有团火,但她对着殷予怀,也发不出来。
殷予怀望着梁鹂,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手掌心,他静静地看着她。
梁鹂转过身子,看向殷予怀。
她不太像平日的模样,她的情绪,很少像现在这般,如此外泄。
但她的确,很生气。
明明知晓自己的身体,明明从小就被病魔困扰,他还如此地不爱惜。
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希望谁来帮他爱惜?
她吗?
梁鹂想着,甚至快要讽刺地笑出来。
她一个以他的痛苦为快乐的人,如今居然还要帮他操心他的身体了?
这买卖,越做越划不来了。
第八十四章
殷予怀见梁鹂不理会自己, 眼眸怔了怔。
他轻声道歉:“鹂鹂,是在下错了。”
梁鹂听见他三番五次地道歉,心软了一些, 但她面上,还是冷的。
她以为殷予怀还会说什么的, 但是等了很久,也只等来了适才的那一句道歉。梁鹂原本已经没有那么气了, 但是等了半天, 也未等到殷予怀其他的话, 她心中那股气, 又开始升了起来。
她刚想松开殷予怀的手,却发现松不开。
向着两人相扣的手看去,殷予怀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她。
梁鹂低头:“松开。”
殷予怀怔了一瞬, 他没有拒绝鹂鹂的习惯。
他缓慢地一根根松开手指——
梁鹂又是望了一眼,觉得无趣, 转身准备离开。
却被殷予怀一把拉住,那原本松开的手,此时又紧紧扣着她。
梁鹂向殷予怀看过去,殷予怀温柔解释道:“刚刚,松开了,现在,又握住了。”说话的时候, 殷予怀那双温柔的眸中,只有梁鹂的影子。
梁鹂没有甩开他的手, 也没有再同殷予怀争辩这是否算“松开”。
前面的元老和杨三正在忙碌着, 梁鹂看了一眼, 知道一时半会应该做不完。她牵着殷予怀,上前一步。
“元老,我把人先带回去了。”
正在小心处理桃树的元老无奈道:“带回去吧带回去吧,一个这么大的人,值得像宝贝一样小心嘛,快回去快回去,别在这里碍老夫的眼。”
“多谢。”梁鹂今日的话,少了不少。
殷予怀看着,知道今天鹂鹂,是真的生气了。
他其实有些疑惑,虽然他的确发热了,但其实也算不上严重。只是因为有必要的事情,所以他才在这院子之中,为什么这一次,鹂鹂会这么生气?
从始至终,青鸾就默默在后面看着。
看着小姐外放的怒火,她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想到是因为何人,又觉得见怪不怪。
这世间,小姐所有诡异的情绪,归于殷予怀,便足够了。
青鸾睁大眼,默默地低下头。
*
回到小院那一刻,梁鹂立刻放开了殷予怀的手。
她像是还是在生气,殷予怀上前准备说话时,她一眼都没看,就走开了。
殷予怀没有追上去。
他推开房门,有些发呆。
他其实也有些感知不到自己是什么情绪了。
殷予怀垂上眸,有些痛苦地倒在软榻之上,他开始冒起冷汗,浑身颤抖。
一切来临,似乎只需要一瞬间。
殷予怀缓缓失去了意识。
*
梁鹂再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倒在软榻之上的殷予怀。
她端着药的手颤了一瞬,随后急忙上前。
放下手中的药,她跪在在软塌前,轻声唤着:“殷予怀,殷予怀,醒醒。”
殷予怀没有醒,他的额头上满是苍白的汗珠。
梁鹂用手探了一下温度,他浑身都在发冷。
梁鹂没有迟疑,她忙从床榻上搬来被褥,一层层地盖在殷予怀身上。
随后推开窗,声音很冷:“青鸾,去把郁岑唤来,现在就去。”门外传来青鸾出门的声音,做完能做的一切的梁鹂,静静地坐在地上。
她此时能看见殷予怀苍白的脸,和瑟缩的身子。
她企图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毫不关心。
但梁鹂很快发现,她做不到。
她看不得殷予怀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也看不得
梁鹂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或许,有些东西,即便在她心中,她自己也不会承认。
*
郁岑来的很快。
见到病榻上的殷予怀时,放下了手中的药箱,上前为殷予怀诊脉。
半刻钟后,郁岑松开了殷予怀的手,他松了口气,向着梁鹂的方向去:“小姐,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风寒有些严重。”
说完,郁岑从药箱中拿出了方子:“青鸾,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快些煎熬,先端来一碗,再将剩下的四碗煎成一碗,再端来。”
青鸾忙接下:“好,我这就去。”
梁鹂看着青鸾拿着方子离开,她静静地垂下眸,随后望向软榻上昏睡的殷予怀。
郁岑上前:“小姐,不用担心,只是简单的风寒。只是殷予怀身子弱了些,体内的毒又还没解,所以看起来才这么严重。”
“很严重吗?”梁鹂垂着眸,轻声问道。
郁岑蹙眉:“在风寒之中,已经算重的了,但是和殷予怀从前那些病比起来,很轻。”
“郁岑,你比我见过更多的病重之人。”梁鹂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拆下了头上唯一一只玉簪,轻声问道:“饱受病痛折磨之人,都是什么模样?”
郁岑仔细想了想,随后说道:“郁岑见过很多病重的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想好好地活下去。当我了解了他们的病情,告诉他们,他们的病,还可以治的时候,他们会哭着笑。凡是病重的人,如若不是彻底失去求生意志,都会为了能够活下来而开心。”
“尽然?”梁鹂怔了一瞬。
郁岑摇头:“不尽然,只是大多数是这个模样。还有一些人,他们知道吃药治病就能活下去的那一刻,很开心,但是开心不过一瞬,便会变成绝望。”
“会有这样的人吗?”梁鹂垂着头,声音很轻。
郁岑点头:“小姐,会有这样的人。病重之人,大多都不是大富大贵。他们若想治病,那些稀罕些的药材,便会让他们倾家荡产。若只是倾家荡产,能够留下来一条命,也算值当。但最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的病,有痊愈的可能,倾家荡产了,便能治好。”
“这个时候,有些人,便会放弃自己的命。”
梁鹂的手,攥着那支玉簪。
郁岑还在继续说着:“虽然郁岑是这样说,但小姐,希望对于病重的人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什么情况下,病重的人,会放弃那些希望呢?”梁鹂的手,已经快被玉簪刺破。
郁岑思索了一瞬:“不想要希望的人就会放弃。除了不想要希望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像刚刚我所说的,为了这丝希望,他要倾家荡产。郁岑小的时候,曾经同师父去过一个很贫穷的村子。那里有一户人家,让我们留宿。那户人家很穷,真的很穷,主动让我们留下来,也只是因为,看见了我身后背的药箱。那一家的男主人,之前打猎的时候,摔下山,从此以后就瘫在了床上。我和师父去的那时候,那个男主人已经不仅是瘫痪了,师父为他诊脉,发现他如若再不服药,可能半月之后,就会死了。”
梁鹂的手指尖,停在了玉簪之上。
郁岑继续说着:“男主人的病,可以治。可是那家人,真的太穷了。那些甚至不算很名贵的药,他们也买不起。他们家里面有四个人,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两个姑娘,一个八岁,一个九岁。那时候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为男主人治病的方式,是把两个姑娘卖给人伢子,换些钱,去买药。”
“那后来呢?”梁鹂的手,已经被玉簪刺破,滴下一颗鲜红的血珠。
郁岑声音变低:“没有后来了,当天夜里,男主人就自尽了。他吞咽了之前偷偷藏起来的铁片,等到女主人干完农活回来,就发现了已经失去呼吸的男主人。那时候,我也在,男主人的嘴唇、喉腔,都被铁片狠狠刺穿,师父告诉我,如果男主人过程中有一丝后悔,他都是可以停下来的,但他没有。那样的剧痛折磨下,他还是坚持咽下了那块致命的铁片。”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师父带着我走了。”郁岑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想起那时的一幕幕。
“是因为这件事,你后来和老头子闹翻了吗?”梁鹂放下手中染血的簪子,望向郁岑。
郁岑点头:“和这件事有关,但也不尽然。”
梁鹂将染血的手,轻轻地含入唇间,她静静地垂着头。
郁岑在一旁蹲了下来,扯住了梁鹂的衣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唤她了:“鹂鹂姐姐。”
梁鹂一怔,手摸了摸郁岑的头:“怎么了?”郁岑眸中情绪晃荡,他捏紧她的衣袖:“其实,其实,我当时,去寻了药材的。我向师父借银两,他不给。我没有,但是我想救那个男主人。我,我就去山上挖草药,挖了去卖,我挖了两天,才换到了可以买药的钱。但是当我换了药材回来时,就看见了女主人和那两个小姑娘,围着男主人的尸体哭。如果,我提前告诉她们了,可能,可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梁鹂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怕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没有提前说,不是吗?郁岑,生老病死是常事,这样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你还那么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郁岑声音有些哽咽:“我其实知道,知道男主人为什么那么做。女主人为了男主人的病,一定,一定会把两个小姑娘卖给人伢子的。可她们还那么小”
梁鹂怔了一瞬,她望向病榻上的殷予怀。
殷予怀,你也是这样吗?
她所不能理解的,殷予怀的每一次放弃。
也都是这样吗?
郁岑起身,抱住了梁鹂:“鹂鹂姐姐,那天,只要我快一些,再快一些,就够了。我后面,救了很多很多人,但我再也忘不了那个男主人了。其实,其实,我知道后来的事情。我偷偷回去过,但是那时候,那里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破烂屋子了。那两个小姑娘,后来还是被女主人给卖了。女主人在卖了两个小姑娘之后,也吞下了铁片鹂鹂姐姐,我不懂,明明,明明,只要我再快一点,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的。”
第八十五章
梁鹂的手, 在郁岑的头上停住。
她没有再说话,这是郁岑的心结,若是郁岑自己走不出来, 没有人可以帮他走出来。
她只是在想着——
梁鹂看向殷予怀,隔得有些远了, 她只能看见他惨白的脸。
她心中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但很快, 又被她压了下去。
待到青鸾端来药时, 郁岑已经离开了。
梁鹂接过了青鸾手中的药, 放在了软榻旁。青鸾为她将殷予怀的身子微微抬起, 她耐心地将药一点一点让殷予怀咽下。
时不时嘴角会流出来些棕黑的药,梁鹂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一点一点擦拭掉。
待到喂完药,青鸾就继续去煎药了。
房间内, 只有梁鹂,和昏睡的殷予怀。
待到天色晚了些, 梁鹂将手放在殷予怀的额头上,感受到温度正常了不少,她心中轻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留在房间中,而是推开了门,到了院子中。
她第一次坐上了殷予怀为她扎的秋千。
随着风,她轻轻地荡开脚,秋千便开始以很小的幅度开始晃动。
她静静地依偎在秋千的长藤上, 整个人都很沉默。
梁鹂轻声哼起歌谣,但声音轻得, 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风悄悄吹起她额边的碎发, 她静默地垂眸, 不再看这世间的一切。
她缓缓松开手,脚轻轻地立在地面之上。
许久之后,她沉默地离开了。
她不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真的,一点都不快乐了。
她虽没有因为殷予怀的痛苦而痛苦。
但她,也不再因为殷予怀的痛苦而快乐。
她像是在沙漠中寻求了良久,终于寻到了一个答案。但可能是因为在沙漠中行走太久了,她甚至忘了,她究竟是想寻到这个答案,还是想走出这篇沙漠。
灼热的光晒疼了梁鹂的眼睛,她泛红的眼眶诉说着软弱。
接住滴下来的那颗泪的时候,梁鹂有些怔住。
她静静地望向屋里面的殷予怀,随后握紧手,离开了小院。
*
殷予怀再醒来时,守着他的是杨三。
“殿下,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杨三端来一杯茶,小心地喂殷予怀服下。
殷予怀向四周看了一眼,随后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三看着殷予怀的眼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吞吐道:“小姐,小姐不在府中。”
长久的沉默之后,殷予怀闭上了眼,他没有再问什么。
他的手,在被褥之下,微微蜷曲,随后又缓缓展平。
许久之后,殷予怀还是抬起眸。
一旁的杨三关怀地望着他:“殿下,需要杨三做什么吗?”
殷予怀怔了一瞬,声音很轻:“她去哪了?”
杨三摇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小姐出了府,如今还没回来。
“可我,不是,还病着吗?”殷予怀轻声说出这句话之后,静静地垂着眸。
他语气之中,没有太多的失落,只是有些不太属于殷予怀的委屈。
杨三说不出话,他也觉得小姐这次有些过分了。
殿下还在昏睡,即便小姐装模作样,此时也应该留在殿下身边的。
但杨三不可能将这个话说出来,他为殷予怀端来需要服用的药:“可能,小姐有什么,必须要处理的事情吧。”
殷予怀没再说话,沉默地喝下了药。
他也只是短暂地清醒,喝完药后,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梦中他蹙着眉,恍若被魇住,额头不住地冒着冷汗,浑身发颤。
杨三一层被子一层被子地将人裹紧,担忧地看着殷予怀。
杨三原本是准备,过了这段时间,就告诉殿下之前发生的一切的。但是看着现在的情况,杨三越来越犹豫了。他说出那些事情,究竟是会让殿下看清梁鹂,从而放弃梁鹂,还是会让殿下更加地绝望?
这些日子,虽然殿下变得越来越平静了,但杨三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已经在殿下边伺候了整整一年,如何会感知不到殿下真正的情绪。那种平静之下的绝望,以一种无可抑制的速度,在殿下的身体中,无限地蔓延。
杨三也沉默了。
*
梁鹂去了郁岑的宅子。
天黑的时候,她正在院中的小亭子中,看着郁岑在药田间劳作。
那片药田,是郁岑的宝贝。
每当郁岑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便会去药田之中。不想破坏药田,郁岑做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很耐心。这样,郁岑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梁鹂撑着手,看了一会郁岑后,就埋下了头。
她静静地在石亭中睡着了。
幸好是夏日,风吹着,不冷不热,也不用担心着凉。
郁岑净完手时,便看见了已经睡过去的梁鹂。
他望向一旁的青鸾,青鸾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郁岑怔了一瞬,随后不再说什么,先去沐浴了。
青鸾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亭子的一角,认真地看着正在睡觉的小姐。
如若整件事情,一定需要一个突破口,这世间,她可能只能去寻那一个人。
*
殷予怀病了整整半月,他卧病在床的这半月,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梁鹂。
就像是,她悄然地,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
最初几日,殷予怀有些茫然。他的确惹了鹂鹂生气,但是鹂鹂应该,也没有这么生气吧?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几日,殷予怀开始不再纠结鹂鹂是否生气的事情,他躺在床上,偶尔会轻轻地咳嗽几声。
鹂鹂生不生气,他不知道。
但鹂鹂不想见到他,他却是知道了。
这样的想法,让殷予怀平静下来。
想到那二十四副画,之后的日子中,殷予怀没有再向杨三询过过她的下落。
再听见她的名字,是在郁岑的口中。
那日郁岑来为他诊脉,告诉他:“小姐如今在我宅子中,你不用担心。”
殷予怀怔了一瞬,他其实,也没有,很担心。
这是在幽州,他有什么好担心鹂鹂的呢?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来见他。
但他还是谢谢了郁岑:“在下知道了。”
郁岑走的时候,蹙眉望了他一眼,殷予怀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在他扬起唇的那一瞬间,漫天的星辰在他眼眸中散开。
是郁岑也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小姐儿时的一见钟情,必然和殷予怀的脸脱不开关系。
颓玉在男子中,已经生得很好了,但是还是比不过殷予怀。
殷予怀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与贵气。
即便此时他苍白着脸,半躺再床榻上,也还是没有影响半分。
郁岑关上门,随后离开。
殷予怀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逐渐垂上了眸。
他的身体,他知道。
风寒,快要好了。
昏睡过去的那一刻,他静静地想。
是他占了鹂鹂的府邸,这才让鹂鹂住到郁岑那去。
又过了几日,殷予怀已经不用躺在床上了。
他开始咳嗽着,去书房。
杨三阻止不住,只能一直跟在殷予怀身边。
杨三听了吩咐,用了一日,为殷予怀准备好丹青需要的一切。
随后,殷予怀拒绝了杨三的服侍,开始自己洗笔,研墨。待到一切都做好之后,殷予怀却迟迟没有下笔。
他看着那副已经画好的画,有些颤抖地放下笔。
他像是自己的行刑者,现在,还没有做好,彻底行刑的准备。
屠刀在他手上,他任由刀垂到地上,久久不愿意抬起。
最后,殷予怀还是没画。
或许是借口,或许不是的。
殷予怀想,他像留下最美的鹂鹂,如何他生着病,画出来的鹂鹂,可能也是病气的。等到他痊愈了痊愈了,便可以开始了。
他缓慢地寻着借口,为自己拖延着时间。
在所有人都听不见的时光中,殷予怀将放弃和爱,说了无数遍。
*
半个月后,殷予怀终于好了。
他还是没有见到鹂鹂,他也再不能为自己寻到借口。
他开始住在书房之中,没日没夜地开始画剩下的二十三副画。
每一幅,他都画得很慢。
但这一次,不是为自己找借口拖延时间了,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地画得好一些。毕竟,他笔下的这个人,是鹂鹂。
他最喜欢画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灿烂、明媚、充满生机的眸,他喜欢这样的鹂鹂。
这样的鹂鹂让他觉得,他若是离开了她的生活,或者他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过,鹂鹂会拥有很幸福美满的一生。
每次想到这里,殷予怀都会淡淡地勾起唇。
他其实还是没有学会放弃,但他真的,有慢慢在学了。
一幅画,快的话一天,慢的话一天一夜。他若日夜不休,便只需要一个月了。
但在殷予怀日夜不休三天,完成了两幅画后,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
一个月不眠不休,他应该是一生都画不完这二十四副画了。
躺在软椅上的那一刻,殷予怀眸微微抬着,他沉默地看着屋子里漆黑的一切。他能慢慢辨认清屋子内摆设的轮廓,就像那几日,他能看见黑暗中,睡着他身旁的了鹂鹂一样。
殷予怀闭上眼,手微微松开。
二十四副画,他已经完成了三幅画了,还剩二十一副画。
即便两天一幅画,也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殷予怀静静地躺在软椅上,眸平静,心也平静。
他像是对自己说了太多次放弃,如今已经有些茫然,可能等到他真的放弃的那一天,这些被压抑的苦痛,才会齐齐涌上心头,占据他的灵魂。
但此刻,他的确,好像,没有那么苦痛。
或许,这也是一种馈赠吧。
殷予怀淡淡地向着,不自觉昏睡在软椅之上。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怎么合过眼,如今是疲倦得昏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64/100
————
第八十六章
郁岑府中。
“小姐, 殷予怀已经好了,我们要回去吗?”。
梁鹂撑着脸,不说话。
郁岑在一旁轻声嘀咕道:“小姐就住我这里, 怎么了?小姐你说是吧。”
梁鹂抬起眸,也没有点头。
青鸾无奈, 看着还在拱火的郁岑:“郁岑,你先下去。”
郁岑露出两颗小虎牙, 转身, 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梁鹂眨了眨眼, 轻声道:“颓玉现在应该在幽王府中吧。”青鸾点头:“小姐, 是的,上次小姐吩咐之后,青鸾就将人带回了府中。颓玉一直在那个院子之中,没有出来过。”像是知道梁鹂在想什么, 青鸾补充了一句:“每次的膳食,是我们的人送。除了小姐和青鸾, 还有送膳食的阿泽,其他人,都不知道颓玉在幽王府中。”
梁鹂垂眸,不是很想说话。
青鸾为她轻按额头,轻声说道:“小姐,现在是还没有人知道,过几日, 就不一定了。颓玉那性子,小姐也知道, 没有小姐在身边, 他能安静这么多天, 已经是稀罕事了。”青鸾一字都没有提殷予怀,却字字都是殷予怀。
梁鹂起身,到了郁岑的药田之中。
她看着药田之中的杂草,手轻轻地将其掐断,那根杂草被掐之后,泛着绿的汁液,沾染了她白嫩的掌心。
梁鹂从青鸾手中接过帕子,唇边开始扬起笑。
像是掐断那根杂草一般,她掐断了心中那不合时宜的怜悯和痛苦。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那根草,轻飘地从她的手中落下,随后混入了泥土之中。
她静静地闭上眼,在抬起眸的时候,眼眸中开始是青鸾熟悉的那种温柔。她静静地叠好手中的帕子,随后看着手腕上轻而浅的痂。
这是前几日,那根玉簪刺破的。
其实早就好了,但是每当它要好的时候,她就用指甲再划一道。
左右,也不太疼。
郁岑听见她们要回幽王府时,小虎牙露不出来了。
“小姐,这才半月,殷予怀的病刚好,此时回去,万一殷予怀将病气传染给小姐了,该怎么办呢?”
梁鹂没有说话,青鸾不惯着郁岑,直接怼了回去:“这般说,小姐要你干嘛?”
突然被猛凶的郁岑:?
青鸾昂着头,手挽着梁鹂的手。
梁鹂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多了些笑意。
郁岑嘟嘴:“行,青鸾,不过我只负责小姐,你若是病了,我可不管。”
“不要你管~”青鸾学着郁岑吐了吐舌头,随后拉着梁鹂就走了。
“小孩子”之间的吵架,太幼稚了,梁鹂从始至终,都只是笑着。
待到郁岑将她们送出了府,才认真道:“小姐,这段日子,我得回去一趟。虽然那老头子多半不见我,但是我总得去试一试。”
梁鹂点头,轻声道:“不行就算了,不急。”
郁岑点头,看着梁鹂被青鸾扶上了马车,随后青鸾上了马车,同他挥手。
郁岑也抬起手,挥手。
待到马车离开的那一瞬,郁岑的面色凝重起来。
他得想办法,他必须要得到那些药材。
若是他拿不到,可能就要小姐回去拿了。
他不能让小姐再回到那个寨子中,他一定不会的。
郁岑握紧手,寻了一匹马,向着城外而去。
*
梁鹂回到了院子,半个多月没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原以为推开门就会看见殷予怀。
但是当青鸾推开门时,屋里面却是沉默的一片。
梁鹂向屋内看了看,先是看向整齐的床褥,随后看向紧闭的窗。
她坐下来,轻声道:“这几日,殷予怀都不在这房中。”
青鸾忙道:“小姐待一会,我去查。”
梁鹂轻声笑着,摇头:“不用了,青鸾,我知道他在哪。”
*
殷予怀这边,还不知道梁鹂已经回来了。
这两日,他又完成了一副画。
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四幅画,殷予怀浅浅地勾起了笑。
就在这一瞬,书房的门被打开,一束束光在门开的瞬间照进来。
书房中的沉闷,开始一下子散开。
殷予怀抬起眸的一瞬间,恰巧和门口的梁鹂眼神对上。
他有些惊讶:“鹂鹂。”
梁鹂从他的眼眸,缓缓地移到了他桌上的画上。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松开了手中的画。
梁鹂上前,轻轻拿起一张:“是鹂鹂呢。”
说完,她抬眸,近距离看着大病后的殷予怀。
他看着,又瘦了些。如若不是皮相骨相都是绝佳,这般的瘦,早该叫人难看了。
梁鹂的手捏了捏殷予怀的脸:“殷予怀,太瘦了,难看。”
殷予怀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眸中多了一分笑意,他的手抬起,毫无征兆地遮住了梁鹂的眼睛:“是在下的问题。”
“你的问题,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梁鹂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殷予怀被问住了,随后直接转移话题:“对,画的是鹂鹂。”
梁鹂也不戳破:“用晚膳了吗?”
殷予怀怔了一瞬,昨日好像用了膳,今日用了没,他有些忘了。
梁鹂就像是能够看破殷予怀心思一样:“不记得了?”
殷予怀没有撒谎,直接点头:“不记得了。”
梁鹂有些好笑,却又不那么气了。
她牵住殷予怀的衣袖:“那一起去用晚膳吧,整日住在书房,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梁鹂苛待上门夫君呢。”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一丝笑意。
殷予怀本就受不住,更何况听见了那两个字。
他没有拒绝鹂鹂的习惯,手中的画也完成了,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同她回到了小院。
两个人谁也没有谈起这半个多月。
殷予怀那些曾经有过的委屈的思恋,在这半月的平静之中,早已被他吞咽和化解。
而梁鹂,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在郁岑府中的大半个月,一直在处理汴京那边的事情,她暂时还不想同殷予怀谈起汴京。
梁鹂原本牵着殷予怀的衣袖,殷予怀慢慢追上梁鹂时,他缓缓牵住了梁鹂的手。
梁鹂没有拒绝,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最后两人十指相扣。
殷予怀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他这些天已经想好了。
如若把这两月,当做他人生最后的时光。
那他无论和鹂鹂发生了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很开心,他曾经能和鹂鹂,有过这样一段名正言顺的关系。
即便,他与她成婚时,他用的是颓玉的身份和名字。在外人眼中,幽州王独女梁鹂的夫婿,是皇商家的次子颓玉。
即便他与她成婚后,她心中依旧爱慕这那个在山寨中护住她的少年。
但那又怎么样呢?
殷予怀压下心中哪怕只是微小的寻常妒火,他像这半个月之中,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那样,又一次告诉自己。
“殷予怀,这本来,就是你不应该拥有的一切了。”
“其他的,便算了。”
“你也没有那么不开心,不是吗?”
殷予怀含着笑,望着面前的梁鹂,他轻声道:“鹂鹂想吃什么菜?”“怎么,你要为我下厨吗?”梁鹂浅笑着,弯起眼眸问道。
殷予怀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也不是不可以。”梁鹂轻笑着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予怀很认真地摇头:“那自然,也不是。”
梁鹂被逗笑,她的头抵在殷予怀胸膛前,身子有些颤动。
殷予怀静静地看着梁鹂,他感受着自己那颗冷静了大半月的心脏。
开始一下比一下,剧烈地跳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回到胸腔之中,殷予怀没有抗拒,他眼眸中的笑更温柔了些。
在他很努力地学会放弃鹂鹂的时候,这些暂时还不用放弃的东西,就用来承载他日后可能并不漫长的一生吧。
他会永远记得,同鹂鹂有关的一切。
殷予怀轻轻将人搂在怀中,在这一刻,他开始真正地宁静。
他会慢慢画完剩下的二十副画。
彼时,也请容许他,不将这些画留给鹂鹂了。
第八十七章
君子远庖厨, 殷予怀却将一切都做的十分熟练。
梁鹂坐在一旁,看着殷予怀熟练地洗菜、切菜、炒菜,很快地做好了四盘菜。虽然看着都很简单, 但是卖相并不差。
她静静地看着炉子内燃气的火,轻微的呜咽声在小厨房内响起。
炉子上熬着的, 是浓稠的小白粥。
殷予怀照看着火,时不时会看看一旁的梁鹂, 温柔地对她笑笑。
梁鹂撑着手, 声音带了些惊讶:“殷予怀, 你真的会耶。”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东西, 擦干净手,坐到鹂鹂对面:“自然,否则不成了在下欺骗鹂鹂了嘛。”
梁鹂轻轻晃着腿,声音很软:“殷予怀, 你做的这么熟练,是做过很多次吗?”殷予怀摇头:“没有, 在下只是简单地做过几次。”
“可是你真的做的好熟练。”梁鹂放下手,认真说道。
殷予怀眼眸中含了笑:“因为做的菜都很简单,若是复杂些的,在下便做不出来了。”说着,他认真地看向梁鹂:“不过,如果鹂鹂想吃什么的话,在下可以去学。”
梁鹂手指尖点了点桌子, 轻声说道:“嗯让我想想,想吃, 花瓣糕!”
殷予怀应下:“好, 在下隔日给你做。”说完, 殷予怀起身,去照看炉子了。鹂鹂喜欢吃被小火一点一点熬得浓稠的白粥,火不能大,也不能小,需得时刻照看着。
想着刚刚鹂鹂问他为什么为这么熟练,殷予怀轻轻地笑了笑。
在废院中,他虽然也下过几次厨,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鹂鹂做的。
那场大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厨房了。
只是,在无数个日夜,那些泛滥的回忆,会涌上心头。他总是会想起,在废院的小厨房中,鹂鹂坐在长凳之上,一步一步指导他做。
他在梦中,将那些鹂鹂交给他的菜肴,做了很多次。
如今再做,便很熟练了。
待到炉子上的小米粥终于熬好,殷予怀将锅中蒸着的菜肴都端上桌子,随后用两个瓷碗,盛起刚刚煮好的粘稠的小米粥。
梁鹂接过殷予怀递过来的筷子和汤勺,随后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米粥。
她的勺子刚刚放进去,手就被殷予怀止住了,她向着殷予怀看过去。
“烫,先吃些菜,等一会再吃粥。”殷予怀松开了梁鹂的手。
他静静地将勺子放到面前的瓷碗中,随后看向带着笑看着他的梁鹂,他耳朵尖有一丝薄薄的红:“不好吃也要吃掉,不能浪费。”
梁鹂低头,轻声笑起来:“好,不好吃,鹂鹂也会乖乖吃掉的。”
殷予怀温柔着眸,给梁鹂夹菜:“嗯,你喜欢的。”梁鹂看着一桌子的菜,眨了眨眼睛:“好像,都是我喜欢的,殷予怀,好巧啊。”
看破不说破,殷予怀轻挑眉,低下头用膳。
*
用完膳后,两个人到了院子之中。
青鸾和杨三此时正围着秋千上的藤蔓。
梁鹂先走了过去,殷予怀随后也走了过去。
“小姐,你看,这藤蔓开花了,白白的紫紫的小花。”青鸾手指着藤蔓上的一处,笑着说道。
梁鹂也走近了些,认真地看着藤蔓上的小花。
这些小花,生长得好快,之前那场雨,将小花都淋下去了,如今又长回来了。
前面三个人围成了一圈,都在为满藤的小花惊叹。
殷予怀没有上前,他轻笑着低下头,静静地站在长亭处,看着远处开心的鹂鹂。
他觉得,生命中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好了。
对花的兴趣,一刻钟后,就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青鸾和杨三下去做该做的事情,将院子留给了殷予怀和梁鹂。
梁鹂坐在秋千之上,望着远处的殷予怀,可爱地歪了歪头。
殷予怀也不用梁鹂说,自觉地走上前,轻轻地推起秋千。
秋千的弧度不太大,但是每一次带起的风,都会吹起梁鹂的长发。
她头上的一根玉簪冰冰润润,衬得她整个人,格外地娴静。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外面逐渐亮起了灯笼,殷予怀没有再推秋千,而是静静地等在一旁。等待秋千彻底没有晃荡的弧度,梁鹂的脚已经能够碰到地面,殷予怀才上前,从背后环保住了梁鹂。
他弯下腰,头放在梁鹂的肩上,手缓缓地抱紧。
梁鹂没有说话,只是笑。
最后,是殷予会打破了沉默:“鹂鹂,过些日子,要去看灯会吗?”
“你想去吗?”梁鹂摸了摸殷予怀的头,轻声问道。
殷予怀点头:“嗯,在下想鹂鹂同在下一起去。”
“可是答不出来灯谜很丢脸的耶!”梁鹂笑着,腿轻轻地晃荡着。
她以为殷予怀会说:“鹂鹂想要什么灯笼,告诉在下便是,小小灯谜,手到擒来。”但殷予怀像是真的苦恼了一会,随后轻声道:“那,要不,我们戴面具吧?”
梁鹂被逗笑,转过身,望向殷予怀。
殷予怀弯腰看着她,只要他再向前一步,他便能亲吻她。梁鹂眸中的星光,在这一刻,全都汇聚到了殷予怀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殷予怀,殷予怀也认真地看着她。
天色仿佛在一瞬间昏暗下来,在只能看见轮廓的那一瞬间,殷予怀用力地抱住了梁鹂,他没有再俯下身,只是静静地把人抱在怀中。
“无论鹂鹂要什么,在下都会为你拿到的,所以,鹂鹂,花灯节那日,同在下一起去,好吗?”
晚间的风,拂过两个人相拥的身影。
在柔和的星辰缓缓布满夜空之时,梁鹂轻笑着,应下了邀约。
*
隔日,殷予怀端回早膳的时候,房间中已经没有梁鹂的身影了。
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他适才耽误了一会,可能鹂鹂已经用过膳,离开了。
殷予怀坐下来,静静地用膳。
待到将最后一口白粥咽下的时候,他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一切。衣袖不小心挥到了一个瓷盘,“砰”地一声,瓷盘摔在地毯之上。
殷予怀怔了一瞬,拾起了地毯上的瓷盘。
他原以为没有碎,但是左手食指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殷予怀低头,原来是瓷盘的边沿有些摔破了,他的手恰巧碰到了那里,就被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殷予怀倒是不太疼,就没有怎么处理,他将摔碎的盘子留下,将其他的东西拿了出去。门外的杨三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殷予怀随意说了一下盘子的事情,随后让杨三先把东西拿回去。
看着手指尖细微的伤口,殷予怀用帕子擦了擦,一道淡淡的血痕留在雪白的帕子上。
在房中等了一会,没见梁鹂回来,殷予怀便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他之前为鹂鹂画的四幅画。即便只是见到梁鹂的画像,殷予怀面上也满是温柔,他上前,将画一一卷好,随后珍重地放入了红沉木箱子中。
待到将那四幅画安置好,殷予怀开始铺好雪白的纸张,洗笔,研墨。
这一次,他画中的少女,在一架开满紫藤花的秋千上,风扬起她柔软的长发和鹅黄的裙摆,她面上笑意明媚,无忧无虑。
下笔的时候,殷予怀眼眸格外地温柔。
待到完成最后一笔,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殷予怀点燃了书房中的油灯。
微黄的光照在殷予怀的眸中,他静静地看着画中的梁鹂,缓缓地闭上眼。
因为回忆中的鹂鹂实在太美,即使他只寻到了十分之一的灵动,也足以让这纸面熠熠生辉。
有些舍不得卷起来,但殷予怀还是将画小心卷了起来。
将红沉木箱子盖上的那一刻,殷予怀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他是特意让杨三去打的这样大小的箱子,不多不少,正好可以装下他的二十四副鹂鹂。
殷予怀将红沉木箱子上面的锁锁住,随后收好了钥匙。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院子外的灯笼已经都亮起来了。殷予怀走在回去的路上,路过那片湖时,顿住了脚步。
他向着湖的方向走去,随后坐在了亭子之中,湖面的风很轻和柔,恍若浅浅的吻。殷予怀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静静地就着湖风,品着夜色。
幽王府很大,奴仆却不多。
殷予怀在这亭子中坐了半个时辰,也只看见匆匆而过的二三人。
他的眸光,在那两三人身上停留一瞬,随后他又看向了平静的湖面。他知道湖里面定然没有如此平静,但是湖面上,的确平静异常。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殷予怀才离开那个亭子。
待到到了小院中时,却只看见了门前的杨三。
殷予怀轻叹一口气,他已经故意回来得如此之晚了,鹂鹂却还没回来。不知道等会他会从鹂鹂那听见什么借口。
或者,甚至听不到借口。
不知为何,想到这,殷予怀竟然笑了出来。
他推开门,将自己融入一片静谧之中。
他还有些庆幸。
幸好当初顶着颓玉的身份,同鹂鹂成婚的人,是他殷予怀。
否则,这样荒唐的一切,还有谁会接受呢?
若是接受不了,流言蜚语,便该中伤他的小姑娘了。
幸好是他,是他的话,鹂鹂便不会遭受那些非议和诋毁了。
又等了许久,殷予怀轻轻吹灭了屋内唯一一盏灯。
这般晚了,想来鹂鹂今日是不回来了。
也罢。
*
杨三看着屋内的灯灭了,想起了青鸾对他说的话:“小姐上次去的,城南那间铺子,有些账有些奇怪。今日要再去看看,烦请你同姑爷说一声。”
杨三没有说。
*
隔日,殷予怀醒来的,比之前几日都要早。
他下意识看侧过身子,却只看见空荡的一片。殷予怀这才想起来,原来昨日鹂鹂未歇在府中。
其实好像也不是没有歇在府中。
殷予怀掀开被子,下床,静静地开始洗漱。
昨日他在亭子之中,其实看见了鹂鹂。那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他坐在亭子之中,看见鹂鹂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向着远处的一处院子走去。
他不知道那个院子叫什么名字,也不太好奇,且并不准备去打听。
大概,他能够猜想到,里面住的,是颓玉便是了。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帕子,推开了门。
其实那时,他本来已经准备要回到院子中了。但是在起身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鹂鹂的身影,于是他又坐了下来。
夜间,亭中的风,很凉,殷予怀轻轻地品着茶壶中的茶水。待到将一壶茶水都用完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他看了看远处不知名院子的方向,轻轻地扯了一个淡淡的笑,随后起身,向着小院的方向而去。
*
殷予怀推开门的一刹那,杨三已经准备好了早膳。
杨三提着餐盒,说道:“殿下,昨日杨三忘记同殿下说了,青鸾和我说,城南那边的铺子,账目有些问题,所以昨日她和小姐,都去了城南那间铺子。”
殷予怀点头,接过杨三手中的餐盒。
“殿下,是我的错,昨日”杨三声音越来越低。
殷予怀眸光很淡,带着些笑意:“没事,她之前同在下说了的。”
杨三一怔,随后便只能看见殷予怀进去的背影。他站在门旁,眼眸垂下深沉的一片。
如若梁鹂同殿下说了,如何会让青鸾再来告诉他一声呢?
他原本只是想让殿下昨夜好好睡一觉的
杨三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又自作主张了。他握紧拳头,那个大夫说几日后,他体内毒的解药,就可以研制出来了,彼时,不管情况如何,他都会把一切都告诉殿下。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真的,好伟大!
————
感谢在2022-07-25 23:49:35~2022-07-26 20: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仙问鹿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八章
房间内, 殷予怀正在用膳。
但不过用了几口,便放下了汤勺。
这几日,殷予怀原先食欲都不错, 今日却突然有些用不下了。
看了一会,殷予怀还是拿起了汤勺, 一口一口地咽下瓷碗中的白粥。
他吃的很慢,也尝不出什么滋味, 一种苦涩的味道在他唇间蔓延开。
大约吃了半个时辰, 殷予怀终于用完了一小碗的粥, 他默默地将碗筷收拾起来。打开门, 递给外面的杨三后,他突然看见了从院门外进来的梁鹂。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轻笑着上前:“城南那边,路途遥远, 天色如此早,鹂鹂就回来了, 是很早便启程了吗?”
梁鹂轻声打了个哈欠,点头:“嗯嗯,天还没亮就启程啦。”
殷予怀摸了摸她的头:“是有什么急事吗,不该如此急地赶回来的,你都没睡好。”梁鹂牵住他的手,将人埋进他的怀中:“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早点回来, 你不想早点看见鹂鹂吗?”
“自然没有。”殷予怀扣紧梁鹂的手,抚着怀中人的背。
梁鹂看起来真的很困, 她眼眸已经垂上了, 恍若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
殷予怀怔了一瞬, 昨夜鹂鹂就在颓玉的院子中,为何会如此困倦。
“鹂鹂,我们进去睡觉,好不好?”他轻声哄着,一下又一下摸着梁鹂的头。梁鹂的手轻轻搂住殷予怀的腰,头却不愿意抬起来。
殷予怀无奈,只能继续哄着:“乖,去床上睡,好不好?现在还早,等到鹂鹂醒了,我们再用午膳。”
终于,怀中的人抬了抬头,她的眸中满是困倦,声音更是格外地软:“你给我做吗?”
“鹂鹂想吗?”殷予怀轻声问。
梁鹂眨了眨眼,弯起唇:“想。”
“那好。”殷予怀让杨三将门打开,随后牵着鹂鹂,到了房间中。待到为梁鹂将被褥盖好,殷予怀放下了床帘,随后去关上了窗户。
一瞬间,屋子内暗了下来。
殷予怀没有再去书房,他就在这房间之中,守着正在睡觉的鹂鹂。
他从一旁拿起一张宣纸,却没有拿笔。
雪白柔软的宣纸,在他纤细修长的手下,变成了一只小兔子。
殷予怀又提起笔,沾了些朱砂,点上了眼睛。
待到小兔子立在桌面的那一刻,殷予怀从怀中拿出了从前梁鹂送他的那只残兔玉雕。
一只宣纸做的立起来的小兔子,和一只玉雕的缺了一只耳朵的残兔子,对望着。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轻轻笑起来。
他望向轻薄床帘里正在睡觉的鹂鹂。
他撑着手,静静地垂下眸。
*
梁鹂是自己醒的。
她的确困倦,毕竟昨天为了翻看二十年前的卷宗,她几乎一夜未睡。
今日随意装束了番,便回了小院。
她困倦得,看见殷予怀,便像是看见了软软的床。
小院中也没有其他人,她也没有管束那么多,直接闭上眼睛,抱住了殷予怀。
她的确有些放任自己,后面已经开始听不清殷予怀的话了。
或者下意识,她其实不想听殷予怀此时说什么。
很快,殷予怀就没有说话了。
她感受到自己被抱到了软软的床上,轻薄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刺眼的光也一点点消散了。
然后,她就睡熟了。
直到醒来,她掀开被子,随后从床帘中出来,才看见正端坐着看书的殷予怀。
梁鹂怔了一瞬,殷予怀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即便此时只是静静坐在那儿,也能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梁鹂步子已经很轻了,但殷予怀还是听见了。
他放下手中的手,上前,为她斟了一杯茶水:“是饿了吗?”梁鹂点头,眼睛眨了眨。
殷予怀将茶水放入她手中,随后将人安置在了软榻之上:“那在下现在去做,鹂鹂在这里休息一会,等会做好了,在下来唤鹂鹂,好吗?”
梁鹂摇头:“不要。”
殷予怀轻笑:“那可以麻烦鹂鹂同在下一起去厨房吗?”
梁鹂点头。
殷予怀摸了摸她的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是软的。
刚刚的两个时辰,他一直在看佛经。
看着看着,心真的平淡了不少。
相较于为什么鹂鹂在颓玉那里没有睡好这件事情,他更想知道的是,今日他为鹂鹂做的花瓣糕,鹂鹂是否会喜欢。
殷予怀将自己的欲望,紧紧地锁进一个透明的盒子中。
他不否认那些欲望,但他,也逐渐感知不到了。
推开小厨房的门,梁鹂就闻到了一股清香。
殷予怀上前,将蒸好的花瓣糕拿了出来。
他小心地用帕子拿起一块,递给鹂鹂:“先填填肚子,再等半个时辰,就能用膳了。”
这时,梁鹂才发现,不远处的小火炉上,已经在熬着她喜欢的小米粥。
她接过殷予怀递过来的花瓣糕,先是咬了一口,眼眸睁大。
待到细细咀嚼,咽下喉,梁鹂看向此时正望着她的殷予怀,眼眸亮晶晶地夸赞道:“殷予怀,这花瓣糕,是你做的吗,比我从前吃的花瓣糕,都要好吃!”
殷予怀点头:“是在下做的。”停顿了一下,殷予怀笑着说道:“不过,比鹂鹂从前吃的花瓣糕都要好吃”
梁鹂坐下来,轻轻晃着腿:“外面的花瓣糕,都很甜~”说完,梁鹂又轻轻咬了一口:“这个花瓣糕,没有那么甜,我喜欢没有甜又没有那么甜的糕点。”
殷予怀的确控制了一下甜度。之前,他从郁岑那里知道,鹂鹂已经牙疼了许多次了,现在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否则,隔日可能就会疼上一天。
不想让她牙疼,殷予怀就少放了一些糖。
这花瓣糕,他其实做了好多次了。
今日这是他做的最好的一次。
看着梁鹂一口一口,咬的很开心的模样,殷予怀也开心了起来,他看向已经吃完一块的梁鹂,轻声道:“花瓣糕只能先垫垫肚子,等在下一会,在下简单炒几个菜,就能用膳了。”
梁鹂摊开手,白嫩的掌心向上。
她眨眨眼,意味不言而喻。
殷予怀本来是要摇头拒绝的,但是看着梁鹂撒娇的模样,他最后还是将剩下的花瓣糕都拿了出来。
瓷盘中精致的花瓣糕,还冒着热气。
殷予怀用帕子包起一块,递了过去:“剩下的,就要用完膳后吃了,可以吗?”
梁鹂眸中含笑,点头:“嗯嗯。”
殷予怀笑着将帕子放在梁鹂手中,随后开始准备菜肴。
梁鹂在一旁,一边咽着点心,一边看着殷予怀。
就算是洗菜和切菜,他都做的很耐心。
殷予怀依旧是熟练地做着一切,做了同上次不同的三菜一汤。
梁鹂咽下最后一口花瓣糕,到了饭桌前。
殷予怀摆好了碗筷,两个人开始用膳。
殷予怀做的分量不多,刚刚够两个人吃。
梁鹂尝了一口小米粥,绵密得恍若要在嘴中化开。
她含着笑望着对面的殷予怀,轻声嘀咕:“殷予怀,你再这样,我日后会吃不下别人做的饭的。”
殷予怀知道她在夸大,轻声摇头:“鹂鹂,不会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听着自己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跃动。
或许幅度是正常的,或许有微微的加快,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再也不会,轻易对鹂鹂说出那些承诺了。
那些他注定做不到的事情,他便连一丝侥幸,都不应该存。
待到两人都用完膳,殷予怀收拾着一切,梁鹂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殷予怀将东西都收拾完时,就看见乖乖坐在长凳上的鹂鹂。
他轻声一笑,上前去,蹲下来,望着她:“鹂鹂,你先回去。”
梁鹂鼓起脸,最后还是点了头,回去了。
殷予怀无奈地摇摇头,他身上沾染了味道,他得先沐浴,再回去。
等到将干净的衣袍裹在身上,殷予怀低头,系着腰带。
想着等会要同鹂鹂说的事情,殷予怀的手,在腰带上停了几瞬。
待到装束好,殷予怀才推开房门。
他原以为鹂鹂此时应该去睡觉了,但是意外地发现,鹂鹂此时正在软榻之上,看着话本子。
一想着又是那种话本子,殷予怀捏了捏眉头。
上次一次就够了,下次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要让鹂鹂自己看。
他上前去,坐在了她身旁。
梁鹂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嗯?”
殷予怀从她的身后,将话本子关上,随后轻声道:“鹂鹂,你还记得,你上次答应了在下什么吗?”
梁鹂眼眸眨了眨,很诚实地摇头。
殷予怀轻声一笑,手刮了刮梁鹂的鼻子:“说谎。”
梁鹂顿时也笑出来:“记得,是一个月之后的花灯节吗?”殷予怀点头,眸中满是对眼前人的温柔与珍重:“鹂鹂,你会来的,是吗?”
梁鹂点头:“嗯,我会去的。”
“那你再说一遍。”殷予怀声音有些别扭,他躲开鹂鹂的眼神,同时心中也觉得自己非常幼稚。
梁鹂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声音变轻:“殷予怀,我说,我会去的。”
殷予怀耳朵尖全红了,他假装忙碌地拿过梁鹂身后的话本子,随后翻到了适才的那页,再递给她:“那,那你继续看,在下知道了。”
“知道什么?”梁鹂弯着眸,明知故问。
殷予怀此时已经转过身,像是看不见鹂鹂,他就能大胆一些了。
“知道,鹂鹂会同在下,一起去花灯节了。”
背对着梁鹂,殷予怀轻笑着。
虽然自小在幽州长大,但他还没有去过花灯节呢。
如若可以,他想在离开之前,给鹂鹂一个惊喜。
*
接下来的时日,殷予怀几乎很少见到梁鹂。
他听鹂鹂说了很多个借口。
“城南的铺子,账目还是有问题,殷予怀,我得再去一趟。”
然后鹂鹂就去了一二三四五六七趟。
“殷予怀,爹爹说他想我了,想要我去他那住上几日。郁岑的药还没有研制成功,这一次,我就自己先回去了。”
然后鹂鹂就去了一二三四天。
“殷予怀,城东那边的酒楼正在装修,掌柜的说,让我过去看看风格。就是,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个酒楼不用,你不用陪着我,你最近不是在忙别的事情吗”
然后鹂鹂就去了一二三天。
“殷予怀”
这一个月,殷予怀一直在想着。
下一次,鹂鹂又会用什么借口来搪塞他。
其实,他知晓,她大多数日子,都没有离开幽王府,而是在颓玉的小院中。
他甚至无意间撞见过几次,每次撞见时,他会特意避开。
他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
偶尔看着颓玉那一身黑斗笠,他还有些忍不住笑意。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奇怪的装束,也太吸引注意了一些。
若是他——
想到这里,殷予怀放下了唇角的笑。
他好像,至少,不应该,如此平静地笑着。
那些泛着悲伤的一切,化在了等待中。
他很喜欢每次鹂鹂匆忙回来的时候。
她真的很敷衍他。
但可能因为有些心虚,他说什么,她都应。
自然,他也做不出过分的举动就是了。
他偶尔喜欢逗一逗鹂鹂,有一次,鹂鹂回来,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裳,惊讶道:“鹂鹂,这一件衣裳,上次你不是说将这一件扔了吗。”
肉眼可见的,鹂鹂的眼眸怔了起来,随后有些诧异地问:“是吗?”总要过了半刻钟,鹂鹂才能想起来,她从前对他撒的谎中,牵涉到了这一件衣裙的下落。
但他只这样干了一次,而且当鹂鹂实在说不出来时,他便低下头,轻声道歉:“鹂鹂,是在下记错了,下次不会了。”
他太心疼鹂鹂了。
心疼到,当她因为圆不上自己的谎,而红了眼眶时,他的心,还是疼的难以附加。
从那以后,他就不逗她了。
那些显而易见的搪塞,他也全都收下。
看见鹂鹂对他说谎,越来越自然的表情时,他总是会摸一摸她的头,温柔地对她笑。
他其实知道,城西的铺子,城南的庙,城北的酒楼,城东的花。
最后指向的,都只有一个人——颓玉。
但他,能做什么呢?
那些他每日“呕心沥血”的画,开始逐渐堆满那个红沉木箱子。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要迎来最后的结局。
或者,殷予怀轻轻笑笑。
他的结局,是鹂鹂和颓玉的开始。
有那么一瞬间,殷予怀其实真的觉得自己,很大度。
但很快,他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
在这牵涉到三个人的故事之中,他所有的大度,都只给了一人。
他不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颓玉。
他还是没有大度到,能够对颓玉的一切,无动于衷。
只给一人的大度,还叫大度吗?
殷予怀觉得用“偏爱”这个词,来形容,会更加贴切一些。
他喜欢这个词。
这是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鹂鹂可能并不太需要他的这份偏爱,但还是容许他自私地,将他身体中最后一分爱,都给她吧。
殷予怀无视了梁鹂所有显而易见的谎话,接受了她隔三差五用别扭的借口搪塞他的事实。
他逐渐,将那个拥有他灵魂的透明的盒子封死。
当他开始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他只想再做最后两件事情。
一是二十四副画。
二是花灯会。
想到花灯会,殷予怀眸中的笑,都变得温柔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他有一遍一遍得到了鹂鹂的承诺。
最开始鹂鹂说:“城南的铺子,账目还是有问题,殷予怀,我得再去一趟。”
他说:“好,但是鹂鹂,一个月之后,你要同在下一起去花灯会~”
鹂鹂说:“嗯嗯。”
过了几日,鹂鹂又说:“殷予怀,爹爹说他想我了,想要我去他那住上几日。郁岑的药还没有研制成功,这一次,我就自己先回去了。”
他说:“知道了,鹂鹂,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半个月之后,鹂鹂要同在下一起去看花灯的。”
鹂鹂说:“知道啦殷予怀,你儿时没有看过花灯的吗?”
看着鹂鹂离开的背影,殷予怀摇摇头,他没看过。
又过了几日,鹂鹂对他说:“殷予怀,城东那边的酒楼正在装修,掌柜的说,让我过去看看风格。就是,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个酒楼不用,你不用陪着我,你最近不是在忙别的事情吗”
他说:“其实我也太多别的事情,鹂鹂,你要去几日,十日后就是花灯节了,你答应过在下——”
这一次,鹂鹂甚至没有等他说完,会挥了挥手,出去了。
等到他有些失落时,她又突然出现:“好啦,殷予怀,我知道的啦,十日之后,东街花桥第二颗大树之下,不见不散~”
殷予怀怔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浅浅地勾起一个唇。
“嗯,不见不散。”
那一日,殷予怀正在画第二十三副画。
他的红沉木箱子已经快装满了,就只剩下第二十三副画和第二十四副画了。
如今是倒数第二幅,一开始,他下笔格外地轻,也很认真。他本该一直都这么认真的
但他想起了白日鹂鹂同他说的话,想到那句“东街花桥第二颗大树之下”,他开始走神,那日只差一点,那幅画就要毁了。
在笔要落下的最后一刻,殷予怀喘着气,将笔停住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暂时完好无缺的画卷,刚刚如若他再慢上一秒,这幅画可能就毁了。
他手指尖都有些颤抖,放下笔的那一瞬,眼眸中开始有了笑意。
他的笑意,同寻常人的,不太同。
他眼中的笑,也很浅,很淡。
正式完成第二十三幅画的时候,距离花灯节,已经只有六日了。
鹂鹂又寻了新的借口。
她说:“殷予怀,已经到了秋天了,正是赏菊吃蟹的好时节。城中的刺史家的小姐,请我到她府中小住几日,一起赏菊吃蟹。都是些女儿家,鹂鹂可能不能带你去。”
他还是温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在下不爱赏菊,也不爱吃蟹,鹂鹂去就好了,要玩得开心啊。这还是在下第一次知道,这位刺史家的小姐,原来是鹂鹂的好友。如若以后有机会,在下和鹂鹂一起去拜访一下这位刺史家的小姐。”
梁鹂轻声一笑:“那我去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见你。不过,她脾气不太好,特别是,不太喜欢男子。若是她不想见你,也是极为正常的。”
殷予怀轻轻笑笑:“鹂鹂是怕在下伤心吗?”
梁鹂轻嗔一声,随后转身离去了。
殷予怀就这样,看着她离开,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没有在这样的时候,说赏花灯的事情。
他以为,鹂鹂记得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20:58:50~2022-07-26 23: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鸡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九章
那是第五日。
殷予怀正在书房中, 看着面前空白的画卷。
这将是,他此生画的最后一幅,同鹂鹂有关的画了。
他想了很多个场景, 但是一整日,都未落下一笔。
殷予怀眼眸中的笑很轻柔, 他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笔,想着他们从相识以来发生的一切。
若是有人, 在他十二岁那年告诉他, 日后会有这样一位女子, 同他交缠半生, 他大抵是不信的吧。
这般想着,殷予怀的眼眸微微弯起。
即便是现在,他其实都还是觉得诧异。如若不是鹂鹂那么巧合地来到他身边,如若不是那废院中相依相伴的半年, 如若不是那场毫无挽留余地的大火,他可能, 便不会体验到,这一年多以来的一切。
他真正地明白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也真正地知道了,那个人不爱你,是何等伤心的事情。
说到底,他还是遗憾的。
但如若和从前相比,他又觉得, 其实也没有那么遗憾。
如若那些事情都未发生,他将会是如何呢?
成为一位帝王, 名传千古。
听着其实也不差。
如若他的生命中, 从未出现过鹂鹂这般明媚的色彩, 他原本是可以永远呆在那片阴暗之中的。
但,鹂鹂出现了。
一切都巧合地可怕,但是,她就是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
像是宿命一般。
故而,他遗憾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遗憾。
甚至,他好像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看似遗憾的一切,如若没有发生的话,他只会更难接受。
遗憾鹂鹂的出现吗?他显然没有。
如今的他,与他曾与鹂鹂发生的一切,早就融合成为了深沉的一片。他此生可能遗憾任何事情,但是绝对不会遗憾,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那,遗憾未能及时阻止那场大火吗?
从前的他,可能会说,他的确是遗憾的,或许他可以选择一种鹂鹂更能接受的方式,保护好鹂鹂,让她免受那些伤害。
但是当他静下心来,用最平常的目光,去看待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发现,不是这样的。不是他说不伤害,就能不伤害的。
他不能用现在的他,去为从前的他做出选择。
因为,从前的他,做不出,那个选择。
如若没有那场大火,他真的护住了鹂鹂,那鹂鹂就会在宫墙之中,同他蹉跎一生。殷予怀并不惧怕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自己,他不相信过去的自己,那些未经打磨,被皇权与利欲裹住的爱意,究竟又能坚持多久?
当年父皇和母妃,少年夫妻,一同走过那些风雨。
可是后来呢?
哪怕是如此不可抗拒的情谊,最后还是消散在宫墙之中。
他不相信这世间的爱情。
也就,不相信过去那个他。
甚至,他无比地惧怕。如若这一切都未发生,他的鹂鹂,那个明媚娇艳恍若春花的女孩,会不会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中,失去所有生机。
每当他这般想着,他便不遗憾了。
哪怕他心中对鹂鹂喜欢颓玉,嫉妒得要命,心中也还有一个声音在说,她此生能够有真心欢喜的人,他应该为她开心。
对于鹂鹂而言,颓玉是她生命灿烂的一笔。
他应该为她高兴。
殷予怀其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一天就过去了。
看着沉下的暮色,殷予怀关上了书房的门。
杨三已经在门外候着他了:“殿下,今天晚上就能去了。”
闻言,殷予怀眸中有了清浅的笑意:“这般快吗?在下以为,应该要过两天的。”
杨三点头:“是比从前算的要快了一些,应该也是那边怕耽误殿下的事情。那些先运来了一些,待到殿下确定了,他们再将剩下的运来。”
殷予怀摸着手中的骨扇:“那现在就去吧,天色已经昏暗了,待到了那处,天色应该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那殿下,我去准备马车。”
殷予怀摇开扇子:“不用了,直接去吧。”
“是。”杨三将院子收拾了一番,就跟在了殷予怀身后。
殷予怀看着很开心,话都比从前多了不少:“杨三,你有先看过吗,是像他们所言的,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烟火吗?会有很多种吗,需要注意什么吗,嗯如若那天下了雨,又该如何杨三,你说,那天会下雨吗?”
杨三一句一句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像殿下说的话。杨三从一开始的有些诧异,到中途的瞠目结舌,到最后的沉默无言。
殷予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
他摸了摸扇子,轻声道:“那要不,在下,一句一句,问吧?”
杨三仰头望天,最后点头:“那,殿下问。”
殷予怀也就,真的,十分认真地,一句一句问了起来。
殷予怀:“你提前看过了吗?”
杨三:“没有看过,只有那些天给的图样,前些日子,也都给殿下了。”
殷予怀点点头:“那,你觉得这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烟火吗?”
杨三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轻声道:“我只有儿时,看过一场烟火,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记忆中,很简单的烟火,都很好看。这一次的烟火,想来如何也是好看的。待到我们到了地方,殿下便能看见了。或者,我们寻个暗一些的地方,先看一看效果,就好了。”
这些,殷予怀其实都知道。
但他,有些紧张。
在皇权诡谲之中,未生出过丝毫惧意的,曾经的皇太子殿下,在此刻,开始担忧一场烟火的美丽。
后面的话,殷予怀就没有问了。
他一早就寻人看了天气,这几日都是艳阳天,不会下雨的。
他们大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相约的地方。
殷予怀戴着一方面具,杨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推开客栈的门,一个小侍迎上来:“请问是杨公子吗?”
是用杨三的身份约的,殷予怀点头。
小侍恭敬地行礼:“两位公子,请随我来,我家主人,已经在等候了。”
殷予怀点头,两人随着小侍而去。
推开一扇门后,小侍便退下了。殷予怀看了看幽静的茶室,和周围空无一人的长廊,用扇子止住了杨三。
“公子先进去,我在门外守着。”杨三立刻明白了殷予怀的意思。
殷予怀点头,随后独自步入了茶室。踏入茶室的那一刻,清幽的茶香扑面而来,殷予怀眼眸中多了一丝笑,他还未见过如此雅致的商人。
他走了两三步,到了一个拐角,有两个蒙面的小侍,恭敬地垂下头,为他掀开前方的珠帘。
在珠帘被撩开的那一刻,柔和的光开始缓缓地照亮整个茶室,在这满室的光中,殷予怀也见到了小侍口中的主人——一个红衣的女子。
他的眼眸弯起,行了一个礼。倒是没想到,江南一代,经营着最大烟火的商贩,竟然是一个女子。
“杨公子,请坐。”
殷予怀没有推脱,直接坐在了桌前。
看着面前桌子上摆满的纸样,殷予怀心中那一丝好奇,即刻就散去了。
他认真地看着桌上的纸样,眼眸中的笑意很是温柔。
这比他前几日看见的图样,还要多上一些。
他细细看着,随后抬眸,望向了对面的人:“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红衣女子为他斟了一杯茶,随机递过去:“柳愔愔,公子可唤我愔愔。”
她身上有着一种江南女子的温婉,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
殷予怀没有探寻的意思,他轻声一笑:“柳姑娘。”说完,他手拿起桌子上的几张图样:“这几张,柳小姐上次送给在下的图样中,好像没有。”
殷予怀一共拿起了五张,随后将其一一摆在了柳愔愔面前。
柳愔愔有些惊讶,要知道,这桌上,可是铺了上百章图样,对面这位公子,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看出来了。
“杨公子好眼力。”柳愔愔由衷佩服,如若不是对面这公子一身贵气,看着便不像寻常人,她一定想将他“收入麾下”,毕竟,她柳愔愔别的没有,只有钱了。
只是,柳愔愔看着对面正在认真选择图样的公子,轻声叹了口气。
这般的人,如何会缺银两呢?
这一次给她的定金,就是一箱黄金。
上百张图样铺着,殷予怀一张一张看过去,随后挑出了十六张。
“这十六样,可以让在下先看看吗?”殷予怀轻笑着,望向柳愔愔。
柳愔愔细细看了一番,随后说道:“除了这个,应该都可以。”柳愔愔挑出的一张,是上百张中烟火图样中,最灿烂绚丽的一张。
柳愔愔有些遗憾道:“这张图样上的烟火,是这数百张图样之中,工序最繁复的。即便一早便研制出来了,但研制出来后,师傅的手便伤了。所以,现在有且只有一套。如若公子今日要看,待到花灯节那日,就没有了。”
“其他的”柳愔愔将那张抽出来,将手中的十五张烟火图样交给一旁的小侍:“去准备一下。”
做完,柳愔愔望向殷予怀:“其他的,杨公子随我到这暗室之中,等小侍准备好,便可以看见效果了。”
殷予怀看着被柳愔愔退回来的那一张,轻声道:“只有一套吗?”
柳愔愔转身,看见了正认真看着图样的殷予怀,轻声道:“只有一套了。当年师傅只做了两套,一套在绘制图案的时候,已经燃放了,所以才有了公子手中的图样。公子可以看看图样下面的小字,它名为‘桃花’。”
殷予怀倒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
他的手,摩挲图样下面的小字,上面赫然写着——“桃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23:56:50~2022-07-27 20:5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营养液太多了快点拿去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章
柳愔愔笑容温婉:“这烟火, 愔愔有幸见过一次。图样上展现出来的,不过十分之一。”
殷予怀看着右下角的小字,轻轻摩挲了一番:“那就多谢柳小姐割爱了。”
柳愔愔知道这是成了的意思, 她莞尔一笑:“公子说笑。”
说着,一旁的小侍上前:“主人, 已经准备好了。”
柳愔愔抬出手:“公子请。”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图样,跟随柳愔愔到了暗室之中。
看着满室绽开的烟火, 殷予怀的眸, 被一次一次映亮。
的确如杨三说的一般, 很美。
如若是柳愔愔口中的“桃花”, 一定会更美的吧。
看完了烟火,殷予怀没有好挑剔的,他行了个礼:“那后面的事情,就麻烦柳小姐了。”
柳愔愔收好图样, 轻笑着回礼:“公子愿意相信愔愔,是愔愔的荣幸。天色已晚, 公子不若在这歇上一晚,这客栈中,别的不多,客房还是多的。”
殷予怀摇头:“就不麻烦柳小姐了,家中还有人,待殷某回去。”
一句话,让柳愔愔还未生出的旖旎心思, 都消失个干净。
看着殷予怀修长矜贵的背影,柳愔愔轻声叹了口气, 如若不是这公子生得实在太好, 她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也说不出那般没有利益的话。
现在好了,公子已有家室,她那些心思,便都收起来吧。
看着手上的“桃花”图样,又联想到花灯节,柳愔愔这才反应过来,公子此番寻她,在花灯节上准备全城的烟火,原来是为了家中那位佳人。
一时间,柳愔愔那些奇怪情绪都消失了。
她喜欢看这世间的有情人。
*
出来客栈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殷予怀含着笑,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很是温柔。
杨三看着前方的殷予怀,心中松了口气。殿下这些天身上的奇怪感,在这一刻,终于消散了些。
殷予怀看着静谧的夜空,他轻轻地扬起笑。
那些烟火,在光下已经如此好看了,待到花灯节那天,只会更加灿烂。
还有柳愔愔口中的“桃花”,如若真如她所言,鹂鹂一定会喜欢的。
殷予怀心中欢喜了不少。
*
半个时辰后。
杨三推开了小院的门,殷予怀看着灰暗静谧的一切,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鹂鹂没有回来。
不过,也没关系。
鹂鹂已经同他约好了花灯节那日的一切,他只需要再静静等待几日,就能见到鹂鹂了。
那般灿烂的烟火,他将同鹂鹂,一起看。
在这一瞬间,殷予怀突然知道,他的最后一幅画,要画什么模样的鹂鹂了。
*
这五日过得很快。
殷予怀在书房中蹉跎了大半的时光,但是最后,还是没有画出最后一幅画。
他已经想好了画卷上所有的细节,但是迟迟不能动笔。
最后一日,殷予怀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
窗外依旧是静谧的一片,殷予怀便是知道,鹂鹂今日不会回来了。
殷予怀眸中的表情很淡,他去厨房,将蒸好的花瓣糕从蒸炉中拿下来。这本是是为鹂鹂准备的,但是鹂鹂没回来,他便自己吃了。
这几日,都是这样的。
一时间,殷予怀看见花瓣糕,有些犹豫。
这几日用的太多,他其实不是很想吃。但是不知道是为了证明什么,殷予怀还是一块一块地都用了。
待到咽下最后一口,他的眸光,有些怅然若失。
好像,真的到了最后,他其实也没有很好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不过,殷予怀扯起唇,有了一丝笑意。
只要鹂鹂看不出来,也没什么的。
他已经想象不到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他从前经历的那些,还要令他悲苦的了。
这可能也是一种庆幸?
听着自己的胡话,殷予怀不由得摇了摇头。
待到离开鹂鹂之后,他一定要去给自己寻很多很多的事情,不然他的胡思乱想,那些痴人呓语,实在是有些荒唐。
殷予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日后的一切,他开始期待明日,心中又有些抗拒。
但,在即将走到终点的这一刻,殷予怀还是愿意,稍稍原谅自己的忐忑和犹豫。
因为这些不好的情绪,说到底,都是因为对鹂鹂的爱。
他要接受和鹂鹂有关的一切。
也包括,这个实在有些差劲的自己。
*
又是夜幕。
殷予怀看着小院依旧未亮起的灯,眼眸中的笑意清浅。
他和鹂鹂,好像总是差了一些东西。
他望着院中的秋千,走过去,在微弱的光中,看见了上面已经枯萎的紫色小花。
殷予怀有些怔住,小花绽开,好像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情。
那种瞬间的茫然开始侵袭他,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他决定放弃和鹂鹂有关的一切。
他也忘记了,从前那几次,他究竟有没有一次,是真正地放下。
他不知道前面几次了,但他知道这一次。
他温柔地望着空荡的秋千,看风将其吹起微小的幅度,他静静地在院中待了很久很久。
他决心,从此刻起,他不要再唤她鹂鹂了。
放弃,总该有放弃的模样。
所以,殷予怀轻笑着,对风说了一句:“梁鹂,这一次,在下真的,要离开了。”
虽然他这几日都没有画出第二十四副画,但他其实早就想好了,第二十四画,他要画什么。
殷予怀垂上眸,开始想象明日的一切。
灿烂的烟火下,是拥挤的人群,是璀璨的花灯,而她,会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唇边尽是笑意地向他奔来。
这一定是一副很很美的画卷。
而他的余生,都将向着这一瞬间的她,不住地奔赴。
此前他未来,此后他将离开。
唯有这一瞬,他终于能够贪心地说,这一瞬的梁鹂,是属于他殷予怀的。
殷予怀推开了房间的门,收好了手中空白的画卷。
待到明日同鹂鹂看了烟火,他回来,便能完成这幅画了。
这般想着,殷予怀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是意料之外,他很快便睡着了。
在这秋风扰人的夜里,殷予怀在漫天的星辰之下,闭上了眸。
他的唇边,有一点很淡的笑意。
*
隔日醒来时,还是清晨。
殷予怀先是怔了一瞬,随后收拾一番,到了院子中。
他不知道她今日是否还会回幽王府,但如果回来呢?这般想着,殷予怀忙去了小厨房,这几日他做了无数的花瓣糕,现在的手艺,比起从前,可要好上太多了。
他熟练地揉面,擀面,雕刻花形,殷予怀认真又耐心地做着每一步。
待到蒸炉开始呜呜作响,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是他如今,能够做的,最完美的花瓣糕了。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出小厨房,就那样,愣愣地看着蒸炉呜咽。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随意寻了纸笔,开始写他做花瓣糕的步骤和配料比。
她曾经说过,他做的花瓣糕,她最喜欢了。日后他离开了,按着这方子,应该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毕竟只是糕点,不是人,替代了也没有关系。
无端想到这个,殷予怀淡淡地扯起了一抹笑。
他看着自己内心泛起遗憾的喧嚣,选择了无视。他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殷予怀了,他用了很久很久,终于学会了“无动于衷”与“放弃”。
将写好的方子折叠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殷予还又提笔写了几句。
随后,他温柔地,将手中的纸张,折成了一个纸兔子。
纸兔子是折好了,但是这是厨房,有纸墨笔砚都是稀罕事,哪里来的朱砂去点眼睛。
殷予怀四周看了看,最后停留在花瓣糕上。
算了,不用朱砂了。
殷予怀用匕首,随意地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随后用洗好的毛笔蘸了蘸伤口处溢出的血,他温柔一笑,点好了纸兔子的两只眼睛。
待到血干了,会黯下去些,殷予怀便又蘸血,涂了两层。
反正,只是一只纸兔子。
没有那么精细,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殷予怀起身,清洗伤口。
除了匕首划下去的时候,有些刺痛感,其他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看着长长的一道血痕,殷予怀怔了一瞬。
他轻轻地将伤口遮住,随后坐到长凳上发呆。
一时间,厨房内,只有蒸炉呜咽的声音。
静坐了一个时辰,殷予怀上前,将花瓣糕从蒸炉中拿出来。
此时,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好了。
殷予怀也早已忘记了。
待到将花瓣糕装好,殷予怀离开了厨房。
看着静悄悄的院子,他轻叹口气,随后眼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看来,今日,她也不会回来了。
看着手中的花瓣糕,殷予怀将盖子盖上。
今日就任性一回,既然是为梁鹂做的,如何都要让梁鹂吃。
确定了这个想法,殷予怀推开了房门,将装着花瓣糕的盒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和盒子放在一起的,还有那只,眼睛已经黯淡了的兔子。
殷予怀放下纸兔子的那一瞬,就看见了涂了几层血,还是黯淡的眼睛。
他沉思一瞬,还是去书房,寻来了朱砂。
待到用朱砂覆盖了血染的眼睛,他轻轻地笑了笑。
看着,好像和从前那只纸兔子,一样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声音,似乎不止一个人的模样。因为梁鹂的吩咐,也因为殷予怀的原因,这小院鲜少有人来。
如今这声响,应该是梁鹂回来了。
对于殷予怀而言,这就像意外之喜。那颗平静的心,在这一刻,又开始缓慢着快速跳跃。
而在这一瞬,殷予怀允许,自己短暂地表现心动。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69/100
哇,不知不觉,快到100了耶!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