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放下手中的纸兔子, 殷予怀上前,欢喜打开门。
看见是杨三时,他怔了一瞬。
因为杨三身后, 还有一个女子,即便戴着面纱, 他也认出来了,是柳愔愔。
此时他没有戴着面具, 柳愔愔自然看见了他的脸。
殷予怀蹙眉, 看向杨三。
杨三显然一瞬间也愣住了, 随后低下头认错。
柳愔愔没有发现气愤的沉闷, 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殷予怀的脸后,开始将手中的图纸递过去。
“前些日子,有些事情忘记和公子说了,今日才想起来, 愔愔便冒昧前来了。”柳愔愔行了个礼:“还希望公子不要介意,那日愔愔手下人恰巧看见这位公子进了幽王府, 愔愔这才知道,公子是幽王府的人。今日想到了一些纰漏,这才不请自来,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殷予怀蹙眉一瞬后,也没有太计较。他看向柳愔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柳小姐请。”殷予怀轻笑一声,将人引了进去。
柳愔愔拿出了图纸, 一张一张铺着,殷予怀本来还觉得, 柳愔愔上门拜访有些怪异, 但此时见到如今如此精细的图纸, 心中的警惕,也放下了些。
他看了柳愔愔一眼,此时她已经摘下了面纱,脸上全然一副认真样。
殷予怀看着铺满桌子的图纸,大抵明白了,柳愔愔应该是个做事十分认真,容不得一丝纰漏的人。今日应该是在检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又因为时间紧急,这才直接找上了门。
柳愔愔摆好了图纸,开始一张一张地讲述,大致就是说着今天晚上的流程。
殷予怀淡淡看着,认真听着。
说到第十二张图纸时,柳愔愔犹豫了一瞬:“今日来寻公子,主要就是因为这一张图纸上的东西,公子请看。”
殷予怀接过柳愔愔手中的图纸,上面是一簇烟火,像是满天星的形状。
柳愔愔指了指满天星的位置,说道:“这个烟火,当时我们没有考虑到范围。前几日试验的时候,如若不是在比较空旷的范围,满天星掉下来,可能会发生意外。这也是师傅最近才发现的,之前没有公子这般大和复杂的单子,这些东西,都没有考虑。也是因为这个,愔愔今日才寻上门来。”
她语气很抱歉,整个人有些低落。
殷予怀看着满天星的形状,轻声道:“没事,提前发现了就好。”说完,他将手中的图样放下:“让柳小姐这样费心,是殷某的不是。”
柳愔愔温婉一笑,她看着眼前的公子,想起了那位她曾见过一面的梁小姐。
这位公子,应当就是同梁小姐大婚的颓玉公子了吧。
真是相配呢。
柳愔愔拿起后面的图纸,一张接一张地讲着,待到讲完了最后一张,她面前递过来一杯茶水。
柳愔愔有些不好意思:“多谢颓玉公子。”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轻声道:“没事。”
用完茶水,柳愔愔起身辞别,她莞尔一笑,有些羡慕说道:“如此盛大的烟火,颓玉公子定然是为梁小姐准备的吧,叫愔愔好生羡慕。”
一回生,二回熟。
再从柳愔愔口中听到“颓玉”两个字时,殷予怀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
至于这句话,殷予怀知道柳愔愔在说笑,他淡淡一笑:“只是想着花灯节热闹。”
柳愔愔轻笑出声,转身,随着杨三离去。
这般好看又温柔的公子,何时她也能遇见一个啊。
殷予怀看着柳愔愔离开的背影,随机关上了门。
柳愔愔将图纸带走了,只留下了满天星的那一张。他看向右下角的小字,着烟火名字就是“满天星”,他微微有些惊讶,只觉得,倒是很贴切。
将图纸收好,殷予怀看着桌上的木盒子。
里面的花瓣糕,应该已经冷了。
殷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果然,是他不该含有哪些期待。
梁鹂向来起得晚,如何会这个时候回来呢?
中午,下午还差不多。
*
待到了中午,嗯,殷予怀看着发冷的花瓣糕,梁鹂还没回来。
待到了下午,嗯,殷予还看着冷透的花瓣糕,梁鹂还没回来。
直到到了黄昏,殷予怀明白梁鹂不会回来了,他开始准备出门。
虽然和她越好的时间,还有一两个时辰,但是他先去等着她就好了。
那日她说:“东街花桥第二颗大树之下,不见不散~”
殷予怀轻声笑了笑,随机重复了一遍:“不见不散~”
他很少这么认真地打扮自己,从前在宫中,不用他自己来。后来出了宫,虽然有杨三,但杨三到底熟悉的只有花草树木,打理花草树木还好,打理他,殷予怀淡淡笑笑,那还不如他自己来。
于是,今天,他就自己来了。
他认真地寻了一套云白的衣裳,扣上玉腰带,头上是一根通透的青云簪。
殷予怀推开门,正在打扫院子的杨三,眼眸眨了眨:“殿下”
“嗯?”殷予怀眼眸中有着淡淡的笑,他温柔得恍若天边的云:“今日是花灯节,你便不用随着我了,街上会有很多好看的娘子,若是有喜欢的,记得试着送人一个香囊。幽州的的习俗是,如若那娘子收下了你的香囊,便也是对你有意,答应同你一起游玩。”
杨三轻声啊了一声:“殿下,我想”
殷予怀温柔看着杨三,杨三说不出下面的话了。
杨三摸了摸鼻子:“那杨三在府中,等着殿下回来。”
“不出去吗?”殷予怀轻声问了一句:“你没有去过幽州的花灯节,很热闹的”
“殿下去过吗?”杨三好奇问。
殷予怀摇头,他眸中含着笑:“没有,但是听别人说过,今日不就去了吗?”
杨三点头:“那殿下先去,杨三打扫完院子,也出去看看。”
殷予怀点头,出了门。
杨三看着殷予怀的背影,放下了手中的扫帚。
他看得出殿下是真的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
他可能太熟悉殿下了,所以看见那种奇怪的情绪,糅杂在殿下身上,他会觉得,格外地怪异。
这几日梁鹂都没有回来,殿下如何确定今日她一定会赴约?
看着殿下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思考过一丝梁鹂不会赴约的可能。
杨三看见了殷予怀眸中的笑,也看见了殷予怀腰间的香囊。
杨三有些怔住。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慌乱。
扫帚陡然落地的那一刻,杨三被惊醒。
他望着未关上的门,上前一步,扶起扫帚,关上了门。
他不准备去这什么花灯节。
对他而言,甚至没有同殿下在那书房作画有意思。
只是,他也不会去扫殿下兴致就是了。
想着今日殿下他们应该很晚回来,杨三向着小厨房而去。
他想想做些什么东西,到时候他们深夜回来,能够填填肚子。
*
殷予怀走在街边时,发现虽然还未到夜里,但周围的小贩已经开始摆出了花灯。
他一路看过去,最后选了一盏莲花的,清清雅雅的,里面乘着一盏小小的灯,很是漂亮。
带着面具,提着莲花灯笼,殷予怀一身矜贵气质,更显。
周围的小娘子,都攥着香囊,红着脸看着殷予怀。有一个稍稍大胆一些的小娘子,见到殷予怀身边没人,直接上前:“公子,今日是花灯节,小女能够”
殷予怀本来在看小摊子上的纸鸢,听见这话,有些惊讶,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后拒绝:“不,在下有相约之人了。”
小娘子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她又是上前一步,将自己的香囊,塞到殷予怀手中:“如若那位小娘子失约了,公子可拿着香囊来寻小女,就在前面那个酒楼中~”
说完,那小娘子就抛开了。
殷予怀看着手中的香囊,怔了一瞬。待到人群散去,他寻了个街边的孩童,给了些铜板:“可以帮在下将这个香囊带给那个酒楼中绛红色襦裙的小姐吗,大概这么高,头上的簪子是红珊瑚的。这些铜板,你拿去买糖吃。”
殷予怀摸了摸孩童的头,随后孩童就拿着香囊跑远了。
殷予怀送了一口气,随后回到了刚刚的小摊上。
这是一个,在花灯节中,卖纸鸢的小摊。
他细心地看着,虽然小摊不大,但是纸鸢大概有三四十个。
时间还早,殷予怀也就没有着急,看完了所有的纸鸢之后,他选了一个桃树形状的纸鸢。
付了银钱之后,殷予怀看着手中的纸鸢。
是一颗并不怎么粗壮的桃树,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桃花,有些晚秋的萧瑟感。
殷予怀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拿着纸鸢。
含笑,向着约定的地方去。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7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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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随着夜色加深,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殷予怀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拿着桃树纸鸢,站在约定的长廊之下。
看了看天色,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不知为何,殷予怀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同往日那种剑拔弩张不同, 是恍若他的心中, 住了一只小鹿, 小鹿用他的角, 轻轻地顶着他的心脏。
一下,又一下,在呼吸声逐渐停下来的瞬间,全世界都寂静了一瞬。
殷予怀甚至不用摸着自己的脉搏, 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那小鹿的角是尖的, 是硬的,但是顶他的心的力道,却是轻的,最后落在他的心上,却是软的。
殷予怀眼眸怔了一瞬,随后在呼吸恢复平静地那一瞬,向前方望去。
月色正好, 廊外喧闹,已经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了。
殷予怀捏紧手中的灯柄, 那只桃木纸鸢, 早已被他放到了身后的长廊之中。在姣好的月色之下, 他长身玉立,眸中满是温柔地望向来赴约的人——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如若真的有人的话。
如若那个本应该来赴约的人,此刻真的来了的话。
可哪里有人呢?
殷予怀怔然,看着空荡一片的长亭,那颗他们约定好的树,就那样,在月光的荡漾中,洒下斑驳的影。
周围的一切喧嚣,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殷予怀看着月色,很快恢复过来。
那时他想,只是会迟一些。
那时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他为她准备的烟火,一个时辰后才会开始燃放。
那时他甚至有些清醒,最开始柳愔愔那边同他商量时间时,他特意把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
他最了解她了,受尽宠爱的小娘子,拥有迟到的权利。
只要她来。
殷予怀从阴暗的长廊之中走出来,花灯中微弱的灯火,在喧嚣一片的世界中,恍若萤火虫,仿佛下一瞬,就要消散。
殷予怀静静地坐在长廊尽头,他望着大街上热闹来往的男女,唇角轻轻地扬起一些笑。
待到她来了之后,他们应该也会这样吧。
低头轻声笑出声的时候,殷予怀松开了手中的灯。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在那满是光的街角,始终没有一个提着花灯,前来赴约的梁鹂。
殷予怀有些怔然,他在想,她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呢?
如若这是在汴京,殷予怀还能用这句话搪塞自己,但这是在幽州。
殷予怀其实想不出,身边有青鸾,有护卫,有暗卫的梁鹂,能够出什么事情。
或许是她忘了吗?
殷予怀想了好多好多,但是每当他想到什么,又自己将那些心思按捺下去。
他望向漆黑的天空。
突然,在满城的喧嚣之下,天空中突然绽开了雪白的光亮。
烟火开始了。
那盏小小的莲花灯,在这一刻,彻底黯淡下去。
殷予怀看着天空被放白的一瞬,他脑中,也有什么东西,恍若炸开。
随着天空被雪白的光映亮,整个幽州城都静止都一瞬,随后,是巨大的喧嚣声。
殷予怀听见了欢呼,听见了笑声,听见了无数的惊讶与赞叹。
但他唯独,没有听见,他该听见的那一句。
她应该会说
“殷予怀,你看,是烟火耶!”
她可能还会牵着他的手,扑进他的怀中,笑颜比天空中盛大的烟火还要灿烂。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抬头,望向天空。
静下来的那一瞬,他在心中默默数数,随着他手指骤停的那一瞬。
天空再次被烟火映亮——
随着一声又一声,在长达一个时辰的等待中,殷予怀终于明白了。
她不会来了。
或许是忘了。
或许是不在意。
或许她正同她要余生相伴的人,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之上。
他们像寻常人一样,寻觅,轻笑,牵手,拥抱。
他只是,被遗忘了。
殷予怀望着天空,在数次盛大的烟火之后,它已经渐渐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都应该觉得,这场烟火,应该结束了吧。
来往的嘈杂喧闹声又响起,少男少女们轻笑着接过彼此的香囊。
可这一切,都与殷予怀无关。
殷予怀望着寂静的夜空,他知晓,在这还未落幕的花灯节的展台中,还有最后一道,最为盛大的烟火。
那道烟火,名为——“桃花”。
但殷予怀没有再看了。
若是她不在他身旁,他精心为今天准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殷予怀垂头,静静地坐在长廊之中。
黑暗寂静的角落,一盏已经熄灭的灯,一只再也放不起来的纸鸢,一个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
殷予怀睁着眼睛,在这黑暗之中,他的眸,被天空最后一道盛大的烟火映亮。
幽州城前所未有地喧嚣起来,万人空巷,天空星星点点的红,随后绽开,成为漫天的桃花,像是要落下,却在半空之中,陡然消散。
这样的盛景,一直持续了半刻钟。
在这半刻钟之中,殷予怀的眸,被映亮了十七次。
在最后被映亮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喧嚣声。
是她来了。
殷予怀那颗已经死寂的心,陡然泛起涟漪,他忍不住含着笑,望向长廊的尽头。
可在那尽头之中,是一对身披华服的人,在月光之下拥吻。
不是她。
殷予怀静静地看着,随后垂下眸,轻声笑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要如何责怪自己了。
在这漫天的烟火谢幕之后,他居然仍旧会因为一声响动,而燃起满心的期望。
殷予怀笑着,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他的眸,在寂静长廊的茫茫黑暗之中,有着一种烟花谢幕的落寞与黯淡。
那些他不曾看见的泪痕,顺着他的脸,划过他的下颚。
殷予怀又轻声笑起来,那些曾经泛滥的欲望,在这一刻,开始从未有过的喧嚣,也开始,从未有过的寂静。
他望着前方茫茫的黑,颤抖着闭上眼。
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为什么,连这么一点,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呢?
殷予怀想着这一月以来的一切,忍不住跪坐下来,不住地干呕。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
真恶心。
那是他的心间月,是他的心上霜
他还能怎么做呢?
她还要他如何呢?
殷予怀忍不住自己眸中的笑意,在寂静的长廊之中,他看不见其中透骨的悲凉。
他干呕着,直到一口血喷涌而出,殷予怀的唇、下颚都是血,但他还是忍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干呕,那些泛滥的血丝,开始蔓延。
殷予怀的眸,也泛满了血丝。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来,望向不知何时已经褪去热闹的街。
他静而沉默地,走入那片黑暗。
这世间或许有一种错,叫做,原来,他还心存了一分奢望。
殷予怀闭上眸,盖上那方银质的面具。
他像是黑夜中幽静的影,却偏偏,白衣染着血痕,惹来别人注意。
被人拦下时,殷予怀轻声笑了笑。
他望向对面的杨三,嘶哑着笑:“杨三,怎么办呢?”
杨三眸中泛着血丝,他握着拳头,看着面前的殷予怀。
殷予怀嘶哑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恍若轻而浅的道道悲鸣。他抬起手腕,衣袖上的血痕,在微弱的烛光下,恍若落在殷予怀身上。
殷予怀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
他嘶哑地笑起来,曾经在他身上,萦绕不散的矜贵,开始一点一点,被撕裂和血痕缠绕。他恍若一株盛满恶意的花,还来不及绽开,就被腐蚀,烂在泥中。
那些汹涌的恶意,就那样,同他一起,烂在了泥中。
生生世世,都和他,混在一起。
在殷予怀垂眸的那一刹那,血泪从眼尾,缓缓地成了血痕。
殷予怀的脸上,鲜血淋漓。
他的眸同唇,一切在鲜血的赞礼中,绽开弧度。
最后,他缓缓从地上起来,但他没有向前走,只是抬眸,认真地看着天边的月亮。
可真可笑啊,月亮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他眉间的雨。
雨染着血,蔓延开来。
殷予怀在漫天的大雨之中,轻笑出声,他拂开杨三递过来的伞。
终于说了一句杨三,能够听懂的话。
他说:“若是,当初是在下,死在那场大火之中,该有多好啊。”
殷予怀含着笑,踉跄着向雨中走去。
他身形颓唐,泛着刺骨的绝望。
殷予怀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厌恶,他还活在这世间,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最后倒在雨中的那一刻,他衣袍上的血,已经尽然被雨淋开了。
那一身玉白的衣裳,变成了淡而浅的红。
而殷予怀,在这漫天的雨中,终于闭上了眸。
对他而言,连昏过去,都变成了一种解脱。
*
杨三被殷予怀拂开几次,最后只能默默随在殷予怀身后,担心地看着他。
每次看见殷予怀踉跄,杨三拿着伞的手都一顿,但最后还是没有上前。
即便迟钝如他,也知道,现在的殿下,不需要他的任何言语。
他不止一次在殿下身上看到过刻骨的绝望,但是这一刻,杨三形容不出了因为,已经,不像是绝望了。
殿下像是腐烂的一切,他是腐烂本身。
那些曾经被殿下压抑的一切,在这漫天的雨水之中,开始变得泛滥。
但这种泛滥,不是欲望,而是绝望。
杨三握紧拳头,等到回去了,他就告诉殿下,之前发生的一切。
可杨三等不到了。
殷予怀倒在了那片宁静的黑暗之中,淅沥的雨,将他脸上的血,身上的血,衣上的血,冲淡,泛滥。
他平静地垂上眸,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身上的一切。
杨三本就隔了远远的一段,一时间看见了,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像是一切轰然倒塌,杨三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向殷予怀昏倒的地方而去。
用衣服盖住,将人抗在肩上,杨三看了幽王府的方向一眼,最后敲响了一旁客栈的门。
开门的小侍有些惊讶,但还是说道:“两位公子,请”
杨三点头,声音很急:“能否去为我家公子唤个大夫,再准备些热水,越多越好。我这里还有药,能够麻烦厨房先煎一副,银钱”杨三从怀中掏出一袋子白银,直接塞入小侍手中:“不够的,等到我安置好公子,立刻补上”
小侍怔了一瞬,随后连忙说道:“不用的,公子,公子直接吩咐就好。主人上次就吩咐了,无论何时,两位公子都是我们的贵客。请随我来,公子说的那些,我现在就去安排”
第九十三章
杨三忙道了一声谢:“麻烦了。”
小侍忙将人待到了房中, 随后转身吩咐手下人去准备需要的一切。
杨三跪坐在床榻边,蹙眉看着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殷予怀。
大夫来的很快, 小侍推开门,大夫看见榻上的殷予怀的惨状时, 也惊讶了一瞬。
大夫连忙上前,放下药箱, 开始把脉:“这是在雨中淋了多久, 为何会有血?”
杨三忙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大夫越听越蹙眉, 最后一句“胡闹”忍不住说出了口:“你家公子本就身体孱弱, 如今体内都还有毒,尚未解开,你怎么任由一个病人如此胡闹?既然他是你的主子,这时候你就更不该放任他。如今已经发起了高烧, 如若今夜退不了烧,明日他体内的毒素一扩散, 你还能不能见到你主子都是一回事。”
大夫越说越气,一刻钟后,终于停止了把脉。
杨三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
大夫见杨三不说话,态度也算好,口中的话软化了不少:“我先开些方子,你现在快让人去抓药, 煎熬”说完,大夫已经提笔, 开始写了起来, 杨三忙候在一旁, 等到大夫将三张药方子递过来之后,杨三连忙道谢:“多谢大夫,我家公子”
大夫摸着自己的胡子,叹了口气:“死倒是死不了,但是这烧得严重,如若那毒发了,老夫也说不准了那般狠厉的毒,如若真的被放出来,老夫没办法的。”
杨三着急了:“大夫,我家公子,这半年都”
大夫眸中多了一丝深思:“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体内的毒,这半年,应该一直都有人帮他压制着。那人,应该比老夫,医术要高明不少如若,你真的要救你家公子,去寻那人吧。不过,那人可能也解不了这毒,否则,也不会一直压制着。”
杨三有些慌乱,手中的方子给了外面的小侍,小侍忙去抓药了。
杨三担忧地望向床榻上的殷予怀:“那大夫,如若这毒不解,我家公子还能活几年。我有那人开的方子,知晓每月要服下哪些药”
大夫摸了摸胡子,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你家公子的身体,一直在慢慢地崩坏。老夫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也不能给出一个十分确切的答复。如若要说大概的话三年吧。”
杨三眸陡然一凝,望向床榻上的殷予怀。
他想起适才在雨中,殿下说过的那些话,想起萦绕在殿下周身的绝望。
杨三曾一瞬自暴自弃地想,如若殿下死了,或许会不会,就没有这么痛苦和绝望了。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杨三眸颤了一刻,随后努力让自己稳定下来。
在大夫的哀叹声中,小侍轻轻推开了门,恭敬向着一旁的人行礼。
在门的暗影中,柳愔愔蹙眉,望着远处床榻上的殷予怀。
一旁的小侍想说什么,柳愔愔抬起手,轻轻垂下眸。
*
是等到完全出了山寨,梁鹂才想起来,她好像,忘了什么。
她眸中的温柔一滞,手指尖被刀刃划破,鲜红的血珠便落在腰间的香囊上。她随着那血珠望去,看见它在香囊上,染上淡淡的一片红。
因为下了雨,她身上也染了雨水,那原本鲜红的血珠,在雨水的渲染之下,变得轻而淡。
像是轻飘的一笔,却让梁鹂心猛地一跳。
一旁的青鸾忙上前,用手帕,为梁鹂包住了正在滴血的指尖。郁岑也忙上前,担忧地望着梁鹂,颓玉在远处,没有说话,却也一直凝视着她。
石亭外,漫天的雨,还在不住地下着。梁鹂怔了一瞬,随后接过青鸾手中的帕子,声音有些淡地问:“青鸾,花灯节,是今日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在场的人都一愣。
青鸾眸有些怔住,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望向面前正埋头用帕子包着伤口的小姐。
许久没有人说话,梁鹂疑惑地抬头,看向青鸾。
颓玉和郁岑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好说话,也就一起随着梁鹂,看向青鸾。
所有人的视线突然都到了青鸾身上,青鸾咽了下口水,声音尽可能轻地说道:“小姐,昨日才是花灯节。”
梁鹂握着帕子的手一顿,随后话语中没有什么情绪:“这样,我忘了。”
青鸾看着梁鹂,上前一步:“小姐”
梁鹂抬眸,眸色有些淡,她没有看青鸾,也没有看一旁的颓玉和郁岑,而是撑着一把伞,缓缓地走入了大雨之中。
漫天的雨丝之中,她身上的白色衣裙,还沾着淡淡的血痕。
她转身,静静地,望向远处的寨子。
*
梁鹂其实没有觉得,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
她曾经做了无数比这还要过分的事情,殷予怀都不曾动过一次怒,生过一次气。
她以为还会像从前一样,只要她推开小院的门,殷予怀就会含笑迎上来,笑着将她搂入怀中。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是了。
当梁鹂收拾好一切,回来,推开小院的门时,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院中空荡冷寂的一片,门和窗,都紧紧地关着。
梁鹂站在原地,微微蹙眉。见状,一旁的青鸾忙上前去,推开了房门,随后有些犹豫地转身:“小姐,没有人,会不会在书房?”
梁鹂也走进来了,她的目光,停在桌上的饭盒上。她上前一步,将饭盒打开,眼眸怔了一瞬。
她用帕子包起一块,却发现,原本松松软软的花瓣糕,此时已经凉透冷透发硬了。
梁鹂将花瓣糕放了回去,盖上了饭盒,突然看见了饭盒旁的纸兔子。
她的眸光,在那泛红的眼上停留一瞬,随后移开。
青鸾在一旁犹豫道:“会不会在书房?”
梁鹂知道,应该不是。
但她还是同青鸾一起去了书房,青鸾推开书房的门,不出意外,又是冷寂的一片。
梁鹂坐在书桌前,撑着手,看着面前的宣纸。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轻声想。
殷予怀,你在哪?
*
殷予怀在客栈之中。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过来。
看着守在他床前的杨三时,殷予怀眸光很平静,他静静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在他动作的那一刻,杨三陡然转醒,迷糊中看见殿下醒了,杨三忙按住被子:“殿下,你醒了。”
殷予怀看着被杨三压住的被子,也懒得让他让开了。
他虚弱着脸,苍白着眸,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
杨三跑出门,准备将一旁的大夫喊来,殷予怀听着杨三的声音越来越远,轻轻地闭上了眼。他好像,已经听不得声响了。
杨三和大夫还没来,殷予怀的床前,突然多了个他没想象到的人。
即便此时殷予怀不想同任何人说话,但看见柳愔愔站在他床前之时,他还是轻声张口:“柳小姐?”
柳愔愔端着一碗白粥,闻言先放放在了桌上。
殷予怀望着半开的房门,和不远处的柳愔愔,心中明了,他轻声开口:“多谢柳小姐。”
柳愔愔摇头,温婉一笑:“举手之劳,公子这段时间如若没有地方可去,尽管住在愔愔这就好。”
殷予怀本想拒绝,但是开口的一瞬间,又顿住了。
他掩下眸,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神情:“柳小姐这里,人多吗?”
一句话,柳愔愔便明白了殷予怀的意思,她莞尔一笑:“不瞒公子说,不少,但是,若是公子不想消息传出去,愔愔在此保证,外面的传言,一句都不会有。”
殷予怀抬眸,望向柳愔愔:“多谢柳小姐。”
*
直到了夜幕,梁鹂都未等到殷予怀。
她坐在书房之中,静静地看着面前空白的宣纸。
当窗外的风吹起她额间的发,曾经有一刻,梁鹂想,这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殷予怀,便是这样等待她的吗?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
比起这个,梁鹂更疑惑的,是为什么殷予怀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
生气了吗?
可,她只是没有赴约。
一个小小的花灯节罢了,殷予怀如若想,他们明年再去,不也一样吗?
就算,今年的花灯节,比起往年,有些许不同。
但只是烟火罢了,他如若喜欢烟火,她日日可寻人为他放。
她只是真的忘了
梁鹂怔了一瞬,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准备,违背诺言的。
只是在寨子中,她想不起这些的。
夜间的风有些凉,梁鹂沉默地望向窗外。她对殷予怀,做过无数件比这次失约要严重千倍万倍的事情,为什么这一次生气了?
梁鹂心有些乱,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殷予怀。
如若他生气了,她是不是过几日再去见他比较好?
这般盘算着,梁鹂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她回到了房间之中,坐在桌子前,打开木盒,愣愣看着已经冷透的花瓣糕。
是殷予怀为她做的吗?
梁鹂的手,轻轻捻起一块,咬了一口,有些硬。
她垂着眸,没有什么表情地吃着。
直到将木盒中,所有变质的花瓣糕都吃下,梁鹂才上前,关上了漆黑一片的门。
而此时窗外,还在下着雨。
即便是入睡的那一刻,梁鹂也从未想到,这一次,殷予怀,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个,曾经将她捧在手心的少年,此时正苍白着脸,惨白着唇,孱弱地躺在病床之上
在她上床的那一刻,他轻轻的掀开了被子;在她垂眸的那一刻,他缓慢地走到了窗边;当她睡熟的那一刻,他抬头望着窗边不存在的月。
第九十四章
这或许是殷予怀第一次, 真的,不想再爱梁鹂了。
或许他曾经真的说过很多次,但是他没有一次, 比这一次,要平静。
殷予怀望着窗外的雨, 轻声咳嗽着。
他其实想好了第二十四副画,要画什么。
但是现在, 好像不重要了。
他甚至, 不再需要那些画了。
说到底, 画完二十四副画, 就离开,不过是他为自己寻的借口。
这一路上,殷予怀已经记不清,他为了留在她身边, 为自己寻了多少个借口了。
他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地看着房间的一切,随后淡淡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压下喉间的甜腥, 殷予怀掀开被子,上了床,垂上了眸。
他其实没有什么睡意,但,还是睡吧。
*
隔日。
梁鹂很早便醒了,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抱住身边的人,但等到她的手伸过去, 却落空了。
冰凉的一片提醒她,她是一个人。
梁鹂瞬间就清醒了, 她静静地呆在被子之中, 眼眸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角落
殷予怀还在生气吗?
梁鹂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这一天,她又没有见到殷予怀。
*
调养之下,今日,殷予怀已经“好了不少”。
大夫蹙眉看着面前的公子,话语间有些犹豫。
殷予怀轻声道:“没事的,在下对自己的身体,也算了解。”他平静得,恍若说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大夫用了许久,才放下紧锁的眉头:“公子,老夫能力有限,虽然能够看出公子中了毒,但是实在看不出公子中了什么毒。”
殷予怀倒是知道,自己中的什么毒,但他并不想为难面前这个大夫。
他的毒,他自己清楚,世间罕有人能治。
或许郁岑是可以的,但他也不太在意。
他道谢:“多谢大夫这几日的照顾,麻烦了。”
大夫摇了摇头,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是老夫医术有限,平生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毒如若公子不嫌麻烦,往西去一百里,那里有个寨子,里面有个老神医。”说着,大夫为难起来:“公子的病,那老神医说不定能治。但那老神医,脾气很是古怪,那寨子也邪乎,公子如若要去的话,千万小心。”
殷予怀没想过要去,所以这时,甚至没问寨子的名字。
一旁的杨三倒是眼睛亮了一下,但见到殷予怀毫不在意,眼眸也失落地垂下。
待到将大夫送出门,杨三关上了门,随后握着拳,跪在了殷予怀面前。
“殿下,杨三有罪。”杨三头直直撞到地上,一连撞了三下,再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经满是血了。
殷予怀蹙眉:“杨三,起来。”
杨三这一次,却格外地倔强,他的腿仿佛长在了地上,怎么都不愿意起来。杨三握紧拳头,声音低沉:“殿下,杨三罪不容诛。”
殷予怀淡淡看着杨三,他其实不是很想杨三将那些事情说出来。
杨三被迫无奈的背叛,于他而言,真的没什么。
但是杨三,这一次,很坚决地摇头,眸光坚定地望向殷予怀:“殿下,杨三对您,说了很多谎。在殿下昏迷的半年之中,为殿下治病的,不是什么随意路过云游四海的大夫,而是是梁鹂梁小姐身边的郁岑。在梁小姐的事情之上,杨三也对殿下说了谎。梁鹂,就是从前的霜鹂”
杨三将过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小到他为了去拿药,说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谎。
将一切都说完后,杨三颤抖地匍匐在地。如若按照大殷的律令,他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按律当斩。
殷予怀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说了一句:“起来吧。”
杨三这一次,很听话,他起身,低着头,垂着眸,不敢看向殷予怀。
殷予怀静静看着杨三,起身,轻轻摸了摸杨三的头:“没事了。”
杨三惊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殿下。
殷予怀此时正拿着帕子,低头为他擦拭着额头上面的血:“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杨三忙点头,跪下来:“是,殿下。”说完,又是重重磕了一个头。
殷予怀淡淡说道:“在下说的是,下次,不要再磕头把自己磕出伤了。”
杨三身子一顿,忙起身。
殷予怀将帕子递过去:“下去处理伤口吧。”
杨三有些觉得自己在做梦,出门的那一刻,还觉得轻飘飘的。
殷予怀看着紧闭的门,开始轻咳起来,待到手中满是血丝,咳嗽才止下。
他垂下眸,淡淡地净手。
听见外面敲门声时,他用帕子将手擦干净了,才说道:“进来吧。”
门被小侍推开,出现在门口的人,是柳愔愔。
“公子午好。”柳愔愔进来,莞尔一笑。
殷予怀轻点头:“柳小姐好,不知柳小姐前来,所为何事?”
柳愔愔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殷予怀面前:“愔愔想和公子谈一笔合作。”
殷予怀接过柳愔愔手中的东西,轻声说道:“合作?”
柳愔愔点头,眸中含笑:“公子见谅,愔愔是个商人,见到公子这般具有才能的人,实在不忍错过。”
殷予怀放下手中的东西,眼眸垂下:“柳小姐——”
柳愔愔连忙阻断,眨了眨眼:“公子,先别拒绝,愔愔一定能给到公子想要的。”
殷予怀抬眸望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柳愔愔脸色也严肃了不少:“一年为期,公子只需要为愔愔打理一年。一年之后,公子随意走留,愔愔绝不阻拦。”
殷予怀依旧打算拒绝,他对这些,没有兴趣。
直到柳愔愔轻声说道:“以公子之才能,金银财宝,都是对公子的辱没。这些俗气的东西,愔愔便不提了。
“愔愔知道,公子想离开幽州,而愔愔,能够帮公子,离开幽州。”
殷予怀怔了一瞬:“何时?”
柳愔愔弯唇:“今日。”
*
幽王府。
此时的梁鹂,还不知道,殷予怀,已经离开了幽州。
她静静地坐在秋千之上,淡淡地垂着眸。
院中依旧是寂静的一片,只有屋檐时不时滴落雨滴的声音。
梁鹂身下的秋千,也是湿的,但她也不太在意。
她看着紧闭的院门,手握紧了一旁的木藤,微小的刺扎入她手指尖的那一刻,她眼眸中的泪陡然落下。
好疼
梁鹂缓缓起身,蹲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但她控制不住。
且,绝不承认,是因为殷予怀。
只是因为花藤中的刺太疼了,只是因为她太娇气了,所以才会在这空无一人的院落中,如此狼狈地落泪。
她红着眸,望向院门,眼眸中水光潋滟。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所以,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她只是没有赴一场约。
她甚至不是故意的。
在废院中,他辜负了同她的那么多约定,凭什么,如今她只是没有赴一场约,他就能一去好几天,都不回来,甚至,不同她说一声。
他都同她成了亲
梁鹂眸中的神色,越来越碎裂,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情绪,开始泛滥。
在暮色之中,屋檐下的雨滴缓慢地落着,蹲下身的少女,缓缓地起来。
那些曾经心软的瞬间,在她的脑海之中放映,她的眸中,缓缓挂起破碎的笑意。
是她错了。
梁鹂眸中的笑意,逐渐温柔,她望向手指尖那溢出来的血珠,轻轻地将血吮入舌尖。甜腥味在唇间绽开的那一刹那,梁鹂缓缓地向着黑暗中走去。
是她错了,她就不该对殷予怀如此仁慈。
第九十五章
接下来, 殷予怀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平静的两个月。
柳愔愔为他安排好了到江南的一切。他和杨三,随着一只商船,出了幽州, 在下一个渡口上岸。随后,寻了四处为家的船夫, 摇着一只悠悠晃晃的小船,一路到了江南一代。
渡口早有柳愔愔安排好的人, 殷予怀随着那人, 到了一处有垂柳和池塘的小院中, 这是柳愔愔的人为他们安排的院子。
江南这边的风景, 同汴京和和幽州不大相同,殷予怀最初看见满是垂杨柳的小院时,也不由得惊讶了一番。
入目只觉,温和, 婉约,很像柳愔愔给他的感觉。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也难怪,柳愔愔是那样的性子。
殷予怀先是休息了半月,随心所欲地逛了逛江南。待到有些倦了,便开始为柳愔愔,管理江南这边的事务。
在满是垂杨柳的小院中,殷予怀总是捧着一摞账本,认真地计算一切。
于他而言, 柳愔愔要他做的事情,不过是他从前, 身为储君, 需要掌握的, 很小的一部分。
不困难,而且,很轻松。
离开了幽州,放下了那些被太多情愫缠住的过往,殷予怀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那些曾经浓烈的一切,在垂杨柳拂来的风中,变得平淡。
甚至,他再也没有想起那个名字。
偶尔,殷予怀会想,就这样,长居在江南,也是很好的选择。
杨三看日常照料着殷予怀,他最能感知到殷予怀的情绪。当杨三感受到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不由得红了眼眶。
杨三没敢给殷予怀看见,默默地寻了个角落。
殷予怀认真地翻阅着手中的账本,时不时笔尖蘸上些墨,在账本一处做个标记。待到完成今日的事务时,殷予怀弯起眸,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
秋日,本应该是萧瑟的,但江南的秋日,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
殷予怀撑着手,在温柔的风中睡着时,唇间有着清浅的笑意。
他本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如今到了江南,在满是垂杨柳的柔风中,浑身更是温柔了些。
在大起大伏,几经生死之后,那些爱恨,开始变得极淡。
*
便是梁鹂也未猜想到,殷予怀会离开得,如此悄无声息。
她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腿悠悠地晃荡着,她面色平静,已经让人看不出情绪了。
她身后的青鸾,默默地守在她身后,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担忧。
此时夜已经深了,梁鹂抬起眸,望着小院门口那一盏散发着微弱光的灯。
她的声音很轻:“青鸾,幽州寻不到殷予怀了,他离开了。”
青鸾不敢说话,她实在怕刺激到小姐。
梁鹂也不太在意青鸾是否说话,她静静地望着前方空荡的一切,声音更轻了些:“青鸾,让红鹦从汴京回来吧。”
青鸾的手,抚上了秋千的绳:“是,小姐。”
梁鹂从秋千上下来,望着天边的月色,她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殷予怀,不过如此。
你的爱意,不过如此。
离开了幽州又如何,殷予怀,你真当,我寻不到你么?
梁鹂平静着眸,推开了门,步入了一片黑暗。在漫天的寂静之中,她像是被时间遗忘。
*
接到命令,红鹦回来的很快。
跪在房间外时,梁鹂正用着餐盒中的点心。
她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随后,轻轻咽下。直到一盒点心都用完了,她才缓缓起身,打开了房门。
她没看地上跪着的红鹦,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进来吧。”
青鸾守在门外,看着红鹦进去,关上了门。
两个人视线对视的那一刻,在对方的眸中,看见了同样的担忧。
她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红鹦沉着眸,转身那一刹那,藏好了眼底的情绪。她向着前方的小姐望过去,此时她面前的小姐,格外地平静。
但在这样极端的平静之下,是极致的怒火。
红鹦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小姐了,她向来清冷的眸,不自觉颤了一瞬。
梁鹂抬眸望去,蹙眉:“红鹦,你现在同青鸾,越来越像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红鹦直接跪下:“请小姐责罚。”
梁鹂无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声音平静:“起来吧。”
红鹦起身,恢复了冷静:“小姐,汴京那边的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如今只需要小姐一声令下,那些消息,全部都会放出去。只要那些消息传了出去,无论殷予怀在何处,都会回到汴京的。小姐,我们可以守株待兔,在回汴京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彼时”
梁鹂摇了摇头:“汴京那边的事情,牵涉太大了,如今,还没有到时候。况且也不需要。”说完,梁鹂垂下了眸,她静静地看着地上的毛毯,轻声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柳愔愔。”
她的声音很轻,恍若和微暗的灯火融为一体,她轻启唇:“红鹦,三天之内,我要看见所有的东西。”
红鹦眉间一冷,轻声应下:“是,小姐。”
梁鹂闭上了眼,向着床榻走过去:“出去吧,我倦了。”
红鹦一瞬都没有犹豫,行礼之后直接离开,在小姐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只有一条原则。永远,永远不要反驳和违抗小姐分毫。
红鹦推开门,看见了眸中满是焦急的青鸾,她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青鸾随她来。
青鸾向身后看了一眼,跟上了红鹦。
待到了红鹦的院子之中,青鸾眼眸中的担忧,再也掩不住了。
红鹦的情绪,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红鹦,小姐刚刚吩咐你去做什么?”青鸾打破了沉默。
红鹦顿了一下:“小姐让我去查一个人。”
“同殷予怀有关吗?”
“我不知道。”
红鹦垂着眸,声音还算平静:“不过,明日便知道了。这些日子我在汴京,幽州的事情不太了解,你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红鹦望了望月色,轻声道:“是所有事情。”
青鸾没有犹豫,将红鹦走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期间,红鹦的眸色颤动了一瞬,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红鹦知道,在她和青鸾之间,如若一定要有一个人是平静的,那只能是她。
青鸾停下来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发现了问题。
红鹦望着青鸾,青鸾也看着红缨。
红鹦启唇,声音很轻又很静地说了一句:“青鸾,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你。”
如若真的要有一个人打破残局,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她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
青鸾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红鹦的意思,她握紧拳头:“可是”
红鹦静静看着青鸾,直到青鸾的眼眸和骨头一起软下来。
在这一瞬间,她们达成了共识。红鹦上前,帮青鸾整理了额边的碎发。
青鸾怔了一瞬,随后手脚有些僵硬地离开。
红鹦在身后,看着青鸾的背影。
她颤抖地闭上了眼眸。
她开始回想青鸾说的一切。
她有些颓废地坐在了地上,那些平日的清冷,碎了一地。
她的心,疼的恍若炸裂。
红鹦已经不知道,她多久没有如此大的情绪起伏了。
但是这一次,她真的,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的小姐,为那人做了那么多,却一声不吭。
*
殷予怀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
江南的生活,很惬意。
他每日大概会花上四五个时辰,翻阅账本,其他时候,便会出去走走。
他的眸光,总是落在一排又一排的垂杨柳上。
江南,真的有很多垂柳。
作者有话说:
红鹦:“偶尔,我‘厌恶’沉默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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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不到两日, 红鹦便查清了关于柳愔愔的一切消息。
看着手中的东西,红缨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那位她未曾见过一次的柳小姐,如何敢如此胆大包天。说到底, 不过一个小小的商家女,如何敢做出如此谋逆小姐的事情。
这可是在幽州, 那位柳小姐,若是真的能一丝痕迹不留下, 还好, 但她实在留下太多痕迹了。
小姐日常虽然不在意幽王府的一切, 但是幽王府的一切, 只要小姐想要知道,是随时都可以知道的。
那位柳小姐,甚至胆大包天到,直接进了幽王府。
如若没有那一次入府, 小姐要寻到柳小姐,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
但是显然, 没有如果。
当小姐将“柳愔愔”这个名字报给她的那一刻,心中便应该是□□分确定。
红鹦推开了房门,轻声唤道:“小姐。”
此时梁鹂正翻着手中的话本子,她面色平静,像是那些事情,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
红鹦怔了一瞬,小姐这种陡然的平静, 是可怕的。
不是极致的压抑,就是有什么东西, 开始破碎
红鹦将手中的东西递上去:“之前小姐让我查到的人。”
梁鹂淡淡一眼:“如此快, 这不才两日?”
红鹦怔了一瞬, 面前这个小姐,平静到可怕,她回到:“不难查,所以快了些。”
梁鹂随意翻着,随后看向了一处:“她如今在何处?”
“小姐要去寻她吗?”红鹦到了梁鹂身前,将她的话本子收起来。
梁鹂眸光凝滞了一瞬,随后,唇边原就清浅的笑意,开始无限地变淡,她望着窗外那颗桃树,手一下又一下扣着桌子。
“红鹦,半月了。”
红鹦明白,小姐这是在说,殷予怀离开幽州的时间,已经半月了。
红鹦有些看不懂小姐的想法了,起码在这一瞬间,她感知到的,是小姐暂时不想去寻殷予怀。
梁鹂也的确如红鹦所言,她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切。
她不会去寻殷予怀的。
她自会让他,自己回来。
是她从前,对他,太仁慈了。
那些浅薄的爱意,原是如此脆弱不堪,她早该想到的。
她竟然,真的,曾经存有过期待。
梁鹂闭上了眸,静静地躺在软榻上。
那些旧日发生的一切,开始缓缓地从她的记忆中消散。
她开始试图忘却。
她是梁鹂,她不需要那么多。
她要的,只是那个十二岁为她擦去脸上温热的血的少年。
她不需要欢喜,也不需要爱慕。
只要这个人,从血到骨,都是她的,便够了。
或许,白骨比人听话。
除了容易踩碎些,也没什么别的坏处。
黑暗中,梁鹂抬起眸,若是认真的,她的眸中甚至有一缕平静的笑意。
她梁鹂,向来放纵自己。
爱欲生,便生。
爱欲死,他便得死。
*
是在又半个月之后,梁鹂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这么耐心的。
自从手握大权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耐心了。
她已经足足等了殷予怀,一个月了。
半个月前,她能自己为他开脱,江南的风景很美,或许,他只是想多看看。
但是,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半月了。
她已经为他寻不到借口了。
她不想再为他寻了。
梁鹂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红鹦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梁鹂垂着眸,轻声道:“动静小些。”红鹦点头:“是,小姐。”
青鸾站在梁鹂身后,眼眸深沉地望着对面的客栈。
一早,红鹦便派人,疏散了周围两条街道的人群。
如今虽是正午,大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随着红鹦一声令下,上百的私军围住了客栈,红鹦持着剑,一剑下去,直接劈开了门。
梁鹂所在的酒楼,就在柳愔愔所在客栈的对面。
此时,梁鹂起身,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下面剑拔弩张的一切。
看见红鹦直接劈开了客栈的门,梁鹂便知道,剩下的事情,她不用看了。
她转身,坐了下来,静静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砰——”
门被敲响之后,梁鹂静静地品着杯中的茶,连眸都没有抬。
青鸾待了几瞬,随后上前,从里面打开了门。
一个身穿浅蓝色襦裙的少女,带着一方帷幔,出现了门外。
“小女子柳愔愔,拜见梁小姐。”柳愔愔恭敬行了个礼,随后缓慢地摘下了头上的帷幔。
梁鹂抬眸,向柳愔愔望去。
柳愔愔是很标准的江南美人的模样,温婉而恬静。
即便如今如此境地,柳愔愔脸上,还是挂着娴静的笑。
梁鹂没有说话,在这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是柳愔愔打破的沉默:“梁小姐,可以同公子一般,唤我愔愔。”
一句话,让青鸾和红鹦都怔了一瞬。
梁鹂眸色却很平静:“不了。”
柳愔愔上前一步,莞尔一笑:“即便愔愔生在美人成群的江南,也从未见过梁小姐这般好看的娘子。虽然愔愔一早便猜到,梁小姐必然会来寻愔愔,但是倒也未曾想到,会如此之快。是愔愔露出的马脚太多了吗?”
梁鹂未想到柳愔愔是这般的人,她抬眸,静静地看着柳愔愔眼中的笑。
梁鹂弯起了眸:“要猜猜吗?”
柳愔愔叹了一口气,眼眸转了转:“一定是愔愔去幽王府中寻公子的那一次吧,如若没有那一次,梁小姐如何也要再多半个月,才能寻到愔愔头上。”
“后悔了吗?”梁鹂不意外柳愔愔能猜中,那么明显的破绽,猜不中才奇怪。
闻言,柳愔愔莞尔一笑:“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愔愔并不后悔,要是那日再小心一些,说不定便可以让梁小姐晚些发现了。愔愔是个商人,判断一件事情后不后悔,只看得到的利益,是否足够。那日去幽王府,愔愔得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了。不过,相较于愔愔得到了什么,梁小姐更好奇的,不应该是愔愔为何要去幽王府吗?”
柳愔愔转头,轻笑着望向了门口的红鹦:“梁小姐的婢女,虽然查到了很多东西,但是这一点,应该是没有查到的吧。”
梁鹂有些被柳愔愔的态度逗笑,她眸色温柔地望向柳愔愔。
“所以,你是,明知故犯?”
柳愔愔面上神情僵了一瞬,衣袖中的手顿了一下。
梁鹂弯着眸:“明明知晓他是我的夫君,你却对他说,我能帮你离开幽州。明明知晓如若我查起来,你根本藏不住一切,但是你还是那么做了甚至现在,你还在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东西柳愔愔,你不觉得,你有些贪婪了吗?”
梁鹂起身,轻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好奇,然后问你,为什么他会那样,为什么他会离开不,如何他才会回来吗?柳愔愔,你说,你是一个商人,做事情,一定要得到利益。在我这儿,你想得到什么利益呢?”
梁鹂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手,轻轻地掐住柳愔愔的脸:“还是,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我呢?”
柳愔愔面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她仓惶地看着面前的梁鹂。
梁鹂温柔笑着,戳破柳愔愔最后的伪装:“天元五年,云州刺史柳安宁贪污枉法,贬谪至极北之地柳愔愔,三年前,你改名换姓,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从前叫什么吗?”
梁鹂嫌恶地拿开自己的手,从青鸾手中接过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戚素云,是你吗?”
柳愔愔彻底瘫倒在地,她面上一贯的温婉,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惶然地望着梁鹂,被刺激得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明明,那些东西,我都派人抹去了的不可能,是谁告诉你的,这世间,哪里还有知道这一切的人我明明明明”
梁鹂眸光冷漠,帮柳愔愔补全了剩下的话:“你明明,把那些人,都杀了,是吗?”
柳愔愔睁大眼眸,彻底说不出话。
梁鹂垂着眸,直到这一刻,她依旧不明白,殷予怀为何会看不破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阴谋。
红鹦上前,直接绑住了柳愔愔。
柳愔愔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扯住梁鹂的衣摆:“梁小姐,我错了,求你救救柳郎,只要你能帮我救柳郎,我,我这就让公子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正在给绳索打结的红鹦眼眸一怔,无语凝噎,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能够如此精准踩中小姐雷点的人了。
青鸾也瞪大了眼眸,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知轻重啊。
梁鹂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唇边又有了笑意:“柳愔愔,你这幅模样,叫别人看了,还以为那是冤假错案呢。”
柳愔愔身子一怔,开始说不出话来。
梁鹂语气平淡,却针针见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你的柳郎,如何入的狱,又如何在三年前被流放到极北之地戚素云,那些用你家柳郎官职和前途换来的银钱,用得可还安心?要我帮你再回忆一下吗?”
柳愔愔摇头,眸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狼狈的落下。
她惊恐地望向面前的梁鹂,这一次,她才知道,她一直在与虎谋皮。
梁鹂轻声一笑:“不需要了吗?你家柳郎,如若知晓,当初你用他,同那人换了那些钱财。让我想想,是多少噢,一箱黄金?”
柳愔愔眸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梁小姐,我错了,是我错了,但是柳郎是无辜的小姐如何对我都行,只求小姐,能够救救柳郎”
梁鹂眸中的笑愈发浓厚:“柳愔愔,当初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如何为何要后悔呢?”
柳愔愔颤抖着身子:“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是我对不起柳郎,我当初当初,只是,只是太想”
梁鹂弯着眸,静静地听着柳愔愔说着一切。
也没什么好听的,她如今的悔意,更像是一种愧怍。
是曾经想要的一切都拥有了,才想起来,那个被她踩入泥潭的爱人。
柳愔愔磕头:“梁小姐,求你救救柳郎,他真的是无辜的,只要小姐救了柳郎,我,我现在就让公子回来,三日,三日,三日就可以。”
梁鹂原本含笑的眸,此时慢慢淡下。
她轻笑着,跪坐下去,伏在柳愔愔身旁,说了一句话。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柳愔愔猛地向上一瞬,随后昏了过去。
梁鹂冷着眸,望着昏迷过去的柳愔愔。
用殷予怀来同她做交易?
她,凭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这世间, 怎么会有人,敢用殷予怀,来同她做交易呢。
梁鹂眸中又是泛起了笑意。
那是她的东西, 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 都是她的。
她的东西,别人, 凭什么来同她做交易。
真是太可笑了。
红鹦上前一步:“小姐, 江南那边, 我们要如何?”
梁鹂望着昏过去的柳愔愔, 起身:“先控制住幽州这边的人吧,别让人,去江南那边报信。”
“是,小姐, 那柳愔愔?”红鹦将人从地上抬起来,拖在地上。
“带回幽王府吧, 关到暗室之中。”梁鹂推开窗,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先回去吧,其他的事情,红鹦你安排就好。”
青鸾与红缨对视一眼,随后青鸾随着梁鹂,离开了酒楼。
刚刚的半个时辰,私军已经散开。
梁鹂看了客栈一眼, 按照红鹦传来的消息,她在院中等待殷予怀的那几日, 他就在这客栈之中。
梁鹂眸中的笑意, 轻而浅。
她倒是想看看, 殷予怀,要何时才能发现,柳愔愔的异常。
如此简单的圈套,殷予怀居然一点都没发现,倒也出乎她的意料。
梁鹂想着红鹦报上来的一切,那个柳愔愔要救的,被流放到极北之地的柳安宁,早在一年之前,就死了。
只是,那儿的消息,如何传得到幽州呢?
柳愔愔,说到底,就是一个商人。
她暂时不准备将这个事情,告诉柳愔愔。
*
到了暗室之中,柳愔愔醒了过来。
此时她已经被绑在了木椅上,嘴里面塞了一块手帕,说不出话。
梁鹂做在桌子前,随意地翻着一本书。
看见柳愔愔转醒,她轻笑着,温柔地望向她:“醒了吗?”
柳愔愔手被绑住,嘴里面又塞了东西,整个人只能上下动,将椅子弄响。
红鹦看了一眼,上前,拿开了柳愔愔口中的帕子。
柳愔愔还处在一种惶恐的状态之中,她忍不住向后退,却还是想要求情。
梁鹂轻声笑着:“柳愔愔,没办法了。如若你不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原本还是有办法的。甚至,你换个人来算计我,说不定就成功了,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即使是我,在身份和权势上,也不能匹敌他分毫。为了让我帮你,如此哄骗、欺瞒、利用他,柳愔愔,因小失大的道理,懂吗?”
柳愔愔摇头:“假的,不可能,他明明叫颓玉,我打听过了,只是一个皇商家的次子。幽州城人人知道,同你成婚的,是皇商家次子颓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相信。”
“柳愔愔,我有骗你的必要吗?”梁鹂弯着眸,轻轻地眨了眨眼。
柳愔愔颤抖着身子:“不可能!如若他真的是皇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入赘幽王府。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有的”
梁鹂起身,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目光望着柳愔愔。
路过的时候,她垂眸,轻笑着说道:“因为,他爱我啊。这不就像,柳安宁爱戚素云一样吗?你猜,柳安宁,究竟知不知道,是你出卖了他呢?”
柳愔愔眼眸睁大,直到梁鹂走出去,才反应过来。
暗室中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梁鹂转身,轻轻地看了一眼。
她倒是不会对柳愔愔怎么样,只是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柳愔愔不能记得。
如若她要活下去,她就,不能,记得。
梁鹂轻声吩咐着:“去唤郁岑,他那儿的药,也该研制好了。”
一旁的小侍领命,转身下去。
青鸾搀扶着梁鹂,轻声问道:“小姐准备如何处置柳愔愔?”
梁鹂垂着眸,轻声笑道:“不处置,那些她犯下的罪,已经有人为她赎罪了。至于殷予怀那边,如何轮得到我来处置呢?”
她说的讽刺,眼眸中却没有什么情绪。
青鸾越发看不懂面前的小姐了,按照小姐从前的性格,柳愔愔说出了那样的话,小姐如何都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现在,居然是不处置
梁鹂看着脑子转不过来的青鸾,轻笑着:“青鸾,柳安宁死了。”
青鸾怔了一瞬,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死,死了?”
梁鹂点头:“一年前就死了,只是柳愔愔啊,不知道。”
青鸾捏着灯笼的手陡然变紧,她看着前方的小姐,偷偷地低下头。
梁鹂知晓青鸾的性格,没有多说。
如若她未猜错,柳愔愔出卖背叛的事情,柳安宁应该是知道的。
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如若是他,就是流放,如若是柳愔愔,就是处死。
在他流放和她处死之间,他选择了放弃十年寒窗苦读,放弃大好的前途和人生,成全柳愔愔。
梁鹂眸中的笑缓缓变淡,她派人去收拾好了柳安宁的尸骨,如今应该已经安葬好了。
她能够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为一个死人证明清白,这般无聊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梁鹂是不愿意做的。
在走出暗室的那一刻,梁鹂最后向后望了一眼。
她派去极北之地的人,其实寻到了一些东西。
是柳安宁留给柳愔愔的书信。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柳安宁也在关心着柳愔愔。
但她不准备将书信给柳愔愔了。
柳愔愔,实在不配。
那些一旦细查,就漏洞百出的谎话,梁鹂真的不知晓,殷予怀是如何相信的。
幽州,是她的天下。
殷予怀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小小的商人,能够帮他逃离她。
陡然见到光,梁鹂闭上了眼。
在很短暂的一刻中,她有些无意义地想着。
如若,柳愔愔直接将这件事情同殷予怀说,按照殷予怀的性子,反而会帮她。
但是柳愔愔选择了最错误的一种。
算计殷予怀,然后,用殷予怀来算计她。
这是她和殷予怀,谁都不能接受的。
只是,殷予怀,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呢?
她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殷予怀变得如此即便是在心中,梁鹂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
最初,殷予怀的确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面前,柳愔愔表现得,实在太正常了。
直到,有一日,殷予怀看见了某一年的账本。他翻开着,随即就发现了不对。无论他如何算,账都对不上。
如若要估算,大概就是半箱黄金的钱。
这般想着,殷予怀一个下午,将所有的账本,都看了一遍。
将所有的账本都看完之后,殷予会垂下了眸,有问题的账本,有两本。
在上百本账本之中,有两本账本不正常,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
殷予怀将这两本放在桌上,手轻轻地翻开。
但是,当这两本账本,恰巧是最初一批的账本时,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
此后账本的所有根源,都是和这两本账本有关的。
如若这两本账本有问题,就说明,柳愔愔最开始的本钱,是有问题的。
殷予怀怔了一瞬,不多不少,就是一箱黄金。
这让他想起他以前听父皇说过的一个案件。之所以会想到,是因为那个案件的涉案金额,也是一箱黄金。而所在的地点,也正是江南一代。
那是父皇极为看中的一个臣子,为了历练,将人下派到了云州。
但不过两年,那臣子就贪污腐败了一箱黄金,而且无论如何拷打,都不愿意说出那一箱黄金的下落。
父皇大怒,这是他看中的臣子,居然为了区区一箱黄金,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父皇很是失望,但是因为曾经的厚望,还是没有处死这位臣子。几番斟酌之下,父皇下旨将人流放到了极寒之地。那儿的生死,全凭运气。
之所以他能够记住这个案件,是因为,他后来,其实暗中去查探了一番。
很巧,他查到了一些当时下面官员没有报上来的东西。
那个大臣,名为柳安宁,是寒门子弟。
在朝堂之上,世家子弟向来看不起寒门子弟。
世家所供出来的官员,在朝堂之下,也也不留余地地打压寒门一派的官员。
当年,柳安宁是父皇极为看中的,寒门一派的官员。当初,是为了保护和历练柳安宁,父皇才将柳安宁,下派到云州。
但是,没想到,到云州的第三年,就出了这般的事情。
那是世家气焰嚣张,借柳安宁的事情,在朝堂上不断地打压寒门子弟。
可殷予怀后来,却查到了一切不一样的东西。
例如,柳安宁的事情之中,其实有四大世家的身影。
不过,柳安宁最终也未交代那一箱黄金的下落,即使他曾经有心为柳安宁翻案,也无可奈何。
父皇那时,应该也是不想直接放弃暗中培养了数年的柳安宁的。但是柳安宁,当时,太倔强了。
如若交出那箱黄金,即便四大世家如何施压,父皇都会保住他。
但是他没有。
殷予怀不曾见过柳安宁,但是他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柳安宁的事情。
其实父皇和他,都能够猜想到。
柳安宁定然是为了护住什么,才选择牺牲自己。
只是护住的,定然不止是一箱黄金。
殷予怀回神的那一瞬,淡淡地看着面前的账本。
只是数目太巧了些,他才想了这么多。
但是,应该是他想多了。
当时他看过卷宗,柳安宁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为戚素云。
柳愔愔,他未在卷宗之间,看见这个名字。
至于这一箱莫名多出来的黄金,殷予怀盖上账本,准备下次随意询问一番柳愔愔。
说到底,他与柳愔愔的交易,只有一年。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账本了,如若不是他无事,也不会拿来翻阅对账。
如今虽然发现了问题,但是同他,的确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第九十八章
转眼过去了两个月。
殷予怀在江南的生活, 格外地惬意。
他像是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每日在垂杨柳下,翻阅着一本又一本书。
就连杨三, 都能感受到,殷予怀肉眼可见的情绪变化。
从前他看殿下, 总觉得他露出来的悲伤,只是冰山一角。但现在, 他服侍在殿下身边, 已经感觉不到了。
那种过于浓烈的爱恨, 被猛地冲淡。待到痊愈之后, 似乎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殷予怀每日只会用上几个时辰,处理柳愔愔在江南这边的事务。
其他的时候,都很闲暇。
一个月,已经足以让他逛完小城附近的一切。待到小城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殷予怀便开始嗜睡。一天的大半时候,他都在睡觉。
最初, 杨三是没有察觉出不对的。
但是等到殷予怀一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杨三才恍惚间想起来,殿下身体中的毒,似乎并没有解开。
那一日,杨三都有些恍惚,但他不敢问殷予怀半分。
杨三舍不得,打破殷予怀少有的平静。
即便, 这番平静之下,满是创痕。
殷予怀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 还会有谁, 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呢?
来到小城的半个月后,他已经开始隐隐地吐血了。第一次看见帕子上的红痕时,殷予怀怔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体本就残破,从前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才那般配合治疗,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能够再活多久,都是命。
他曾经不信命的。
他尝试过改变一切,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他现在便觉得,这命嘛,信一信,也没什么。
染血的帕子,他默默收起来了。等到再也瞒不住杨三的时候,他也只是清淡地笑了笑。其实,对他而言,这真的不算什么了。
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了。
但是命运同他开了太多个玩笑,他贪心过,也不贪心过,只是每一次,他都从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
这世间,本就有太多事情,是人不能操纵的。
如今,在这温婉的江南小镇,慢慢地走向腐朽,对他而言,是很好的结局。
他几乎几乎没有再想起那个名字了。
殷予怀闭上眼,缓缓咽下唇间的血,他已经习惯了,唇间总是这样甜腥味。待到咽下去,又翻涌起来,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他便用茶水压压。
垂杨柳在风中,慢慢地晃悠着。
殷予怀勾起淡淡的笑,身下的躺椅旁是煮沸的茶水,在这深秋之中,偶尔飘忽来一丝暖意。
枯黄的叶飘到殷予怀手间时,他抬起了眸,轻轻地将手翻转过来,看着叶缓缓落下。
已经深夜,再过一个月,便又到冬天了。
他人生中的太多事情,都发生在冬天,只是今年的,应该会与从前的,不太相同吧。
江南这边的冬,不同于汴京,也不同于幽州,待到冬天,只会有薄薄的一层雪,脚踏上去,便要消散的那种。
这般的冬,应该,不太冷。
他实在不太喜欢,严寒的冬。
只是,殷予怀轻轻的挂起笑,看向正在“呜咽”的茶炉。
他好像,还是不能迎来,一个春天。
只是,也不觉得遗憾了。
他突然想起曲也,他好像明白了当时曲也为何说他并不遗憾。
殷予怀闭上眸,在心底轻轻地说。
当一切都尝试了,都尽力了,即便结果再仇怨,也不能再遗憾了。
在深秋的风中,殷予怀缓缓失去意识。
*
杨三发现殷予怀时,殷予怀已经在躺椅上昏睡了一个下午。
深秋的风,即便在江南,也是有些寒的。
从那一天起,殷予怀便发起了高烧。
杨三在一旁照料着他,是在这时候,杨三才看出来不对的。他以为殿下是真的放下了一切,毕竟在这一个月中,殿下如此平和与安静。
但是,好像不是。
与其说殿下是放下了同梁小姐的一切,不如说,殿下是放弃了自己。
那些平和、安静、悠闲、惬意之下,殿下根本不在意自己。
不在意咳血的身体,也不在意时不时的昏睡。
即便在床上浑噩半月醒来,殿下都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殷予怀甚至没有问一句,有关他身体的事情。
此后的半月中,他还是同从前一样。
该看账本就看账本,该昏睡便昏睡,偶尔杨三会端上来几碗药,但殷予怀也不会问,只是听话地喝下。
杨三从一开始的惬意,变得,越来越慌张。
当他看清事情的本质,才发现,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只要殿下离开梁小姐,一切就会好起来。
但是,好像不是的。
或者说,完全不是这样。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殿下在离开梁小姐之后,都在慢慢地腐烂。
杨三不知道,殿下能否感受到这种腐烂。
但他感受到了,他甚至觉得,殿下在放任这种腐烂。
殷予怀看见了杨三的慌张,他轻声一笑:“在下醒来了,不是好事,为何如此神情?在我昏睡的半月,有人欺负你了吗?”
杨三摇头。
殷予怀轻柔一笑:“杨三,江南是不是很美?”
杨三点头,他的目光,直直看着殿下。
殷予怀又有些困倦了,他闭上眼,轻声说道:“杨三,江南如此美,你日后便留在江南吧寻一个江南的娘子,安稳地度过一生。听说,江南的冬天,不怎么冷”
杨三的手僵住,这不是他第一次听殿下谈起这个话题。
在幽州时,每当殿下快要“离开”时,便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只是,从前殿下希望他留在幽州,如今,殿下希望他留在江南。
杨三还来不及说话,殷予怀已经昏睡过去。他的手,还未伸出来,殷予怀已经倒在了床上,最后,那支伸出去的手,只能僵硬地帮殷予怀拉上被子。
杨三愣愣地看着,在他的面前,两条路,缓缓地展开。
他曾经在心中发过的誓,在这一刻,缓缓地碎裂。
*
等到过去一个半月的时候,殷予怀开始发现了不对。或者说,殷予怀早就发现了,但是,一直也不想追究。如今终于,愿意“追究”一下了。
殷予怀轻轻咳嗽着,翻阅中幽州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杨三垂着眸,在一旁安静地守这,看着殷予怀发了许久的呆,小声问道:“殿下,怎么了吗?”
殷予怀转头,对着杨三,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杨三,像是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是许久之后,杨三才明白,那时的殿下,透过他,在看,“他”不能拥有的余生。
可此时的杨三,是不知道的。
殷予怀只是抬头看了一瞬,就轻笑着低下了头,他闭上手中的账本,笑着说道:“杨三,江州那边,在下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办。”
杨三下意识回答:“可是,殿下的身边,需要人照顾,杨三走了”
殷予怀清浅着笑:“柳愔愔那边,有给在下派了两个奴仆,去唤他们便好了。江州那边的事情,交给别人,在下实在不放心。”
杨三再不能拒绝,他领命:“是,殿下。”
殷予怀的手摩挲着书的纸张,从书下拿出一封信:“ 你今日出发,乘船,将这封信,带去江州。江州城南的第二间的珠宝宣,一旁的石狮子上,如若挂了一个七彩的穗,你就进去,告诉掌柜的,是公子那边来的信。如若没有挂,你就等几日,等到那个七彩的穗挂到了石狮子上,再进去寻掌柜,将这封信交给掌柜的。等到信给掌柜了,你可以在江州游玩几日”
杨三摇头:“我送了信就回来。”
殷予怀轻声笑笑,嘱咐道:“很重要,杨三,你一定要完成。”说完,殷予怀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杨三:“这是信物,收好。”
杨三郑重收下,他从未被殿下如此委以重任,此次一定会做好。
“殿下放下,杨三定会将信件,送到掌柜手中。”说完,杨三行了一个拜别的礼,转身离去。
殷予怀淡淡地看着杨三的背影,许久之后,淡淡地扬起笑。
他的眸光,像是黯淡的星辰。
*
杨三离开的当天,殷予怀让柳愔愔的人,寻来了这些日子从幽州传回来的所有消息。
一封一封翻看着,待到翻到一封,看见下面的时间时,殷予怀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是太相信柳愔愔了些。
他原以来,柳愔愔能够如此绝对地对他说出那番话,手中应当是有筹码的。
但如今看来,却是一分没有。
那柳愔愔的目的是什么?
殷予怀心怔了一瞬,随后开始认真翻看所有的信件。
那个可能从他心中涌出来的那一刻,殷予怀轻声笑了出来。他缓慢起身,看着池塘边,被秋风吹动的垂杨柳。
他好像,还是给她添麻烦了。
如若柳愔愔一开始,想要算计的并不是他,便只能是她了。
只是,柳愔愔应该也没想到,她根本不在意他吧。
殷予怀弯曲唇,眸缓缓垂下。
唇间甜腥涌出来的那一刻,他轻笑着,向着前方走去。直到倒在房间中的那一刻,殷予怀才缓缓地闭上眸。
*
等到半夜从冰凉的地板上醒过来的时候,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缓慢起身,关上了窗。在关上窗的那一刹那,房间内,瞬间没有一丝光亮。
殷予怀垂上眸,静静地褪去衣物,掀开被子,躺在床上。
久病成医,他了解自己的身体,再熬上一两个月,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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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隔日醒来时, 殷予怀动作很慢地,收拾着房中的一切。
他骗了杨三。
最开始来云城时,柳愔愔的确给他安排了两个奴仆, 但是第一天,他便让那两个奴仆回去了。
杨三走了, 小院中,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燃起药炉, 寻来药, 殷予怀耐心为自己煎着药。
虽然他的身子, 还能熬一两个月, 但是不吃药,他日日能够清醒的时间,便太少了。
等到药煎好,殷予怀又耐心地等它放凉, 最后慢慢地饮下。
他其实,也没在犹豫什么。
从一开始, 他便做好了选择。
*
三日后。
再踏入幽州时,殷予怀眸色很淡。
其实,他暂时也没想好,他回来做什么。
那个他雇来的船夫,将他送到了幽州渡口,便离开了。此时杨三,也应该到了云城了, 这倒也算,他第一次, 独自一人, 在这幽州。想到这, 殷予怀不由得笑了笑。
他的笑,很轻很浅,恍若下一瞬,就要消失。他面色淡淡,脸上戴着一方银质面具,向着客栈而去。
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客官,请问住几天啊?”
殷予怀从怀中拿出一包银钱:“一个月便好。”
小二的手有些颤抖:“客官,这,这,最好的房间也多了。那,小的,剩下的钱,帮客官安排一日三餐吧?”
殷予怀点头:“多谢小哥,午膳就够了,剩下的,小哥拿着便好。”
小二捏住钱袋的手发紧:“那,客官同小的来。”
殷予怀看着客栈一眼,此时还是清晨,没有什么人,应当也不会被什么人看见。
小二在前面领着路,殷予怀慢着步子,随在小二身后。
半晌之后,小二打开一扇门:“客官,这是我们这最好的房间了,如若还有什么吩咐,客官尽管说。”
殷予怀清浅一笑:“的确还有一件需要麻烦小哥的事情,能否麻烦小哥为在下买个药炉。在下身体不好,这些日子,需要熬些药。”
小二一拍脑袋:“客官放心,小的现在就去。”
殷予怀轻声道谢,待到小二走远后,关上了门。几乎是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殷予怀扶住门的手就颤了一下,若不是另一只手扶着一旁的椅子,他这便要摔到地上。
他混沌了半天,才清醒过来。
但清醒过来之后,他神色也很淡。他像是看不见自己身体的颓败,只是上前,推开了窗,静静地望着窗外。
等到小二将药炉买回来,殷予怀道了谢,将小二送到门口后,殷予怀从里面关上了门。
一个下午,就这样随意地过去了。
发现自己在发呆的那一瞬间,殷予怀闭上了眼,在软榻上,缓缓地昏睡过去。
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若是仔细看,昏睡之中,他的额间,满是细碎的冷汗。
*
青鸾接到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怔了一瞬,随后向着小姐院子的方向走。
停在房间前时,她犹豫了一瞬,但是还是敲响了房间的门。
梁鹂轻声应了一声,青鸾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到是青鸾,梁鹂放下了手中的书:“怎么现在来了?”
青鸾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梁鹂看着青鸾的踌躇模样,等了半晌,青鸾却一句话都不说。梁鹂垂上眼眸,无奈道:“若是不想说,便出去吧。”
青鸾忙开口:“小姐,你知道,青鸾没有这个意思。”
梁鹂眸中含着浅浅的笑:“那青鸾是什么意思?”
青鸾顿了一下,随后上前,跪坐在梁鹂身前:“小姐,青鸾只是在想,怎么和小姐说。”
梁鹂捏了捏青鸾的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额边的碎发:“那你想。”
青鸾顿时,又说不出话了。
梁鹂没有再催促,她其实已经猜得差不多了,能够让青鸾露出如此表情的人,除了殷予怀,不做他想。
只是,她都已经等了两个月了,如今等个青鸾开口,也不耽误什么事情。
青鸾应该足足犹豫了一刻钟,才轻声说道:“小姐,殷予怀来幽州了,今日到的,如今住在东街那边的客栈之中。”
即便一早便猜到了,但此刻,梁鹂的眸,还是怔了一瞬。
反应过来后,她轻笑了一声:“青鸾,你说,他是为谁回来的呢?”
青鸾攥紧帕子,她之所以不想同小姐报这件事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梁鹂眸中含着笑,温柔地望着房梁:“青鸾,你说,殷予怀是何时,发现幽州这边的异样的?”
青鸾摇头:“小姐,青鸾不知道。”
梁鹂缓缓从软榻上起来,手撑着自己的脸:“我好像也不知道。青鸾,你说,如若殷予怀回来,是为了救柳愔愔,我该如何是好呢”
青鸾咽了一下口水,小姐口中说着“我该如何是好”,她听着,却像是“我该如何处置他呢”。
青鸾摇头:“小姐,青鸾不知道。”
梁鹂被逗笑,手又捏了捏青鸾的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青鸾诚实回道:“因为小姐什么都知道,青鸾不用太聪明。”
一言一语中,那个人的影子,仿佛消失在了这个房间中。梁鹂垂上眸,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下去吧,莫要再吵醒我。”
青鸾点头,轻声关上了门,在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她望向了软榻上的小姐。
小姐此时,正弯曲着身体,垂着眸,将自己埋在薄被之中,
青鸾扣上了门,眸中多了一丝茫然。
其实,就算是她,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准备如何处置殷予怀。
如若当时殷予怀没有离开就好了。
她当时明明已经感觉到,小姐开始慢慢放下一切了。
小姐甚至一想到那日的场景,青鸾就不由得闭上了眼。
殷予怀,至少,不该在那时离开的。
那是,小姐,绝对不能忍受的。
*
待到夜深,梁鹂提着一盏灯,独自向着暗室而去。
即便有着灯火,暗室也是幽暗一片。
虽然梁鹂脚步很轻,但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柳愔愔还是被惊醒。
梁鹂上前,放下手中的灯,望着面前的柳愔愔。她温柔一笑:“愔愔,还记得我是谁吗?”
柳愔愔茫然着手,手中的锁链发出声响,许久之后,摇头:“不,不知道愔愔不知道”
梁鹂叹了口气:“愔愔,我前两日,才来看过你,现在你便记不得我了吗?”
柳愔愔眸中满是茫然,一直下意识摇着头:“愔愔,愔愔不认识姐姐”
梁鹂眸中的笑更温柔了些,打开了提来的餐盒,将手中的点心递上去:“没事,记不清了,就算了,愔愔先吃些点心。”
红鹦在暗影处,沉着眸看着。
这是郁岑研发的新药,能够逐渐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
今天是柳愔愔服药的第二十四天,柳愔愔如今的记忆,已经只有八岁了。
梁鹂温柔笑着,看着柳愔愔狼吞虎咽吃着点心。
偶尔,柳愔愔吃得急了,梁鹂还拿起帕子,为她擦干净嘴角:“不急,没有人同你抢的。”
柳愔愔眸怔住,暗中闪过一丝阴冷,随后天真地望向梁鹂:“还有一块,姐姐吃,愔愔不吃”
梁鹂不由得笑出来,上前一步,垂头拿盒中的点心时,一双枯瘦的手突然直接掐住她的脖子。
红鹦见状,立刻拔出剑,上前:“柳愔愔,放开。”
柳愔愔神情早已没了八岁孩童的天真,她的眸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滚,滚出去,否则,我现在就掐死她。”说着,柳愔愔开始用力,手不断地捏紧梁鹂的脖子。
红鹦将手中的剑握紧:“快放开小姐,柳愔愔。”
柳愔愔和红鹦对峙着。
见到红鹦不出去,柳愔愔又是掐了一下梁鹂脖子,她的指甲,甚至已经划入梁鹂脖颈间的软肉:“快,你快让她出去,不想死,就让她出去。”
梁鹂没有理会红鹦。
即便她已经开始逐渐不能呼吸,脖颈间已经有几道深入肉的指甲印,柳愔愔掐住她脖子的手还在不断锁紧。
可从始至终,梁鹂就那样,静静地垂着眸。她像是柔弱,人人可欺的小白兔,猎人掐着她柔软的脖颈,她甚至没有力气反抗。
红鹦衣袖中的手已经准备好暗器,只要
梁鹂的无动于衷,刺激到了柳愔愔,她的另一只手抓住梁鹂的头发:“让她出去啊,你不要命了吗,让她滚啊!”
“呵——”
寂静的暗室突然响起一道轻笑声。
是被掐着脖子,生命危在旦夕的梁鹂。
她的声音很轻:“柳愔愔,用些力气,这般的力道,掐不死一个人的。”说着,她抬起头,手缓缓覆在柳愔愔的手上:“要我教你吗,要这样手裹住我的脖子,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收紧”
一边说着,她一遍掐紧柳愔愔的手。
柳愔愔掐住梁鹂脖颈的手,也就被迫,不算收紧。
红鹦已经红了眼,手中的暗器,蓄势待发。
但梁鹂,从始至终,只是淡着一双眸,认真看,甚至还有浅浅的笑意。
柳愔愔从一开始的张狂,到惊惶,到最后的颤抖,她不住拍打开梁鹂的手:“疯子,你个疯子放开,你个疯子”
梁鹂温柔地笑着,声音很轻:“柳愔愔,只要你用些力,便能掐死我了”
柳愔愔颤抖着身子,掐住梁鹂的脖颈的手瞬间松开。
梁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温柔着眸:“怎么,不敢吗?”
柳愔愔瘫软在地,她甚至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她不敢再看向梁鹂。梁鹂太可怕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又不把自己命当命的人。
梁鹂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我原以为,你的心,可以狠一些的。”
柳愔愔喘着气,红鹦已经上来,将柳愔愔的手脚全部捆住。
梁鹂坐在柳愔愔身前的软椅上,手中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脖颈间的伤口,白帕子上瞬间多了几道血痕。梁鹂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有看白帕子一眼。
她轻笑着,望着面前的柳愔愔:“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柳愔愔眸发红,浑身都在颤抖,发狠又害怕地望着梁鹂。
见柳愔愔看了过来,梁鹂的手,隔着帕子,轻轻将最后一块点心碾碎:“柳愔愔,你是一个商人,做任何事情,应该懂得一个道理。你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是为了得到。”
柳愔愔颤抖着,望着她。
然后就听见她轻笑着说道:“当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得到你现今想的的东西时,愔愔,便不要去做啊掐住我的脖颈,留下伤痕,除了发泄两口怨气,你还能得到什么呢?用我的生命威胁我去帮你的情郎,还是掐住我然后放过我让我心存感激去极北之地解救柳大人?”
“柳愔愔,什么都做不到,你就该,继续装傻啊。”
梁鹂温柔着眸,蹲在柳愔愔面前,指甲随意地,划过柳愔愔的脸:“愔愔,做错了事情,便要付出代价,告诉我吧,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柳愔愔眸中满是怨恨,她盯着梁鹂:“滚,我不会告诉你的。”
梁鹂又是摇了头:“愔愔,乖一些,少受些苦。”她温柔笑着,随后恍若魔鬼一般,在柳愔愔耳边呢喃:“愔愔,我舍不得动你,便只能去动那位极北之地的大人了”
柳愔愔顿时失了魂魄,那些倔强的怨恨,在这一刻,全然消散。
她颤抖地望着面前的梁鹂,她怎么忘了,面前这个人,就是一个疯子。
梁鹂眸中依旧是温柔的笑,她甚至拿起帕子,为柳愔愔擦拭着脸上的伤痕:“愔愔,是姐姐下手重了些”
柳愔愔颤抖着眸,她甚至不敢再躲。
最后,在梁鹂的帕子止住的那一刻,柳愔愔彻底妥协:“昨日,昨日恢复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梁鹂轻声一笑:“嗯,全恢复了吗?”
柳愔愔摇头:“没有,是慢慢恢复的,现在有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我也不知道,以后还想不想的起来”
见到柳愔愔如此乖巧,梁鹂也站了起来。
柳愔愔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沉默许久之后,才抬眸向着梁鹂望去:“梁小姐,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
梁鹂拿着帕子的手,轻轻地顿了一下:“多谢夸赞,可我,也不是个好人。”
柳愔愔缓慢移动着身子,最后跪在梁鹂身前,重重地磕下一个头:“梁小姐,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只要梁小姐能够救一下柳大人,梁小姐如何处置我,都可以。”
梁鹂垂着眸:“错在哪了?”
柳愔愔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后轻声说:“我不该,不该利用那位公子,不该,不该设计梁小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将那位公子和梁小姐,牵扯到我的事情之中,梁小姐,我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你救柳大人,我,我随便你处置。”
梁鹂眸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柳愔愔,你还是不懂。你已经设计了他,然后牵扯到了我。如今一句错了,便能抵消了吗?你给了我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柳愔愔摇头:“柳大人是一位是一位一心为民的大人,他,他很好的,他每个月,都会将俸禄,分给城中的贫苦人家,日常还会还会去教巷子中的孩子们认字他很好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大人”
梁鹂眸色复杂地看着柳愔愔,随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柳愔愔:“当初既然做了那些事情,现在为何又要装作深情?一个一心为民的大人,因为你,背负了贪官腐败之名,满是罪名地被流放到极北之地,生死未卜。如今装作深情,又有什么用?”
柳愔愔满眸都是颤抖,匍匐在地上:“小姐,人都会犯错,我已经知错了知错了啊!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了小姐,你总要给一个人,被原谅的机会。”
梁鹂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她想起了殷予怀。
她知道柳愔愔这番话中,有千百个漏洞,但她没有再反驳。
柳愔愔还在继续说着:“梁小姐,利用和算计那位公子,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我的确没有寻到更好的办法。如若我知道那位公子的身份,我一定会去求他的。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付出他为我研制的烟火,这世间存在的,我身边有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我赠给了那位公子的”
“梁小姐,很好看的‘桃花’很好看的,很漂亮的,你也看见了吧,那个烟火,是我赠给公子的,我没有,没有算那个烟火的钱那对我来说,是无价的。我知道不够,但是,那真的已经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梁鹂怔了一瞬:“桃花?”
柳愔愔急忙解释道:“就是花灯节,公子为你准备的烟火的,最后一个烟火,那个最美最美的烟火,那个,就是‘桃花’。只有一件,只有一件的。”
“花灯节。”
“烟火。”
“殷予怀为她准备的。”
一瞬间,梁鹂明白了一切。她衣袖下的手,轻轻地向前伸了一瞬,随后又缓缓握紧。
柳愔愔跪在地上,满眼是泪:“我不知道梁小姐如何同公子吵架了,但是,但是公子为了那次花灯节的烟火,真的准备了很久。花灯前一个月,公子就寻到我了。灯火的样式,时间,顺序,地点,都是公子安排的。他前前后后,为这个,忙碌了半个月。小姐,公子他真的很爱你。是我错了,我鬼迷心窍,花灯节那日,公子满身的雨和血,被那小侍带到了我的客栈之中,昏迷了一天一夜是我鬼迷心窍,才,才做下这些事情小姐,你随便怎么我,但是求你,救救柳大人”
梁鹂垂下眸,没再说什么。
转身的时候,梁鹂最后看了柳愔愔一眼。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来见柳愔愔了。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心软了,还是心太硬。
柳安宁已经故去一年的消息,她没有对柳愔愔说。
或许有一天,柳愔愔会发现这件事,或许此生,柳愔愔都发现不了。梁鹂提起来时的那盏灯,走出了暗室。
红鹦跟在她身后,关上了暗室的门。
一声绝望的嘶吼声,从身后的门传来,梁鹂没有回头,只是提着灯,缓缓回了房间。
她看见了桌上那只纸兔子,用朱砂勾勒出的鲜红的眼,在这寂静的夜中,静静地看着她。梁鹂拿起那只兔子,突然发现,兔子的肚子处,好像有字。
梁鹂怔了一瞬,随后轻轻拆开。
一个简单的方子出现在她面前。是殷予怀的字,是花瓣糕的方子。
梁鹂放下了那张纸,转过头,过了一会,又转回头,望向那张纸,来回几次,梁鹂一把将纸揉成一团,怔了一瞬,又缓缓将方子打开。
她突然想起柳愔愔那句。
“小姐,你总要给一个人,被原谅的机会。”
梁鹂垂着眸。
可是,她给过的。
只是,殷予怀,没要,罢了。
*
此时客栈中,殷予怀正在给自己熬着药。
来了幽州两三日,他其实还没有想好,他要——
手陡然都药炉烫红,殷予怀回转过思绪,看向了一旁的铜镜。他好像有些太瘦了。如若会吓到她吧。
殷予怀没有管顾烫伤的手,他沉默地,恍若这晚秋的深夜。
待到喝下一碗药,天已经亮了,这时,殷予怀才刚刚上床。
过了一两个时辰,小二送来了早膳,殷予怀接过,道了谢。
看着一整盘的肉包子,殷予怀蹙眉。
他拿起一个,细嚼慢咽,好不容易吃下了一个,盘中还有四个。
平日里,他都是用半个,便不用了。
但是想着昨日在铜镜中看见的脸,殷予怀又拿起了一个
待到将第二个包子最后一口咽下去,殷予怀突然弯下腰,直接呕了出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喉腔中恍若千疮百孔。
那种从心中泛起来的恶心,开始缓缓地蔓延到他全身。
那一瞬间,他眸光涣散,脑中一片空白。
待到反应过来之际,殷予怀的视线,缓缓地转向盘中剩下的三个包子,殷予怀先是漱了口,随后,开始一次又一次勉强自己。
不知吐了多少回,漱了多少次口,殷予怀才将剩下的包子,全都咽下去。
吐完最后一次,殷予怀开始漱口,随后整理刚刚因为痛苦打翻的茶杯。
他的手,直接捡着地上的碎瓷片,看见指尖溢出血,他也没有停顿一刻。
整个过程,他都平静地可怕。
*
而殷予怀不知道的是,此时,有一道目光,正淡淡地看着他。
梁鹂在迎春亭中,透着一扇相对的窗,静静地看着殷予怀的背影。
他看起来,好像瘦了很多。江南的生活不是很惬意吗,他怎么会瘦呢?
不等梁鹂想出个原因,殷予怀突然佝下了身子。
梁鹂的心,紧了一瞬,过了很久,她才看见他抬起身子。她看见他开始漱口,随后,继续吃那个包子。
随着盘中的包子不断减少,他佝下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抬起身子的时间越来越慢。
咽下最后一口时,殷予怀又吐了,这一次,昏天暗地。
许久都没有看见殷予怀直起身,梁鹂衣袖下的手,缓缓地握紧。
“殷予怀,你是不是有病。”
是在心底问出这一句话之后,梁鹂才陡然意识到。
殷予怀,是真的,有病的。
他体内的毒,还没有解开,郁岑说过,毒未解,如若断了药,那毒素就会开始扩散。现在殷予怀的情况,明显就是在江南那一段时间,断了药。
梁鹂的手捏的发白,眼眸紧紧垂上。
颓玉上前,将窗关上,淡淡说道:“小姐,去用膳吧。”
明显小姐已经心情不好,颓玉还在这点火,在一旁的青鸾不由得蹙眉,直接说道:“颓玉,滚下去。”
颓玉眉一挑,真就下去了,推开门,随后关上门,走之前,他还意味不明地望了梁鹂一眼。
颓玉关上了窗,梁鹂没有再开,她看着桌上的早点,突然也有点泛恶心。
青鸾看出了梁鹂的异样,连忙将桌上的早点那下去,随后端来了一杯茶水:“小姐,用些茶水,压压肚子吧。”
梁鹂垂眸,接过青鸾手中的茶水。
她淡淡地向紧闭的窗望了一眼,沉默地闭上了眸。
青鸾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小姐。
便是连她,都感受到了小姐的节节溃败,那小姐呢?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进度:78/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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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梁鹂不知道。
她的眸, 慢慢冷下来。
柳愔愔那些话,又开始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知道柳愔愔说的不对,甚至毫无道理。但是因为这个人是殷予怀, 她甚至想没道理一次。
她看不得他如此模样,看不得他苍白的脸颊和佝偻的身子。
那个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个废院之中温润和煦的殿下,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梁鹂第一次开始审问自己, 她一步步设下的局, 真的对了吗?
即便她不承认, 那些恍若蚁虫噬咬的疼痛, 也在一遍遍提醒她。
此时此刻,她在为对面的那人,心疼。
那扇紧闭的窗,在梁鹂的眸光中, 开始模糊,她静静地站在原地
*
殷予怀自然是不知道对面的一切的。
待到漱完口, 他看着动荡的瓷盘,突然又有了呕吐的冲动。
那些荤腥,恍若在他身体之中游荡,殷予怀痛苦地闭上眸,手紧紧地抓住软榻上的薄被。一旁的药炉,还在呜咽着熬着药,一股草药的苦涩弥漫到整个房间之中。
明明是清晨, 殷予怀却已近困倦了。
他静静地靠在软榻之上,眼眸缓缓地垂下。他的痛苦, 恍若化在了漫天的平静之中, 他开始逐渐听不到声音, 看不见事物,慢慢失去意识。
是小二送来午膳时,发现躺在地上的殷予怀的。
推开门,看见殷予怀失去意识,躺在地上,小二忙放下了手中的饭盒,上前将人扶起来。推搡了几次,都不见殷予怀睁开眼,小二犹豫了一瞬,去外面的药堂寻了个大夫。
大夫施了半个时辰的针,殷予怀才悠悠转醒。
看见面前的药箱和一旁焦急的小二时,殷予怀顿时明白了,这才不过几天,他的病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他抬眸,先是对大夫和小二都道了谢。
只是萍水相逢,小二能够做到如此份上,已经让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感受着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美好,殷予怀有些怔然。大夫的话并不好听:“公子,病情如此严重,就该好生修养只是老夫,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药,能够”
殷予怀抬眸,他的脖颈处,苍白得能够看见青筋:“没事,在下知晓自己的身体,今日,是在下麻烦两位了。”
大夫见殷予怀如此说话,也知晓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殷予怀在房中等着小二,他掀开被子,寒风涌入那一刹那,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但他没有太在意,再破烂的身体他也经历过了,如今不是过当初的再一次重现,他其实,真的,已经习惯了。
寻了一包银两,小二再次进来时,殷予怀将手中的钱袋子递了过去:“给小哥添麻烦了,还望小哥收下。”
小二忙摇头:“公子上次给的银钱,已经足够掉了,小的拿在手中,一直不安心,如今也算是用在了公子身上,小的,小的不需要公子再给银钱了。”
殷予怀淡淡笑笑,将手中的银两放入小二手中:“是在下麻烦了小哥,小哥先收下吧,如若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可能还需要稍稍麻烦小哥。”
小二握住钱袋子的手,轻轻地缩了一下,随后担忧着问道:“公子,您家奴仆呢?这般的身体,身旁没有人照料,太凶险了些。”
殷予怀摇摇头:“在下只是偶尔来幽州,不会呆太久的。随行的奴仆有些事情,所以没在在下身边。等到他将那边的事情忙完了,可能,可能回来幽州吧。”
小二捏紧手中的银钱:“那不若,小的去为公子买个奴仆,这些银钱,还能多出来不少。”
殷予怀继续摇头:“多谢小哥好意,但是不用了。在下不会在幽州呆太久的,等到时间到了,在下就离开了。”说着,殷予怀轻笑了起来:“在下喜欢船,如若小哥不嫌麻烦,可否为在下买一只小小的船,这是银两,如若有多的,小哥拿着就好。待到在下将幽州这边的事情做完,便乘着这辆小船,离开”
小二接过了殷予怀递过来的又一包银两,认真地问:“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船?需要小的为公子再寻一个船夫吗,还是,公子想自己划船?”
殷予怀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轻笑着说道:“一只小小的船就好,不用船夫,在下一个人,便足够了,麻烦小哥了。”
小二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两包银两,说道:“公子给的银两实在太多了,日后小的每日为公子送来餐食吧。”
剩下的话,小二没说,但是殷予怀已经明白了。
小二是担心他的身子,为他送来膳食,也是想默默照料他一番。
殷予怀本是要拒绝的,但是想着身子不能太瘦削,也就还是点头了:“那便,多谢小哥了。”
小二为殷予怀盛起熬煮好的汤药,放在了殷予怀身前:“公子,如若有什么事情,你唤我便好。”
殷予怀点头:“多谢。”
小二转身,欲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很温柔的一声:“能否麻烦小哥为在下买些饴糖,最简单的饴糖就好。”
小二忙应下,随后便关上了门。
殷予怀怔怔地看着关上的门,随后静静地垂上了眸。
待到药冷了些,殷予怀拿起药碗,一口饮下。药的苦涩感在口中化开,殷予怀却没有感觉了。他推开半开的窗,望向对面的迎春亭。
他是特意选的这方客栈,就在迎春亭的对面。
只要他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街上来往的人群,如若有一天
殷予怀闭上了眸,随后意识不清地倒在了软榻上,他面色平静,只是毫无生气。
小二买完饴糖,回来的时候,看见殷予怀又睡了过去。小二走近,探了探呼吸,见到手指尖还有温热感,一刻提起的心,才放回去。
小二拉起被子,轻轻为他盖好,随后将买来的饴糖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开。
而昏睡中的殷予怀,眼眸时不时颤动,额头满是细碎的冷汗。
他像是轻声呢喃着什么,但只是唇轻轻张开,声音一点都未发出来。
*
杨三守着那封信,两日就到了江州。
他担忧殿下的身体,只想快些将那信件送到掌柜手中,待到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事情,他就回云城。
是在到江州的第三日,杨三才发现不对的。因为,他根本寻不到,殿下所说的那间铺子。他原以为是殿下记错了,所以前两日,他将整个江州都寻了一遍。但是,江州没有一家布料铺子,门前有两个石狮子。
寻完最后一条街道最后一间铺子的时候,杨三怔了一瞬,那种萦绕在他心间几日的奇怪感,开始无限地蔓延和扩散。杨三几乎是在一瞬间,打开了殿下给他的那封信。
可是
杨三眼眸颤抖,几乎是一瞬间,就向码头奔去。殿下给他的信封里面,哪里有什么信,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
到了码头的一瞬间,杨三就抓住了一个船夫:“有今日去幽州的船只吗?”
船夫愣住,忙摇头:“没,没有的,客官,只有,只有明日的了。”
或许是杨三的神色太吓人,船夫一直摇着头,杨三眸色有些发沉,从怀中掏出一包银钱,直接全部塞给船夫:“现在去,幽州。”
船夫怔了一瞬,杨三又是从怀中去寻。
船夫连忙握住:“不用了,客官,够了,现在就启程吗?”
听见这话,杨三翻找的动作才停下来,他沉默了一瞬,随后点头:“嗯,现在就去,去幽州,最快要几天?”
船夫犹豫了一瞬:“去幽州,有些远了。我看客官如此急,如若客官不介意,我再去寻一个船夫,我们两个轮流划船,四五日应该可以到幽州。”
杨三低头,声音低沉:“多谢。”
船夫去寻伙伴,期间向后看了一眼,杨三就那样,沉默地坐在地上,手上捏着一张空白的纸,还有一个没有写字的信封。
船夫摇摇头,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总归,不会太好就是了。
*
颓玉正在房间内,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他原以为是青鸾,一句讽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见了门口的红鹦。
她的眸很清冷,此时直直地看着他。
颓玉要说出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嗓子中,许久之后,他也只是向后退了一步:“是红鹦啊,怎么来了,进来吧。”
红鹦眸微微地弯了一下,随后进了门。
颓玉眸怔了一瞬,关上门的手,有些僵硬。
红鹦在桌前坐了下来,声音很平静:“颓玉,你不用这样。”
颓玉还未转过来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后僵硬地笑了一声:“我怎样了。”
红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淡笑着,望着颓玉:“没怎么。”
最后,还是颓玉忍不住,他顿了一下,推过去刚刚斟好的茶:“是,青鸾让你来的吗?”
红鹦接过颓玉手中的茶,但她的指尖,只是轻轻地在茶杯壁之上,没有与颓玉接触分毫:“是,也不全是。”
颓玉讽刺地笑了一声:“青鸾,她如何不自己来。刚刚那些话说的如此顺口,如今却让你来了。”
红鹦没有同颓玉闲聊的想法,抬眸,望向颓玉:“所以,你的答案呢?”
“什么答案?”颓玉低下头,手紧紧地捏紧茶杯,指骨都发白。
红鹦声音很淡:“颓玉,你知道的。”
颓玉猛地抬起眸,望向红鹦,却只能看见红鹦眸中淡而静的一片,他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有五更,或者六更(鸢鸢有没有很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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