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入窗槛,吹得银铃轻响。


    蓁蓁站在姬临风几步之外,瞧着这位任性不羁的小将难得的流露恳切神情,心底由衷感激,琢磨那些话时,却忍不住蹙了蹙眉。


    因他对谢长离的评价不甚公允。


    那个阴雨缠绵的夏末,林墨拿锋锐言语刺破她的幻想时,蓁蓁确实极为伤心失落,觉得谢长离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不值当放在心坎上。但平心而论,谢长离照顾她的动机虽不纯,衣食起居却从未亏待,勉强也算一番好意。


    何况父亲的案子上谢长离其实花了心思去查,且已握足了证据,连翻案的时机就想好了,只差到时候一举洗清冤屈。


    男女之事上,他确实铁石心肠。


    但要说冷漠没人性,到底过头了些。


    哪怕京城里对谢长离的狠辣手段多有传闻诋毁,但当着面听见这种话,蓁蓁仍是不愿坐视的,遂垂眸道:“我家主君身在其位,以雷霆手腕办事也是为了替皇上分忧,并非他本性如此。妾身进了谢府后,他也多有照拂,从未有半点亏待委屈。姬大人——”


    她沉静抬眸,目光落在姬临风身上。


    “外间怎么传闻,那都是旁人的事情。我既受他庇护,多少也知道他的性情,并非全然冷漠之人。至于旁的,妾身自有打算,姬大人若虚费力气,于妾身未必有益。还望大人以公事为重,别为后宅之事徒生争端。”


    “宫宴之上人多眼杂,姬大人固然不惧流言,妾身却须谨慎行事。姬大人留步吧,就此别过。”


    说罢,屈膝为礼告辞。


    到得门口,听后面没旁的动静,猜得姬临风不会追出来了,才携崔嬷嬷和清溪抬步出楼。


    楼外天高云淡,树影婆娑。


    蓁蓁知道姬临风满腔好意骤然碰壁,心里必定不好受,但此刻也不宜纠缠多说,只能轻轻吁了口气,换上从容神情。


    抬头举步时,却又微微一愣。


    因十余步外一株繁茂高耸的槐树下,谢长离静静负手而立,正瞧着这边。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颀长的身姿依树而立,深褐色官服上绣纹狰狞,不过因夏日里宫苑清朗,草木葳蕤,冲淡了冷厉之感。见她出来,他的神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走吧,该出宫了。”


    蓁蓁应着,忙小步赶到跟前。


    宫苑里人影渐稀,因沈太后正与人说话,谢长离也没去搅扰,只跟宫人留了个话便携蓁蓁出宫。


    长廊逶迤,宫人往来,两人虽如来时般牵手而行。


    蓁蓁想着谢长离适才是站在树下而非甬道,必定是听到了里头的对话,瞧他沉默不语,有点猜不透他的心思。迟疑了片刻,终是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率先开了口——


    “方才在碧桐楼,妾身遇见了姬小将军。”


    “看到了。”


    “妾身在扬州时曾与他有过些交情,算是旧识。”蓁蓁既知谢长离对她无意,心里又颇坦荡,便将当日她去看漕运工事时偶遇姬临风及过后的几番往来简略说了,又道:“姬小将军今日之举,也只是同情妾身而已。”


    谢长离听罢,却是神情微动。


    纳蓁蓁为妾的时候,他也曾听荀鹤派来的人提过,蓁蓁落难之前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见识性情远超旁的扬州闺秀。他原以为只是吹捧之词,却没想到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竟也会对漕运工事、军马粮草的事感兴趣,还特地跑去观摩讨教。


    倒真是难得了。


    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悄然化为赞许,谢长离却没追问过往,只觑着她道:“今日若崔嬷嬷不在,你会怎样答他?”


    蓁蓁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非主君以为,妾身是担心崔嬷嬷告状才那样说,实则言不由衷?”


    见谢长离难得的目露戏谑,她忍不住便笑了,“家中出事之后,妾身便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朝堂的事妾身不懂,但如今能有云光院的那方天地,妾身实则十分感激。说那番话,也是不愿旁人对主君误解过深罢了。”


    她的声音柔和悦耳,眉目莞尔含笑时,更觉婉丽可亲。


    谢长离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执掌提察司这么久,对于外头的传闻,他心里明镜似的,也知道姬临风那些言辞并非误解。心狠手辣、冷漠无情皆是他的选择,没什么好辩解的,无非是威仪震慑、权柄制衡,没人会当面说罢了。


    便连朝臣的恭维、同僚的客气、沈太后的诸般夸赞之辞,他也半个字都不信,知道那都是权位之上的装点。


    但她说的,他却愿意信。


    至少,此刻她婉转含笑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而柔软,似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干净又明媚。


    他摩挲着她的手,知道让她做妾确乎委屈,低声道:“放心,你父亲的事会有交代。”


    蓁蓁未料他会主动提起,没敢在宫里乱说话,只垂眸藏住笑意。


    ……


    断了燕月卿暗下黑手的心思后,蓁蓁便踏实了许多。


    因谢长离仍忙得头脚倒悬,不常来后院,便仍让耿六叔带她去见上回找到的东家。


    好在这位东家还算和气,大约是有蓁蓁头一回勾覆的那位夫人牵线,对她的本事似颇为信任,很爽快地便谈妥了。


    蓁蓁十分欢喜,绕道看望过南桑后,仍回府里闭门勾覆账目。


    倒是谢长离这会儿正被南桑的事绊着。


    当日曾绍冲被刺,平远候固然因恒王的安排而存了借查案之机跟谢长离光明正大地密谈的心思,但毕竟事关他最疼爱的亲儿子的性命,缉拿凶手的事他其实一直都惦记着。


    前阵子谢长离总说在查,他也不好催太紧。


    但如今时日渐长,提察司却还没给出什么交代,就难免让他心焦了。


    ——毕竟以提察司的手段,办这般行凶杀人的案子实在不难,这么久还捉不到凶手,若非办事的无能,便是谢长离没放在心上。


    暑气渐生,花厅里茶香袅袅。


    曾惟陪谢长离入座,脸上堆着客气的笑,神情里却藏有焦灼,“谢统领事务繁忙,曾某原不该频频搅扰,只是犬子被刺已有月余,凶手却尚未归案,不知谢统领那里可查出了头绪?”


    “凶手倒是捉住了,侯爷若要交代,即刻就能判罚。只不过……”


    “谢统领有话直言便是。”


    “据凶手招供,他之所以行刺小公子,是因侯府在别处肆意妄为,他落得家破人亡又诉冤无门,连京兆衙门都不肯受理,才愤而行刺。谢某职责所在,为公允起见,还当查明他的供词是否属实。”


    谢长离说到此处,举杯啜了口茶。


    ——这些事虽是蓁蓁转述的,他却也让闻铎查过,桩桩件件都属实,此刻提起来自然把握十足。


    果然,曾惟听后神情有些微妙。


    他原以为凶手敢夜闯侯府,又有本事在成堆的护卫里来去自如,必是有人背后主使,有旁的缘故,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为寻仇。那些他随手就能摁死,连县衙都敲不开门的草芥中,竟有那般高手?


    曾惟深为意外,却也知道谢长离既提起此事,必是有了证据在手的。


    老底被揭,他霎时有些尴尬。


    甚至有些后悔将案子交给谢长离去办。


    但事已至此,恒王的安排不宜违拗,曾惟只能硬着头皮道:“谢统领也知道,犬子年少顽劣,确实有些荒唐之处。曾某为保家门安稳,也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


    “那还查吗?”谢长离抬眉。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寻常闲谈而已,那双眼睛却威冷而幽邃,让人猜不透背后藏了怎样的打算。


    曾惟的脊背无端泛起了寒意。


    曾绍冲在外的作为,他自然是清楚的,在京城里还颇收敛,到了山高水远之处,对那些村镇小民从不心慈手软。这些事素来压得风波不起,又有恒王照应,哪怕翻到刑部他也不怕。


    但若让谢长离追究……


    提察司的手段无人不知,若谢长离愿意帮他便罢,若谢长离有意针对,原本的大事化小便会成为借题发挥,那可真就麻烦了。


    那一瞬间,曾惟甚至觉得他是恒王故意送出去,拿来试探谢长离的一份饵。


    生死都取决于谢长离和恒王的亲疏。


    寒意从脚心直抵头顶,他哪敢再让谢长离查下去,忙道:“不劳谢统领费心。”


    “那这案子?”


    “曾某信得过谢统领的手段。”


    这般畏首畏尾的态度,恰合谢长离的期待。


    他啜着茶,姿态不紧不慢,“既如此,谢某也愿卖恒王爷的面子。案子如何了结、怎么交代,可按侯爷的意思办,或杀或剐,谢某都会替侯爷报了仇怨。但事情到此为止,提察司人手有限,没工夫陪侯爷多做戏。”


    曾惟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他哪里想得到谢长离会庇护一个非亲非故的凶手,又不敢让谢长离顺蔓深查下去,只好编个差不多的理由,将儿子摘干净,治凶手以死罪。


    谢长离颔首答应,连替罪的死囚都想好了。


    而后,在曾惟的心虚感激中出府。


    翻身上马,侯府外青石铺就的长巷齐整又空旷,暖风吹过时摇动枝叶梭梭轻响。


    谢长离微微抬头,目光落在初夏明净的高天流云,执缰缓行。


    私自隐瞒案情、替换死囚自然是不合律例的,往后若被翻到明面,亦是他弄权谋私的重罪。


    但那又如何。


    踏进提察司的那天起,谢长离就知道等待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既然淬炼出冷厉手腕、铁石心肠,搅进这血污争斗中,做起了与虎谋皮的事情,他就没想过全身而退。能玉石俱焚,将那恶贯满盈的人连根拔起,剜去久积于朝堂的罪恶淤泥,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过程中的曲折,连同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他大抵也只能以命相偿。


    只要得偿所愿,就值得。


    谢长离竭力驱走心头沉闷,去想些美好的事情。


    譬如云光院里清澈含笑的眉眼。


    以她的性子,若知道南桑能保住性命,大抵会很高兴吧?


    谢长离不由夹动马腹,想早些回府。


    谁知才到府门外,便看到了一副女儿家吵嘴争斗的场面。他那位美貌小妾安静站在树影下,神情有些无奈,被罚不许进府的夏清和却涨红了脸,正气得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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